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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微:化妝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

          

          十年前,嘉麗還是個窮學(xué)生,沉默,訥言,走路慢吞吞的,她長得既不難看,也不十分漂亮,像校園里的大部分女生一樣,她戴著一副厚眼鏡。

          嘉麗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美:大,安靜,靈活,時常煥發(fā)出神采。有一次,一個男生跟她說,你的眼睛里有光。嘉麗說,誰的眼睛里沒有光?那個男生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是說……你的腦子里。你的腦子里有光。

          嘉麗一陣害羞,她知道他在說什么了。嘉麗平時默默無聞,很少引人注目,她是個平庸的學(xué)生,精力既不花在學(xué)業(yè)上,也不像一般的女生,花在戀愛和穿衣打扮上。整天,她的腦子里會像冒氣泡一樣地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念頭和小想法,那真是光,磷火一樣眨著幽深的眼睛;
        又像是蚊蟲的嗡嗡聲,飛繞在她的生活里,趕都趕不走。有時候,她像是被這些念頭和想法給嚇壞了,擔(dān)心有一天會被它們所驅(qū)動,一不小心做出什么驚人之舉來;
        但有時候,她又像是樂在其中,沉浸在一種無與倫比的激動和快活里。

          大學(xué)四年,嘉麗生活得還算平靜,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而且謝天謝地,她也并未做出什么荒唐事來。

          大學(xué)最后一年的那個秋天,嘉麗被分派到鄰市的一家中級法院實習(xí)。就在這短短的半年見習(xí)期內(nèi),她愛上了她所在科室的科長,并且和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他姓張,一個三十多歲、精明強干的法官,有家室,是一個八歲男孩的父親。他的家庭看上去還不壞,辦公桌的玻璃臺板下就壓著這一家三口的合影,坐在春天的草坪上,兩個中年夫婦帶一個孩子,眼睛望到虛空的某個地方,安靜而矜持地微笑著。嘉麗難過了很久。

          嘉麗就這樣不可救藥地墮入了一段戀情里,她那么笨拙,沉迷,憂傷,還來不及有戀愛經(jīng)驗,學(xué)校里有那么多青春年少的男孩子,可是嘉麗能抵擋住這些男孩子,卻抵擋不住這樣一個男子。她的辦公桌就在他的對面,有時不經(jīng)意的某個瞬間,兩人的眼神會撞到一起,隨即分開了。嘉麗簡直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樣的沉著,靜美,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架著秀郎鏡,舉止溫和,風(fēng)度翩翩。

          一個星期四的下午,天突然下起了雨,辦公室的人都出去辦案了,只剩下嘉麗一個人,她在翻一張舊報紙,不時地拿手去摟一下肩膀。這時她聽到對面有一個聲音說,冷吧?

          嘉麗并沒有吃驚,她大方而鎮(zhèn)靜地朝他笑笑。他顯然剛從酒席上回來,頭發(fā)濕漉漉的,身上有雨和酒混雜的氣味。他立在辦公桌旁摸索一通,攏攏文件,放在桌子上磕磕。有一瞬間,他的眼睛像是瞥過了嘉麗,神情有點呆呆的。他起身去臉盆架旁拿毛巾,走至嘉麗身邊時卻又站下來,問她一些工作上的事。嘉麗把手肘撐在桌子上,從敞開的嗽叭袖薄毛衣里露出蔥管一樣青白的手臂。她并沒有看他,然而她知道,他的眼睛一定落在她的手臂上,一寸寸的像螞蟻在爬。

          嘉麗放下了手臂,很吃力地攤在桌子上。他上前捏捏她手臂外面的衣袖說,穿得這樣少!嘉麗吃了一驚,那完全是他的低吟,像咬著她的耳垂,朝耳膜里輕輕地吐著氣。

          約會是在兩天以后,周日的一個傍晚,他來宿舍找她,手里拿著一摞文件,急匆匆的樣子,一路上和同事打著招呼,敷衍了很多話。進門的時候話倒又少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兩天不見,他邋遢了許多,胡子拉碴的,一副疲沓相。他告訴她,他睡得不好。嘉麗的身體緊了一下,她明知故問道:怎么啦?

          他低了低眼瞼,站起來一把摟住了她,嘴唇直拱進她的耳朵里,說了些誰也聽不清的糊涂話。

          兩人都知道,這是一段毫無希望的戀情,況且,嘉麗的日子不多了,再有兩個月,她就要回到學(xué)校,接受分配。躺在一起的時候,他時常扳著手指算道,還有四十三天……三十二天。越發(fā)要發(fā)瘋的樣子。有時候,他也會靜下來,認(rèn)真地打量她,像是從來不認(rèn)識她似的,要把她吸進身體里。他說,嘉麗。

          嘉麗應(yīng)了一聲。

          他又說,嘉麗。

          嘉麗扯扯他的頭發(fā),笑道,怎么啦?

