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林少華:十月不登山】
發(fā)布時間:2020-03-1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住處依山傍海。與山為伴,以海為鄰。前行不出二十分鐘即是海,看朝暾初上,碧浪熔金;往后走十多分鐘即是山,望山銜落日,天地蒼茫。不過總的說來,也許我是山民出身的關系,日常生活中去海邊的時候不多,但山幾乎天天爬。說得夸張些,飯寧可一日不食,山不可一日不爬。不爬山放松一下心情舒展一下思緒,整個人就像要發(fā)霉萎縮似的。
但有兩個時節(jié)我一般不爬山。一是五月槐花飄香之時,一是十月野菊吐艷之際。這是因為,槐花開的時候,總有人上山采槐花。不,若是手采倒也罷了,往往提著大口袋扛著長鉤子搭在樹上生拉硬扯!斑青辍币宦,甚至整棵樹都攔腰拉斷。而后坐在樹樁下,雙手左右開弓撕扯槐花。那分明是暴力。看著實在讓人心疼,讓人氣憤。有幾次我實在忍不住了,斗膽上前勸阻。好的置若罔聞,差的反唇相譏:“你這人是不是有病?”眼不見心不煩,只好不爬山。熬過這幾天再說。遠遠聞得槐花香,卻近前不得,那可真叫郁悶。甚至遷怒于槐花:刺槐刺槐,干嗎花不長刺?要是長刺,看誰敢拿來做包子餡!
那么十月呢?十月野菊花開了。和槐樹花不同,野菊花很低調,在樹蔭下,在草叢中,在小路旁,靜悄悄開了。這一帶的野菊花大體有兩種,一種比銅錢大,淡藍色,如白花瓣淡淡染了純藍鋼筆水,花蕊則嫩黃嫩黃。一片淡藍,點點嫩黃,清秀,清麗,清純,簡直是“純愛”的象征。另一種比銅錢小,一色金黃。喜歡橫長,一叢叢,一簇簇。在荒草坡嘩一下子四下濺開,或在石崖忽一下子金燦燦垂下,生機蓬勃,顧盼生輝,活像“我的野蠻女友”?上А疤鞌场眮砹耍輽C!去年開始來的,磨盤大小,一圈鋸齒,旋轉如飛,銳不可當。一人手扶長柄,轟隆隆,咔嚓嚓,“地毯式轟炸”一般掃蕩過去。逆我者亡,順我者亦亡。碰草草倒,觸花花折,野菊花當然也無由幸免。于是我不再爬山了。俗話說,惹不起,躲得起。
躲了幾天后,終究按捺不住。不出所料,日前下山路旁好端端兩大片淡藍色的野菊花,此刻一片狼籍,慘不忍睹,趕緊走過。走到出山口看山小屋跟前時,見四五個除草工正在調試除草機準備進山。我略一遲疑,問他們不除草不行嗎?“不行,要防火的;鹂偸窍葟牟轃稹!蔽矣终f那么等花開完再除不可以嗎?“不可以,來不及的。整整要除一個月呢。”這時,其中一位五六十歲的面容清瘦的除草工反問我要留什么花,我說野菊花。隨即用手指著剛才下來的那面山坡,“就是那片淡藍色的花。過幾天還有金黃色的要開,不能留下嗎?等它們開完了再除也好!彼麚u搖頭道花和草長在一起,很難留花不留草。我只好實話實說:“我是搞文學的,沒有花,沒有草,樹林里光禿禿只有樹,哪來的文學?哪里寫得出詩歌散文?”沒想到,這幾句話起作用了,這位清瘦的鋤草工當即吩咐同伴:“往下把花留著,留給這位寫詩寫文章!蔽疫B聲道謝。的確是由衷感謝,頗有絕處逢生之感。
對方接著告訴我,他小時候也喜歡文學,看了很多小說,詩歌散文也看,還寫過詩。只因家庭成分不好―爺爺算是資本家,父親解放前在銀行當過職員―結果“文革”中不允許自己上高中。這不,一大把年紀了還得早早起來上山除草。不除草干什么呢?什么本事都沒有。寫詩?說罷嘆息一聲,清瘦的臉龐明顯透出凄苦。我一時語塞,悵悵地看著他扛起除草機,看著他和同伴們轉身上山那瘦小的背影。
黃色的野菊花盛開的時候到了。我仍爬山。山上果然有野菊花剩了下來。星星點點,在沒了荒草的樹林里格外顯眼。卻不知為什么,沒了原先的蓬勃生機,似乎漾出幾分凄楚。開得最好的是小半截破舊的磚石墻那里的一叢。墻緊貼山坡,那叢野菊花從墻頭荒草中披掛下來。枝條固然下垂,但每一朵花都往上翹,對著陽光齊刷刷抬起臉來。一張張金黃色的小臉,質樸,清癯,楚楚動人。幾次我都想折一兩枝帶回插在書房案頭,但每一次都悵然作罷。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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