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虹教授 [逝者余虹]
發(fā)布時間:2020-03-16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在大多數(shù)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那里,信念的選擇與堅守,并非來自內(nèi)心強大的精神動力,而是來自孤注一擲的賭博。 哲學性的自殺,或者說詩性的自殺,這在我們這個時代,早已是一個遙遠到陌生、陌生到縹緲的話題。為個體的尊嚴、為衰敗的文化、為高貴的理想而殉身,是英雄時代的事業(yè),是茍且時代的哀吟。當一個人詩性的生命能夠深深的鍥入他所在的時代最艱難的困惑,那么,壯烈的死亡將成為對一個時代難題最深刻的呼應。
王國維一頭扎入昆明湖,正是如此;海子橫臥于呼嘯而來的火車前,亦是如此;余虹先生的自殺,亦應作如是觀。
對學者,尤其是人文學科的學者而言,這個時代最可怕的特征,除了必須忍受時代精神所帶來的虛無、焦慮、荒誕、絕望,忍受家園的喪失、價值的淪亡之外,更加尖銳而直接的生命境遇,是高校的日益行政化和學科的日益碎片化所帶來的壓迫感、分裂感和孤獨感。
每一個人都在各式各樣的心物交感中體認生命的意義,即便是生活在孤島之上的魯賓斯,只要相信一個全能的上帝,便能夠繼續(xù)生存下去。但是在我們今天,人不但失去了與傳統(tǒng)的關(guān)聯(lián),與神圣的關(guān)聯(lián),甚至人與人之間,也失去了真正意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
如果說,80年代的知識分子群體還能夠在基本共識的基礎之上,建立起各類的思想共同體或者學術(shù)共同體,這種共同體還能夠給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力量,那么,到了90年代尤其是21世紀之后,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死亡,代之而起的是各種各樣的技術(shù)“專家”,?啤皩W者”,每一個人都用厚厚的障壁,圈住自己的領域,囿于各自越來越狹小的專業(yè),形成越來越狹小的圈子,彼此隔膜,互不相通。
莊子面對他的時代,發(fā)出這樣的浩嘆:“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睉(zhàn)國道術(shù)之裂,緣于圣王不再,裂于思想,而對今天的知識人而言,道術(shù)再次斷裂并破碎,一個令華夏2000余年文人孜孜以求的終極性之“道”早已消失,距離我們今天切近而遙遠的80年代理想主義也已經(jīng)被湮沒。這個時代最嚴重的問題并不止于所謂“改革共識”已經(jīng)破裂這一類政治社會表面的問題,而是在根本意義上維系一個共同的意義世界的平臺已經(jīng)消失。
具體來說,便是隨著現(xiàn)代學科的日益狹隘化,日益互不相通,每一個人在自己的領域從事他們的學術(shù)工作或者思想工作,構(gòu)建他們的意義世界的時候,由于缺乏一個共通的交流平臺,彼此都成為孤島。思想與學術(shù),不再貫通天地,不再撫慰人心,不再E下求索,不再安身立命,而成為書齋中的顧影自憐,喃喃自語。
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說:“在鮮明的希望與恐懼之間不能確定,是會使人痛苦的;可是如果在沒有令人慰藉的神話故事的支持下,我們?nèi)韵M钕氯サ脑,那么我們就必須忍受這種不確定。不論是想把哲學提出的這些問題忘卻,還是自稱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這些問題的確鑿無疑的答案,都是無益的事。教導人們在不能確定時怎樣生活下去而又不致為猶疑所困擾,也許這就是哲學在我們的時代仍然能為學哲學的人所能做出的主要事情了!
在羅素那里,哲學已經(jīng)失去了“改造世界”的雄心壯志,但尚能夠為學哲學的人提供安身立命的依據(jù)。而到了我們今天,最切入現(xiàn)實的表述則是劉小楓先生在《揀盡寒枝》的“前言”中說到他的一個心愿:“想要清楚知道,因現(xiàn)代性而支離破碎的中國學術(shù)思想最終在哪里落腳……”
而在大多數(shù)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那里,信念的選擇與堅守,并非來自內(nèi)心強大的精神動力,而是來自孤注一擲的賭博。誰要是拷問自己“什么樣的生活才是值得經(jīng)歷的生活”,“什么樣的生命才是有意義的生命”,便不免陷入無法自拔的思想深淵之中。即便能夠?qū)ふ业揭环N理論,一種宗教,賭博似地研究之信仰之,這種研究、信仰,也不能真正沉淀成為一種對自己有意義的生活方式。余虹先生以他悲壯的死亡,向作為后死者的我們宣告,在一個沒有尊嚴的世界里尋找尊嚴,在一個沒有愛的世界里呼喚愛,在一個沒有意義的世界里尋找意義,是何等令人絕望的事情。
當面對“我與中國”的話題的時候,余虹感嘆道:“我只是被動地、無可奈何地生活在這個地方,我?guī)缀鯖]有任何主動建構(gòu)和改造它的權(quán)利與現(xiàn)實可能!碑斆鎸σ粋學生自殺的時候,余虹寫到:“何況拒絕一種生活也是一個人的尊嚴與勇氣的表示,至少是一種消極的表示,它比那些蠅營狗茍的生命更像人的生命!碑斆鎸γ绹鴮W生為校園槍殺事件的兇手點燃蠟燭的時候,他寫到:“有一種愛我們還很陌生!彼纳庥雠c精神境遇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共同的遭遇,他的思想已經(jīng)切入這個時代精神的深處。唯其如此,他在“自殺不易,活著更難”之間選擇了死亡,這一死亡,讓在孤獨與絕望中追求著尊嚴,追求著自由,追求著愛的人們感到汗流浹背,感到寒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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