          他咕噥道,我只是想喊喊你的名字。

          嘉麗的眼睛突然一陣發(fā)澀。在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愛她,當(dāng)他們躺在床上的時候,當(dāng)他觸碰到她的身體……他愛她。他破例說很多話,跟她掏心窩子:他們單位,誰和誰好,誰和誰不好,他這科長是怎么升上去的,他是苦孩子出身……他妻子是怎么追的他,人人都說她好,可是他恨她!結(jié)婚十五年了,不在一起睡覺已經(jīng)七年了。

          他和嘉麗亦很少一起睡覺,因為沒有機會。每天朝夕相處,各自的眼角里會帶上對方的衣袂,一只手,一縷頭發(fā),半張臉,可是沒有機會。他像是急了,偶爾會猛一抬頭久久地瞪著她,像是攢了一身的力氣,全然不顧別人看見與否。嘉麗趕忙低下頭,她不敢理會,他瘋了。又有一次,他借故走到她身邊看一份文件,一邊說著話,一邊在文件上指點著,另一只手卻摸摸索索塞進她手心里,在里面橫沖豎撞的。嘉麗驚恐地看著辦公室里的其他人,身上兀自冒出冷汗。很多年后,嘉麗想,這男人是有點窮兇極惡的。

          他不過是想和她睡覺,他繁忙,嘈雜,怯弱,每天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圍著:他的上司,同僚,打官司的人,朋友,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只有很少的時間給嘉麗。好不容易偷閑把她帶到賓館里,吃完了飯,就急匆匆地抱住她,把臉藏在她的胸脯里,一刻也不能消停。嘉麗嘆了口氣,因為她愛他,她得服從他。

          嘉麗究竟不知這男女之事有何樂趣可言,她愛他是因為他身上有一些別的,那細微的、很多人都不注意的:他的頭發(fā),衣著,安靜下來時像黃昏一樣的眼神,他的孩子氣,喝醉酒時會跟她胡鬧,說同事的壞話,把桌子拍得叮咚響。他人前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對著她哭了,他說他不如意,很失敗……如果他清醒,如果他老婆不呼他回家,嘉麗會了解到他的痛苦,然而他走了。

          那天晚上,嘉麗才明白她愛的是這個男人的痛苦,那誰也不知曉的他生命的一部分。有一天下午,兩人站在高樓的窗前,他從身后抱住了她,孩子一樣把頭偎在她的肩上,嘉麗突然一陣哽咽。他不作聲,把手罩在她的眼睛上,眼淚掉一滴,他就擦一滴。后來他把她扳過來,愧疚地說,嘉麗,我不能給你什么。

          嘉麗含著淚,微笑著,很慢很慢地搖著頭。她不需要。這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她二十二歲,有著枝繁葉茂的正在開放的身體,很多年后,她一定會記得這一段,記得這個男人,因為他曾陪她一起開放過。

          

          嘉麗很窮,她每月靠父母從郵局匯來的生活費過活,下面還有一個正在讀大二的弟弟。她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舉債供她姐弟倆念大學(xué),因著這一層,嘉麗總是記得。有一年暑假,她跟一個女同學(xué)回家住幾天,那女同學(xué)比她高大許多,她母親便把女兒從前穿剩的衣服送與嘉麗穿,嘉麗不要。她母親說,你看,都是舊衣服,也不值什么錢的。

          嘉麗頓時淚落。

          她不能忘記她的窮,這窮在她心里,比什么都重要。她要時刻提醒自己,吃最簡單的食物,穿最樸素的衣服,過有尊嚴(yán)的生活。有時嘉麗亦想,她這一生最愛的是什么?是男人嗎?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不是。是她的窮。待她年老的時候,不久于人世的時候,她能想起的肯定是這一段黑暗的日子,大學(xué)四年,她暗無天日。她比誰都敏感,她受過傷害,她耿耿于懷。她恨它,亦愛它,她怕自己在這個字眼里再也跳不出來了。

          實習(xí)的這段日子,嘉麗跟著科長出入過一些大飯店,他帶她去最豪華的歌舞廳,他一擲千金,然而嘉麗知道他用的不是自己的錢;
        他本人沒什么錢,他亦很少送嘉麗禮物,只有一次,他去外地出差,回來的時候給嘉麗捎了一只戒指,嘉麗抵死不要,她窮慣了,她不需要什么戒指,戴在手上很不像;
        她不甚懂黃金的行情,然而她有一個姨曾買過戒指來著,個頭比他的大,做工也精致,據(jù)說近千元,嘉麗估量這一只至少也有四五百元,這么一想,更加不能要了。

          科長很傷心,他說,嘉麗,我沒有別的意思。

          嘉麗說,我知道。

          他把戒指重新拿出來,給她戴上,嘉麗微笑著把它脫下,他再戴上,她再脫下。他生氣了,陰沉著臉坐在一旁不說話。嘉麗覺得抱歉,她愛他,她就不能收他的東西,這不是別的,這是戒指,戒指是錢買的。她不能收錢。

          隔了半晌,他才說,嘉麗,我對你是認(rèn)真的,我不能給你別的,我只有這么點東西……我不知道怎樣對你好!

          嘉麗最終收下了這只戒指,自此,他再也不敢提禮物的事了。然而衣服總是要送一點的,嘉麗太不修邊幅了,一身寒素,有一次他忍不住跟她說,嘉麗,你其實挺好看的。

          嘉麗噢了一聲笑道:其實?

