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1919-2006）出生蘇州世家，受教于李健吾、孫大雨等名師，18歲時即翻譯出版奧尼爾的劇本《早點前》。后成為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名教授、莎士比亞專家。政治運動中丈夫王元化屢遭劫難，她以一己之力維持家庭的生存。1979年中風(fēng)，讀寫俱廢，無法與人深入交談，卻依然以微笑面對。王元化先生曾贊嘆妻子“心里幾乎不懂得恨”，“無法依靠思想和意志的力量來強制自然迸發(fā)的感情，只有聽?wèi){善良天性的指引才能臻于這種超凡絕塵之境�！�
　　
　　我父親15歲時投身革命，經(jīng)族叔王任叔（巴人）介紹結(jié)識了王伯伯（王元化先生）。他長我父親四歲多，當(dāng)時是上海地下黨黨員，文章也寫得好，我父親視他為兄長和朋友。父親后來赴蘇北參加新四軍，全國解放后轉(zhuǎn)業(yè)回到上海，我們家和王伯伯家開始頻頻走動。
　　從我記事起，王伯伯就因為胡風(fēng)問題蒙難，但當(dāng)時已經(jīng)結(jié)束隔離審查回家了。那時我是個五六年級的小學(xué)生，每個禮拜天上午都去皋蘭路王伯伯家里跟張可阿姨學(xué)英語。那時跟王伯伯很少交談，總是圍繞著張可阿姨，朗讀英語課文，做些會話練習(xí)，不一會兒就“下課”了。她就領(lǐng)著我玩，端出家里的各種美食。張阿姨很隨和，也很好客，把家里布置得富有文化氣息。餐桌上永遠(yuǎn)有精致的食物。每次去張阿姨都會叫保姆拿個冰瓶去買冰磚請我吃，那個年代，獨享一塊冰磚簡直有點奢侈！所以，這段童年回憶深深銘記著親切慈祥的張阿姨。
　　而王伯伯總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起勁地對三兩個客人談我聽不懂的深奧學(xué)問。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王伯伯比較嚴(yán)肅，是個黑黑瘦瘦的老頭，穿一件中山裝，扣子都扣得齊齊的，談鋒很健。有天去他家，王伯伯正在向朋友談，事物不是一分為二的，而是合二為一的，就像事物總有向陽的一面和背陽的一面，就像正電和負(fù)電合成了電，總之世界是和諧的，不是一分為二的。我回家后跟爸爸說起，爸爸沉下臉說，不許胡說！因為當(dāng)時正掀起一分為二的斗爭哲學(xué)。而在這個遭受政治沖擊的家里，因為有了張阿姨，就有了驅(qū)散陰霾的和風(fēng)，就有了躲避風(fēng)浪的港灣。
　　一晃很多年過去，我從安徽插隊回來時，他們家搬到了吳興路淮海路，離我家很近。那時我也有了孩子了，就常帶著女兒去他們家，張阿姨依然會做很好的東西給我們吃。來吃飯的客人往往很多，張阿姨有時會在吃飯之前對我說：“去，把那個雞腿吃掉，省得都給他們吃了�！�
　　王伯伯這時好像已經(jīng)平反了，做了部長。在他家里，常常見他躺在床上，床邊坐著前來請示匯報的人們。他們談什么，張阿姨從來不過問。而我感興趣的是到他們家拿電影票，看內(nèi)部電影，比如《敖德薩檔案》、《法國中尉的女人》那種緊俏的電影，張阿姨必定悄悄為我留著票。
　　后來張阿姨的身體每況愈下，保姆也用不安定。因為我住在衡山路口，離他家最近，他們沒有保姆的時候，我會時不時送點吃的過去。張阿姨會問，你家里吃什么，能不能給我買一點？張阿姨說王伯伯需要營養(yǎng)，我就買點牛肉啊雞啊蝦啊什么的。這樣慢慢地他們家里有些事情就會叫我?guī)兔Α：髞�，張阿姨病情日漸加重，腿瘸得越來越厲害，意識變得模糊，說話也越來越不清楚。王伯伯很難過，有時和我說，“我總是感到很孤獨，覺得沒有人可以說話了，張可阿姨我跟她說什么她已經(jīng)聽不懂了。我這里雖然很熱鬧，但是我很孤獨。”
　　去年，王伯伯在《新民晚報》“夜光杯”一周一篇的《清園談話錄》中，有一篇談及老年人的愛――
　　年輕時，讀別林斯基論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別林斯基說，劇作者讓他筆下的那對戀人他們年輕的時候就雙雙意外死去，這樣處理是很恰當(dāng)?shù)�。因為可以想象到，如果羅密歐與朱麗葉一直活下來，變成了一個老頭子和一個老太太，成天坐在一起，哪里還有什么愛情可言？兩人對面只有打哈欠而已，這是別林斯基的看法。那時我覺得他說得很對，但是后來我步入中年重讀杜甫的三別中的《垂老別》之后，我的感受完全不同了。年老夫婦之間，為什么就沒有愛情可言呢？《垂老別》寫那個老漢被拉去打仗的時候，杜甫沒有用多少文字，把兩個老人拳拳相依之心和眷念之情，寫得多么深邃，令人感動。其中有一段是用老漢的眼光寫出：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孰知是死別，且復(fù)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話極平常，但是我每讀到此，總禁不住內(nèi)心的激蕩，它確實有一股催人淚下的力量。
　　張可阿姨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人。她書讀得多，很有教養(yǎng)，有自己的事業(yè)，但又不失溫婉典雅的女人氣。她不僅是賢良的家庭主婦，還有一種令人欽佩的堅韌不拔。
　　王伯伯和張阿姨感情上是非常好的，對張阿姨也是照顧備至，但我覺得，張阿姨付出得更多，給丈夫，給兒子，給她摯愛著的人們。但是，她還沒能享受她應(yīng)得的，就又進(jìn)了醫(yī)院（做這個訪談時，張可女士還躺在瑞金醫(yī)院的病房里）。
　　想到這一點，我心里總覺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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