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玄:西地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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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九月,父親來信說,我決定與你母離婚,務(wù)必回家一趟。信簡短而急切,如同電報!皼Q定”、“務(wù)必”之類的公文語言是父親當村長時學(xué)的。我討厭這類語言,但父親會寫“務(wù)必”,已很不錯了,他只讀過小學(xué)三年。?
我去找領(lǐng)導(dǎo)請假,含糊其詞只說家事,領(lǐng)導(dǎo)說原因不清,不得準假。我只得說:“父親要離婚!?
“父親要離婚?你父親多大了?”?
“五十多了!?
“五十多了,還要離婚?”領(lǐng)導(dǎo)瞪大眼睛說。?
“是的。我父親是這么說的。”?
領(lǐng)導(dǎo)想一想,下結(jié)論說:“你父親真是風流人物。”?
“是的。”?
“那你回去也沒用啊!?
“是的,不過,我得回家一趟。”?
我覺得父親離婚有點荒唐可笑,他鄭重其事要我務(wù)必回去一趟更是不妥,可能被哪個女人搞昏了頭,他不怕我回去反對他離婚嗎?若是我,我想我會先離婚,然后若無其事通知子女,生米煮成熟飯再反對也無濟于事了。?
故鄉(xiāng)離我居住的城市有一千里之遙,我坐在車子里,無聊得要命,回想起那個名叫西地的村子。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竹子,村口有一棵老柳杉,像一座綠塔鎮(zhèn)著,塔上棲著烏鴉和喜鵲,烏鴉報喪,喜鵲叫喜,很勾人情緒,烏鴉多數(shù)沉默,喜鵲總比烏鴉叫得多,村子似乎喜事多多。老柳杉總有千把來歲,樹齡也就是村史,據(jù)說是老祖宗手植,村人很敬畏的,樹下安了香爐朝拜。本來,這種村子的開創(chuàng)者應(yīng)該是個篾匠才對,他上山伐竹,久而久之便定居于此。實際上老祖宗是個仕途失意的讀書人,曾經(jīng)做過部長一類的官,具體管些什么,我不大清楚,他像所有的讀書人有股鄉(xiāng)村情結(jié),稍不高興就想起隱居,好像他不高興是城市惹的。他在西地過著耕讀生活,大約希望后代們也過耕讀生活的,遺憾的是,后代們退化了,嚴重退化了,他們只耕不讀。確實,在這種村子里,讀書是奢侈的,也是無用的。老祖宗之后,西地再也沒有像樣的讀書人,只出產(chǎn)農(nóng)夫和手工藝人,偶爾也出父親這等浪人。?
父親天生不像個農(nóng)夫,但生活又偏偏安排他當農(nóng)夫,這就很有些悲劇性或者喜劇性。父親缺乏農(nóng)夫必備的諸如吃苦耐勞,質(zhì)樸勤快等品性,他懶散,喜歡夜游,喜歡睡懶覺,這些通常讀書人才有的習(xí)性。他也像讀書人有十分強烈的自我感覺。農(nóng)夫,除非喜慶,是不大在乎身體哪個部位美丑的,父親從頭到腳都時刻注意,并且刻意包裝。二十多年前,那時村子叫作大隊,村民叫作社員,社員在家穿布鞋,勞作穿草鞋,皮鞋是可望不可即的。父親是村里擁有皮鞋的屈指可數(shù)的人物之一,還不時拿手里把玩,神情很自得的。社員自家不刮胡子,那是走村串戶的理發(fā)匠的事。理發(fā)匠每月來村一次,隨便將他們的頭發(fā)剪短,順便也刮掉胡子。父親理發(fā)比他們講究許多,發(fā)型是自己選擇的,平頭,頭發(fā)上翻,這是當時非常體面的發(fā)型,因為報紙上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都是這個樣子,他接觸的公社干部也是這個樣子,社員一般不敢理成這樣,那基本是國家干部的專利。父親連大隊干部也不是,居然敢理這種發(fā)型,遭人嘲笑自然難免,社員們說,伯虎,你像個公社干部呢。父親謙虛說,我們種田人,哪里會像公社干部。社員們又說。像是像,可惜有干部的相,沒干部的命。父親并不在乎挖苦,他以為像公社干部已很值得自豪,他也像公社干部自己料理胡子,隔三差五,便端一臉盆水,對著鏡子,臉部涂上肥皂,取出刮須刀小心翼翼來來回回地刮,然后對鏡長時間地自我欣賞。父親五官端正,臉型方正,確實富有觀賞價值,田間勞作又給他抹上一抹古銅色,頗具質(zhì)感,若是蓄起胡子,男子氣更重些,可能更美些,可惜當時舉國上下無蓄須之習(xí),蓄須甚至是頹廢的,犯罪的,父親當然不知美髯之說了,否則,他一定會精心護養(yǎng)胡子。
父親左腕還套一塊東風牌手表,他是全村唯一戴手表者。父親就是這樣,他足蹬皮鞋,身著中山裝,左胸口袋里插一支自來水筆,臉修理得干干凈凈,在村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完全像個駐村干部。?
父親的行為,使母親橫豎看不順眼。父親刮胡子,母親說,你刮什么胡子?你又不是公社干部。父親插自來水筆,母親說,你插什么自來水筆?你又不是公社干部。父親穿皮鞋,母親說,你穿什么皮鞋?你又不是公社干部。母親看不順眼的原因是窮,當?shù)胤窖越凶鞯,就是跌破了屁股的意思,暗喻窮困潦倒的狼狽狀。父親只知道睡懶覺、刮胡子、夜游,或者拉二胡、下象棋、閑聊,再則便是賭博,找女人睡覺,家里焉能不跌股??
父親嗜賭在村里很出名,聽說我二歲那年的一個雪夜,母親抱了我闖進賭場,將我扔到賭桌上回頭就走,企圖迫使他回家。父親抱上我一路追來,見追不上,放我在路旁,說,孩子放這里,給我抱回去。母親頭也不回,說,不要,你扔掉。父親說,你不要,就扔掉。說完只管自己回賭場。那夜我作為他們的賭注躺在雪地上,差點要了我的命。父親好色也同樣有名,他的形象頗討女人喜歡,據(jù)說村里村外總睡過數(shù)打女人。?
父親是典型的浪人,對母親的勸告、嘲諷、咒罵,既不反駁,也不理睬,很有獨立特行我行我素的派頭。母親曾多次吵著要離婚,但都沒有離成,大約也是說說而已,威嚇一下。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整日陀螺似的忙里忙外,一家子全靠她一人操持,在村里有口皆碑,與父親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大約這也是陰陽相生相克吧。?
二
我小時可能弱智,村人都叫我呆瓜,呆瓜就是我在村里的名字。我到六歲才開口說話,在我的記憶里,六歲以前一片空白,若有,也是聽說的,近乎傳說。呆瓜頭大身子小,像個長柄的葫蘆,喜歡仰頭面無表情看天,誰叫他都無反應(yīng)。那樣子看來不是天才便是白癡,可成人后我完全正常,像所有的庸人一樣,是個庸人。不知道人們怎樣對待呆瓜,大約很受歧視吧,即便我開口說話了,也說得極少,寡言乃至沉默,照樣誰叫他都無反應(yīng)。?
但我畢竟會說話了,母親也就忘了我是弱智的,把我當作了一個勞力。我六歲那年,母親買了一頭牛犢回來,讓我養(yǎng),那牛犢一身純黃,很是可愛。后來牛犢就成了我童年最好的伙伴,也是惟一的伙伴。我穿著開襠褲,赤著腳丫,日日帶它上水草茂盛之處。我給它取名叫“老虎”,這是村人罵牛的前半句,全文是“老虎咬的”,它性子有點野,輕易不讓人碰,即便蒼蠅飛它身上,也使它渾身不適,甩起牛尾巴,奔跳不已。我與人難得說話,但與老虎卻有說有笑,它似乎懂我的話。我說,老虎,再吃兩口。它就再吃兩口。我說,老虎,到前面一點。它就到前面一點。我說,老虎,你笨死呢。它就拿大牛眼瞪我。它長得飛快,到第二年春天,我可以騎它身上了。村人都說呆瓜乖,牛養(yǎng)得好。他們訓(xùn)斥孩子,就說,你還不如呆瓜,你看人家牛養(yǎng)得這么肥。?
父親開始打牛的主意,牛成為父母爭論不休的一個話題。
“賣了!备赣H說。?
“不賣,再過兩年給生產(chǎn)隊犁田,頂一個勞力呢!?
“賣,我要送呆瓜上學(xué),他上學(xué),誰放牛?”
“一邊上學(xué)一邊放牛!?
“上學(xué)還顧得上放牛?”?
“人家孩子不都是一邊上學(xué)一邊放牛?”?
“我要讓他專心上學(xué),討飯也送他讀到高中畢業(yè)。”?
“讀那么多書干么?識幾個字,會記記帳也就夠了!?
“你懂個屁,我就吃沒讀書的苦,要是高中畢業(yè),還在這兒種田?不也當個公社干部!?
母親嘻笑說:“他當公社干部?將來他會不會種田吃飯,我都擔心呢。”?
父親說:“我看他不比別人笨,不就是少說幾句話,聰明人都心里做事少說話!?
母親爭不過父親,問我會不會讀書,我說會讀。父親高興說:“你聽,你聽,他說會讀,我看他一定會讀,他性格就像讀書人!蹦赣H又嘻笑說:“你會算命?要是像你說的,我也放心了。呆瓜,你喜歡讀書還是放牛?”?