          他說,你只需稍稍打扮一下。

          嘉麗不說話了,這是她的痛處。誰不喜歡打扮?誰天生會跟漂亮衣服過不去?她看著大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美女……她不看她們,她鄙視她們,恨她們!可不是,這還是錢的問題。

          隔了幾天,他去百貨公司為她挑衣服,又怕她拒絕,便事先跟她打招呼:這次你不能過份!嘉麗意意思思地收下了。她不甚喜歡這些衣服,樣式陳舊,顏色過于鮮亮……嘉麗突然懷疑起這衣服的價格,心里一陣緊張。后來,她到底沒忍住去百貨公司看了,結(jié)果讓她很傷心,他買的是最低檔的衣服,他舍不得錢!凰退@一次衣服,她跟他睡了半年,他舍不得錢。

          嘉麗重新拿出戒指來,想去金店估一下價,冷笑一聲,到底罷了。有什么意思?這不是錢的問題!他不愛她,這才是真的,縱使他在她身上花過一些銀兩,也是應(yīng)該的。嫖娼還要付錢呢。她算道,這半年他在她身上花的錢不足一個嫖客的三次嫖資。三次!她幾次?嘉麗哭了,她的價位還不及一個娼妓。

          嘉麗不能忘記,有一次她跟他說起結(jié)婚時,他臉上放出的暗淡難堪的笑容,他軟弱地撫著她的頭,堅定地說,他……他不能離婚,他得顧忌到自己的仕途。她是個好孩子,理應(yīng)明白這一點。他老婆縱有千般不是,然而——然而嘉麗迅速地擦掉眼淚,更多的眼淚掉下來。她為自己傷心。沒有人會像她那樣愛他,視他若生命……他只想跟她睡覺。

          臨走的那天下午,他們又睡了一次。他送她到火車站,離發(fā)車時間尚早,他把行囊寄存了,便帶她穿街走巷找到了附近一家小旅館。嘉麗該永遠記得那家骯臟的私人旅館,踏上屋頂上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搖搖欲墜的樓梯,她的心都灰了。她也奇怪,她怎么會愛上這么一個人,沒有志趣,急吼吼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床單上有前任房客交媾的遺跡。

          嘉麗欲和他說些別的,他看了一下表,笑道,快點,還來得及。嘉麗像發(fā)瘋似的抱住他,剝了他的衣裳。春天的窗外,突然開出了一枝夾竹桃,嘉麗沒有想到,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也能看見花,看見夾竹桃。

          隔了一會,他像是享受似的嘆道,好久沒有……這樣放蕩過了。他說了真話,很有點不好意思,搭訕?biāo)频恼卵坨R,撅起嘴吹吹,不待擦就又戴上了。嘉麗覺得自己是隔著很遠的距離來打量著這個淫客,她有點不認(rèn)識他,也再不想見到他。她甚至開始恨這個城市,在這里生活了半年,它弄了她一身臟氣。

          他看著嘉麗,捧起她的臉,在那極漫長的瞬間,他像是起了感情,長久地沉默著。他的神情單純,沉郁,鏡片上有西窗太陽的光芒。他說,嘉麗,我們以后再也見不著了嗎?

          嘉麗搖搖頭。

          他說,我會去找你的。

          嘉麗聽著他的聲音,一字一頓的,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一下子抱住她,輕輕地咬著她的耳朵,頭發(fā),脖子,手指,衣裳……有一瞬間,嘉麗也迷糊了。她恍惚覺得他們是愛著的,他身體滿足了,他知道愛了,F(xiàn)在,嘉麗寧愿相信是自己錯了,她冤枉了他。從前,她不懂男人,她太小心眼,她對不住他。男人是最奇怪的物種,他動物兇猛,他不擅長表達……然而他是愛著的。

          他像是想起了一件最重要的事,突然從身上摸出三百塊錢來,塞到嘉麗的衣兜里,說,拿著,給自己買點東西。

          嘉麗一下子被驚醒了,她瞪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她剛跟他睡過覺,他就給她錢!她咧著嘴巴,一點點、細聲地哭出來。

          他不能理會她的意思,竟慌了,語無倫次地安慰她:這錢……嘉麗,你先拿著,我知道你用得上。一回到學(xué)校,你就會忘掉我的——他的聲音突然低了,變得軟弱,卑賤,說話時有顫音:我對不起你……錢不多——

          嘉麗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塞住耳朵,對著他的臉發(fā)出了那一天在火車站附近都能聽到的尖叫聲。

          

          二

          

          這十年來,嘉麗過得還不錯。她留在了她母校所在的城市,先是不停地跳槽、換工作,直到四年前,她和同伴合伙開了一家律師事務(wù)所,后來同伴退出,她一個人把事務(wù)所撐下來。這兩年,事務(wù)所的狀況明顯地好轉(zhuǎn)了,她雇了幾個員工,在市中心的黃金地段供了一戶寫字樓,每天,她開著那輛黑色的“奧迪”,馳騁在通往鄉(xiāng)間別墅的馬路上……

          嘉麗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把她的生活弄得這樣……奢華,流于表面化。沒錯,她有錢,她付得起這個錢?墒牵芏嘤绣X人并不都是這樣生活的,他們簡樸,含蓄,從來不亂花一個子兒。嘉麗不。她明知她的這些錢全是花給她自己看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坐在五星級酒店的旋轉(zhuǎn)餐廳里,所有人都不認(rèn)識她。她靜靜地吃著,一頓午飯花它個六、七百塊錢。

