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殺童事件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2010年3月23日早晨6點多,“醫(yī)生”把 20多厘米長的廚刀包在衣服里,踏出家門。 55秒,在南平實驗小學門口,孩子們8死5重傷。 他成了惡魔
黃昏,空蕩的廣場突然涌出半場人,女人抱著孩子,老太太手挽老太太,最多的是中年或青年男人,手插進褲袋或抱在胸前,默默盯著。
南平排名第二的專業(yè)電影院有很多年沒公映電影了,門口玻璃上貼著小字明翠影劇院“承接慶典活動、商務會議”。來者不拒,既有街道主辦的“五一”文藝晚會,也有向老人推銷可疑保健品的健康講座。
現(xiàn)在,海報上的比基尼女子和墨鏡小生被打著高光,“欲望女神現(xiàn)場寫真演唱會――勾起你的欲望”,“暴力搖滾王子拼命阿爽”。
“你有沒有想過,什么樣的人生才叫做游戲人生?”一個男聲把“游戲人生”4字咬得極盡挑逗,伴著劣質音箱吱咯的電流聲,裙子只齊大腿根的女孩扭成S型,站在拱門下。
“15塊,現(xiàn)在還算錢?”男聲不時響起:“一個女人,在等待著你的懷抱!
S型女孩說:“現(xiàn)場演出是當代時尚。”
徘徊半晌,人一個個走進門,暫時忘記了這個城市前幾天被刺死了8個孩子。
150公里外,南平市下屬的武夷山,張藝謀的大型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大紅袍》 即將開幕。這是南平盛事,街頭處處海報,最低票價218元!案覀冇惺裁搓P系?真的大紅袍都輪不到我們喝,喝到的都是假的。沒印象,大紅袍!”
南平是福建最大的地級市,占全省面積的1/5,2009年GDP只占全省的1/19。外地人印象中的富足福建,只屬于東部沿海,不屬于閩北諸山。這個始于漢代的地名,甚至開始醞釀改為武夷山,進入了政府層面和報批階段。
天臺路從山腳盤旋向上,拐4個彎,十二三幢破舊的灰樓從蒼翠的山后刺出來。
這是南平地勢最高的居民區(qū)三官堂,路窄,公交車上不來,走到山下的三官堂公共汽車站要10分鐘。在這座小城,10分鐘可以橫穿半個市區(qū)。
山下的紡織廠傳來低沉的轟隆聲,24小時不息,像低空盤旋的飛機。沒人記得清這聲音持續(xù)了十年還是八年;覙抢锏娜讼蛟S多部門遞去無數(shù)投訴,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聯(lián)合了山下和對面山頭的幾個居民區(qū),“還包括法院的小區(qū)”,依然沒有結果。
1990年前后,為了修建水口這個華東最大的水電站,南平城區(qū)沿江拆除37.52萬平方米房屋,移民1.72萬人。這是南平規(guī)模最大的拆遷,三官堂社區(qū)就此誕生,地圖上,它叫“庫區(qū)安置樓”。
如果選擇安置到江邊的晝錦坊,比原房多一平方米要交100多塊錢,相當于普通人兩個月工資。如果到三官堂,只要補交18塊。
住慣江邊的林姨和其他300多戶于是來到山上。這里有簇新的白色高樓,鮮亮的紅色門窗,自家獨有的廁所和廚房,站在陽臺上能看到半座城,樓下的四季桂3月吐出米白的花苞,夏天就沁得滿園香。除了交通不便,從江邊的木板房搬來這里還不算太糟。有人想,也許過些年公交車就會開上來。
至于江邊的木板房,現(xiàn)在已成了十里多長的江濱大道,有漂亮的高樓和廣場。對岸的玉屏山和九峰山上,紅樓和白塔掩在滿山的綠樹里。大道盡頭新建的別墅小區(qū)用綿延的廣告墻宣布:“與平凡生活保持距離!
現(xiàn)在的三官堂就在這“距離”之外。
黑暗的樓道里,一個外來者跺腳撫墻,試遍開燈辦法,終于在貼近屋頂?shù)囊唤敲搅硕嗄晡匆姷臒衾K,啪嗒一聲,依然黑暗。
鄭家六兄弟姐妹,老二鄭民良、老三“小不點”和老五“醫(yī)生”都住在三官堂。
老二七八年前從塑料廠下崗,老婆從公交公司下崗。兩口子一人跑摩的,一人進超市。這是當?shù)爻R姷拇钆洹?