我說放牛。父親狠狠說:“沒出息的東西。”?
一天早晨,我醒來照例先上牛欄,平時,它聽到我的腳步聲,就“姆媽,姆媽”叫上兩聲,算是向我問好,我若躲著不見,它便“姆媽姆媽”地亂叫一氣,那是我一天快樂的開始。那天,我意外地沒聽見它的叫聲,跑去一看,欄里竟是空的,老虎?老虎?老虎呢?“老虎不見了,嗚……”母親不知什么時候路過牛欄,見狀先賞我屁股一巴掌,說:“大清早跑這里哭喪干什么?”?
我說:“老虎,老虎,老虎不見了。”?
“總是肚子餓跑出去吃草!?
“不會,它不會!?
“這也用哭?我去找。”母親在村子里走走停停,邊走邊喊:“誰看見我家牛牯?我家牛牯不見了!?
母親的叫聲招來了村人,都說沒看見。母親這才慌了,與我村里村外找了多遍,希望僥幸能找到老虎,在焦急中想起經(jīng)常徹夜不歸的父親,罵罵咧咧道:“他死哪兒去?死哪兒去了,家里牛丟了也不知回來!?
牛丟了,在村里是大事,村人也很關(guān)心,他們猜測說,說不準伯虎牽去賣了。母親說,嗯。繼而又搖頭說,不會的,他要賣,也不用偷偷摸摸。村人說,說不準他打賭輸錢牽去押賭帳。母親說,要是那樣,我跟他拼命。于是大家對父親都產(chǎn)生了一種期待心里,可是父親不知哪兒去了。?
傍晚時分,父親的身影總算出現(xiàn)在村口,大家呼叫道:“回來了!回來了!”父親走過老柳杉,隔著一排一排的棕櫚,身影不斷在棕櫚間閃動,看上去走得飛快,好像家里有急事等他回來解決,到離我們不遠處,他突然停住,挽起袖子,右手扶著左手仔細地看,這時,大家發(fā)現(xiàn)了他手上的手表,不約而同呼叫道:“手表,手表,伯虎手上戴手表!贝蠹易屖直砦焱伺,都圍上去觀賞手表,這稀罕物兒村人只有在進村的公社干部手上遠遠見過,可以這么近觀還是頭一遭,一時間,父親成了興趣中心,儼然重要人物。他對這種戲劇性效果顯然相當滿意、得意,不厭其煩回答眾人的提問:
“準不準?”?
“準,僅差三十秒!?
“什么牌頭?”?
“東風牌,帶夜光的!?
“還帶夜光?我看看,我看看。”?
“現(xiàn)在看不見,夜里才看見!?
“鐘點怎么數(shù)的?”?
“講起來蠻復(fù)雜,以后有功夫慢慢教你!?
父親戴手表,母親大概覺得也蠻有面子,明知故問,“什么東西?這么神奇。”?
“手表!备赣H說。?
母親盤問說:“你哪里得來?”?
“自己買的!?
“你有錢買?”?
“那就借的。”?
“誰借你手表!?
父親開心說:“偷的。”?
“偷?”?
“打賭贏的,相信了吧!?
“打賭贏的?不稀罕,手還未戴暖,就是人家的了!彪m說不稀罕,到底緩和了情緒,母親平靜問:“牛你牽去賣了?”?
父親一驚,揮一揮手說:“你做夢?說夢話。”?
“那牛怎么丟了?”?
“牛又不是跳蚤,那么大東西怎么會丟?”?
“找了半天,也沒影跡,怕是被偷了?”?
父親隨即顯出緊張,急忙要去找牛,母親確信牛是丟了,頓時號啕大哭起來,說她忍饑挨餓花三擔稻谷買得牛犢養(yǎng)得這般大,說丟就丟,家里就它值錢,它怎么能丟?它怎么能丟?父親大丈夫氣概說:“你哭喪?不就丟一頭牛!焙孟袼矣袔资^牛似的。村人也安慰說,丟一頭牛,贏一只手表,也算扯平,莫哭,莫哭。我忽然手指著父親說,是他偷賣了我的牛,換得手表。我的語氣堅硬、冷漠,充滿仇視,村人全被我的話所震驚,父親漲紅了臉,一時不知所措,待他反應(yīng)過來,我臉上挨了重重一記耳光,像一節(jié)鞭炮在眾人中間炸響。你個兔崽子,我宰了你,父親罵道。我并不屈服,用更加堅硬、冷漠的口氣說,就是你。我看見父親的巴掌蒼鷹搏兔似的朝我猛撲過來,但立刻被眾人擋住,紛紛拉扯道,小孩子言,不要當真,不要當真。?
此后多日,村人都沉浸在手表帶來的新奇之中,特別是婦女們,有事沒事總愛問現(xiàn)在幾點,父親抬起左腕,很莊嚴地瞟上兩眼,高聲說,幾點幾分。好奇一些的還要上前親手摸摸,脫下戴自家手腕上試試,父親趁機胡亂捏她們?nèi)榉繋紫拢靡魂嚒耙,要死”的歡笑來。更有迷信者,家里孩子受驚哭夜,亦別出心裁欲借手表一試,父親雖然不舍,但事關(guān)人命,也偶爾出借,囑咐千萬小心千萬小心。他們嘴里喏喏,千萬小心拿去懸掛孩子床前,孩子夜里看著手表的一圈熒光,果然不哭。這使村民愈發(fā)感到手表神秘。
手表確乎喚起了村人的時間意識,它不僅是計時工具,同時也明確昭示著生命存在,F(xiàn)在,我在回鄉(xiāng)的車子里想起村子,它與手表何其相似,手表對于時間,不過一圈一圈循環(huán)往復(fù);
村子對于歷史,不過一代一代循環(huán)往復(fù),它們不停地重復(fù),時間就記下了,歷史就延續(xù)了,就這么簡單。村子似乎也可以拿來作為計算歷史人生的工具。?
但手表也險些被沒收,父親戴手表很使大隊長伯良不快,看他得意洋洋地向婦女們宣布現(xiàn)在幾點幾點,頗有犯上之嫌。他表情嚴重說,伯虎,你這手表,打賭贏的,來路不正,應(yīng)當上交。(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父親就像三九天被當頭潑了一瓢冷水,囁嚅著半天應(yīng)不出聲。伯良又嚴正說,手表你暫時戴著,等大隊研究后,再作處理。伯良說完急急離去,好像馬上就要研究。父親愣那里惹得婦女們嗤笑說,看你愛出風頭,活該。好在母親明察暗訪,很快探出手表并非打賭贏來,而是偷賣了牛牯拿錢買的。你可以想象接著而來母親鋪天蓋地滔滔不絕的詛咒和謾罵,可父親對付母親向來很有辦法,就是不予理睬。?
父親自然不關(guān)心他偷賣老虎給我?guī)淼膫。不久,我正式入學(xué),一位女教師來到村子,她美麗的形象漸漸替代了老虎在我心中的位置。?
三
西地在很冷僻的山凹里,下車后還得走2公里山道。下車時我毫無來由被一種孤獨感攫著,那感覺來得突兀而強烈,若不是千里迢迢,我可能會回頭逃走。我就坐在岔口上抽起煙來,不一會,一輛拖拉機轟轟烈烈地駛來,伯樂站在車斗內(nèi),我看見他就不能作孤獨狀了,他是我的小學(xué)老師,我招呼道:“伯樂老師!
當伯樂從車斗爬下來,我吃了一驚。他走路一跛一跛的,像船夫搖櫓,身體也比先前短了許多,肩膀和背好像在同一個平面上了,他仰了臉朝我點頭說:“呆瓜,你回來了?”?
我看著他的腿,又說:“伯樂老師?”?
伯樂也看看自己的腿,喪氣說:“別提,去廈門開牛肉鋪,讓車撞的,錢沒賺來,白白賠一條腿!?
“你不教書?”?
“腿都瘸了,不教書還能干么!?
我說這樣的。伯樂從袋里搜出一根劣質(zhì)紙煙,見我手里有煙,劃根火柴獨自點了,說:“呆瓜,你回家是為父母的事吧?”?
“是的!?
“你知道了?”?
“不太知道,你說說吧!?
“其實我也不懂,說錯了別怪罪!?
“隨便說吧!?
伯樂想了想,慎重說:“我得先總結(jié)一句,要說你母親,不用說是個好人。你父親自然也是個好人,就是風流一些,這也不算什么,當皇帝的更風流呢。關(guān)健出在離婚上,依我看,這一層大可不必。為什么這樣說?第一,快六十的人都聞到棺材氣了,離婚讓人笑話;
第二,讓當子女的難堪;
第三,……”伯樂嚴肅地大口大口吸煙,大約在搜索詞匯。
鄉(xiāng)里人,識幾個字的,都喜歡在他認為重要的人物面前,動用公文體以顯示水平。經(jīng)他這么認真總結(jié),我反倒覺得滑稽,游戲似的。我說:“我父親新找的女人,你見過嗎?”?
“當然。她也住在村里,就跟你母親一塊住!
“跟我母親一塊?”
“奇怪了吧!辈畼房次乙谎郏蝗挥哪饋恚骸捌鋵嵰矝]什么奇怪,以前男人娶三房四房女人,還不是都住一個屋子里”
伯樂說的確實沒錯,那么我父親就是繼承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了。這些年,父親在外面經(jīng)商,大概很賺了些錢,屬于先富起來的那批人,用官方的話說就是致富帶頭人。重新?lián)Q個女人,在這些新闊起來的人里普遍得很,官方內(nèi)參稱為“蓄妾”、“養(yǎng)小老婆”。這是容易理解的,富貴思淫欲嗎,連女人都不想要,還闊起來干嗎。與眾不同的是父親正兒八經(jīng)鬧離婚,他大概剛看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這類洋話。?
