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達爾富爾”顯示中國國際外交的深層矛盾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緬甸“袈裟革命”發(fā)生后,中國多次公開表示國際社會不應施壓,亦不贊成由聯(lián)合國予以討論。不久前,在今年年初,中國曾在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成功抵制西方對緬甸的制裁議案。對安理會的維和議案,中國歷來幾乎一律棄權,對在臺灣“邦交國”馬其頓的維和行動,更投反對票。然而在今年8月1日,中國在安理會卻破天荒對蘇丹達爾富爾的維和行動投了贊成票,通過其1769號決議,更派中國軍隊直接參與當?shù)鼐S和行動。何以厚此而薄彼?當一些荷里活(好萊塢,下同)明星掀起杯葛北京奧運運動,并以遠在天邊的達爾富爾人道危機和緬甸危機切入,要求中國以“影響力”向蘇丹、緬甸獨裁政府施壓,并得到一些內地知識分子響應,這就突襲了崛起中的中國在外交上有自相矛盾的隱憂。
三套不能并存的外交綱領
“ 9 · 1 1 ” 事件后, 國家領導人曾說要“把握機遇、因勢利導”,直接宣示放棄“韜光養(yǎng)晦”的原則,繼后又不斷提及“和平發(fā)展”。發(fā)展下來,中國外交卻同時產生了三套綱領,但它們在邏輯上,幾乎是不可能并存的,當局也沒有說明什么時候,會使用什么綱領。它們包括:
一、中國作為“和平崛起”、“和平發(fā)展”中的國家,要盡量減低西方國家作為既得利益者的戒心,誓言要當一個“盡責任大國”。這是說,它不會重蹈其它國家崛起時作為“現(xiàn)狀挑戰(zhàn)者”(status quo challenger)的覆轍,承諾當一個“現(xiàn)狀捍衛(wèi)者”(status quo defender),即遵守國際社會秩序現(xiàn)有的、基本上由西方國家設立的規(guī)范。這樣做,中國實質上承認有一套普世性的價值,凌駕于各國主權之上,盡管對這套價值的定義不一定和西方相同,但面對諸如蘇丹、緬甸一類人道危機,始終難向國際社會解釋“盡責大國”袖手旁觀的決定。
二、中國發(fā)現(xiàn)后“9·11”世界充滿外交機遇,因此要“因勢利導”、主動出擊地進行所謂“全方位外交”,祈望和所有主要國家建立戰(zhàn)略性伙伴關系,哪怕這名詞已變得形式化。要做到有代表性又符合國家軟、硬實力的全方位外交,中國特別重視與西方(特別是美國)不和的國家,以它們作為外交力量的憑借,但又不可能和它們走在一起,直接撕破臉挑戰(zhàn)西方的利益。于是,全方位外交的理論基礎,必然要繼續(xù)強調“不干涉別國內政”這項周恩來時代已確立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之一。換句話說,當中國承認有普世價值的存在,又不能深入介入別國內政,對各國主權的基本尊重,只得倒果為因地成了北京捍衛(wèi)的、和美國定義不同的國際普世價值。
三、中國作為近年全球化經濟整合的既得利益者,日益證實經濟實力對外交的重要性,早就決定放棄從前的口號外交,開宗明義重視務實的能源和經濟效益,希望提高在各國的市場占有率,并讓國營企業(yè)爭取世界各地的戰(zhàn)略資源。在這前提下,中國繼毛澤東時代的援非外交后,再次大規(guī)模進入非洲視線,但這次明顯經濟掛帥,也換來一些非洲人對中國威脅論的不安。這條路線,基本上就是西方學派所說的以擴大自身生存能力為最大目標的“新現(xiàn)實主義”(Neo-realism),也是西方認為中國對蘇丹構成影響力的所在。
中國近年打進蘇丹,不但成為其主要石油出口國,更在聯(lián)合國擔任了蘇丹阿拉伯政府的實質保護者,又通過蘇丹在非洲發(fā)展影響力(例如間接令其鄰國乍德與臺灣斷交),在面對西方壓力以前,原來可算是同時落實上述三大外交綱領的代表作。首先,中國確曾單獨對蘇丹達爾富爾的人道危機施以援助,還有意調和當?shù)匕⒗姾偷貐^(qū)叛軍的沖突,希望樹立不偏不倚的仲裁者形象,這是用來滿足“盡責大國”身份的。而蘇丹名列美國欽點的“最后獨裁國家”、“最腐敗國家”、“準邪惡軸心”,雖然不過是處于管治能力低下、分裂中的半無政府狀態(tài),也依然是中國全方位外交的理想對象,因此胡錦濤今年親自訪問蘇丹,可比2000年委內瑞拉總統(tǒng)查維斯訪問伊拉克為西方世界帶來的震撼。何況蘇丹新興石油是中國新現(xiàn)實主義能源外交鎖定的目標,目前北京對蘇丹的經濟操控率遠高于英美,令蘇丹不像其它非洲國家那樣落入美英法的軌跡、也毋須承受國際貨幣基金會或世界銀行的正面壓力,所以蘇丹才
被荷李活明星演繹為另一個“中國的北韓”。
為什么美國外交更能并容理想與現(xiàn)實?