老三“小不點”下崗后,當了的士司機。
南平正規(guī)的士統(tǒng)一綠身黃頂,絕不打表,按人頭收費,還隨時停車搭其他乘客,被許多人蔑稱為“綠龜”。2公里收10元錢、拒載、下雨漲價……公布“忍者神龜”罪狀,甚至曝光車牌號,是幾個本地論壇里長盛不衰的話題。
司機覺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每天開車9小時,跑200多元,交100元車租和70元油費,就剩下菜錢,還要跟滿城不交稅的黑車和摩的搶生意。車主也抗議,買車辦手續(xù)花30多萬,一天只收回早晚班200元,回本起碼5年,還得不出事故。
2008年7月1日,南平政府試行的士打表計費,起步2公里4元,之后每公里1.4元。第二天全城的士罷工。一二百輛空的士首尾連成三列,停在柏油馬路上,像一輛趴著的綠皮火車。幾天后,政府讓步,的士上路。還是不打表。
“小不點”決定自己跑運輸。花3000多元買輛二手面包車,開起來聲音像拖拉機,沒人愿坐。沒多久,這輛灰面包就釘在了三官堂路口!靶〔稽c”打零工去了――這個城市給中年人的機會,也就這些了。
林姨踩著稀薄的路燈光爬上轟隆響的山坡,扛大米的脊背一跳一跳地疼。下崗后,她去超市應聘售貨員,站在成堆的大豆、玉米、面粉前,才知道自己要兼作搬運工。
總有人急吼吼喊“面粉來啦來啦,過來搬一搬”。于是,50多歲的女人們就要排隊把50斤的面粉或黃豆壓在背上,一步步挪走。
59歲的葉伯除了給老伴捏捏背,只能坐在三官堂路口的小亭子里向鄰居周伯抱怨:“資本的積累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白骨上面!老板怎么不雇搬運工?他要從員工里面撈取最大利潤。我以前看《資本論》、《世界通史》,看馬克思的書。我知道!”
葉伯以前在一家國有機械廠做熱處理和煅工,把紅透的鋼放在碳酸氫銨溶液或機油里冷卻。這個工作高溫高輻射!按蠹也幌肴隣t,我去,工時高。我一年能拿將近2萬個工時,工資全廠最多,比廠長還多!
相信多干活多拿錢的葉伯幾年前下崗了,老伴林姨也是。
夫妻都下崗在這里尋常得就像空氣。四五十歲的女人們?nèi)ギ斒圬泦T、理料員或者清潔員,很少有人簽合同!澳阋簧,老板就說回去休息,身體恢復好了再打電話叫你!比~伯使勁拍手:“結果呢?電話不來了!有的是人求一份工作!
有一天,“醫(yī)生”站在亭子口的摩托車旁,向亭子里招手。正在講“有上等公民,有下等公民”的葉伯一邊奔過去,一邊回頭向周伯咬牙講:“我們就是下下等公民!
摩的幾乎成了南平的名片。不是縮在城市的邊角,而是踞在每一個繁華或凋敝的路口。下崗工人偏愛像當年工裝的夾克衫,進城農(nóng)民穿廉價西裝表示鄭重,還有待業(yè)的年輕人,衣裳艷俗鮮亮。
干這行11年的周伯總結,這3類人是摩的源源不斷的主力,“總數(shù)以萬計。”
山城里摩托車的重要,平原城市難以體會。為限制數(shù)量,車牌分兩種:“農(nóng)牌”400多塊,“城牌”炒到六七千塊!稗r(nóng)牌”進城,抓住最少罰80。
算算差價夠罰七八十次,葉伯辦了“農(nóng)牌”。交警心情好時,還是有可能不開罰單的。
葉伯更怕運管和“整治摩的辦公室”。
“剛一收錢,突然竄出一輛白色面包車。嚇死了!我一點都沒發(fā)現(xiàn)!比~伯指指周伯:“他厲害,老江湖,被堵過幾次,從來沒被抓住。”
扣車,罰款,每次1000元,加停車費每天10元!搬炓淮,一個月就白干了!
