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記錄:黃宗羲的歷史哲學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內(nèi)容提要:黃宗羲出生在明清易代之際的歷史劇變時期,劇烈的社會變動使他不斷思考歷史的變動,由此形成了他的歷史哲學。黃宗羲的歷史哲學以《周易》的變通思想和歷算學的研究為理論基礎,其歷史變革的根本之道是仁義,其中心是萬民,其方法則是變革制度。這是一個嚴密的理論體系。
關鍵詞:黃宗羲 歷史哲學 變通 仁義 萬民 制度
黃宗羲身處動蕩不安的明末清初社會,對社會歷史的變化發(fā)展有切身感受和深刻認識。他在自己撰寫的《留書》、《明夷待訪錄》、《易學象數(shù)論》、《孟子師說》、《破邪論》等著作中,較為完整地表達了自己的歷史哲學。他對歷史變革的思考,深刻而又有特色。
一
黃宗羲在論述歷史問題時,強調(diào)變革的重要,提出過變革封建體制的種種看法。他的這種求變的思想,與他對《周易》的深湛研究分不開。他潛心研究《周易》,晚年著成《易學象數(shù)論》一書,站在義理派立場上,一一辯正象數(shù)派附會在《周易》上的種種謬說,諸如納甲、占課、天根月窟、卦氣、卦變、六壬等,以求恢復《周易》之本意,體現(xiàn)出求實明理的精神。與此同時,黃宗羲對《周易》的變通思想多有闡發(fā),他說:“蓋《易》非空言也,圣人以之救天下萬世者也!侔耸呢痴撸砸恢我粊y之脈絡,陰陽倚伏,可以摹捉,而后圣人得施其苞桑拔茅之術(shù)以差等百王。故象數(shù)之變遷為經(jīng),人事之從違為緯,義理即在其中。一部二十一史,是三百八十四爻流行之跡也!盵1]又說:“消長得失,治亂存亡,生乎天下之動,極乎天下之變!盵2] (卷六《胡仲子翰衡運論》)《易經(jīng)》講變化,含有深刻的辯證法因素,其中的爻,就是講變化的,陰陽二爻的不同排列方式,即演化出世界萬物包括人類社會的變化發(fā)展,黃宗羲在解釋“革”卦時就曾說:“器弊改鑄之之為革,天下亦大器也,禮樂制度,人心風俗,一切變衰,圣人起而革之,使就我范圍以成器。后世以力取天下,仍襲亡國之政,惡乎革?”[3](卷六《胡仲子翰衡運論》)很明顯地闡發(fā)了“承敝易變”的思想。除《周易》外,黃宗羲的歷史變革思想還來源于他對自然科學的研究。他是“通天地人之儒”,[4]在中西天文歷法、算法、地理學方面有極高的造詣,作有《歷學假如》、《授時歷故》、《回歷假如》等歷算學著作以及《今水經(jīng)》等地理學著作多部。他不是一個專門的自然科學家,但他能夠?qū)⒆匀豢茖W與社會科學打通,“太沖于史學而注意歷法地理,蓋猶顧寧人之治經(jīng)學而特注意于音韻,均于學術(shù)界最有發(fā)明者也”。[5]一方面,他用自然科學知識揭露宗教神學和世俗迷信的虛妄和危害,進一步破除先儒在“天人之際”問題上的模糊認識。另一方面,他從宇宙、天象的往復變化,萬物的此消彼長中受到啟迪,并將其與明清易代的歷史巨變結(jié)合起來,認識整個人類社會的變化發(fā)展。而且,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變化發(fā)展是有秩序有規(guī)律的,所謂“大化流行,有一定之運。如黃河之水,自昆侖而積石,而底柱,而九河,而入海,盈科而進,脈絡井然”。[6]
黃宗羲的歷史變革論還建立在氣本論宇宙觀之上。他吸收張載的氣本論,指出:“盈天地間皆氣也!盵7](卷六十二《蕺山學案》)氣是一切運動變化的主體。這一點與王夫之的“氣一元論”是一致的。以氣本論為前提,他又提出“理氣是一”的命題,指出氣是理的基礎,理是從屬于氣的,但理氣又是不相離的,是統(tǒng)一的,從而否定了程朱“理在氣上”、“理在氣先”的客觀唯心主義,[8] 使自己的歷史變革論建立在了唯物主義思想之上,能夠按社會歷史變化發(fā)展的實際來描述歷史。
黃宗羲還指出,事物變化之中又有不變,他說:“蓋大化流行,不舍晝夜,無有止息,此自其變者而觀之,氣也;
消息盈虛,春之后必有夏,秋之后必有冬,人不轉(zhuǎn)而為物,物不轉(zhuǎn)而為人,草不移而為木,木不移而為草,萬古如斯,此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理也。”[9] (卷二《崇仁學案二》)又說:“流行之中,必有主宰,主宰不在流行之外,即流行之有條理者。自其變者而觀之,謂之流行;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謂之主宰!盵10](卷二)從上面這些話,結(jié)合他的“理氣是一”觀,我們可以看出,黃氏的“不變”是寓于“變化”之中的。所謂“變”者,就是“流行”、氣;
