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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弘:“文革”中的“英雄”是怎樣塑造出來的?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在\"文革\"的\"大破大立\"宣傳中,軍報連續(xù)推出許多\"英雄人物\",作為\"正面典型\"來反復宣傳,并通過對他們的宣傳、評價,往里注入滲進自己正要鼓吹提倡的東西,為此他們不惜將某些一般言行加工拔高和利用改造,借題發(fā)揮,或索性制造、編造出一套又一套\"英雄行為\"、\"先進思想\"和\"時代語言\"。

          

          王 杰

          

          典型宣傳的重要手法之一,就是將本來是在意外事故中偶然喪生的人物,說成一個英勇獻身的\"英雄人物\",將其樹為\"重大典型\"來大吹特吹。

          

          例如\"文革\"前夕大肆宣揚的王杰,原是和民兵在一起進行爆破訓練時,由于不慎使炸藥突然爆炸而不幸犧牲,所在部隊最初將此事作為\"事故死亡\"上報并請示處理辦法。部隊出了事故死了人,當然是一件糟糕的事,不僅所在單位的\"四好\"一下吹了,還得追究有關領導的責任。這時有人\"活學活用\"了毛主席的\"辯證法\"即\"變正法\"教導,靈機一動地將此事來個反戲正唱,經(jīng)過有關方面特別是軍報某些\"筆桿子\"的加工創(chuàng)造,結果就宣傳并樹起了一個因\"活學活用\"而\"舍己為人\"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的杰出典型,在報上連篇累牘地宣揚鼓吹了好幾個月,使那個出了事故死了人的部隊,不僅保住了\"四好\"榮譽,還出現(xiàn)了一個轟動全國的英雄人物,反使大家都因他的犧牲大沾光。事后我才知道,這次宣傳正是按照林彪的直接授意進行的,事發(fā)并上報以后,林彪于1965年11月5日指示說:\"我們宣傳王杰同志,主要宣傳他的優(yōu)秀品質(zhì)、模范行為和他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關于事故問題,可以避開。\"軍報就據(jù)此指示,借宣揚王杰的機會,宣傳了軍隊在林彪倡導\"活學活用\"后的\"偉大成果\",將本來的一件壞事,反過來吹成了一大好事。

          

          劉英俊

          

          也許是\"好事\"年年有,唯有\(zhòng)"文革\"多,就在\"文革\"運動全面展開時,黑龍江佳木斯的駐軍部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叫劉英俊的新典型。劉英俊為救護孩子攔驚馬而獻身,確是舍己為人的英雄行為。部隊里組織人寫出了稿子,要報道這一英勇事跡,并為此與軍報進行聯(lián)系。劉英俊所屬部隊23軍搞報道的同志我都認識,他們來軍報后向我說了一些其他情況,說是劉英俊在本連隊曾被人認為是一個\"后進戰(zhàn)士\",即他有過一些牢騷怪話,還曾頂撞過某位領導,因此不太受人歡迎和注意,直到他因為攔車救人而犧牲,才開始對他進行表彰和宣傳,認為他為本部隊增了光。不過一旦需要宣傳他,所有負面的東西不僅一點不見,反而被說成是一直\"先進\"和一貫\"優(yōu)秀\"的\"活學活用\"出來的\"英雄典范\"。軍報的宣傳就是這樣的。

          

          對于劉英俊的宣傳,軍報一開始就大搞借題發(fā)揮和移花接木。報社派人將劉英俊的英雄事跡、成長過程及其思想道路,作了很大的發(fā)揮與提高,特別是加進了許多根本不是劉英俊的事或他說過的話,使其成為一個具有強烈\"文革\"時代色彩的突出典型。1966年7月13日,軍報發(fā)表了長篇通訊,生動詳細地介紹了這位\"毛澤東思想武裝的又一個偉大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同時用\"毛主席語錄\"中的話,配發(fā)了以\"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為題,畫著劉英俊攔驚馬場面的大幅美術作品。在當日的社論中,軍報的 \"筆桿子\"學習他的活動的各種照片圖片等等。直到8月10日又出了一個新的英雄典型,對劉英俊的宣傳才基本收場。所有的文章有一個共同特點,即以劉英俊的事為\"載體\",強加進軍報本身正極力宣揚的各種最新精神和提法,實際上都是借題發(fā)揮甚至別有用心的。這種做法早已是軍報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次僅僅是\"發(fā)揚光大\"而已。

          

          蔡永祥

          

