我另外的一生已經(jīng)開始

劉亮程

①我說不出有四個孩子那戶人家的窮。他們壘在庫車河邊的矮小房子，萎縮地擠在同樣低矮的一片民舍中間。家里除了土炕上半片爛氈，和爐子上一只黑黑的鐵皮茶壺，再也沒有什么。沒有地、沒有果園、沒有生意。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大的十二三歲，小的幾歲，都呆在家里。母親病懨懨的樣子，父親偶爾出去打一陣零工。我不知道他們怎么生活。快中午了，那座冷冷的爐子上會做出怎樣一頓飯食，他們的糧食藏在哪里。

②我同樣說不出坐在街邊那個老人的孤獨。他叫阿不利孜，是亞哈鄉(xiāng)農(nóng)民。他說自己是挖坎土曼的人，挖了一輩子，現(xiàn)在沒勁了。村里把他當(dāng)“五保戶”，每月給一點口糧，也夠吃了。但他不愿呆在家里等死，每個巴扎日他都上老城。他在老城里有幾個“關(guān)系戶”，隔些日子他便去那些人家走一趟，他們好賴都會給他一些東西：一塊馕、幾毛錢、一件舊衣服。更多時候他坐在街邊，一坐大半天。看街上趕巴扎的人，聽他們吆喝、討價還價�？粗�看著，他就瞌睡了，頭一歪睡著了。他對我說，小伙子，死亡就是這個樣子，他們都在動，你不動了。你還能看見他們在動，一直地走動，卻沒有一個人會走過，喊醒你。這個老人把死亡都說出了，我還能說些什么？

③我只有不停地走動。在我沒去過的每條街每個巷子里走動。我不認識一個人，又好似全都認識。那些叫阿不都拉、買買提、古麗的人，我不會在另外的地方遇見。他們屬于這座老城的陳舊街巷。他們低矮的都快碰頭的房子、沒打直的土墻、在塵土中慢慢長大卻永遠高不過塵土的孩子。我目光平靜地看著這些時，的確心疼著在這種不變的生活中耗掉一生的人們。我知道我比他們生活得要好一些。我的家景看上去比他們富裕。我的孩子穿著漂亮干凈的衣服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我的妻子有一份收入不菲的體面工作，她不用為家人的吃穿發(fā)愁�？墒�，當(dāng)我坐在街邊，啃著買的一塊馕、喝著礦泉水，眼望走動的人群時，我知道我和他們是一樣的，塵土一樣多地落在我身上。我什么都不想，有一點饑餓，半塊馕就滿足了。有些瞌睡，打個盹兒又醒了。這個時刻一直地延長下去，我也可以和他們一樣，在老城的緩慢光陰中老去。我的孩子一樣會光著腳，在厚厚的塵土中奔跳去，她的歡笑一點兒不會比現(xiàn)在少。

④在這一刻里，我另外的一生仿佛已經(jīng)開始。

⑤我清楚地看見另一種生活中的我自己：眼神憂郁，滿臉胡須，背有點駝。名字叫亞生，或者買買提，是個木工，打馕師傅，或者是鐵匠，會一門不好不壞的手藝。年輕時靠力氣，老了靠技藝。我打的鐮刀把多少個夏天的麥子割掉了，可我，每年掙的錢剛夠吃飽肚子。

⑥我沒有錢讓我的女兒上學(xué)，沒有錢給她買漂亮合身的衣服。她的幸福在哪里我不知道，她長大，我長老。等她長大了還要在這條老街上尋食覓吃，等我長老了我依舊一無所有。

⑦你看，我的腿都跑壞了，還是找不到一個好的歸宿，我的手指都變僵硬了，還沒掙下一點兒養(yǎng)老的糧食。我會把手藝傳給女兒，教她學(xué)打鐵，像吐迪家的女鐵匠一樣，打各種精巧耐用的鐵器，掛在墻上等人買。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這種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纳�活，不喜歡又能去做什么。如果我什么手藝都沒有，我就教她最簡單簡樸的生活，像巴扎上那些做小買賣的婦女，紗巾蒙面，買一把香菜，分成更小的七八把，一毛錢一把地賣，掙幾毛錢算幾毛。重要的是我想教會她快樂。我留下貧窮，讓她繼承；留下苦難，讓她承擔(dān)。我沒留下快樂，她要學(xué)會自己尋找，在最簡單的生活中找到快樂，把自己漫長的一生度過。