所謂“不變”者,就是“主宰”、理。但主宰在流行之中,理在氣之中,故而不變寓于變化之中。不變只是相對變化而言的,是萬物流行中的規(guī)則、條理、秩序,是事物運動中的相對靜止。并非變化之外又有絕對靜止的本體,也不是“太極、道、理本質(zhì)不變”。[11]黃宗羲是在指出,所有的變化都是有規(guī)則的,不是亂變。
黃宗羲的歷史變革論還注意到歷史條件,即“時”與“勢”的重要。他認為,只有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變革才會成功。他在論述胡翰《衡運論》時就說:“天生仲尼,當五伯之衰,而不能為太和之春者,何也?時未臻乎革也!睔v史變革的條件不成熟,變革便不會出現(xiàn)。如果歷史出現(xiàn)必然滅亡的趨勢,人力也無法挽救。他在論述南明小朝廷的滅亡時就說:“故帝之亡,天也,勢也!彼凇睹饕拇L錄》的《建都》中也提到“因時乘勢”,進行變革。他主張建都金陵,但有人不同意,認為關中形勝至上,應建都關中。黃氏指出,時代變化了,條件也變化了,建都地點自然隨之變化,所謂“時不同也”。秦漢時期,關中田野開辟,人物殷盛,而吳楚之地則處蠻荒,經(jīng)濟落后,不能與關中相比。如今關中屢遭寇亂,十室不存二三,經(jīng)濟衰敝,人才凋零,一切仰食東南,而東南地區(qū)粟帛灌輸天下,“天下之有吳、會,猶富室之有倉庫匱篋也!痹诖私ǘ,有利于王朝安定。
黃宗羲的歷史變革論有歷史循環(huán)論的跡象,也包含有一定的進化論的因素。他在《孟子師說》中談及社會歷史的治亂盛衰時,認為社會歷史的變化發(fā)展與自然界的變化一樣,都是盈與虛、治與亂、盛與衰循環(huán)不已的運動,所謂“治亂盈虛,消息盛衰,循環(huán)不已”。在《明夷待訪錄·題辭》中,黃宗羲也談及社會歷史治亂問題,說:“余嘗疑孟子一治一亂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亂無治也?”并依十二運治亂循環(huán)觀推算,從周敬王甲子(前477年)到康熙二年黃氏作《待訪錄》時,皆在一亂之運,二十年后始交“大壯”,由亂而進于治。黃宗羲晚年著《破邪論》,其題辭中又談及治亂循環(huán)問題,由于他所期望的“大壯”之運沒有出現(xiàn),故而他對十二運治亂循環(huán)說深致不滿?梢钥闯,有關社會歷史治亂循環(huán)的問題,一直是黃宗羲潛心玩味的歷史哲學問題。對于一治一亂的循環(huán)論,他有所懷疑,但又沒能走出這個圈子。
黃宗羲論述過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總趨向,《留書·文質(zhì)篇》就從傳統(tǒng)的“忠”、“質(zhì)”、“文”的變化中論述了由忠而質(zhì)而文的社會進步。他指出周代最強盛時,“中國之人”在文學、禮制、分工、倫理、衣食住行諸方面都遠遠超過“要荒之人”,這些都是一代又一代圣人“相續(xù)而治”的結(jié)果,如果“要荒之人而后圣有作,亦未必不如魯衛(wèi)之士也”,照樣能達到“中國之人”的文明程度。在這里,黃宗羲論述了人類由“野”到“文”,又從文之不備到文之大備,其總趨勢是向前的觀點。這顯然高出于循環(huán)觀,是一種進化的看法?上,黃宗羲并未把這一觀點貫徹到全部認識當中,在論述社會歷史變動時,他用得最多的概念依然是“一治一亂”、“盈虛消長”等。當然,我們也應看到,黃氏指出社會治亂盛衰的變動,其根本目的不僅僅是要表達一種運動觀,更重要的是要探尋“治亂之故”,[12]即歷史變化的原因。
二
在導致歷史運動的諸因素中,黃宗羲特別強調(diào)人的力量,他在談到孟子的“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時說:“后世之所謂天時,當群雄競起大亂之時是也;
所謂地利,如唐失河北而亡,宋都臨安而弱是也;
至于人和,則萬古不易,……而天時地利皆失,不能不累及人和也!盵13](卷二)天時地利等因素會對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變化產(chǎn)生影響,但人卻是“萬古不易”的最關鍵的因素。
在人這一推動歷史變革的關鍵因素中,人之“心”又是最為重要的,甚或是根本性的動力。黃宗羲所謂“心”,不是指人的思維能力,而是人的道德倫理意識。黃宗羲將人作為社會歷史變革的主體,并由此導出:主體的人是不是遵循儒家的倫理道德原則,是造成社會治亂的動因和關鍵,而在這些道德規(guī)范中,“仁義”又是關鍵中的關鍵。從黃宗羲的論述中,我們明顯地看到他帶有陽明心學的影子。他說:“天地以生物為心,仁也。其流行次序萬變而不紊者,義也。仁是乾元,義是坤元,乾坤毀則無以為天地矣,故國之所以治,天下所以平,舍仁義更無他道!盵14](卷一)又說:“天地之生萬物,仁也。帝王之養(yǎng)萬民,仁也。宇宙一團生氣,聚于一人,故天下歸之,此是常理。自三代以后,往往有以不仁得天下者,乃是氣化運行,當其過不及處,如日食地震,而不仁者應之,久而天運復常,不仁者自遭隕滅!盵15] (卷四)仁義之道乃治亂根本,以仁治天下,是社會運動的“常理”,以不仁治天下,則是反常,反,F(xiàn)象不會久存。社會運動符合“常理”即為“治”,出現(xiàn)“反!奔礊椤皝y”。仁與不仁,是決定社會治亂的根本。