村邊照樣還立著一排一排的棕櫚。村里棕櫚是很多的,它們屋前屋后隨處生長,將村子覆蓋,毛糙的圓桿撐著一團團大葉子,像一朵朵綠云飄浮在村子之間,這恐怕是西地最值得自豪的地方。村子變化不算大,卻也觸人眼目,這變化來自村子中間的二間水泥房子。村子原先一律是祖父輩以上留下的木房子,蒼老而古樸,頗具文物價值,F(xiàn)在,山下隨處可見的二間水泥房子生硬地插在中間,顯得格外愚蠢而又傲慢,村子就像被強暴了似的。
我說:“那二間新房子誰家的?”?
伯樂說:“你家的,你不知道?”
“我家的,是嗎?”
“你家是第一個蓋新房子的,我們村的好事都給你家包了。”伯樂很是羨慕地說。?
我在新屋門前站了好些時間,而懶得進去。周圍的老屋都圍在厚重的石墻里面,墻上爬滿了爬行類植物,隱約有人聲自墻縫間漏出,墻邊搖擺著幾只懶散的母雞,公雞們昂首跟在邊上,不時振翅咯咯尋歡。這景象我是很熟悉的,便認真觀賞它們,幾乎忘了我是因為父母鬧離婚回來的。?
突然,我頭頂上有人說話,樓下那個人是誰啊。我抬頭看見三樓陽臺的欄桿上倚著一個女人,她正好奇地觀賞著我。不一會,父親的腦袋出現(xiàn)在她的身后,我想她就是父親的小老婆了。父親低聲說,你回來了。那女人很燦爛地笑了笑,立即下樓來替我開門。
開門出來,那女人又很燦爛地笑了笑,說:“呆瓜,我還是頭一次見你呢!
“我也是。”接著我又不懷好意問:“我叫你什么呢?”
“當然是名字,我名字叫李小芳。”她倒是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好像很早我們就是一家人似的,一點也沒有拆散我的父母而覺得有點對不起我,比如臉上露出那么一點尷尬。她倒是像我妹妹,很熱烈地迎接我回家。
她應(yīng)該比我還小幾歲,臉兒也白凈,身段也挺,衣著也是城里打扮,甚至可以說時髦,不像西地一帶的女人那么土里土氣,在村里實在是很跳的。她使我想起以前的女老師林紅,這樣一想,我對她也就不那么敵視了。
父親遲遲不下樓來,似乎是在躲我,也許在后悔,要我務(wù)必回家一趟。在他眼里,我已經(jīng)是個大知識分子,他可能有些怕我。
我不見母親,上樓問父親:“我娘呢?”
父親表情有點僵硬,說:“她在老屋整理房間!
“她不住這兒?”
“她住這兒,但是她說要搬回老屋住。”
我說知道了,便去老屋,但又有些怕見母親,路上就磨磨蹭蹭的。青石砌的門樓里面是天井,走過將天井砌成兩半的碎石子路,踏上三級踏跺,是八開間正屋,住十幾戶人家,中間一個大廳,供紅白喜事用,樓上中間也是一個大廳,供奉祖宗用,踏跺兩旁挖兩眼水塘,原意大約模仿富貴人家的蓮池,實際上專門作垃圾塘用,正屋原來也模仿富貴人家雕梁畫棟,窗欞、廊柱和榫頭間刻著許多瑞草瑞獸和人物圖案,比如梅花鹿、蝙蝠、牡丹、佛手、靈芝、八寶、桃園結(jié)義、岳母刺字、柳毅傳書、劉海釣蛤蟆、鯉魚跳龍門,許多經(jīng)典故事,我最初就是在屋子里看到的。在我離開的這些年,它們似乎也紛紛離家出走了,窗欞、廊柱和榫頭都已駁落得不成樣子,隨時可能倒塌下來。它現(xiàn)在就像我的母親,快要被人拋棄了。
幸好母親不是我想象的那般,是個棄婦。她還是老樣子,還是那么健壯,一副吃苦耐勞狀。她見了我,停下手中的活兒,臉上夕陽似的,把整個老屋都照亮了。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敢問離婚的事,母親卻自己說了:“你爸要跟我離婚了!蹦赣H的口氣很是滿不在乎,繼而她又說:“我都半截入土了,離婚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樣就好,若是母親一見我就大哭起來,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嘆了口氣,說:“爸干嗎要離婚?”
“不是他要離,離不離他才無所謂,是李小芳要他離,她要明媒正娶,不要當小老婆。仔細想想也是,要是我也不愿意,就是明媒正娶我也不愿意,這樣好的一個大姑娘,嫁給他,他們年齡都差三十來歲,可惜了!?母親就像說著別人的故事,顯出惋惜的神情。接著,她就說起村里的稀奇事兒,
“伯樂又生了一個兒子。”
“伯樂不是結(jié)扎了,怎么還生兒子?”
“就是嗎。”母親笑笑說。
四?
據(jù)說伯樂出去做生意,他老婆在家里肚子大起來,村人當面只當沒看見,背后說,伯樂老婆,嗨嗨,伯樂老婆。伯樂老婆也不去引產(chǎn),足月就在家里生下來,像上一趟廁所一樣方便。
伯樂不在家,村人反而照顧得周到些,給她送雞送面送尿布,輪流著幫忙。這樣,伯樂老婆不要男人,月子也坐得好好的。?
孩子一日一日長大,伯樂老婆抱出來,別人看見,就過來搶著抱,夸孩子貴人氣,左看看右看看,說:“伯樂真有福氣!?
伯樂老婆就說:“瞎,他哪里會生。”?
男人們就樂著爭當孩子爸爸,伯樂老婆也樂著說:“你們想死呢!?
伯樂瘸了腿回來,自覺無顏見鄉(xiāng)親父老,到村口躲竹林里等村人入睡,才偷偷摸摸回家來,伯樂老婆已在信里得知他折了腿,哭也哭過,傷心也傷心過,所以見面也不特別難過,說你回來了。就去給他燒水洗身,做飯。?
伯樂睡覺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床上多了一個孩子,奇怪問:“孩子誰家的,怎么躺我們床上?”
伯樂老婆說:“你的!?
伯樂以為她說笑,又問:“誰家的?”?
伯樂老婆說:“你的,就是你的!?
伯樂疑惑地看著老婆,上前捏她乳房,出奶的,確實剛生過孩子,怒道:“孩子是誰的?”
伯樂老婆說:“你生什么氣?你不花一分力氣,就得一個孩子,還不高興?”?
“孩子是誰的?” 伯樂大怒道,撐起巴掌想揍老婆,舉到半空看老婆并不畏懼,又停住了,先聲討說:“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伯樂老婆說:“村里誰誰誰不是這樣?你也知道,不是照樣做人!”?
“我跟他們比?”伯樂罵道:“你這個婊子!我出去做生意,你在家里生孩子!?
“你罵我婊子!好,你老婆是婊子,那你是什么?”伯樂老婆也生氣了。?
伯樂喉嚨里就發(fā)出一種吼吼聲,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完也就完了。?
這種事也是平常的,性,就像吃飯,村人于性方面是相當隨便的,性在村里可謂一項大眾化的娛樂。入夜,村子靜謐而又生動,那些娶不起老婆的光棍們和剛剛發(fā)育完全的毛頭小子,鬼似的穿梭于男人外出的婦女窗下,男人不在家,婦女們閑著也樂于接待,他們往往大多如愿以償。不少婦女還擁有固定相好,公開的和不公開的,都相安無事。許多男人對待老婆就像自留地,誰愛來播種就來吧,反正收獲是自己的,生下孩子照例叫他爸爸,而不叫別人爸爸。
只是伯樂的老婆生下孩子來,多少有點兒不妥。十多年前,伯樂響應(yīng)國家號召,將自己送去結(jié)扎,事先誰也不知道,他縣里回來宣布自己已經(jīng)結(jié)扎,村人大惑不解道:“伯樂,你送去閹了?”?
“是結(jié)扎,不是閹!?
“你閹了干嗎?現(xiàn)在公家又不要太監(jiān)!?
“是結(jié)扎,不是閹,跟你們講不清楚。”伯樂大聲說,而且有些居高臨下。?
“那你結(jié)扎干嗎?”?
“結(jié)扎可以轉(zhuǎn)正。”?
“國家有這個政策?”?
“政策是沒有,事在人為么,現(xiàn)在大家都不愿意結(jié)扎,我響應(yīng)號召結(jié)扎了,國家還會虧待你?我的事跡都上了地區(qū)報紙,縣里廣播也播了,還能不轉(zhuǎn)個正?”?
“那我們?nèi)ソY(jié)扎,是不是也能轉(zhuǎn)個正!?
伯樂笑道:“國家只重視趕在前頭的,哪里管得了后面跟班的!闭f著鄭重其事拿出報紙供大家欣賞。? 村人沒幾個識字的,說烏鴉鴉看不懂,你念我們聽聽。伯樂就神采飛揚高聲地念:“民辦教師去結(jié)扎,只因計劃生育好……”?