⑧我不知道這種日子的盡頭是什么。我的孩子，沒人教她會自己學(xué)會舞蹈，快樂的舞蹈，憂傷的舞蹈。在土街土巷里跳，在果園葡萄架下跳。沒有地毯也要跳，沒有彈撥兒伴奏也要跳。學(xué)會唱歌，把快樂唱出，把憂傷唱出，唱出祖祖輩輩的夢想。如果我們的幸福不在今生，那它一定在世。我會教導(dǎo)我的孩子去信仰。我什么都沒留下，如果再不留給她信仰，她靠什么去支撐漫長一生的向往。

⑨如果我死了——不會有什么大事，只是一點小病，我沒錢去醫(yī)治，一直地拖著，小病成大病，早早地把一生結(jié)束了。那時我的女兒才十幾歲，像我在果園小巷遇到的那個叫古麗莎的女孩一樣，她12歲沒有了父親，剩下母親和一個妹妹。她從那時起輟學(xué)打工，學(xué)釘箱子。一家人靠她的收入維持生活。古麗莎長得清秀好看，一雙水靈的大眼睛里，閃爍著她這個年齡女孩子少有的憂郁。那個下午，我坐在她身旁，看她熟練地把銅皮包在木箱上，又敲打出各種好看的圖案。我聽她說家里的事：母親身體不好，一直呆在家，妹妹也輟學(xué)了，給人家當(dāng)保姆。我問一句，古麗莎說一句，我不問她便低著頭默默干活，有時抬頭看我一眼。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時刻，我就像她早已過世的父親，羞愧地低著頭，看著她一天到晚地干活，小小年紀(jì)就累彎了腰，細細的手指變得粗糙。我在心里深深地心疼著她，又面含微笑，像另外一個人。

⑩如果我真的死了，像《古蘭經(jīng)》中說的那樣，我會坐在一顆閃亮的星宿上，遠遠地望著我生活過的地方，望著我在塵土中勞忙的親人。那時，我應(yīng)該什么都可以說出，一切都能夠說清�？墒牵�那些自天上的聲音，又是多么地遙遠模糊。

（選自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在新疆》，有改動）

12．⑤-⑩主要從哪兩個方面寫自己的“另外的一生”？簡要概括。（4分）（1）自己的生老病死；（2）女兒的成長教育。

13．聯(lián)系全文，說說尾段中“親人”這—形象的內(nèi)涵；作者在他們的身上寄托了怎樣的情懷。（4分）指新疆地區(qū)的貧窮、孤獨、辛勞、堅韌（生活艱難而不失信仰）的普通人。（2分）悲憫、熱愛。（2分）

14．試簡要分析下面語句在文中的表達效果。（6分）

（1）死亡就是這個樣子，他們都在動，你不動了。你還能看見他們在動，一直地走動，卻沒有一個人會走過，喊醒你。

（2）我的孩子，沒人教她會自己學(xué)會舞蹈，快樂的舞蹈，憂傷的舞蹈。在土街土巷里跳，在果園葡萄架下跳。沒有地毯也要跳，沒有彈撥兒伴奏也要跳。

（1）用“動”與“不動”的比較，寫出老人對死亡的獨特理解，表現(xiàn)了老人的孤獨。（2分）引出下文作者對老人處境的無奈以及活下去到各地體驗普通人生活等內(nèi)容。（1分）（2）運用反復(fù)（或鋪陳）的手法，（1分）說明新疆人喜愛舞蹈，暗示了新疆人在苦難中堅韌生活，不失信仰。作者以此含蓄地表達了對他們的贊美和同情。

15．“在這一刻里，我另外的一生仿佛已經(jīng)開始�！贝司湓挻司湓挭毩⒊啥�，不僅點題，而且勾連上下文。前面寫自己的所見所聞，后面寫自己的所感所想，正是前面的見聞引發(fā)了作者的感想。（3分）寫法上由實到虛，虛實結(jié)合。（答想象也可）尤其后面的文字，作者想象自己變成新疆普通人中的一員，經(jīng)歷著他們的生活，體驗著他們的人生。作者含蓄深沉地表達對他們的理解、同情、贊美、熱愛，拉近了情感距離，增強了文章的現(xiàn)實意義和感染力。（3分）（2分）不僅在結(jié)構(gòu)上有重要作用，而且揭示了文章寫法上的創(chuàng)意。請聯(lián)系全文，具體分析。（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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