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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憶:仁者壽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學府的生活,在我心目中,是有圣意的,因此為自己沒有進入過它而感到遺憾。歲月流逝,要補上這一門大約不再可能,我只能從書本上去認識。汪曾祺老所寫的關于西南聯(lián)大的小說與散文,將流亡中的問學生涯,透出一股奇情浪漫,讀書人與荒蠻地都是天真的,各有自己一派風流,也可算是風云際會。比如《跑警報》一篇,那時那地,無論工農商學,都要將值錢的家財隨身攜帶,一旦警報拉起,就人在物也在。聯(lián)大師生身無長物,大都是帶書本和論文草稿,有一位印度學教授,則是提一只小小的手提箱,箱子里是女朋友寫給他的情書。有人看過其中一兩封,評價為:“只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边有,《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沈從文先生讀許多書,文章中列舉了一些沈先生的藏書:“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他讀這么些書,上課卻從不掉書袋,他只說自己的話,而且是“非常謙抑,非常自制”。汪老說:“沈先生講課時所說的話我?guī)缀跞纪恕薄?墒,眾所周知,汪老受沈先生影響是很深的。大約這就是學府的方式,從中學習的,不是知識,那種告訴你,你就知道,不告訴你,你就不知道的,現成的概念。而是正好反過來,告訴你的,你未必就知道,不言聲的,或許你卻心知肚明。文章中,寫到沈先生談天,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我羨慕的不止是學問的本身,還是學問中人所過的這一種文雅、精致的生活。宗璞先生的,流亡大學題材的小說《東藏記》里面,對國難中的讀書人,用了四個字形容:弦歌不輟,呈出這雅致里的堅韌。這樣的生活是由學問積養(yǎng)而成,倘能身在其中,時間、空間與經驗的量,都將增加擴充,使我們加倍享受生命。

          

          有一位本行自然科學的散文家陳之藩教授,曾作一篇演講稿,題目為《談風格》,其中一節(jié),談到劍橋北邊的一條小河,水清可鑒人,照出岸上的小紫花,朋友問他作何想時,他答道:“我哪里會想什么?我即使想得出來,也說不出來,我現在想的是袁枚的詩:臨水種花知有意,一花化作兩枝看!”讀書人眼里的世界,就可娟麗至此。和陳先生夫婦一同喝茶,談到讀書,我抱怨英文原版難讀,看不下去,陳先生卻痛心疾首道:有什么書會是看不下去的啊!聽了又感動又慚愧,知道他不是勵志的意思,而是指一種生活,這生活是絕不可能不好的。但到底不是人人可享用的了,要看福份的厚薄。宗璞先生做了眼科手術,視力略有進步,寫信報喜,方才有一只喜鵲從窗前過去,看見了尾巴長長的影。且是淡水墨的寫意畫。在他們是隨意淡然地看,一般人卻是看不見的,就好比是仙俗之隔,旁人哪里知得道其中的快樂。多年前,看電視節(jié)目,訪問東方文化學者季羨林先生,記者看他老人家生活清苦簡單,終年埋頭故紙堆,憐惜地說道:看您老如此生活,我們挺心疼的。季羨林老立即回答:不心疼,不心疼!婉拒了同情。如季羨林先生們的樂趣,倘若沒有幾十年的學業(yè)修煉,是很難從中分一瓢飲的。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的雜志,“啟思教學通訊”上,有專訪古典詩詞專家葉嘉瑩教授的記錄,其間談到幼年時,家中長輩要他們背誦詩文,必平仄發(fā)音都精準,終成吟唱,熟透之后,自然而然就也會寫詩。這里講的是童子功,經過刻苦抑或單調的磨練,抵達優(yōu)美的境界,用今天人的話說,也就是異度空間。我想象,學府大約還是這樣的,學問的習藝所。

          