此后,伯樂便專心等候轉(zhuǎn)正,變了個人似的,除了教書,豬不殺了,牛不宰了,田也不種了。伯樂殺豬,既準又狠,一刀子進去,豬還來不及痛快嚎叫幾聲,就咽了氣,伯樂抖抖手上的鮮血,快活得眼角抽筋,很為自己的手藝精湛而陶醉。宰牛場面則很殘忍,牛牽到溪灘邊,綁樹根或竹竿上,伯樂掄起斧頭猛砸牛頭三下,牛轟然倒下,淌著眼淚喘氣,伯樂立即拿尖刀劃破牛肚活活剝皮,有時牛皮剝下曬溪灘上了,大牛眼還張著,淌著眼淚,伯樂照樣快活得眼角抽筋,很為自己的手藝精湛而陶醉。相比之下,他教書不算出色,領(lǐng)讀和尚念經(jīng)似的,沒有平仄、抑揚、頓挫,經(jīng)常打嗝,咕嚕一聲便是停頓了,并且伴隨著一股酸氣,半個教室都可聞見,前排孩子就皺鼻子嚷嚷:酸,酸。伯樂聽了,摔下課本,操起箬竹教鞭甩在黑板上,很響,經(jīng)常嚇得人尿褲子,F(xiàn)在想起來,伯樂集教師和屠夫于一身,挺有意味的。只是結(jié)扎以后,再沒有看到他殺豬宰牛,不知結(jié)扎與當屠夫有什么沖突。村里少了這么一位技藝精湛的業(yè)余屠夫,大家都怪可惜的。?
半年過去,國家還沒給他轉(zhuǎn)正的意思,伯樂不長胡子的三角臉上很多了幾道皺紋,那時我父親已是村長,他時常找上門來,頹喪道:“伯虎,再打個報告,要求一下,要求一下!?
“好,報告你自己寫,我蓋章!备赣H其實并不贊同他拿結(jié)扎換轉(zhuǎn)正,以為聰明過頭,他關(guān)心的是那東西還有沒有用。?
伯樂說:“有用!?
“總不一樣吧!?
“就是不流那個了。”?
父親哈哈說:“不流那個,還來什么勁,女人就喜歡那點東西!?
父親和伯樂曾經(jīng)很要好,村人形容他們好得就像一粒米。這形容漢語里沒有,很地方特色的。伯樂小父親十來歲,當過兵,他的文化知識大部分是部隊上學(xué)的,復(fù)員后,指望國家給他安排個公社人武干部當當,可他是農(nóng)村戶口,沒份。回村懶得種田,就賭博,找女人。這方面父親是他師傅,他們結(jié)伴同行,在方圓百里內(nèi)結(jié)交了許多同道,還不時帶些不三不四的拜把兄弟回來,攪得家里雞犬不寧。
他們也跑江湖,做生意。?
當時經(jīng)商被富有想象力地稱為“資本主義尾巴”,要割,只有父親這等浪人敢為。他們偷偷摸摸跑到三千里外的東北,買得紅參、鹿茸回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走村串戶販賣,鄉(xiāng)里人極信賴紅參、鹿茸,以為頭等大補之物,凡身體虛弱,必不惜血本買些這個,所以也賺得些錢,但父親從來沒錢拿回家用,早送進哪個也是違禁的賭場了。他帶回來的是三日三夜也說不盡的途中見聞。
現(xiàn)在回憶,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無意中讓我大開了眼界,應(yīng)當感激才是。他的故事欲也像情欲一樣旺盛,剛放下包袱,端一臉盆水到屋檐下一邊擦身,一邊就眉飛色舞敘述路上的冒險經(jīng)歷,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父親露著兩排白牙,故事就綿綿不絕地從里面流出,流出。?
父親永遠是快樂的,但伯樂不是這樣,他學(xué)父親孟浪,可能是自暴自棄,平時總是表情陰郁,雙手抱膝,貓那里一動不動,很深沉的樣子。只有殺豬宰牛方顯出快活。?
伯樂是替代女教師林紅當上民辦教師,才浪子回頭的。
五?
父親的放蕩,母親從來也不管,也管不住,既然管不住,還是不管的好。若不是李小芳一定要離婚,她和李小芳是可以和平共處的,這樣的事,母親也不是頭一次面對,事實上她和李小芳也和平共處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父親志得意滿地帶了李小芳回來,這個女人一進門,母親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但她也沒有反應(yīng)。父親老不知恥說,以后我們是一家人了,你不要有意見,有意見也沒用,你是大的,她是小的,你照顧她些。母親沒吭聲,平淡地看了李小芳幾眼。父親又指使說,燒一鍋水,我們洗澡。母親便下灶替他們燒洗澡水。新屋雖然模仿城里的建筑,有衛(wèi)生間,有浴室,但還沒來得及安裝熱水器,父親很覺著對不起李小芳,歉意說,明天下山買熱水器。洗了澡,父親又讓母親鋪床。父親說,你睡二樓,我們睡三樓,床單要新的。
隨著李小芳的到來,父親和母親實際上已不是夫妻關(guān)系,母親好像是父親雇用的一個老媽子,替他們燒水、做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這些活,母親一輩子都在干,也沒有特別的感覺。相比之下,不習(xí)慣的還是李小芳,剛來時,盡管在心里已有一千種準備,但和母親面對面的時候,心里怎么也別扭,開始她對母親是很警惕的,隨時準備對付來自母親方面的打擊,但看看母親并沒有什么動靜,也就心安理得了。
當村人發(fā)覺父親帶回來的李小芳,是他的小老婆,自然要引起轟動。男人嘖嘖贊嘆,末了很深刻地總結(jié)道,時代變了,現(xiàn)在只要有錢,男人又可以娶三房四妾了;
女人則奇怪我母親為什么不吵不鬧,容忍他把小老婆帶回家。我想,母親對父親早已心灰意冷,他干什么都無所謂了。
這種新的生活,比較讓母親心煩的是李小芳的叫床,這個女人叫床的聲音,總是把母親從睡夢中吵醒,母親想象不出這種事,有什么值得這樣大呼小叫的,她甚至覺著李小芳挺可憐的,那么要死要活的叫上半天,不累?有時還殺豬似的“啊!。“。 奔饨衅饋,直叫得母親心驚肉跳,再也無法安穩(wěn)入睡。
這事,母親私下里跟父親交涉過,母親說:“你們晚上做事,求你們聲音小點!
父親涎著臉說:“你都聽見的?”
“你們這樣響,誰聽不見,全村人都聽見!
“誰叫你聽?你不會睡覺?”
“誰要聽?我是被你們吵醒的!
交涉雖然沒結(jié)果,好在父親和李小芳經(jīng)常外出,不常住在家里,即便住在家里,這樣的聲音也漸漸地稀少了,父親到底不是二十幾歲的少年了。
也許就是這次交涉激怒了李小芳,父親把這事告訴她,李小芳羞怒道:“討厭!
父親得意道:“這樣很好嗎,你不叫得這樣響,我就不喜歡你了。”
“討厭。”李小芳拉下臉說:“我不住這兒了!
“不住這兒,住哪兒?”
“煩死了!
“又發(fā)小孩子脾氣!备赣H安慰說。
“誰發(fā)小孩子脾氣。”李小芳沉默一會,終于說:“我要你離婚,讓她搬出去!
“聽到就聽到,這有什么關(guān)系?干嗎要離婚!
“不,我不要,我不想這樣過下去了,你不離,我就走!
“要離婚也好好說,干嗎發(fā)脾氣?”
父親是經(jīng)不起李小芳逼的,但離婚是大事,況且又這把年紀了,也不可輕易決定。最后又不能不決定,父親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愧對母親,干巴巴幾乎是求母親說:“我們離婚,怎么樣?”
沒想到母親馬上同意了:“離婚,好的。我也早想搬出去住了。”
父親慎重其事的離婚大事,因為母親的無所謂,竟變得異常簡單。父親倒是怕我反對,所以叫我回來,免得以后我不認他這個爹。這夜,父親東拉西扯就是不敢跟我談離婚的事,反而是李小芳勇敢,她看看我,嚴肅地說:
“你父母離婚,請不要怪我!
我說:“我不怪你!
“我只是要個名分,其它都沒關(guān)系!
李小芳的“其它”大概是指財產(chǎn)吧。不等我回答,父親趕緊接嘴道:“對,只是個名分,其它都不變。我想你娘不要搬回老屋住,就住在這兒!
李小芳說:“我想也是!
我想李小芳想的恐怕有點水分。母親說:“嗨,我要搬回老屋住,輕閑些。我已經(jīng)服侍你一輩子了,我也該歇歇了,小芳,以后他就交給你了!
母親說完,眼角的皺紋動了幾下,眼里竟發(fā)出光來,好像她是解脫了,突然解脫了。父親就把目光移到我臉上,希望我表態(tài)。其實,只要母親同意,我干嗎要反對,又不是跟我離婚。再說一個男人能娶上小他一輩的女人,畢竟也不容易。
我說:“好嗎,離婚好嗎,這樣我就有兩個娘了!闭f得大家都笑起來,李小芳順便把臉也紅了。
事情算是解決了,但我心里還是有些沉重,夜里我睡不著,悄悄爬上樓頂,沒想到母親也站在樓頂上。我叫了聲娘,她轉(zhuǎn)過臉來,我還沒看清她的臉,她就用雙手捂住臉,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了。我扶著她,勸慰道:“離了就離了,你跟爸有什么好,還是離了好!彼c點頭,雖然竭盡全力,還是無法止住抽泣,全身愈發(fā)地顫動不已,那抽泣好像完全控制了身體。母親傷心成這樣,我又怎么辦呢。
六
那夜,母親回房后,我又爬上樓頂站了許久。周圍是老屋的黑瓦背,月光落在上面,有淡淡的反光,黑瓦背下面偶爾傳來幾聲孩子的夜哭,好像是無意中哭出了人生的痛苦。我漫無頭緒地想著母親、父親、李小芳以及西地這個村子,后來我又想起了女老師林紅。
林紅是被那個時代送到西地來的,她的身份應(yīng)該是“知識青年”,這是那個時代多數(shù)年青人都無法逃避的命運。她進村最先遇見的人可能是我,那時我在村口碓房的水槽上放水玩,讓流水嘩嘩驅(qū)動水輪。她立在老柳杉下,一身草綠色,黑辮子撂在胸前,臉是白色的,像月光一樣透明、柔和,讓人想到遠方。我就忘了放水,呆呆地看她,她一定是父親經(jīng)常講的城市女孩了。她問村子是不是就叫西地,我趕快點頭說是。
她松口氣,過來往下面看,下面是一掛瀑布和碓房,水槽就接在瀑口上,我站瀑口上放水玩讓她嚇壞了!澳阍趺丛谶@種地方玩,快上來。”她叫道。?