“醫(yī)生”常在傍晚坐葉伯的車去玉屏山橋看釣魚。五六斤的白刀甩上來,引來一片贊嘆,當場就能賣掉。去年葉伯從新聞里重新認識了“釣魚”這個詞。他感嘆自己也是其中一條白刀。
倒過幾手的摩托車有時只值1000多元,交罰款領車和再買輛差不多。整治摩的辦公室貼出一直沒人認領的摩托車清單,列出幾十個車牌號和發(fā)動機號,其中一輛屬于鄭民良。
鄭家兄妹中只有老五沒下崗。三官堂人都喊他“醫(yī)生”,不知道全名。其實他不是這里唯一的醫(yī)生,不過只有他喜歡閑聊時給大家瞧瞧病。托他到醫(yī)院買藥,價格便宜的話,他甚至自掏腰包。在鄭民良看來,這個弟弟喜歡交朋友,和朋友說的話比和哥哥說的還多。
“小不點”一家3口、“醫(yī)生”和80多歲的母親住著一套兩居室。5個人,61平方米。
白熾燈泡從天花板垂下來,水泥地上已有小坑,白墻被廚房油煙膩成焦黑。最白的一面墻上,掛著鄭家父親的遺像,看上去不過30多歲。“醫(yī)生”住在客廳中間的單人木板床上。
在六弟去南平化纖廠當上門女婿前,這個房子住6個人。倒插門只些微解決了鄭家的房子問題,沒解決六弟夫妻倆的下崗問題。兩人之后找了同一家民營化工廠,不過是在兩個分廠,一個每天向東坐車40分鐘,一個每天向西坐車1個小時。鄭家大姐也在化纖廠,因癌癥去世,留下兩個兒子。
“醫(yī)生”常到小賣部買可樂,小瓶裝,走哪兒都抓手上。有一天開始,除了可樂,他還買一瓶果繽紛。原來,小區(qū)里最后兩個大齡青年戀愛了。這可是新聞。
40歲的“醫(yī)生”和大他兩歲的蘇妹摟著肩膀從鄰居面前驕傲邁過。“有時醫(yī)生就搬去蘇妹家!碧K妹的鄰居阿貝奶奶說。蘇妹和多病的父親住一起,“醫(yī)生”給她父親看病,甚至洗屁股。
除了路口的亭子,三官堂最熱鬧的公共空間是棋牌室,常常一桌打麻將,一桌打紅二!搬t(yī)生”疑心重,打牌時不準人站在身后,有人站了他也不惱,只是不依不饒地纏“求求你,走開吧”。
“醫(yī)生”還喜歡開著自己的電動車,載四五個小孩子去游樂場玩。楊真小學三年級學生李一最喜歡碰碰車和冰淇淋,“只有一個叔叔對我們這樣好!
從馬站沿著唯一的路往東,十多分鐘爬到南平化纖廠。破碎的水泥路邊,鳥鳴唧啾,黑狗臥在路中間曬太陽。
“我們當然很大!”理發(fā)店門口,一個老人頂著剛染的黑發(fā),還濕著,梗著脖子不敢晃:“我們是福建省的化纖廠,不是南平市的,領導都是團級干部!”
郭沫若1962年在南平寫下“造紙中心地”、“車船無日夕”的詩句,贊美這個城市的興旺繁華。這個福建老工業(yè)基地,三線建設時遷來大批工廠,無數(shù)外地青年赴此成家立業(yè)。
1972年4月24日,車間主任陳克明什么時候都能脫口而出這個日期,籌建幾年的南平化纖廠開工生產(chǎn)。松木魔術般變成一根根人造棉,被運到紡織廠,和棉花一起織衣衫。
“為工廠奮斗一輩子”、從四面八方分配來的1000多名職工,操著各式不標準的普通話,喊著口號:“解決福建2300萬人民的穿衣問題”。后來,整個城市都說普通話了。
左有威虎山,右有奶頭山,中間夾皮溝!吨侨⊥⑸健防锏牡孛,被工人們安到了化纖廠!半娪袄锏膴A皮溝破破爛爛,跟我們的‘八幢’一樣。”
“八幢”是化纖廠生活區(qū)的8幢平房。土墻裂出連片的大洞,糊上水泥還會露出里面的木片。粉衣黃襖的小孩子跑在竹管搭成的架子下。這曾是化纖廠的單身宿舍,后來分給單職工。
“威虎山”上有三四幢紅磚樓,“奶頭山”上有六七幢棟青磚樓。
兩山匯集延伸處,是全廠最好的地段,曾經(jīng)的化纖廠職工醫(yī)院就在那里。
1990年,22歲的鄭醫(yī)生從建陽衛(wèi)校醫(yī)師班畢業(yè),分配來此。這是一批從高中生里招收的中專生,要參加統(tǒng)一高考,錄取分數(shù)低于大專。
他讀書念全科,工作后越來越偏外科,職工醫(yī)院專門送他去大醫(yī)院進修幾次外科;貋砗,他成了“鄭一刀”。
幾乎沒人來職工醫(yī)院做手術,最多割皮下囊腫,更大的手術會去大醫(yī)院。“那個一刀的外號是諷刺他呢,意思是做的手術小,就會一刀!