          嘉麗不快樂。有時她想,為什么錢到了她手里,就突然變得沒意義了呢?這些年來,她不就是為這個而活著的嗎?可這些年來,她無聊,空虛。她只是個樸實的孩子,自小家教嚴(yán)明;
        她常會念叨起自己的窮,沒有人鄙視她——可是她曾經(jīng)窮過,這才是真的。有一天晚上,她回到寓所里,突然想起自己這三十年,談過幾個男朋友,最后都走了;
        她的大學(xué)時代,她不能忘記那個叫許嘉麗的學(xué)生,她的眼睛里時常閃著光,她的腦子里有很多狂想。

          呵,那些稀奇古怪的、就連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狂想……現(xiàn)在都走了,一個也不剩了。嘉麗突然一陣喪魂落魄,她想哭。她坐在沙發(fā)上,后來滑到地板上,她幾乎匍匐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一天中午,嘉麗接到一個電話,她拿起話筒,只聽那邊“喂”了一聲,她就知道他是誰了。十年過去了,縱使他已經(jīng)死了,變得灰飛煙滅了,她也辨得出他的聲音。她只奇怪,他怎么找到她的。這些年來,她做的最為驕傲的一件事,就是成功地擺脫了他。他的那一頁翻過去了。

          最初的幾年,她還不能。她時常想起他,夜深人靜的時候會突然從床上坐起來;
        有時走在上班的路上:清晨的巷口,嘈雜的公交車站牌底下;
        黃昏時坐在路邊的修鞋攤上補鞋子……常常就淚如雨下。很多人看見她在哭,可是不知道她為什么哭,為誰哭。她從未給他打過電話。

          有一年春節(jié),他把電話打到她父母家里,嘉麗這才想起,當(dāng)初她給他留過家里的號碼。他問她好,又簡單地說了些自己的情況,突然嘆了一口氣道,嘉麗,我想你。

          嘉麗一陣愴然,近乎惱恨。她父母就站在一邊,狐疑地看著她,她不便說什么,匆匆地掛了電話。后來她叮囑父母,不要把她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告訴任何人。她父母或許是忘了,所以隔個一年半載,他總能找到她,很憂傷的聲音……嘉麗便想著該換電話了。

          最后一次通話是在六年前,嘉麗明確地撒謊,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那邊一陣沉默。隔了很久才問道,還好嗎?

          嘉麗說,很好。

          他不再說什么,從此掛了電話。

          嘉麗決定見見張科長,既然他已經(jīng)來到這個城市。——他是來出差的。剛才他在電話里說,這些年來,他一直不能忘記她,常常想起她。

          他是鼓足勇氣才打這個電話的。他說,這幾年,他總有機會來這里出差,有時走在街上,他希望能在千萬人群里碰見她,有一個聲音招呼他,有一只手從身后拍拍他。他突然說,嘉麗,你長變了嗎?

          嘉麗低頭想了想說,我老了。

          他說,我也老了。

          嘉麗抱著話筒,拿圓珠筆的那只手在空中頓了一下,她相信,他是真的老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很殘忍,他們都老了。她最年輕的一段是給他的,她竟不留戀!她心一軟,又一次撒謊道,我已經(jīng)離婚了。

          那邊一陣唏噓,電話里不便多說什么,便約晚上見。

          下午的這四五個時辰,嘉麗準(zhǔn)備去美容店做一下頭發(fā),精品店里買幾件衣服,然后回家休息。她估計今晚和他上床是免不了的,既然他們十年未見,況且她又是離過婚的。總之,上床是一定的,要不,太說不過去了。

          下面的這件事情,是嘉麗走到一家舊貨商店門口偶爾想起來的。她害羞地推門進去了,肥胖的老板娘大概是第一次迎來這位衣著時髦的顧客,跟在她的后面不免吃吃艾艾的。嘉麗在舊竹筐里挑了幾件遭淘汰的學(xué)生衫,樣式笨重、失去光澤的舊皮鞋,一件松松垮垮的對襟黑線衣,放在身上比試一下,滿意地笑了。

          現(xiàn)在,她很明確自己想干什么了,她要化妝,變成另一個人,那個十年前的自己:暗淡,自卑,貧困。她將重新變得灰頭土臉,默默無聞。呵,沒有人會記得她的灰姑娘時代,那像被蟲子啃蝕過的微妙的難堪和痛苦,那些羞辱……沒有人會記起十年前的她,包括她的父母和弟弟,可是他記得,因為他只有這一段。

          嘉麗的內(nèi)心突然一陣溫潤,以至于開始顫抖。她全身心地投入到這次行動中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三十年了,沒有哪件事會讓她如此激動。她飛車行駛在鄉(xiāng)間公路上,看見田野的風(fēng)撲面而來,這是樹葉、麥苗、金黃的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多少年了,她的生活中不再出現(xiàn)這樣的顏色了?現(xiàn)在,她看著它們,一路飛馳而過,一路微笑嘆息著。