看她慌兮兮的,我覺著好笑,不過我還是乖乖上來了。她又松口氣,說:“嚇死人!?
“我天天在這兒玩。”?
“以后不許上這兒玩。”?
“這兒最好玩!?
“你這個野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朝她笑笑,說:“我知道你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女老師!?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贝謇镌缇蛡髡f有個女老師要來了。?
“你今年幾歲?”?
“八歲。”?
她上上下下地看我,笑道:“八歲還穿開襠褲?”?
“我一直穿開襠褲。”?
“你知道八歲的小孩要干什么?”?
“讀書。”?
“對,你想不想讀書?”?
“想!?
“好,以后就由我教你讀書,好不好?”?
“好。”?
“說話算數(shù),我們拉勾!?
說也有些怪,我對她有種難以言說的親近感,好像早已熟悉,剛遇著她,就有說有笑,而且很聽她話。在村里我不是這樣,誰叫都無反應(yīng)的。我迎接故人似的,蹦蹦跳跳領(lǐng)她進村,但是看見門樓光滑的石門檻,忽然兔子似的溜了,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與女老師林紅已經(jīng)有了隱秘聯(lián)系。?
幾天后,母親讓我脫下開襠褲,穿上褲子,臨走塞二個紅蛋我手里,說,好好讀書。父親也拉我過去,隨手卷走我手里一只紅蛋,剝了塞自家嘴里,咕噥道:“好好讀書!
母親說:“你怎么搶他紅蛋吃!?
“蛋吃多了粘嘴,還會讀書?”父親又指著自己的手腕許愿:“呆瓜,你若讀到高中畢業(yè),這只手表,送你!?
我看也懶得看那只手表,搬了凳子一聲不吭就走。有趣的是,父親真記著當初的許諾,我高中畢業(yè),他真的脫下手表送我,我雖憎惡過它,但畢竟是父親引以為豪的珍稀之物,也就收了,只是從來不戴,至今放抽屜里,我討厭手表將時間切得那么細。?
學(xué)堂也就是村口的老祠堂,敬祖宗與讀書合用,祖宗坐正廳,學(xué)生坐廂房。在山里野慣的孩子,也想嘗嘗讀書的滋味,開學(xué)這天,都帶了凳子,奔著、跑著去祠堂,滿滿坐了一屋。女老師林紅見有那么多學(xué)生,很高興,臉在黑板前移來移去,像天上的月亮。她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字,教我們念:毛主席萬歲。這個我們早就學(xué)會了,覺著讀書原來這么回事,非常簡單。但臨到正式學(xué)漢字,圓鉛筆好像活的,總不聽話,怎么畫也不像,不覺泄氣,凳子開始悄悄地搬走,幾個月后,僅剩我一人。?
女老師林紅逐家逐戶家訪。家長們說,隨他吧,愛讀不讀,反正不靠讀書吃飯。女老師眼淚就在眼里浮動,家長們又趕緊補充說,老師,你書教得好,大家都知道,可惜孩子不是讀書的命,你莫掛心上。? 女老師只剩我一個學(xué)生,又和我拉勾,說,呆瓜,你不能逃,說話算數(shù)。我使勁點頭,她勉強笑笑,臉上露出些許慰藉,像有許多學(xué)生似的,上課照舊盡力高聲說話,聲音在空蕩蕩的祠堂里跑來跑去,孤寂落寞,聽了讓人鼻子酸澀。作業(yè)布置后,她便坐我對面用手托著下巴長時間發(fā)愣,或去外面溪灘上坐著凝視溪水流走,待她想著叫我,就是放學(xué)了。?
當然,村人對她的教學(xué)水平是很懷疑的,說這么個孩子,在家里還吃奶呢,教什么書。等到期末考試,她帶我去公社小學(xué)參加統(tǒng)考,得了第一名,他們才肅然起敬,后悔沒有強迫孩子讀書。不過,由于她城里來,處處顯得與村人不同,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對她倒蠻有興趣,空了就怪模怪樣學(xué)她說話,拿她閑談,說她看見公雞趴母雞身上,臉紅得像紅蛋,日日洗腳,腳丫子洗得比臉還白,上廁所用紙而不用篾片,見也沒見過。?
本來她住大隊長伯良家,公家人來都住他家。一日,伯良老婆提出她應(yīng)該住我家,因為她僅教我一人,也方便。這理由大概無可辯駁,伯良就安排她住我家。父親以極大的熱情騰出一間空房,特地趕往公社買了油光紙、漿糊和玻璃,平平整整地將焦黑的老房間糊得亮而且鮮,給窗戶裝上玻璃,還把自己玩的二胡掛壁上當裝飾品。女老師林紅過來發(fā)現(xiàn)布置一新的房間,感動得眼睛濕濕的,眼睫毛就像沾了露水的青草,立在眼眶邊沿搖曳。
鄰居跟了進來,看看又看看,開玩笑說:“伯虎,房間打扮得這樣新,是不是給呆瓜抬新娘?”?
母親難為情說:“家里狗窩似的,就怕人家老師住不慣呢!?
“怎么可以這樣說!迸蠋熞搽y為情說。?
父親嘿嘿笑著,懇切說:“林老師,你來村里教書,是呆瓜的福氣,我無論如何要呆瓜跟你讀書,以后就難為你了,他雖然不愛說話,我看書還是會讀的。”?
“我不教他還教誰?”女老師摸摸我腦門,問:“呆瓜,喜歡老師住你家不?”?
我說:“喜歡。”?
女老師俯身說:“喜歡跟老師一起住不?”?
母親吃驚說:“呆瓜臟兮兮的,你怎么能跟他住?”?
女老師說:“以后我來照看他!?
我紅了臉,仰頭看女老師林紅,忽然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身子在緩慢而又快速地升高,一直升到高過林紅半頭,我說,我長得這么高大了。她暈紅了臉點頭。我說,走吧。拉了她手便從窗口騰空而出,張開的手臂也就是翅膀,那一瞬間我就這樣領(lǐng)著女老師林紅飛了。?
這樣,上課也就不去祠堂,就在房間里。桌子太高,我蹲在老式太師椅上寫字,她靠床上翻來復(fù)去看自己帶來的幾本書,看厭了就教新課,課程進度比正規(guī)學(xué)?炝嗽S多,沒東西教時也教她自己看的書,比如一本《唐詩三百首》,她穿插著教,我雖不懂什么意思,但念著順口,時間長了,差不多全都會背。天冷了,母親生一爐火端來,我們就圍在爐邊念唐詩,那情景特別美好,爐火紅紅的,女老師的臉也映得紅紅的。課余父親也進來烤火,天南地北給她講自己闖蕩江湖的經(jīng)歷,她聽著聽著,睜大了眼睛,驚奇地看他,父親就有些不好意思,臉也被爐火烘得紅紅的。?
女老師也幫著做家務(wù),譬如提水喂豬燒火煮飯,雖然不比村人利索,但她樂意干,娛樂似的,歡喜得母親逢人就說老師真好,天上掉下的。我的衣服也是她洗的,還監(jiān)督我洗腳洗澡,將我料理得干干凈凈,好像我也是城里來的。她實在對我太好了,以至我忘了她是老師,敢拉她辮子纏著她講故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親熱得常遭父親訓(xùn)斥。?
以父親的德性,平時見這等年輕的女性,肯定要動手動腳的,但女老師是他敬畏的公家人,與他差距甚大,在她面前,從來都很尊重的,也就是說說閑話,或者拉一段二胡她聽。父親的二胡不知哪里學(xué)的,這一帶鄉(xiāng)間,幾乎村村都有幾人會拉二胡,也算是江南絲竹之遺韻吧。父親擅長擬聲,他拉出的開門聲、關(guān)門聲、鳥叫聲和其它動物的叫聲,幾可亂真,常博得村人喝采,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也會拉,但拉得最好的曲子是當?shù)匾粠Я餍泻軓V的《小方青》。
女老師喜歡聽父親拉二胡,在那些漫長的夜晚,窗外月光是有的,女老師躺床上睡不著,就說:“老吳,拉段二胡聽聽。”?
父親說:“都睡了,還拉?”?
“夜長,拉段聽聽吧!?
“二胡在你房間。”?
女老師讓我送去二胡,父親就摸下床來,坐在黑暗里問,拉哪段?女老師說小方青求乞那段吧。父親調(diào)幾下弦,音樂就從指間流出,凄涼地穿過板壁,在房間里稍作停留,然后緩慢地走進窗外站滿棕櫚的月光地里。女老師起身坐著,目光期期艾艾地注視窗外,好像看著饑寒交迫的小方青步步走遠。? “好,好。”拉完一段,女老師動情說:“二胡就在這樣的夜晚最好聽。”目光照舊期期艾艾地注視窗外。?