          1966年10月31日,軍報又從一版到二版發(fā)表了一篇本報記者、通訊員采寫的重大報道,說是在杭州錢塘江大橋守橋連隊出現(xiàn)了一個\"文革\"的\"忠誠保衛(wèi)者\"蔡永祥,\"一心為公舍身搶救紅衛(wèi)兵列車\"。報道說,當年10月10日凌晨2時34分,一列載有大批大串連紅衛(wèi)兵的列車就要開到時,正在橋頭警衛(wèi)的蔡永祥,忽然發(fā)現(xiàn)橋南鐵路上橫著一根大木頭,他馬上意識到\"這是對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懷有刻骨仇恨的階級敵人在搞破壞活動!\"就在列車已經(jīng)駛近時,他奮勇上前全力抱起了那根大木頭,使列車順利通過,\"紅衛(wèi)兵保住了,錢塘江大橋保住了!\"只是蔡永祥也\"壯烈地犧牲了!\"同天報上發(fā)表了軍報為蔡永祥寫的第一篇社論:《一心為公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此后整個11月、12月都是對蔡永祥的先進事跡和向他學習的活動的連續(xù)報道。當時照例又選發(fā)了蔡永祥的日記及其手跡,那日記手跡當然是挑了又挑精選出來的片斷,至于已更有軍報對他的宣傳評價。不過我去時這個紀念館早已封閉了。有人悄悄向我透露,蔡永祥的英雄事跡宣傳了不久,就偃旗息鼓甚至不好再提了。原來當時那個對\"文革\"運動\"懷有刻骨仇恨\",居然在鐵路軌道上放上大木頭的\"階級敵人\"一直沒有找到,連那個\"大木頭\"也不知哪兒去了。事件發(fā)生時正是凌晨,在場的只有蔡永祥一個值勤戰(zhàn)士,他怎么知道即將開到的火車上坐的都是紅衛(wèi)兵、那火車后來又按時\"順利通過\"?蔡永祥的英雄行為到底是誰又是怎樣發(fā)現(xiàn)和被確認的?他當時推斷的\"階級敵人在搞破壞活動\",別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幾乎一切都是無從查究的\"無頭案\",所以不得不停止宣揚和不再提起這個\"文革\"的\"忠誠保衛(wèi)者\"的\"英雄事跡\"了。

          

          呂祥璧 李文忠 門合

          

          對蔡永祥的宣傳到1966年底才停息,緊接著1967年春季又出現(xiàn)了一個\"為保衛(wèi)紅衛(wèi)兵安全,英勇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的\"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呂祥璧\",因此他將像\"王杰、劉英俊、蔡永祥等同志一樣,永遠活在億萬人民的心里,永遠激勵和鼓舞著億萬人民。\"引號中的話都引自軍報1967年5月31日社論。這一社論的標題就是后來受到毛澤東嚴厲批評的林彪的一句名言:\"大立毛澤東思想的絕對權威\"。社論中除了大段引用林彪的指示外,說呂祥璧如何\"無限忠于毛主席,無限忠于毛澤東思想,無限忠于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路線\",說他\"為我們作出了樹立毛澤東思想絕對權威的榜樣\"等等。不幸的戰(zhàn)士呂祥璧,成為不到一年內(nèi)的第三個被軍報宣傳所利用的犧牲者。

          

          呂祥璧搶救紅衛(wèi)兵的事才過去幾個月,江西又出了個事故。一批紅衛(wèi)兵正過一條江時,忽然翻了船,照例又是部隊趕去搶救。有一個叫李文忠的戰(zhàn)士,在搶救紅衛(wèi)兵時溺水犧牲了,這當然又成了英雄。軍報很快為他掀起了又一個宣傳熱潮,連續(xù)發(fā)表社論和消息,將李文忠樹為\"支左愛民\"模范,不僅一如既往地說他如何\"活學活用\"了毛澤東思想,又在社論和報道中將他的事跡和思想,總結概括出幾句順口溜式的新口號,這就是曾流行一時的\"毛主席熱愛我熱愛,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指示我照辦,毛主席揮手我前進\"。

          

          在宣傳李文忠兩個多月后,西北地區(qū)又出了一個叫門合的部隊基層干部,他在幫助民兵和農(nóng)民試射防霜凍土火箭中,因意外爆炸事故而犧牲。據(jù)說門合在炸藥就要爆炸時,迅速\"撲向炸點,犧牲自己\",掩護了在場的群眾。軍報將門合宣傳為\"一切服從毛主席,一切緊跟毛主席,一切為著毛主席\"的典范,又說他是什么\"無產(chǎn)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xù)革命的光輝榜樣\"等等。上面引述的這句話,是當時由軍報\"筆桿子\"和某些\"左派理論家\"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一個據(jù)說是對馬列主義的新貢獻的新提法,遠在西北地區(qū)基層工作從不接觸理論研究的門合,根本不知道也從來沒聽說這一最新時代用語,但是卻成了實踐和體現(xiàn)這一時新理論的\"光輝榜樣\"。

          

          劉學保

          

          在軍報當時宣傳出的\"英雄人物\"中,有一個一直活在人世間,他就是1968年4月24日見報的\"保衛(wèi)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英雄戰(zhàn)士劉學保\"。當天軍報一版頭條發(fā)表了記者、通訊員合寫的長篇通訊:《心中唯有紅太陽,一切獻給毛主席》,同時配發(fā)了評論員文章:\"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因此對劉學保的宣傳,充滿了\"階級斗爭\"的火藥味與血腥氣。

          

