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從譚嗣同說起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成文山:我有一個小問題,過兩天我就要到瀏陽去參與舉行紀念譚嗣同的活動,包括一個國際學術研討會。那很自然,我要反復學習你在《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有關譚嗣同的文章。我要問你,自那篇文章以后,你對譚嗣同的評價還有沒有新的內容?早幾年你那本驚動一時的書(指《告別革命》),人家只允許我看一個晚上就要拿走,我也確實只翻了一個晚上,他就拿走了。所以今天有機會我想請教你。
李澤厚:謝謝成院長講話,謝謝成院長叫我到這里跟大家見面。那本書早知你那么愿意看的話,應該帶一本給你,在北京我還有一兩本。那本書受到的議論、批評、批判是這幾年的熱門,在座的也許有些知道,有些可能不太清楚。
對譚嗣同,我至今還是很敬佩,那是絕無問題的,對他的評價也基本上跟史論那本書沒什么變化。譚嗣同無疑是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一個轉折點,所以我始終不同意把他算作改良主義。他實際上是開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先河的先驅者,是中國近代激進主義思想的源頭,這里就牽涉到激進主義的問題了。這些年,我受到的非難不少,因為我認為辛亥革命不一定必要,不一定必然,這遭到很多議論。其實,歷史本來沒有什么"如果"可講,沒有"如果不發(fā)生辛亥革命"的問題。歷史是一次性的,它不可能重復。因此我所要強調的,就是不完全同意黑格爾"凡是現(xiàn)實的就是合理的"講法。因為其中飲含一種"必然性"的思路。凡是現(xiàn)實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好像就一定會發(fā)生,然而就是合理的,我以為那不一定。辛亥革命是發(fā)生過了,但那場革命是否一定必然呢?我覺得并不一定。歷史是人所創(chuàng)造的,人就有各種選擇的可能。剛才講了,沒有毛澤東就沒有文化大革命。人并不是被歷史必然性所決定的,有很多事情,人的主觀因素起了很大作用。每個人都在創(chuàng)造歷史,不僅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也在創(chuàng)造整個社會的歷史。當然這里面,領導人的責任大得很。慈禧太后,大家罵她是壞蛋,我以前想慈禧太后早死10年就好了,早死10年,光緒親政,戊戍變法就成功了;
現(xiàn)在我想慈禧太后晚死10年就好了,晚死10年,中國也會情況不同。大家罵慈禧太后是"偽立憲"等等,現(xiàn)在看來,她還是在干些事,她所允許擬的那些條例,今天看來還相當不錯。假使慈禧晚死10年,情況就會不一樣。為什么呢?因為辛亥革命的發(fā)生是有兩個具體原因的,一個是皇族內閣,把漢人排除在外,更加激化了人們倒向革命的決心,慈禧就決不會干這些蠢事;
一個是鐵路國有,為平息四川鐵路風潮,端方領兵入川,武漢空虛,起義就發(fā)生了。孫中山那時正在美國,早晨起來看報紙才知道辛亥革命起義成功了,于是趕快在美國籌錢。第二年才回國。當時因為黃花崗之后,同盟會的主要力量已喪失殆盡,革命早已走入低潮,孫中山根本沒想到馬上就會有成功的起義。辛亥革命的成功,還有袁世凱的原因,袁世凱已經打到武漢,三鎮(zhèn)已經取了二鎮(zhèn),但他故意按兵不動,以實現(xiàn)他自己個人的野心。假若慈禧在世,也許不會派袁世凱。袁世凱也不會有那個膽量,因為慈禧太后是蠻厲害的角色,以前就能夠駕馭比袁權勢更大的曾國藩、李鴻章。辛亥革命不一定必然,并不是我的創(chuàng)見,國外有書,國內也有些文章提及,只是沒有講得我這么明確,也還有文章引述大量材料證明辛亥革命阻礙了現(xiàn)代化的實現(xiàn)。所以我講現(xiàn)實的不一定就是必然要發(fā)生的,歷史充滿著偶然性。"如果"的意義就在于:應該總結過去的經驗,要注意歷史機遇的多種可能性。這幾十年,在歷史學上,好像我們都大講必然性,好像發(fā)生過的一切都是必然的,我主要就是要反對這個觀點。如果大家不滿足的話,還可舉別的一些例子,我也還可以作一些說明,F(xiàn)實的并不一定就是必然的,而真正意義上的必然性,也并不見得就很快能取得現(xiàn)實性。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道路,是必然的,但并非一定是現(xiàn)實的,前幾十年就是證明,一再受挫折,有各種阻礙,走了很多彎路,并不現(xiàn)實。這里面有很多的偶然性,個人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像毛澤東就起了很大的作用。中國這20年相當了不起,鄧小平功勞很大,他個人起了很大的作用,換了別的領導人,不一定如此,可能還會折騰多少年。這里個人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現(xiàn)實的不一定是必然的、合理的,必然的、合理的也不一定是現(xiàn)實的。都要靠人的選擇和努力。對于像譚嗣同這樣的第一代革命者,我始終是敬佩的,包括對歷代的革命黨人,像同盟會,共產黨人,也都是如此。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他們的選擇是無可厚非的。我現(xiàn)在再舉個例子來說吧,這是我自己的例子,我這次是回來跟老同學聚會,當時我們畢業(yè)時(1948年)有個小冊子,每個人寫幾句話,這個小冊子我至今還保留了。有個同學說他居然記得我那句話,我當時寫的是:"不是血淋淋的斗爭,就是死亡──敬錄KM語贈別本班同學。"KM就是Karl Marx,那時我是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但是當時不敢講馬克思,那是在國民黨白色恐怖的統(tǒng)治下,1948年5月份,只能寫KM。"血淋淋的斗爭",在當時是一種非常激烈的革命情緒,跟譚嗣同在《仁學》里面講的"只有使新舊兩黨流血遍地,中國方有復興希望"是同樣的主張。那個時候,年青的時候,確實是有這樣一種犧牲自己的精神。我當時干過很多冒險的事,如秘密將毛澤東的文告《將革命進行到底》夾在鞋子的底層里面,送給一些人,等等。當時有這么一種激進的情緒,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尊敬的。但是人不能一輩子老年輕,如果你六十歲的時候,還像二十幾歲時一樣就不對了。六十幾歲,過了這么多年,走了這么多路,應該回顧一下自己走過的路,到底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要做一個非常冷靜的分析,然后才知道以后是什么方向。包括今天性急的年輕人也應吸取歷史的教訓。對譚嗣同的激進主義這方面也是這樣看,作為第一代激進思想,當時有它的合理性,作為思想來說,也有它的一定的必然性,但是,我們今天應該總結歷史經驗教訓,不能一味地盲目地崇拜、鼓吹,我覺得這種情況一直存在著。現(xiàn)在還有人主張革命或盼望革命。還要革命,我就不贊成了。我講不管是左的革命也好,右的革命也好,我都不贊成。我主張還是要發(fā)展經濟,還是要慢慢來,一切事情急不得。我在海外被一些"民運人士"批判得很厲害,把我罵得一塌糊涂,所以我是兩面挨罵,兩面都罵得很厲害,但是我還是相信自己的看法。
* 1998年9月23日,應湖南大學岳麓書院的邀請,李澤厚先生來岳麓書院文廟講學。座談中,李先生同窗故友、湖南大學原校長、湖南大學人文學院院長、譚嗣同研究會會長成文山教授曾問及李先生對譚嗣同的評價等問題,李先生就此作了回答。本文即當時對話的錄音整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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