有時,她聲音低沉地問我:“呆瓜,這樣的夜晚,唐詩里怎么寫?”?
開始我不知道,問多了也就明白她問的是那個叫李白的人寫的《靜夜思》,便有板有眼搖頭晃腦念:??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對,對!迸蠋煹吐曊f!八伞!?
七?
這很像一場夢,就像那夜月光下面的老房子,我就是孩子夢中的一聲夜哭。
父親比先前戀家了許多,懶覺也睡得更多,生產(chǎn)隊催他出工,就說病了。起床后自己泡點飯吃,爾后無聊地踱出門樓,這時,村里男女老少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閑著的幾乎只有父親一人。我雖不跟他背后,但也約略想象得出他的舉動,他若有所思地看看石墻,看看棕櫚,看看涌上山去的竹林,看多了越發(fā)若有所思,這時腳旁公雞風流的咯咯聲可能打斷了他的思緒,低頭去看,來了興致,隨即撿一根樹枝,惡作劇地驅(qū)趕它們。公雞尋歡未遂,更加蓬松了羽毛,冒著巨大風險再次接近母雞,好在它們動作迅速,即便遭到干涉,也能在很短的空隙里完成好事。父親看了,嘴角綻起一絲微笑,若有所悟地慢慢踱回房間,立背后看我寫字讀書,并且關(guān)心起我的身體,說小孩子整日關(guān)房間里悶頭讀書,要駝背的,就遣我出去玩耍。?
我并不想出去玩耍,但也沒辦法。通常我去竹林里玩,松鼠似的竄上竹竿,在上面竹枝間纏個結(jié),屁股套進去彎下竹子,上下左右蕩來蕩去蕩秋千。以前,我總是拖著女老師也來蕩秋千,她坐上面提心吊膽的,很有趣,可是她漸漸不愛玩了,我一個人玩有些寂寞,隱隱覺著女老師有些不對,她不玩秋千,在家里與父親呆著干什么呢?我有點生她的氣,有一次,就溜回家來探個究竟。房間是木板的,我踮著腳尖輕輕移動,趴在房門的縫隙間往里看,父親和女老師站里面互相抱著,嘴和嘴互相接著,父親背朝房門,女老師眼睛是閉的,他們忘乎所以地接嘴,嘴里發(fā)出舌頭轉(zhuǎn)動的響聲。我不知道這是干什么,只覺著心里被毛茸茸的什么東西撫著,癢癢的,麻麻的,那時我不懂接嘴也是男女相悅的一種方式,村里的男女嘻嘻哈哈抓乳房摸屁股是常見的,但這樣閉著眼睛接嘴我從未見過,就靜靜趴著看他們接嘴,女老師手吊在父親脖子上,漸漸松弛開來,我突然感到一陣緊張,想尿尿,就憋著勁跑出去尿尿。?
那幾天,我被接嘴的欲望所折磨,既然女老師喜歡接嘴,我也想試試。我選擇了隔壁的燕燕,因為她看上去干凈,嘴唇兒紅白分明。我跑去找燕燕說:?
“燕燕,我教你念書好不好?”?
“好。”燕燕笑瞇瞇說。?
“上我房間,再教你!?
燕燕跟了來,我關(guān)上房門說:“我們先玩一種游戲,再念書。”?
“什么游戲?”?
“接嘴。”?
“好,”燕燕立那里仰了臉等我接嘴。
我說你過來。燕燕就過來。我說你伸手掛我脖子上。燕燕就伸手掛我脖子上。我說你閉上眼睛,燕燕就閉上眼睛。我說等接上嘴你伸舌頭到我嘴里。燕燕說好。我就雙手摟她接嘴,燕燕舌尖在我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尖尖的,暖暖的,嫩嫩的,有點癢,好像一種柔軟甜美的食物進了嘴里,我嘗出滋味,不覺咬了一口,燕燕張眼看我一下,立即又閉上,叫:?
“啊啊,呆瓜咬我舌頭,痛痛!?
我趕緊替她抹去眼淚,又擦她幾下鼻子,說:“別哭,快別哭,我教你念書。”?
“痛痛,呆瓜咬我!毖嘌嗖焕砦,唱歌似的哭著回去。
這事大家只當作笑談,女老師卻相當嚴肅,第二日上課,她手里握一桿鉛筆,指我額頭說:“呆瓜,你知道你做錯了什么?”?
我迷茫地看她,然后低頭不語,她又拿鉛筆指我說:“你知道你做錯了什么?”?
我搖頭表示不知道,女老師嘴角忍著笑意說:“你還不知道,你昨天干么找燕燕親嘴?”?
看她這般嚴肅,我才知道嘴是不可親的,那么她干么又和父親親嘴呢?我正在想,女老師笑了說:“你干么咬她舌頭?”?
我說:“舌頭好咬,就咬一下!?
“你怎么想到找人家親嘴?”?
我抬頭看她,高興說:“我看見你和爸爸接嘴,我也想試試。”?
女老師臉唰地紅了,眼睛驚恐地躲開,我看著她側(cè)著的臉、扭著的脖子和線條優(yōu)美的耳朵,都紅紅的,很好看。我說:“老師,接嘴不對嗎?”?
我聽見她呼吸短而急,像一只挨打的蟲子在鼻孔里竄來竄去。她伸手抓著自己的辮子膽怯說:“呆瓜,你在哪里看見?”?
“在門縫里!?
“還有誰看見?”?
“沒有!?
“你告訴誰了?”?
“沒有。”?
“你對誰都不能說,懂嗎?”?
“懂!?
“你要是說出去,老師就不能教你讀書了,你想不想老師教你讀書?””?
“想。”?
“那么我們拉勾!?
但是女老師的秘密還是被人知道了。?
清明節(jié)后的一天,女老師有氣無力不想上課,讓我去玩。外面下著雨,霧氣從竹林上面一排一排走進村子,然后慢慢散開,在棕櫚間繞來繞去。我立屋檐下覺著霧氣溜到了身上,濕濕的,細看卻什么也沒有;胤康臅r候,我聽見房間里發(fā)出一種沉悶的嗚嗚聲,停下細聽,好像女老師在哭,開門一看,真是女老師在哭,她趴在床上蒙著被子,露一雙腳在外面,被子隨著她的哭泣而微微抖動。老師,老師,我低低叫了兩聲。她沒有應(yīng)。我不敢再叫,被子下面的哭泣讓九歲的我不知所措,我不聲不響退出房間,跑到樓下去找母親。幸好下雨天母親沒有上山,正與鄰居閑扯欄里的豬崽。我拉母親回來偷偷說老師在房間里哭。
“她傷心呢!边M了房間,母親掀去女老師蒙著的被子,立床前恭敬說:“老師,你莫放心里去,哭壞了我呆瓜誰教他讀書!?
女老師轉(zhuǎn)過身子,眼睛紅紅的,直直看母親一會,仰臉說:“我對不起你!??
母親柔聲說:“老師,這種事,莫放心里去,伯虎不找你,也找別人,貓都饞,哪有男人不饞的。你有什么對不起我?你住我家,伯虎他也戀家了許多,我應(yīng)當感激你才是,看你模樣兒像天上掉下的,連我都喜歡呢!?
女老師看母親情真意切,毫無傷害她的意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又哽咽說:“我對不起你。”? 母親看看女老師,不好意思說:“老師,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什么事?”女老師擼一下頭發(fā),小心問。?
母親靜默一會,笑笑說:“老師,你一個城里人來我家,待呆瓜那么好,待我也那么好,我想也是緣分,不怕難為情,我早有個想法,想跟你結(jié)拜成姐妹,就像他們男人結(jié)拜兄弟,一輩子好,只是我這樣一個山里人,不配與你做姐妹,所以一直不敢說。”母親說著蹲下去征求老師意見,女老師隨即撲母親肩上失聲痛哭。母親感動得閉了眼睛聽老師哭,眼淚也慢慢溢出,掉下來。?
母親和林紅結(jié)拜姐妹,大概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浪漫的事了。此后,她便不再隨我叫老師,而是直呼其名,她確乎像對待姐妹一樣對待林紅,處處關(guān)懷備至,甚至考慮到她一個人寂寞難耐,主動要求父親親近她一些,F(xiàn)在想起,簡直不可思議,但這樣做反而使女老師冷淡了父親,這是不是母親原意,我不知道。我想母親沒那么復(fù)雜,她確實喜歡老師,甚至樂意與她共享自己的男人,如此而已。?
不久,女老師病了,時常惡心,每次母親都俯她耳朵上問:“來了沒有?”?
老師搖頭,母親又說:“還沒來,怕是真有了,都是那個剮千刀的!?
那時我不懂母親問的“來了沒有”是什么來了沒有?但它顯然很重要。母親為此擰著父親耳朵罵:“都是你,要真有了,你叫她今后怎么嫁人?”?
父親搓著挨擰的耳朵,滿不在乎說:“去醫(yī)院流掉,現(xiàn)在有這種手術(shù)!?
母親說:“流掉?你說得輕巧,人家一個黃花閨女,不讓人笑死!”?
父親嬉皮笑臉說:“不流掉,難道生下來?”??
女老師的病,是個秘密,母親特別囑咐我對誰也不要說。自女老師病后,父親見她表情就訕訕的,也不大進房問候,好像故意躲著。過了近一個月,女老師決定上縣城一趟,母親讓父親陪她去,她不同意,母親說自己陪她去,她也不同意。?
