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沈生:狗娃·愛月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狗娃
狗娃是個聰明的孩子,要是活到現(xiàn)在,恐怕該有所做為了,可惜他死那年才六歲半.在史無前例的年代,我做為百萬上山下識青年中的一員,來到陜北宜川縣,在一個叫牛家塬的小村落了戶,說來也怪,名為牛家塬卻無一戶姓牛,全村十六戶人家全部姓楊,皆是宗親,開始搞不清村里人之間的輩份關(guān)系,見到白胡子老漢管稱年輕小伙子叫爺爺感到十分有趣.有時就故意與輩份高的年輕人稱兄道弟討便宜,常常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一天,知青點輪到我做飯,在灶前邊燒火,邊看書,忽然聽到一聲稚氣的呼喚“爺”,回頭一看原來是鄰居楊煥章的小兒子狗娃.這孩子個頭不高,一張圓圓的小臉,小鼻子,小小的眼睛滴溜溜圓.眉宇間透出一股靈氣.“狗娃,叫誰吶?”“你唄”!“怎么管我叫爺呢”?盡管當(dāng)爺十分受用,可還有些奇怪,“我見你管任子爺叫哥哩,那不就是我的爺嗎”?“嘿!看你這小子年紀(jì)不大,輩份到搞的挺清楚,幾歲啦”?“六歲了”.“來!給你塊糖,不能白叫聲爺”,“爺”狗娃又叫一聲”,“我不要糖,我要你教我寫字,我大說你是大學(xué)問的人,大隊里的教師也比不上,教師不讓我上學(xué),我要你教我,爺,行嗎?”說實話,當(dāng)年二十出頭的我被這幾聲“爺”叫的心花怒放,也為這個山村里小孩子渴望求學(xué)的精神所感動,爽快地說:“行,爺收下你這個學(xué)生.”狗娃笑的咧著嘴,轉(zhuǎn)身飛也似的跑回家去了.
陜北地區(qū)偏遠(yuǎn)貧困,解放二十多年了,依舊一窮二白。青壯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目不識丁。大隊有個民辦小學(xué),教師是位退伍軍人,靠在部認(rèn)學(xué)了點文化,回鄉(xiāng)脫產(chǎn)當(dāng)了秀才,教授各小隊一、二十個十來歲的男娃讀書識字。可能狗娃年紀(jì)太小,跑不了來回十幾里山路,學(xué)校不收他。這孩子倒也有心,幾聲“爺”,就把我這個老師拜到了。
“爺!”狗娃又跑了回來,“給!”只見他兩只小手托了兩個雞蛋,恭恭敬敬地遞到了我的面前!拔夷镎f了,這是給先生的!蓖吠拗蓺獾男∧,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噓噓的樣子,我有些心酸。村里窮,人們?nèi)竿仙娇承┎,養(yǎng)雞下個蛋,拿到山下城里換個塊兒八毛錢,買點油鹽針線。除了媳婦做月子,雞蛋誰也舍不得吃!肮吠蓿o你媽拿回去。告訴你媽,送雞蛋我就不教你了!币娢乙荒樥吠蕺q豫了一會,轉(zhuǎn)身又跑了回去。
不一會兒,狗娃他娘領(lǐng)著狗娃又來了!八濉焙伲∵@么會兒,降了一輩兒,我從爺變成叔了。狗娃他娘見到我,老遠(yuǎn)就叫喚著!肮吠抟娝缟蠈W(xué),天天哭著喊著要去。可人家嫌他小,不收他,不知他怎么想起拜您當(dāng)先生,家里窮,沒什么好東西,這兩個雞蛋要收下,這里的規(guī)矩,連大隊的教師也要呢,您就抽空兒教教他吧!