口號中的“一輩子”突然變短了。29年后,2001年4月8日,化纖廠破產(chǎn)!邦^一天還在上班,突然說停機檢修。兩個月后,法院貼出通知,大家傻眼了。”
1000多人下崗。退休的走社保,其余按每年605元的價格買斷工齡!605。是不是很可憐呢?”
如果趕在工廠破產(chǎn)前娶一個同廠女孩,作為雙職工,排隊幾年,鄭醫(yī)生有可能和解鴻南一樣,分到青磚樓里的一套房。30平方米,兩間屋一個廚房,3家共用3平方米洗澡間,廁所在半坡下,墻上貼著“快速治療男女淋病梅毒”,男廁門口用粉筆寫著“田”。
前兩年清算組登記沒分到房的人,1000多人的廠登記了600多戶。
解鴻南的老婆是基督教徒,教堂有活動時,幫忙做些聯(lián)絡工作,每月不定期領幾百元補貼。解鴻南清楚記得,七八年前他和老婆去基督教堂看圣誕表演,驚訝地看到鄭醫(yī)生在臺上說相聲,內(nèi)容很好笑。
廠里的東西或賣或送,已與工人無關。當年工人們填山造出來的公園被收走,不留一絲活動場所。“我們發(fā)火了,推倒圍墻,砌起來再推倒,市政府出面協(xié)調(diào),費了好大勁,讓出了兩個榕樹的距離!
還有南平鋼廠、化工廠、火柴廠……四處是倒閉、改制、下崗。
早上7點多,不知第幾百次,“醫(yī)生”坐周伯的車去馬站上班。
2002年,原來的化纖廠職工醫(yī)院被南平市延平區(qū)衛(wèi)生局接管,改制為馬站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站。相對于1000多名下崗的化纖廠職工,醫(yī)生們算幸運了。
5分鐘的路程,這些年價錢從2元到3元再到5元。
在路上,“醫(yī)生”抱怨醫(yī)院同事領導欺負他,周伯聽著。這已成固定模式。
“你沒道理的,跟領導講價錢沒什么好結果。”周伯終于忍不住反駁。
周伯還在供銷社上班時,領導講:“你明天……”他就說:“好!”不用聽到是要出差還是調(diào)補料。“領導想叫你做,你不做,以后就沒你份了。”
11年前,一直不跟領導講價錢的周伯下崗了,33年工齡被一次買斷,每年700元。他用這筆錢買了輛一直舍不得買的摩托車,做了摩的司機!艾F(xiàn)在愿意什么時候起床,就什么時候上班,多好!敝懿参孔约骸
可能覺得剛才對“醫(yī)生”語氣太強硬,周伯口氣軟一些:“我心里還不平衡呢!原來干部工資不比工人多,我36塊,他36塊,我84塊,他84塊,等到下崗,我工資沒了。退休他拿3400,我拿800。沒辦法,只能自己調(diào)節(jié)自己。”
“醫(yī)生”打摩的時喜歡唱歌,用假嗓,像美聲。周伯聽不慣,他喜歡聽放開嗓子唱的老歌。兩人對音樂的唯一共識是不喜歡流行歌。
馬站到了!搬t(yī)生”走向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站時,周伯突然有些理解他的委屈了。
患有小腸疝氣十多年的周伯曾看遍南平的醫(yī)院,吃了無數(shù)藥也沒用。一天跟坐車的“醫(yī)生”聊起,他形象地解釋了小腸疝氣原理,說吃藥沒用,做手術立刻好!耙郧坝嗅t(yī)生建議手術,但都解釋不清。聽了他的,我去第一醫(yī)院手術,果然立刻好!敝懿X得,“醫(yī)生”的醫(yī)術不比有些大醫(yī)院的人差,但他只能呆在社區(qū)醫(yī)院里,作一個沒有手術的外科醫(yī)生。
柳姐的脖子上長了個黃豆大的老鼠疔,黑黑的,不痛不癢。想起上次女兒燙傷,鄭醫(yī)生照顧得很細心,柳姐打算去馬站找鄭醫(yī)生摘掉它。
“去大醫(yī)院啦!你怎么敢去衛(wèi)生站做手術?!”幾個人勸說。
“這有什么不能去?”