          通訊中介紹說,劉學保原是蘭州部隊才當兵一年的新任副班長,正在甘肅一個山區(qū)林場參加\"支左\"。據(jù)說他當時看到\"革命形勢一派大好\",特別是\"革命委員會光榮誕生\"了,認為\"階級敵人\"一定要作\"垂死掙扎\",他便\"高度警惕\"和\"嚴密監(jiān)視\"著林場內(nèi)一切他認為或感到可疑的人,結果認定了其中一個為企圖破壞\"文革\"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反革命分子\"。1967年底的一天,劉學保發(fā)現(xiàn)這個\"反革命分子\"正要爆炸一座\"新建\"的大橋時,他就一邊禱念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最高指示\",一邊\"以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向那個\"反革命分子\"猛撲過去,經(jīng)過一場\"激烈搏斗\",他終于用自己帶來的短刀和斧頭,將那家伙連砍帶扎\"砸爛了他的狗頭!\"這時他又見到大橋下的炸藥包正在嗤嗤地冒著煙火,隨時都會發(fā)生爆炸,就又背誦著毛主席詩詞:\"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喊著\"毛主席萬歲\"的口號,沖向大橋,取下炸藥包,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激蕩著山谷的夜空,火光映紅了大地,劉學保被震倒在河灘上......\",當人們得訊趕來時,劉學保\"微笑\"著要大家\"不要管我\"等等,結果當然是\"社會主義\"的大橋完好無損,被劉學?乘赖腬"階級敵人\"罪有應得,他立即成了體現(xiàn)了毛澤東思想的\"巍巍高山\"式的\"革命英雄\"。

          

          就\"文革\"中軍報所宣傳的\"英雄人物\"來看,劉學保的事跡格外富有戲劇色彩。事實上,它真的是一部純屬虛構的,由他本人自編、自導、自演的丑劇、鬧劇、慘劇。劉學保是一個極其殘忍的殺人兇手,一個卑鄙惡劣的政治騙子,被他\"砸爛狗頭\"的那個\"階級敵人\"李世白,是一個老實本分和勤勞的林場老工人。事實真相是,1967年12月17日晚上,劉學保偶然看到李世白外出,就拿著早已準備好的刀子和斧頭,悄悄跟了上去,等李世白走近一座已不通車連行人都沒有的破舊廢橋時,劉學保突然撲上去用斧頭朝李世白當頭砍去,連砍幾斧后又用尖刀往要害處連扎幾下,使李世白死于非命。之后劉學保跑到橋下河灘上,將自己帶來的一個引爆雷管拉響,炸傷了自己的左手表面,接著大聲呼叫\(zhòng)"抓反革命啊!\"待有人來后他見人就說自己是如何為\"保衛(wèi)大橋\"與\"階級敵人\"李世白激烈博斗并戰(zhàn)勝了他,最后終于保住了大橋的\"英勇事跡\"。他所屬部隊領導機關聽說后,很快將這事報了上去,軍報迅速組織了報道。此后劉學保不僅連升幾級成為部隊營級干部,還當上了蘭州軍區(qū)的黨委委員,直至被\"選\"為\"九大\"代表,神氣活現(xiàn)地到了北京,進了神圣的人民大會堂,多次\"幸福地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zhàn)友林副主席\"。與此相反的是,李世白一家突然成了\"反革命家屬\",被趕出林場,兒子因喊冤被抓進監(jiān)牢,老妻被迫改嫁給一個瘋老頭,其余孩子都流落異鄉(xiāng)改名換姓苦度歲月。

          

          然而歷史無情人心是鏡,天網(wǎng)恢恢法理難容。當年人們就對劉學保的\"英雄行為\"產(chǎn)生過懷疑,許多干部群眾都曾公開表示,說李世白企圖炸橋沒有證據(jù),劉學保根本不像也不是所謂的\"英雄\",軍報也收到了認為劉學保不是\"英雄\"、李世白也不是\"反革命\"的讀者來信。但是在當時的政治空氣下,這些懷疑者反而都受到了追查、重壓和懲處。直到\"文革\"以后,這事才被重新提起。當?shù)氐狞h政機關特別是政法部門,經(jīng)過了反復調(diào)查核實和技術鑒定,終于查明李世白確實是無辜的冤死者,劉學保的所謂\"英雄事跡\"完全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為此,林場所在的甘肅省永登縣召開了公審大會,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劉學保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接著公開為李世白及其全家平反昭雪,恢復名譽及其應有權利。這些都登在上世紀80年代出版的《法律與生活》等報刊上,軍報自己也不得不作了相應的報道。不過并未為此表示過自責和內(nèi)疚,更絕口不提劉學保的犯罪與軍報之間有著什么樣的因果關系。

          

          劉學保實際上是在包括軍報在內(nèi)的輿論工具的宣傳蠱惑和煽動教唆下,從一個二十來歲的普通戰(zhàn)士,變成了殺人兇犯和政治騙子的。不知后來劉學保本人有所悔悟沒有,我只知道對劉學保等人起過煽動教唆作用的軍報的那些\"筆桿子\"們,對于自己做過的事寫過的文章,至今幾乎從無悔意。不僅如此,他們還照常升至高位,如今有的已經(jīng)離退休,正在安度晚年。而受過他們\"教育\"的劉學保之類的人物,也許正在\"安度\"著無期徒刑。

          

          我寫下這些,將他們的\"歷史功勛\"立此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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