          然而,切莫因是俗常之外的學問世界,就以為同現實社會隔絕,不相與往來,否則,如何解釋研究詩經、楚辭、周易、莊子、唐詩的聞一多,亦會寫出“有兩個字不能說,說出口就是禍,那就是,中國”這樣激烈的戰(zhàn)士式詩句?他一邊在課堂上講“宮體詩的自贖”,一邊公開集會號召反對獨裁,爭取民主的斗爭,最后死于暗殺。再又如何解釋,寫下《荷塘月色》,以清麗綿長著稱的朱自清,會因拒絕接受美國面粉,貧病逝世!中國的,生于十九與二十世紀首尾,政體、文化、思想、情感,都處在遺產交割與創(chuàng)新時節(jié)的學人們,象牙塔不再是護身塔,同時,象牙塔內的養(yǎng)精蓄銳,更使他們具有明鑒的目光,而能擇善,循光明行走。他們看上去是在故紙堆里,其實,哪一個不在蹈出新路?讀聞一多的“唐詩雜論”,實是遺憾自己不能坐進聞先生的課堂,親耳聆聽。我無緣與他們見面,大約,我最與接近的一位,便是徐中玉先生了。

          

          因徐中玉先生曾任上海作家協(xié)會主席這一節(jié),我才與先生能夠較為貼近地接觸。我無幸做徐先生的學生,徐先生的學校于我亦是神圣的,有幾回,在校園里走過,湖面上吹來風,攜了柳絲,有金屬的嚓音,就像塔角上的風鈴。我也不大敢與徐先生多話,話什么呢?徐先生一定會嫌我淺顯無趣。先生的閱歷,學銜,成就,我雖然了解,但也都是從文字上看來。我與徐先生的接觸,又大多是在會議和賓宴上,聽到的且是一些客套的寒暄,而我的印象是,徐先生其實并不擅長作這類辭令。記得那是徐先生剛上任作協(xié)主席不久,作協(xié)招待外賓晚宴,徐先生自然是主人,自然要說一篇歡迎辭,具體說的什么一點不記得了,記得的是,徐先生說得無限的長,長得舉杯的手都酸了,耳朵也疲乏了。徐先生大約是想把所有的,他以為熱情有禮的話都說出來,就帶了幾桌賓客,立在那里,一徑往下說。終于說完了,他側過頭,對邊上的徐俊西老師征詢道:這樣行嗎?這一刻,徐先生顯得特別天真,特別像一個謙虛用功的小學生,在向老師交作業(yè)。對他的職務,徐先生是認真負責的,但這并不妨礙在先生的內里,保持著自由的性情。有一回,我與徐先生一同去法國駐滬領事館,參加法國國慶日的酒會。法國國慶日正在盛夏,領事館地方不大,雖然開足了冷氣,可架不住人多,通向花園的落地窗又敞開著,餐臺上鍋開鼎沸,大家為禮貌起見,都穿了正裝,熱得可以。忍不住地,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亂奔一氣。陡進屋內覺著一涼,轉眼間又氣悶起來,就往外投去。外面雖然有風,可卻溽熱,還有蚊子,于是,再投進室內。這樣的酒會,其實是虛應差事,人是多,卻是泛泛之交,話也多,亦多是虛浮的話。只等人家的國歌奏完,我們這方賀辭道畢,然后吃些東西,磨蹭掉些時間,就可陸續(xù)走人。我因怕與徐先生走失,到時候搭不上車回家,所以一路緊跟,跟到花園的一角,忽見徐先生從腰后拔出一柄折扇,“嘩”一聲打開,頓時,清風襲來。滿庭滿宇的紅男綠女中間,徐先生就像一名大俠,乘神雕而降。

          

          徐先生從作家協(xié)會主席的位置上退去之后,并不覺著他遠了,而是越來越近。每回作協(xié)活動,無論大小輕重,凡請到他,他必到,同行的還有錢谷融先生。有了這兩位的到場,活動的氣氛自會變得有足輕重。他們總是不多言,又總是必發(fā)言,不是敷衍,而是認真作了準備,甚有幾次,還寫成書面。徐先生思想敏銳,觀點鮮明,保持著對現實的批評精神,毫沒有因自身遭際的負氣,是出于對世事的熱心腸。我們私下里說,有了他們真是好,作家協(xié)會就好像有了父親。他們提拔著我們這些根基淺薄的后輩,接上傳統(tǒng)的斷茬,使我們不致遇風便折。兩位先生都顯得后生,錢先生是鶴發(fā)童顏的一種,徐先生則是硬朗挺拔。他本是瘦面長身,壯年時應有玉樹臨風之姿,如今這棵樹是蒼勁之勢。他們的健康與長壽,是出自于清明的心地,澄澈安寧,波瀾不驚,從多變的時日里走出,抵達恒常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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