十來分鐘手術就完成,恢復得很好。
早晨是衛(wèi)生站最忙碌的時候。
十幾平方米的輸液室里,很快就塞滿十幾個人,貼墻坐成L型,每人掛著吊瓶,仰頭看屋角的CCTV6電影。墻背后是牙科。狹窄的走廊通向廁所,一門一坑,經(jīng)常排隊。
醫(yī)生的辦公桌被砍到單人課桌大小,靠墻兩個,靠門一個。省下的空間給了藥房,買藥不論瓶,論片。很容易在這里發(fā)現(xiàn)許多城市已經(jīng)絕跡的便宜藥,比如不帶糖衣的黃蓮素,每片5分。治好一次簡單的拉肚子,只要三四毛錢。
高陡的簡易樓梯,通向婦科。樓梯下的邊角空間是處置室,這里只能做縫外傷的小手術。
中午閑下來,醫(yī)生拆開一盒盒阿莫西林膠囊,把說明書拿出來抹平,放在打印機旁,準備用背面的空白打發(fā)票。
醫(yī)生們的工資從400多慢慢漲到600多、800多,到現(xiàn)在的一千三四,剛剛達到本市城鎮(zhèn)居民的月均收入,和摩的司機、小店主相當。
何醫(yī)生拍拍一下午的拿藥單子:“都是幾塊錢的藥。我們是自收自支的單位,這狀況怎么可能有錢?大城市看感冒都要花一百多吧?”
“還一百多……”剛空閑下來的李醫(yī)生離開小桌子走過來:“我開藥超過20塊,病人就會說,怎么這么貴!”
已經(jīng)退休又返聘回衛(wèi)生站的前院長王醫(yī)生下班了,騎自行車回山上化纖廠的家屬樓,一半騎一半推。“我們都是這樣,有什么奇怪?”他的鄰居說。
對面的報攤只賣八九種報刊,《環(huán)球時報》和《參考消息》銷路最好。鄭醫(yī)生每天早晨或中午來買,這兩種都要。
下午沒病人,鄭醫(yī)生帶著報紙坐在門口孫阿姨縫紉機旁的小凳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媽媽牽著寶寶過來:“阿姨,幫我看下,我去對面買個東西!庇腥诉f來半袋枇杷,孫阿姨散給周邊,吃完后發(fā)布片擦手。
“10塊?這么貴!”代領衣服的顧客抱著大包棉衣質問,這是一下午最大的單!澳悴恢烙卸噘M勁……”孫阿姨和人爭的時候也沒時間抬頭,扯著下一條褲角,盯著縫紉針,踏出一條直邊來。
手腳不停地縫一整月,沒有周末,孫阿姨可以掙1000多塊錢。比老公打工掙得多。
來往的人都走開了,鄭醫(yī)生說:“我準備辭職了!
“找好新工作了?”
“沒。這應該沒問題吧!
鄭醫(yī)生的聲音慢而軟,可以說是溫柔,也可以說是沒氣勢。
這個皮膚白凈的大耳垂醫(yī)生被女人們私下議論為帥哥,“在馬站都能排上號!钡^40歲了還沒結婚。
“鄭醫(yī)生找老婆要求太高了。在化纖廠娶個女工就是雙職工,可以分房子。他不肯,一定要漂亮的,家里條件好的!焙吾t(yī)生說:“知道他喜歡漂亮的,我給他介紹過一個女孩,長得特別好看,在理發(fā)店工作。他一聽工作就不愿意。我就想,再也不給你介紹了。”
“我們南平的觀念就是這樣,男方?jīng)]房子,女方不會嫁。不可能雙方出錢!笔虑榫瓦@樣僵住了。
一直住筒子樓的孫阿姨幾年后也要面臨這個問題。
孫阿姨的兒子在上海讀研究生,學醫(yī)。這是她最自豪的話題:“他們班就他考上了!薄皩嵙曖t(yī)院的領導都說他好!钡磕昊ㄤN要2萬,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
兒子畢業(yè)后打算回南平的醫(yī)院,每月只有1000多元。孫阿姨想起來有點抱怨,讀了那么多書呀!