          嘉麗倒飭了一個下午,才把自己弄得比較滿意,F(xiàn)在,她站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著自己,自以為是無可挑剔了。鏡子里的這個女人,看上去有三十歲左右,她戴著一副厚眼鏡(這是她從廢物箱里找出來的十年前的那只),眼神疑慮、呆滯。她面色蒼黃,皮膚干燥,勉為一笑的時候,眼角有魚尾紋。她的衣服倒是干凈利落的,像是經(jīng)過精心搭配,然而一看就知道是地攤上的便宜貨;
        她分明是要見某位重要的客人,所以破例地涂上口紅,像第一次涂口紅的人一樣,她猶疑,不踏實,所以涂涂擦擦,最后變成一種讓人不安的顏色。

          總之,這樣的一個女人,每天大街上都能看見很多,她平庸,相貌尋常,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底層,她……她是一個窮人。

          呵,一個窮人。嘉麗的身體竟一陣簌簌發(fā)抖。誰能夠知曉一個窮人的痛苦:她的委屈和惱恨,她的消沉,她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嘉麗含著淚看著自己,現(xiàn)在,她真的相信一件事情:她變回去了。十年的時空突然倒轉(zhuǎn),十年的奮斗付之東流。僅僅是兩三個小時之前,那個光彩照人的新女性許嘉麗,現(xiàn)在想起來就像一場夢。

          嘉麗突然很傷心,她扶著墻壁,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廳的沙發(fā)前,歪在了上面。她打量著這偌大空間里的一切:燈飾,精巧的吧臺。巨大的投影電視。樓梯的玻璃踏板。落地窗外一片綠色的草坪,鄰居的小孩子和一只狗。一只皮球滾到草坪上,一束陽光跟著它們跑。

          她認(rèn)真地看著這些,仿佛有一天會失去它們;
        這本屬于她的一切,她要把它們?nèi)浽谛睦铩?/p>

          

          嘉麗就這樣走出了家門,一步一回首的,她先是把車開到市區(qū)的某個地下停車場。走出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街上有夕陽的影子;
        正是下班高峰,許多人像樹葉一樣紛至沓來,嘉麗立在路邊呆了呆,一時竟無所適從。

          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男人從街對面走過來,此人叫李明亮,某證券公司的老總。兩年前,因涉及一起證券糾紛和嘉麗有過短暫的接觸,后來,嘉麗幫他贏了這場官司,從此便有了些交往?吹贸觯麑λ坪跤悬c情意,偶爾會打個電話致一聲問候,前不久,他還請她喝過一次下午茶,兩人曖曖昧昧的,即便談的僅僅是工作的一些事。

          嘉麗沒想到,她出門第一天就遇見熟人!現(xiàn)在,他朝她走過來了,他似乎看見她了……嘉麗驚恐地立在路邊,根根汗毛直豎。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轉(zhuǎn)過身去,發(fā)足狂奔,她要避開所有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嘉麗突然聽他“咦”了一聲,一抬頭,他已站到她面前。

          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兩人都疑惑地看了對方一眼,他不介意地笑笑,說,認(rèn)錯人了。

          是的,認(rèn)錯人了。嘉麗的身體一陣發(fā)軟,她把手搭在電線桿上。他走了,F(xiàn)在她知道,再也不會有人認(rèn)出她了,她的朋友,親人……總有一天,他們都會唾棄她。

          現(xiàn)在,她要迫不及待地去見一個人,只有他能認(rèn)出她,哪怕她老了,丑了,衣衫襤褸,淪為乞丐!挥兴麜嘈潘褐灰驹谒媲,哪怕不說一句話,他就知道:她是她。

          她猶猶疑疑地去坐一輛公交車(真的,她竟沒想起打出租),一路上,她低著頭,就像做賊一樣,小心謹(jǐn)慎地看著周圍的行人,每個人都很匆忙,冷漠地走著路。嘉麗第一次以異樣的眼光來看著她周遭的世界:那些西裝革履的男子,以及剛從寫字樓出來的濃妝淡抹的小姐……若在平時,他們必互相打量一眼,每人心中一桿秤,秤出對方的容貌,身份,地位,年薪……可是今天,任她怎樣看,他們絕不回敬她。

          嘉麗突然氣怯,她遠遠地站在一邊。他們瞧不起她,瞧不起窮人。她心中不由得一陣嫉恨,他們憑什么?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權(quán)利?這些大公司里的小職員,他們站在公交車站牌底下,旁若無人,氣定神閑……她,她感到艷羨。偶爾,她眼睛的余光會偷偷地掃上他們一眼,即便此時,她還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朝心中吐了一口唾沫說:就你們!平時來巴結(jié)我的可都是你們的老板!

          車來了,她混在人群中,幾乎腳不沾地的被送上車去。車廂里有一股汗餿味,這是嘉麗多么熟悉的氣味呵,她騰出一只手來,急忙捂住嘴巴,一陣嘔吐從胸腔里被送上來。這擁擠在一起的無數(shù)張的臉孔,黃色的,緊張的,扭曲的……嘉麗看著它們,熱愛它們,這是她過去生活的一部分,而現(xiàn)在,她離它們遠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些年來,她過著怎樣的墮落生活,她背叛了她的貧困,也背叛了她的人群。

          她身子前傾,手越過無數(shù)的人頭,直塞進吊環(huán)里;
        因為激動,她的臉脹得通紅;
        售票員用揚聲器一遍遍地喊:上車請買票,下站安華里,上車請買票。嘉麗把身子往人群里鉆了鉆,不聲不響地宣布了她的逃票計劃。

          是的,她要逃票。一塊錢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可是對一個窮人,它意味著一碗鮮肉小餛飩,三塊燒餅,去理發(fā)店里剪一次頭發(fā);
        如果能接二連三地逃票,意味著能買一雙球鞋,花花綠綠的汗衫和短褲……對她,它意味著一種全新的生活。

          嘉麗從未逃過票,現(xiàn)在她站在人群里,一雙警惕的耳朵很注意聽四周的動靜;
        她把身子稍稍弓著,想想不妥,重新直起腰板來,若無其事地瞇縫著眼睛,看車窗外的街景。公共汽車徐徐前行,它拐了個彎,趁這間隙,嘉麗輕輕喘了口氣,不由得想:這趟汽車將把她的生活帶往哪里呢?