那夜,母親殺了一只正在產(chǎn)蛋的母雞熬湯,又取出父親帶回珍藏多時的鹿茸,在她看來,天底下最滋補的莫過于雞湯熬鹿茸。她把雞湯和鹿茸裝入陶罐里,放鍋里用文火熬,傾聽著鍋里沸水滾動陶罐的噗噗聲,神情專注而又生動,感覺火候差不多了,將湯汁倒入碗里,叫我拿燈,自己雙手捧著端到女老師面前。?
母親說:“一點藥,你喝下。”?
女老師看看碗里,認出是雞湯,說,“我不喝,你自己喝吧!?
“快趁熱喝下,明天走路省力些。”?
“我會走路,你自己喝!?
父親說:“她要你喝,就喝吧。”?
女老師只得勉強喝下,母親滿意地看她喝完,接過碗說:“依我看,明天還是讓他陪你去,你一個人,我真不放心。”?
女老師趕緊說:“不要,真不要!??
我不知道林紅是否就是這個晚上決定,永遠離開西地。想來她要離開是必然的。即便她真的喜歡父親,也不可能當著母親的面,讓她照顧著,心安理得地與她的男人好。她確實是決定離開了,睡覺的時候,她把我抱在懷里,悄悄問我:
“呆瓜,你喜歡老師不?”?
“喜歡!?
“老師好看不?”?
“好看!?
“要是老師走了,你想她不?”??
“我想!?
“好了。睡吧!?
我躺下就睡,一點不懂這是告別。待我醒來,她就永遠地消失了,她就這樣離開了村子。父親因了她的離去,越發(fā)的無聊了。其實,現(xiàn)在的李小芳何嘗不是林紅故事的延續(xù),雖然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但從故事的角度看,她們剛好是銜接的,或者她們是故事的兩種可能性。?
八
我還想說一說伯樂。我回到西地,最高興的人似乎不是母親,而是伯樂。伯樂當了民辦教師后,便覺著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了,與一般村民不是一個檔次,這就有點麻煩,人,一旦覺著高人一等,高處不勝寒的境況是免不了的。伯樂就擁有了不少通常屬于知識分子專利的孤獨感,他大概引我為同類吧,我每次回家總是要找我談?wù)。他確乎也與一般村民不同,村民一般不會想到永恒,他們活著就活著,然后入土為安。伯樂不是這樣,他有很強的歷史感,然后希望躺在歷史里永恒。
他進入歷史的辦法應(yīng)該說無可爭議,就是修家譜。那天早上,剛吃過飯,伯樂就端著兩本線裝書從門樓里拐出來,他的臉色也像線裝書一樣蒼黃,看上去很古。我知道他是找我的,趕緊迎上去說,“伯樂老師,吃過了?”?
“吃過了!?
“兩本什么書?”?
“家譜!辈畼非f嚴地說。?
陽光被門樓切成兩塊,門檻是陰的,伯樂點了一支煙,摸摸屁股坐在石門檻上,慢條斯理介紹舊的是老譜,新的是未完稿的新譜。我們趙姓三代未做家譜了,家譜這東西,意義非常重大,關(guān)系到千秋萬代。我腿雖然瘸了,但還有點用處,做人一輩子,總得給后代留下點東西,家譜完成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呆瓜,你這個年齡可能還沒有感覺,到我的歲數(shù)就感到非常重要了,人活一輩子,臨頭就是家譜里一行字,人總要進入歷史才有意義。?
伯樂說話的時候,蒼黃的臉上升起一種歷史學(xué)家的神圣感。我接過他小心遞上的老譜,找一個石墩坐下翻看,扉頁后面是祖宗畫像,戴官帽,穿朝服,但并不威嚴,他在枯黃的紙上目光和藹地注視我。他有三個老婆,十八個子女,括號里注著某某遷往某處,某某遷往某處。祖宗的繁殖能力讓我驚訝,他大概在村里太沒事干了,專門搗騰男女那檔子事。再翻下去也都是代承譜系,誰是誰的兒子孫子重孫子,用黑線連著,一清二楚。我想起多年前村子的夜晚,覺著一清二楚的黑線令人生疑,(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起碼也值得商榷。? 伯樂又送上新譜,并且翻到我的名字下面讓我看,我看見自已名下有一行記述,畢業(yè)于××獲××供職于×地任××,像是個人物。我的名字前面是父親、母親,再前面就全是死者,我擠他們下面,說不出的別扭,好像也死了很久。我說:“活人也入譜的?”?
伯樂遇到知音似的,快活說:“你內(nèi)行人,問到點子上了,按老譜做法,活人不入譜,但這樣容易造成斷代,活人入譜,是新做法!
我得感謝伯樂,這樣我就提前進入了歷史,提前獲得了人生意義。我又翻了翻,看見伯樂名下標著幾子幾女,也有記述,而且是一大段,某年至某年當兵,某年至某年任教師,某年至某年經(jīng)商,某年……復(fù)任教師,好像是個重要人物。我注意到他結(jié)扎后老婆生的孩子,沒有列在自己名下,顯然他不接受這個事實,也沒有記載某年某月響應(yīng)國家號召送去結(jié)扎,看來他對結(jié)扎也不那么自豪了。
伯樂拿家譜我看,是請我欣賞他的成果,有點炫耀的意思。等我欣賞完畢,他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拍大腿說,“啊,我忘了上課。”說罷端著兩本家譜一拐一拐的往村口祠堂趕去。
我想起他老婆結(jié)扎后生的孩子,想看個究竟,就上伯樂家。伯樂老婆見了我,熱情說,坐,坐。我見她身邊并沒有孩子,想問,又不好意思。伯樂老婆說,你爸離了?我說離了。伯樂老婆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讓我很不理解,我爸離婚,有什么好笑的。后來我才知道她不是笑我爸離婚,她很聰明地說,你來是想看看孩子吧。我說,他在哪兒?伯樂老婆嘆氣說,可惜你見不著了。我說,怎么了?伯樂老婆說,賣了,被伯樂賣到廈門那邊去了。我吃驚說,你講笑話。伯樂老婆忽然傷心起來,擦了幾下鼻子說,是真的,伯樂嫌孩子不是他生的,就賣了。我說,有這種事,怎么可以賣孩子?伯樂老婆又擦幾下鼻子,答非所問說,買的那戶人家很有錢,孩子在那邊反比我自己養(yǎng)好,這樣我也放心了。伯樂老婆仔細地看著我,忽然又不傷心了,說,呆瓜,孩子長得像你呢。我說,是嗎?伯樂老婆看了看門外,見沒有人,俯過身來壓低聲音悄悄問我,你都知道了吧。我說,什么啊。伯樂老婆說,孩子是你爸的。我張開嘴巴,就停在空中,不知說什么好。伯樂老婆卻自然得很,一點羞恥感也沒有,反而有點自豪似的。又說,不信,去問你爸。
就算是真的,我覺著也不該由伯樂老婆來告訴我,她和我父親通奸,生下孩子來,畢竟不是光榮的事。她不羞,我還得替父親羞,慚愧地退了出來。父親是當事人,我不便問,我去問母親。母親點頭說,昨天,我不好意思告訴你,你爸,他什么事干不出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除了我不知道,村里誰都知道,伯樂老婆確實也沒有必要隱瞞。
伯樂聽說他老婆生下來的孩子,是我父親的種,氣得差點吐出血來。這孩子是任何人的種,他也好受些,偏偏是伯虎的。俗話說,只可吃朋友的雞,不可欺朋友的妻。伯虎和他既然好得像一粒米,怎么可以這樣!伯樂就找我父親聲討,
“聽說那小雜種,是你的?”
“你老婆是這樣說,我不太清楚。”
“你不是人!
“別這樣說,你以前不是也睡過別人的老婆!备赣H嘻嘻哈哈道。
“你們還生出雜種來!
“她都四十多了,哪知道還會生?”
“你小心,總有一天要遭報應(yīng)的。”
“要有報應(yīng),我們都早死了!备赣H又嘻嘻哈哈道。
父親在村里又是村長又有錢,在伯樂看來,無疑是個惡霸,一時也找不到辦法報復(fù)他。這就使他寢食難安,尤其是看見小雜種,總使他想起伯虎和自己老婆在他床上茍且的事,就覺著血往外涌。這種事,一般村民想想也就算了,若一時想不通,也不妨找個別人的老婆茍且一回,也弄出個小雜種,這樣總可以想通了。但是,我想,伯樂不是一般的村民。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別人的老婆弄出孩子來,再說他對那種事早已沒了興趣,開始可能還有興趣的,但就像父親說的,結(jié)扎后不流那個還有什么勁,也不見得是女人覺得沒勁,主要是自己覺得沒勁,伯樂后來干脆就陽痿了,跟太監(jiān)差不多。太監(jiān)總是可怕的,最終,他沒有弄死孩子,只是賣掉,已算很有惻隱之心。他在廈門一帶開過牛肉鋪,了解那一帶有這種買賣。他把孩子帶到廈門賣了回來,覺得狠狠報復(fù)了父親,快樂地宣布:孩子賣了九千塊錢。
伯樂賣孩子是經(jīng)他老婆同意的,伯樂說,“把小雜種賣了。”
伯樂老婆說,“不賣!
“不賣?不賣我就弄死他!
“你敢。”
“我不敢?你等著瞧!