“這工作多穩(wěn)定,工資會漲嘛。”等衣服的阿婆安慰孫阿姨。在每年數(shù)百萬的畢業(yè)求職大軍中,這已算有路可走。
然后呢?結婚?房子?
南平市區(qū)里的二手房已漲到每平方米5000多元,和居民收入排福建第二的泉州相當。而南平市2009年城鎮(zhèn)居民月均收入1322元,在福建9市中排倒數(shù)第二,增幅排倒數(shù)第一。
孫阿姨想都不敢想了。
馬站衛(wèi)生站嵌在一個菜市場里,墻后幾步就是賣豬肉的一溜攤子。鄭醫(yī)生來干貨店買一斤茶樹菇,還有蟶干和淡菜,“回去給媽媽煲湯!崩习辶伟⒁探o了優(yōu)惠,也要小一百塊,是鄭醫(yī)生買最多的一次。
“發(fā)財了?”
“哪有!以后可能不大來這邊,快辭職了。”
鄭醫(yī)生來攤子前聊天時,常說其他醫(yī)生瞧不起自己,罵他“十三點”。
廖阿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覺得吃饅頭泡水的人,和吃面包牛奶的人,的確很難說到一起。
住在楊真的廖阿姨和鄭醫(yī)生家挺近。她每天走路來市場,3公里,單程走1小時。
她解釋說:“我有哮喘,要慢走鍛煉身體。坐摩的太不安全了,價錢又貴。公交要轉車,不過可以走一半坐一半!贝虻,不在比較范圍內(nèi)。
“這么一小把青菜都要3塊錢!”街坊把拇指食指環(huán)成圈,比在半空:“肉吃不起,菜也快吃不起了!
李阿姨掀開大鍋,熱氣騰上來,舀一杯遞過去,十幾顆牛肉丸沉浮在湯里,下面是魷魚干,只要兩塊錢。灑上蔥花、香菜、胡椒粉,坐在街邊,時光好像停在十幾年前。
也就牛肉丸是老樣子了。
幾百米外,有一家奶茶鋪,裝修簡單,每杯7元。南平人最常吃的拌面由1塊漲到2塊,理發(fā)從3塊漲成8塊。
在李阿姨看來,這個世界分為兩類人:窮人,或者富人。自己是窮人,對面賣餅的是窮人,幾天買一把青菜的是窮人,衛(wèi)生站里的醫(yī)生們是富人,起碼是比自己富一級的人,除了鄭醫(yī)生!爸挥兴麜䜩碚椅覀冞@些人聊天,都是窮人有得聊。其他醫(yī)生就不會找來!
2008年6月,“醫(yī)生”不再是醫(yī)生了。不久還和蘇妹分了手。以前常常帶小孩子出去玩的電動車也賣掉了。
他去福州、湖南找工作,又悄悄回來。別人問起就一句“別提了”。
打牌時,鄰居看見“小不點”指著“醫(yī)生”罵:“你個沒用的東西,你怎么不去死?!”“醫(yī)生”不說話,默默走開。
虎年春節(jié)前后,“醫(yī)生”幾次大聲向人說:“我要做一件很響的事情!甭犚姷娜诵睦锵:就憑你?
2010年3月18日,賣干貨的廖阿姨在三元路遇見了鄭醫(yī)生。他主動打招呼:“阿姨走路回去呀!”廖阿姨隨口開玩笑:“不走路怎么辦?窮人呀!编嶀t(yī)生喃喃地說:“哪里都是窮人。”
鄰居們說,最后幾天常見“醫(yī)生”餓著肚子,默默坐在樓下長凳上。別人打招呼,他還小聲回答“吃了”。
2010年3月23日,早晨6點多,“醫(yī)生”把廚刀包在衣服里,最后一次踏出家門。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叫鄭民生。
這天,他最喜歡的兩份報紙頭條是:《谷歌退出中國開始倒計時?》、《厄瓜多爾拿臺灣要挾大陸》。
(文中部分人名經(jīng)技術處理,插畫根據(jù)實景照片所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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