          汽車停下了,嘉麗跟著一部分乘客往外走;
        售票員正在檢票,她的頭就像撥浪鼓,前門后門,左一下右一下。嘉麗是從后門下的車,連她自己都不防備,就在售票員把頭轉(zhuǎn)向前門的那一瞬,她一下子撥開人群,兔子一樣竄下車,沿著街巷一路狂奔;
        很多人停下腳步,吃驚地看著她,嘉麗不在乎,因為她知道,她的黑夜降臨了。

          

          三

          

          嘉麗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科長下榻的賓館,已經(jīng)晚了一個多小時。穿灰制服的服務(wù)生站在大堂門口,他稍稍彎下身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為一個行將走下出租車的乘客拉開車門。也不知出于怎樣的奇怪心理,嘉麗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嘉麗一眼;
        嘉麗討好地朝他笑笑,正待往里走的時候,他叫住了她。

          這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他先是打量她一眼,年輕的臉上有狐疑但克制的神情,他問她去哪里;
        嘉麗愣了一下,臉?biāo)⒌貪q紅了。噢,這里不是她來的地方!她不理他,徑自往里走。他突然伸手一攔,擋住了她,平靜而冷漠地說,請問你找哪位客人?嘉麗突然被激怒了。她挑了挑眉毛,盯著他看了半晌才道:你說呢?

          他低了低眼瞼,雙手下垂,訓(xùn)練有素地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問什么?嘉麗的聲音突然高了八度,大堂里有很多人朝她看過來。一個看上去像大堂經(jīng)理的先生匆匆趕過來,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嘉麗突然哭了。這一天她的生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怎么了?經(jīng)理和服務(wù)生耳語了一陣,然后搓搓手陪笑道,對不起小姐,剛才發(fā)生了一點誤會——

          誤會?嘉麗一下子炸了,這幫勢利的、惟利是圖的小人!她指著大堂里來來往往的顧客說,你們?yōu)槭裁床粚λ麄冋`會?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你們敢嗎?我要投訴你們,王八蛋,等著瞧吧,我是律師——她突然噤了聲。她在說什么!天哪,她是律師?

          人群里有人捂著嘴在笑,嘉麗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身邊三三兩兩地站了一些人:飯店的清潔工,前臺小姐,幾位西裝革履的閑客……大家都在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似乎在等她還能編出哪些可笑的話來。兩個身材威猛的保安一左一右把嘉麗夾在當(dāng)中,他們早就不耐煩了,不時地朝經(jīng)理遞眼色;
        如果不是看在這個潑婦說話利索的份上,他們早把她當(dāng)瘋子抓起來了。

          嘉麗開始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峻性了,她丟不起這個人。今天她是來會見舊情人的,還有很多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她忍了忍,哽咽著跟經(jīng)理說出了科長的名字,在哪個房間。

          嘉麗像影子一樣,搖搖晃晃地向電梯走去,她把頭貼在電梯冰冷的壁板上;
        在電梯門行將關(guān)上的時候,她和目送她的人群敵意地對視著。她恨他們。嘉麗閉上了眼睛,一行清淚從她的睫毛下面滾落下來,流經(jīng)鼻凹,淌到嘴里,F(xiàn)在,她明確地知道,她恨這個世界,恨所有人。

          

          科長老了。他打開門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間,嘉麗一陣灰心。她早該知道他老了,有好幾次,她甚至把他想像成一個白發(fā)老翁,拄著拐杖,佝僂著腰;
        然而他絕無這樣不堪。一個四十六歲的男子,老得很恰當(dāng);
        他皮膚松弛,眼袋下垂,而且也胖了。嘉麗不由得感嘆時間不公,造物是件奇怪的事,十年光陰就把一個男人弄成這樣子!原來的風(fēng)流倜儻哪去了?

          他穿著一身藏青西服,把手放在門把上;
        十年的相思仿佛全集中到那一刻他的凝視里了。他吐了一口氣,輕輕喚了聲“嘉麗”。

          嘉麗有點不好意思,側(cè)著身走進房間里,F(xiàn)在,他就坐在她的對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兩人都不能開口說什么,他們甚至不敢看對方一眼。是啊,十年……什么都毀了:容顏,愛情,生活。嘉麗一陣恍惚,不能相信他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十年!而她這十年是怎么過來的?她搖了搖頭,竟什么也想不起了。

          他把手從桌子對面伸過來,嘉麗握住了它。他一用力,嘉麗就把頭磕在他的手腕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側(cè)傾,繞過圓桌,一下子跪在他面前。

          他把手插進嘉麗的頭發(fā)里,一下一下的,一邊問,嘉麗,這些年你還好嗎?