伯樂老婆怕他來真的,也就同意了。
大概是伯樂揚言過要對孩子下毒手,父親甚至懷疑孩子不是被他賣掉,而是被他謀殺。他以村長的身份叫來伯樂審問說,“你把孩子賣了?”
伯樂理直氣壯說,“我賣自己的孩子,你管得著?”
伯樂以為他老婆生的孩子,所有權(quán)當然歸他。對此,父親好像也沒意見,氣短說,“好了,你賣孩子,我不管,但是有人反映,你不是賣,而是殺了孩子!
“放屁!可以賣錢的東西,我殺了,不可惜。”
父親可能也想不到,他的風流成果,別人可以拿去賣錢。
他還是不太放心,根據(jù)伯樂提供的地址,專門去了一趟廈門,證實孩子確實在那邊好好活著,才作罷。父親對自己的種多少還是有點關(guān)心的。?
九
父親新婚之后,其事業(yè)也達到了人生的頂點。他在城里開了一家參茸鋪,批發(fā)兼零售,占領(lǐng)了相當?shù)氖袌龇蓊~,同時他又是村里的村長,領(lǐng)導(dǎo)著幾百號村民脫貧致富奔小康。是個大忙人了,在城里、村里來回流動,好像哪兒都少不了他。
那時,他比以前竭力模仿的公社干部可派頭多了,經(jīng)常一身名牌,比如皮爾.卡丹、金利萊、堡獅龍,手里提著小提包,里面裝著“大哥大”,那磚頭狀的“大哥大”,在當時是暴發(fā)戶的標志。而且他又娶了一個小他一輩的李小芳,老夫少妻,多么風光啊。
這樣風光的生活,父親過了三年,三年后再次離婚。這次離婚,是李小芳打電話告訴我的。李小芳說,你父親又在賭博。我說,是的,他一直就在賭博。李小芳說,他把錢都賭光了。我說,都賭光了?李小芳在電話那頭突然很憤怒,說,我要跟你父親離婚。
我又再次回到西地,我覺得很可笑,我總是在父親離婚的時候回到西地。但這回,父親的變化很是出乎我的意料,父親老了,老得好像不能再老了。他看見我,也沒什么表情,靠在椅子上,半閉了眼睛,嘴巴來回蠕動著,不知在嚼什么東西,那樣子很專注,大概就像我小時的模樣,似乎也是弱智的,除了嘴里的那點東西,他對嘴巴以外的世界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我說,你在吃什么?父親停止了咀嚼,脹了一下脖子,將嘴里的東西咽下去,說,黃豆。當時我也不知道黃豆對他原來那么重要,也就不問了。
李小芳什么也沒變,而父親卻變得這么老了,他們倆個在一起,確實不像一對夫妻,父親倒更像是她的爺爺,起碼也是父親,李小芳跟著這樣的一個丈夫過日子,我也有點同情她。
她好像很需要我的理解,幾乎是用懇求的口氣說,“我跟你父親離婚,你怎么想?”
我說,“我沒意見!
李小芳又嘆一口氣說,“我跟你父親結(jié)婚,是一個錯誤!
“是的。”
“我除了自己的衣服,什么也不要!
其實,父親除了那二間不能搬動的屋子,也沒什么東西了。讓李小芳那么憤怒的那次賭博,發(fā)生在半年前,父親不但輸光了身上的錢,作為暴發(fā)戶標志的“大哥大”,連城里的參茸鋪也輸了,只得轉(zhuǎn)手他人。
母親對李小芳的離婚,頗有微詞。母親甚至義務(wù)替父親當說客,勸了幾次,但是李小芳不聽。
母親說,“李小芳見你父親老了,又不要他了!
我說,“嗯!
“你父親老得這么快,還不是她搗的!
“嗯!
“你父親命也不好,這么老了還要離婚!
母親的意思是,李小芳是個狐貍精,吸光了父親身上的精血,就不要他了。李小芳叫床的聲音,在村里是很有名的,母親即便搬回了老屋住,也聽得見。但是,從某天開始,李小芳不叫了,不叫了的李小芳脾氣就大,村人經(jīng)常就聽到他們的吵鬧聲。
李小芳說:“別來了!
父親說,“嗨,嗨嗨。”
“不能來,就別來了!
“誰說我不能來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亂來,回家就不行了!
“要是那樣,我就高興了!
“那怎么就沒用了?”
“嗨嗨,會有用的!
“煩死了!
“唉……”
父親在村里幾乎成了一個笑話,大家都知道他那玩藝兒不行了,那玩藝兒不行,自然是很好笑的。三百多年前,馮夢龍在這一帶當縣令,就收集過許多這方面的笑話。譬如他的《笑林廣記》里有一則是這樣的:一老翁年過花甲,猶欲娶妾。友人勸之曰,老兄年逾耳順,精力漸衰,何必作此有名無實之事?老翁不悅曰,我老當益壯,汝何以知我有名無實,我偏要名實兼而有之。友曰,既要納寵,末識要何等人?翁曰,我不要嬌嬈幼女,只要平常少婦。一要體胖,二要拳大,三要指尖,四要有七八個月身孕。友曰,老兄所要,令人不解。翁曰,六十非人不暖,體胖好給我暖身,拳大好與我 捶腿,指尖好與我搔背。要七八個月身孕者,萬一我一時高興,恐那話疲軟不舉,好教他底下伸出小手兒來望里拉。
父親是衰老了,父親的衰老當然是從床上開始的,其實,誰的衰老又不是從床上開始的。父親遠不如笑話中的老翁那般機智,對他來說,別的東西沒用了也就算了,那玩藝兒沒用了是萬萬不可的。父親開始吃鹿鞭。他做鹿茸生意,吃鹿鞭很方便,他教李小芳用老酒燉。但鹿鞭也沒幫上父親什么忙,吃了老酒燉的鹿鞭,也末見它有什么威力,倒是老酒發(fā)揮了威力,把父親醉得暈頭暈?zāi)X。
那段時間,父親吃了很多鹿鞭,每天夜里吃一次,村子里四處彌散著鹿鞭和老酒的氣味。那時,他除了吃鹿鞭,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生意也虧空了。而且這鹿鞭貴得很,就算父親有點錢,長期也是吃不起的。李小芳就不再替父親燉鹿鞭。
李小芳說,“別吃了,這東西沒用。”
父親說:“有用的,會有用的。”
“真別吃了,你把全世界的鹿鞭都吃下去,也沒用的。”
“為什么?我就不信!
“你老了,老了自然就沒用了。”
父親突然很惱火,大聲說:“我老了?你嫌我老了?”
李小芳被嚇了一跳,也大聲說,“你這么大聲干嗎?”
父親和李小芳吵架,就是很平常的事了。我想,我的父親,李小芳以前確實蠻喜歡的,但是,那玩藝兒不行以后,他就像變了個人,顯出一副老態(tài)來,而且脾氣也壞了。李小芳覺著越來越難忍了,尤其是晚上,父親肯定一如既往,在她身體的那些敏感部位動來動去,最后又一事無成,這樣的男人確實叫人生氣。父親也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但他沒有辦法。他心里應(yīng)該是傷感的,他傷感的又重新發(fā)現(xiàn)了墻上掛著的二胡。他是否驀然想起了女老師林紅?我沒有問他。不管怎樣,那次他和李小芳致命的吵架,是由二胡引發(fā)的。那天,父親取下二胡,隨手拉了起來。
哆咪,哆咪。
哆咪,哆咪。
哆咪哆哆咪哆……
這二胡久置不用,走調(diào)了,音質(zhì)吵啞帶著哭腔。李小芳聽了,煩躁道,“別拉好不好,吵死了。”
父親討好道,“我拉支曲子你聽,我拉得很好的。”
“我知道你拉得好,但是二胡壞了!
“你怎么知道壞了?”
“我又不是聾子,你聽它的聲音就像是哭!
“是嗎?”
“就像一個老人在哭!
父親一聽,臉就變了,他覺著李小芳是在拐彎抹角罵他,摔下二胡怒道:“你嫌我老,就直說嗎!
“我沒這個意思,你神經(jīng)過敏。”
李小芳可能確實是無意的,但那天,父親氣得離家出走了。三天以后才回來,那三天他在城里某個賭場度過。俗話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父親受了老婆的氣,照理應(yīng)該贏錢的。但這回俗話顯然沒有說對,他輸慘了。命運其實也是公平的,既然你連身邊這么好的女人都無法受用,還讓你贏錢干嗎。父親落魄地回到西地。當李小芳得知他輸?shù)眠@么慘,險些暈了過去。父親老著臉說,你要罵,就罵吧。父親說,錢,我會賺回來的。父親說,你放心,我保證你不缺錢花。父親說,不就是輸錢嗎?生那么大氣干嗎,我求你了,我給你跪下。盡管父親愿下跪求饒,但李小芳就是不理他。
我以為父親半年前的那次賭博,直接導(dǎo)致了離婚,李小芳在電話里也是這么說的。應(yīng)該說,這已經(jīng)是個相當不錯的離婚理由。但是,在我回來的第二日,李小芳又把這個理由否定了。李小芳雖然還沒與父親正式離婚,但她見我并不偏袒父親,還支持她離婚,就把我當作了朋友,而不再是后娘。她卸下了后娘的頭銜,和我相處起來就自然多了。李小芳說,
“你是不是認為,你父親把錢輸光了,我就跟他離婚?”
我說,“很多人都會這樣想的!
“其實我不是欺貧愛富的那種人,不是的,再說你父親也不窮。”李小芳咬了一下嘴唇,說“實際上,我是受不了他的一個臭毛病!
“什么臭毛病?”
“也不是臭毛病?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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