黃宗羲強調(diào)“仁義之心”在歷史變革中的重要,他的仁義不是只求于自身修養(yǎng)的“內(nèi)圣”,而且還發(fā)為事功,是與事功相統(tǒng)一的。仁義是根本,事功是仁義之道的表現(xiàn),事功中體現(xiàn)仁義。由此,他區(qū)別了王道和霸道,“王霸之分,不在事功而在心術(shù),事功本之心術(shù)者,所謂‘由仁義行’,王道也;
只從跡上模仿,雖件件是王者之事,所謂‘行仁義’者,霸也”。[16](卷一)就是說,王、霸之分不在事功,而在仁義之心,王道根于仁義之心,霸道無仁義之心而只追求利欲,由仁義之心而發(fā)為事功者,為王道,否則為霸道。
從仁義之心對歷史變革的重要性出發(fā),黃宗羲考察了人的主觀動機對歷史事件的重要作用。“人心無不仁,一念之差,惟欲獨樂。故白起發(fā)一疑心,坑四十萬人如蟣虱;
石崇發(fā)一快心,截娥眉如芻俑;
李斯發(fā)一饕心,橫尸四海;
楊國忠發(fā)一疾心,激禍百年。戰(zhàn)國之君,殺人盈城盈野,只是欲獨樂耳”。[17](卷一)歷史事件的發(fā)生有極其復雜的原因,歷史人物的主觀動機、道德意識,即所謂“一念之差”,當然也起很大作用。黃宗羲能夠看到人的思想動機在歷史活動中的作用,實屬難得。由此出發(fā),他特別重視君主的自我修養(yǎng),并從心學的角度將儒家傳統(tǒng)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加以發(fā)揮,要君主自覺地端正思想動機。黃宗羲在論述歷史變革時,一方面能夠認識到歷史變化有一定的客觀趨勢及必然性,人們必須因時而變,順勢而治,另一方面又能看到人在歷史變革中的主導作用,注意到人的主觀動機對歷史事件的影響,確乎達到了歷史哲學的高水平。
三
黃宗羲歷史變革論的中心是萬民。在他看來,所有的變革都必須圍繞萬民的利益進行,都必須有利于民生,一切均要從民眾之需要出發(fā)。這是孟子“民貴君輕”思想在明清之際的重新發(fā)揮,是黃宗羲用以區(qū)別仁義之心與非仁義之心的標準,更是黃宗羲歷史變革論的立足點。從黃宗羲的著作中,我們無數(shù)次地看到這樣的言論,諸如“志仁者從民生起見”,[18] (卷六)“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19](《原臣》)等等。從關注生民休戚這一中心出發(fā),黃宗羲指出了封建君主專制愈來愈強,人民遭受政治壓迫、經(jīng)濟剝削愈來愈嚴重的現(xiàn)實。他認為,中國歷史有兩大變局,秦漢為一變,蒙元為一變,愈變對老百姓的盤剝愈嚴重,所謂“夫古今之變,至秦而一盡,至元而又一盡。經(jīng)此二盡之后,古圣王之所惻隱愛人而經(jīng)營者蕩然無具,茍非為之遠思深覽,一一通變,以復井田、封建、學校、卒乘之舊,雖小小更革,生民之戚戚終無已時也”。[20](《原法》)他認為,歷史經(jīng)此兩變,積弊日久,百姓災難日深,小的變革已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遠思深覽,一一通變”,進行較大的變革。只有這樣,才能結(jié)束生民戚戚慘慘的生活。他還具體分析了一些制度的變更對百姓日深一日的盤剝。比如稅法,從古代井田制到秦廢井田,為一變;
自秦而至于唐,行兩稅法,由征粟帛改為征錢,又一變;
自明以來,廢錢而征銀,此又一變!敖(jīng)此三變,民生無幾矣”。[21](卷三)制度的變化,關鍵是看其病民還利民,利民之變?yōu)樯,害民之變(yōu)椴簧啤?/p>
從萬民利益出發(fā),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對封建君主專制進行了猛烈抨擊。他把三代以下與三代以上進行了對比,認為三代以上之君,為萬民而設,為萬民謀利;
三代以下之君則為個人謀利,將天下變?yōu)閭人之私產(chǎn),胡作非為,“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chǎn)業(y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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