          嘉麗的鼻子突然要發(fā)酸,幾乎落淚。

          他俯下身,把臉貼著嘉麗的頭發(fā)。他從椅子上滑下來了,抱住了嘉麗。

          嘉麗把頭藏在他的胸脯里,就在這時她聞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氣味,這氣味從他的V字領(lǐng)的羊毛衫的領(lǐng)口散發(fā)出來,嘉麗嗅得出來,這氣味在他的身體里,四肢,胸脯,鼻息里,這是衰老的氣味,俗稱“老人味”的。

          一個四十六歲的男子,這氣味來得早了些;
        嘉麗皺了皺眉頭,心里一陣厭惡。她迅速看了他一眼,覺得和他上床是件不能忍受的事。

          現(xiàn)在,嘉麗開始說話了,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為了消除因激動帶來的緊張感,她先做了兩次深呼吸。她跟他說,這十年她過得……挺不容易的。她的語調(diào)平靜而憂傷,像沉浸在一件久遠的往事里,很認(rèn)命。

          十年前,她被分配到一家國營企業(yè)的法律部門,丈夫是同廠的一個工會干部。那時候,“國企”的效益已經(jīng)很不好了,兩人一商量,決定由他下海開一家花木公司,錢沒掙幾個,女人倒賺了不少。后來就離婚了。兩年前,她所在的工廠也宣布倒閉了,所以她現(xiàn)在是一個無業(yè)游民,換句話說,是一個下崗女工。

          說到“下崗女工”時,嘉麗頓了一下,她按了按胸脯,她看到她的情緒已經(jīng)開始飛揚了,不受控制了。

          在她說話的時候,科長偶爾會打斷她,問她一些細節(jié)。嘉麗不缺細節(jié),她以她那慣常的、沒有表情而呆板的臉對著科長,繼續(xù)說著她那莫須有的往事。偶爾她會看他一眼,她的眼睛直愣愣的,有時也會眨一眨。

          科長坐在床邊的地毯上,托著腮,神色沉重。他在認(rèn)真聽。他說,嘉麗。

          嘉麗應(yīng)了一聲,抬頭看他。

          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問了: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嘉麗猜度他的心思:在這個問題上他不愿停留太久;
        兩個有外遇的男人,兩種結(jié)局,他不能把自己逼到一個尷尬的位子上。好在嘉麗對離婚也不甚感興趣,她搖了搖頭,表示不愿談她的前夫,又繼續(xù)她那窮困潦倒的生活話題了。

          嘉麗只對這個感興趣,一說起窮,她能激動得渾身輕顫,她的眼睛會發(fā)出神采,她的呼吸意外地急促,以至于有時不得不停下來,大聲地咳嗽兩聲。她做過家教,在私人公司當(dāng)過法律顧問,被人炒過魷魚,最困難的日子,她坐不起公交車,手里只剩下三毛錢了,不得不打電話向一個朋友求救……原以為大學(xué)四年,她會苦盡甘來,可是誰能想到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不能再說下去了。她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她傷了她的心?崎L上前摟住她,囁嚅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隔了很久,他才說,嘉麗,你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嘉麗看著這張臉,直到它在她的眼前完整地呈現(xiàn)……她撲在他的肩上,發(fā)出了這三十年來最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

          

          他領(lǐng)她去樓下找一家小飯店,吃飯的時候,他不太說什么,一個勁地往她碗里挾菜,說,這是豬肝,你多吃點,很補的。

          嘉麗簡直感激涕零。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像他這樣的好人了,他瞧得起她,他愛她。有一瞬間,嘉麗甚至想重新戀愛了。十年前的一切,她準(zhǔn)備既往不咎。她恨他是沒道理的,縱使他在她身上花過一些銀錢,可是哪個戀愛中的男子不在女人身上花銀錢?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她不該拘這個心,她太小氣了。從前,到底因為窮,她見不得錢。上次他在小旅館塞給她的三百塊錢,她一直留著沒用,太有紀(jì)念意義了,像是她的“賣身錢”。

          兩人喝了點酒,回到房間來。嘉麗覺得自己是醉了,利索地脫掉毛衣,躺到了床上,拿眼睛看著他。她以為他會奔過來,然而沒有。他篤定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把身體沉沉地陷了進去,架著腿在抽煙。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燈影下臉紅撲撲的。他突然抬頭看了嘉麗一眼,嘉麗一激靈,他幽暗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是意味深長的。隔了一會兒,他掐滅了煙,走到她床邊坐下來,搭訕了一些別的事。后來,裝做不介意地問,嘉麗,這些年你是靠什么生活的?

          嘉麗不防他會問這個,想了想笑道,還能靠什么?打零工,靠朋友的接濟,偶爾也借點錢。

          他噢了一聲笑道,靠朋友的接濟?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嘉麗一下子坐起來,認(rèn)真地看了他半晌,方才笑道,當(dāng)然是男朋友。

          他哈哈笑了兩聲,表示并不在乎,錯錯牙齒說,多嗎?