問題是,上述綱領的并存,只是暫時的,也是中國外交過渡期享有的一點特權。過渡期一過,“蘇丹計劃”已不能調和內在矛盾,其根本原因,在于“盡責大國”的建構身份、什么是“盡責”,要干涉還是不要干涉、要通過什么手法來干涉,基本上由西方話語權掌握。中國理想中的“盡責”,一方面要避免意識形態(tài)的是非判斷,以暗示“人權并非高于主權論”, 避免人家日后來干涉自己的內政,另一方面又要當無既定立場的仲裁者,以示大公無私,聲稱無論對非援助多少、做多少生意,都“沒有任何附設條件”,這可謂歷代帝王最情有獨鐘的、占盡道德高地而又不失人情世故的天朝角色。但西方眼中的“盡責”,卻是對若干普世價值的非黑即白的單一判斷,相信對有違這些價值的國家、政權、組織、個人施予全方位壓力,才是盡責,不容任何含混不清。
面對這樣的形勢,中國在達爾富爾的處境,就不可能兩面討好。假如中國宣布服膺西方定義的普世價值,就需要在定義上干涉別國內政,包括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投贊成票到蘇丹維和、或由胡錦濤對蘇丹總統(tǒng)巴希爾說要增加“靈活性”,也就是開放當?shù)貎日鑷H監(jiān)察。但中國沒有了“不干涉別國內政”的保護傘,和西方國家的分別迅速減少,先例一開,也難以長期理直氣壯反對國際社會干涉緬甸等國。屆時蘇丹、緬甸一類國家會否安心讓中國占有其市場和能源,實屬疑問。沒有了和北韓、蘇丹之流的不可取代的緊密關系,必會讓北京喪失不少可塑性甚強的軟權力,而單靠全球化時代的經濟崛起,中國能否成為廣義的“大國”,大可商榷。
但假如中國決定不干涉達爾富爾人道危機,或僅僅停留在在聯(lián)合國投票一類干涉,而不對該國政權施加實質經濟壓力,又不對緬甸等危機作出同一尺度的干涉,這在西方媒體的話語權演繹下,都算是不尊重既有國際價值。不尊重這些價值,自然就不是盡責大國,中國也就是沒有“是非之心”的國家。屆時西方輿論會更一面倒認為中國的全方位外交其實就是圍堵西方,相信那些專制國家讓中國占有其市場,只是借故抵制和挑戰(zhàn)西方影響。結果,中國威脅論不但不會消減,反而會得到新的佐證。
有趣的是,上述矛盾,其實也曾在冷戰(zhàn)時的美國出現(xiàn)。當時尼克遜總統(tǒng)主張的只顧國家利益的現(xiàn)實主義,列根(里根)總統(tǒng)主張的意識形態(tài)和理念先行的保守主義,威爾遜總統(tǒng)后人主張的帶有多邊性質的國際主義。三大派系互相攻伐,互稱對方為唯利是圖、不設實質和不合時宜,令世人曾相信理想和現(xiàn)實,不能在一國外交并存。然而冷戰(zhàn)結束后,話語權主導國際秩序的“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盛行,美國外交終于出現(xiàn)了三派合一的共識,也就是以“自由現(xiàn)實主義”(liberal realism)為指導思想,F(xiàn)在布殊(布什)共和黨政府推行的,就是同時符合美國國家利益、(美國提倡的)普世價值和(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外交政策,因為華府有信心掌握國際話語權的流向。未能掌握話語權的中國,又當如何?干涉主義、人道主義、主權至上、國家利益之間如何調和,那條線應如何去劃,不但是藝術,也是中國外交面對的挑戰(zhàn)。而且摸索應戰(zhàn)方案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沈旭輝,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助理教授
本文發(fā)表于《領導者》雜志第十八期,天益網(wǎng)受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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