          嘉麗再是涵養(yǎng)好,也忍不住了。她跳下床來,穿起衣服就要走人。他慌忙攔住她,把她抱緊,說道,嘉麗,你聽我解釋——

          嘉麗推開他,后退幾步倚到寫字臺上,F(xiàn)在,她再也無需傷心了,今天她哭過多少回了?失望過多少次?被多少人欺侮歧視過?一切都過去了。

          她喚了一聲他的名字,跟他說,你不用害怕,我身上沒有臟病,但是我沒有衛(wèi)生證明,信不信由你。

          他坐在床頭,很是發(fā)窘,兀自拿手拭拭額角說,嘉麗,你誤會了,我只是開開玩笑。

          嘉麗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男人,她想啐他。他不是壞人,可是他齷齪,懦弱,無聊。嘉麗說,你有臟病嗎?

          他吃驚地看著她,搖了搖頭,F(xiàn)在,一件事情擺到了他們面前,兩個人都心照不宣:這些年來,他以為她在賣淫;
        今晚她準(zhǔn)備向他賣淫。

          嘉麗轉(zhuǎn)身向洗手間走去,關(guān)上門。賣淫的事是在一瞬間決定的,來得太突然了,腦子有點悶。她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這一看,連她自己都大失所望。她看到自己老了,她本來就中等姿色,穿著一身農(nóng)民工進城的衣服,完全塌相了。十年前,他看中她不過是因為她年輕,現(xiàn)在呢?她這才想起剛才在門口的第一次相見,雖是極力掩飾著,她也看出他的失望之情。

          嘉麗反手撐在臺面上,一用力,身體坐到了上面,F(xiàn)在,她什么都想起來了。在她痛陳革命家史時,他的奇怪曖昧的神色,把眼睛向上抬一抬,似乎在想些什么。他想的是錢!胫麘(yīng)該給她多少錢,才算恰當(dāng)。

          他鄙視她,恨她:十年了,他想像中的許嘉麗是光彩照人的,他愿意看到她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他來看她,或許是念舊情,然而更多的還是找樂子——有幾個男人是為了女人的落魄來看她的?他愿意她陪他去公園里走一走,茶館里坐一坐,說點私密話;
        如果有可能的話,上床睡一覺那是再好不過了。然而這一天,一切都垮了,她毀了他十年的夢。他最看不上的還是她說話時的下流態(tài)度,他為她感到難堪,他感到了惘惘的威脅:她在威逼他拿錢。

          隔了很久,嘉麗才回到房間來,兩人又閑閑地說了一會話,F(xiàn)在,最讓他們難堪的恐怕就是一個錢字,迄今為止,這個字還沒拿到桌面上來談過;
        這個字就在他們中間,說話的時候它在話的背后,不說話的時候它就說話……它隱隱地在著,到處都是,一觸即發(fā)。

          有一瞬間,嘉麗開始于心不忍,她甚至想掉頭走開,回家睡一覺,第二天衣冠楚楚地去上班。呵,這惡夢般的一切讓它結(jié)束吧,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她今天一定是瘋了!她為什么要扮成這樣,看著人群在她面前出丑,看著自己在人群里出丑……她為什么非要捅破它?

          科長咳嗽了一聲,開始說話了。他抖了抖嘴唇,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但話到嘴邊,還是哆嗦了一下。他老實告訴她,他沒帶多少錢,這幾天又花了不少,所以身上所剩無幾了。

          嘉麗看著他,輕聲地問了一句:剩下多少?

          他皺了皺眉頭,不能掩飾一臉的吃驚,問道:你要多少?

          嘉麗說,你說呢?

          他說,我不知道。

          嘉麗說,你嫖過嗎?

          他搖了搖頭。

          嘉麗譏笑了一聲,說道,你真是正派人。

          他冷冷地看了嘉麗一眼,說,我不喜歡嫖。

          嘉麗說,是啊,嫖要花錢的,而你舍不得花錢。

          他一下子憤怒了,把一張貼青的臉堵到嘉麗的臉上看了很久,說道,可是我在你身上花過錢,你別忘了——他用力地揚了兩下手:我不欠你的。

          嘉麗不說話,自顧自脫掉衣服,鉆進被子里。夜深了,窗外的市聲漸漸地熄去,偶能聽見路邊賣餛蝕的一聲清揚的吆喝,余音縹緲,也漸漸地熄去。

          半夜里,他爬到她的床上來,黑暗里嘉麗只是睜著眼睛,腦子里一片混沌,她覺得自己太累了,所以又閉上了眼睛。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嘉麗一宿未眠,只裝做假寐。他撞上門的那一瞬間,嘉麗起身查看他是否留下了錢,然而沒有。嘉麗也沒去追,大概他以為這一趟不值得付錢吧?或是他一生中最羞恥的經(jīng)驗?

          現(xiàn)在,嘉麗一個人在街道上走著,天漸漸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一陣風(fēng)吹過,嘉麗裹緊她那身破衣爛衫,像狗一樣抖了抖身體。她上了一座天橋,早起的乞丐披著一件破風(fēng)衣,蹲在天橋的欄桿旁等候客人,他冷漠地看了嘉麗一眼,聳聳鼻子,像是對她不感興趣的樣子,又低頭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嘉麗扶著欄桿站著,天橋底下已是車來人往,她出神地看著它們,把身子垂下去,只是看著他們。

          

          完成于2003/2/27

          刊于2003年5期《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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