“好吧”我輕輕嘆了一口氣,進屋從箱子里找出一枝帶橡皮頭的鉛筆和一個筆記本,遞到狗娃手上。狗娃高興得跳了起來,用小手把筆和本緊緊摟在懷里,連連向我鞠躬,大聲說:“謝謝爺”當(dāng)著狗娃他娘的面,倒弄的我不好意思了。從那以后,我便正式成了狗娃的老師。
狗娃是我見到同齡孩子之中最聰明伶俐的一個,無論什么一教就會,接受能力極強,而且善於聯(lián)想。我教他幾遍“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第二天他就倒背如流,而且告訴我從一到十的漢字也會寫了,只是不明白“煙村”和“亭臺”是什么東西,讓我講給他,并且拿出筆記本請我批閱。我翻開一看,大吃一驚。只見本子上一字字,一行行,整整齊齊。一筆一劃,認(rèn)認(rèn)真真。我敢打賭,無論是誰,絕不會相信這是出自剛剛開始學(xué)習(xí)寫字,一個六歲孩子的手筆。
更令人稱奇的是狗娃這孩子對數(shù)字極為敏感,加減法一點就通。我還沒有教他乘除法,他竟自已摸索出來了。有一次,楊煥章帶他去集市賣柴,說好一分二厘錢一斤,過稱是八十一斤。他大和買柴的人還未算出總共是多少錢,小狗娃在旁脫囗而出九毛七分二厘,嚇了大人一跳。事后我問他是怎么算出來的,狗娃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八十個一相加是八十,八十個小一等於八,八十加上八再加上八就是九十六,還有一斤是一分二厘,總共就是九毛七分二厘唄?此p松的樣子,我不禁又問:“什么是小一呢?”一分錢等於十厘,一厘錢就是小一。乖乖!這孩子把小數(shù)點一用自已的方法記做小一,這樣就把乘法是加法的簡單運算的原理用自己的方法總結(jié)出來了,而且準(zhǔn)確無誤。真是不得了,狗娃才六歲,邏輯推理竟然如此嚴(yán)謹(jǐn),小惱瓜真靈。若要好好培養(yǎng),長大了準(zhǔn)能一鳴驚人,我暗自思量。“咳!驚什么人?這年頭,連我自己都沒書讀,從北京跑到這窮山溝來種地,大學(xué)里許多留美博士教授都在五七干校勞動呢,即便天才又能怎么樣呢?”想到這些又有些泄氣了。
盡管這么想,我還是對狗娃的功課加深了難度,加快了進度。學(xué)習(xí)對狗娃這孩子來說一點也不費勁,反而象是一種天生的享受,功課越多越高興。不到半年的時間,狗娃長勁很大,他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讀了兩年書的哥哥。乘法口訣背的滾瓜爛熟,心算能力也大大提高了。象十五乘十六這樣的兩位數(shù)乘法可以做到答案脫口而出,絕無差錯。當(dāng)然,我把自己在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和自已總結(jié)出來的幾套速算方法毫無保留地全部傳授給了狗娃。后來,楊煥章每次趕集都要帶上狗娃,讓他幫忙算帳。狗娃給他大在鄉(xiāng)親面前露了臉,楊煥章高興得常?滟澒吠,有時還破天荒地買兩塊糖給狗娃吃。狗娃有時也眨巴眨巴小眼睛,得意地對我說:“爺,俺大說了,你是大學(xué)問人,跟你學(xué)沒錯!焙伲∧憧催@小狗崽子,什么時候?qū)W會拍馬屁了。
入冬時,我被派出民工。臨走我給狗娃留了不少功課,囑咐他認(rèn)真完成,回來時我要考試。狗娃拉著他大硬是送我到縣城,偎依在我身邊,悄聲說:“爺,早點回來!弊叱隼线h(yuǎn),我還看見狗娃搖著小手向我告別,仿佛另一只手在輕輕地抹著眼睛。
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是我與狗娃的永別。
三個月以后,我回到村里,在迎接的人群里沒有見到狗娃。楊煥章等人們散去以后,默默地走進了我的窯洞,無聲地把我送給狗娃的筆記本遞到我手上。好一陣,才低聲說道:“狗娃沒了,狗娃把鉛筆帶走了,本子讓我交給你……”原來,我走后不久,狗娃開始咳嗽,發(fā)高燒。最初以為是天冷風(fēng)寒,因為家里沒有錢,也就沒有及時送縣醫(yī)院檢查,只是向大隊里的赤腳醫(yī)生討了幾片藥吃。誰知,病情越來越重,嘔吐抽搐,幾次昏迷,不醒人事。送到縣醫(yī)院時,人已經(jīng)不行了,醫(yī)生診斷是急性克山病。這是陜北一帶流行的疾病,據(jù)說與當(dāng)?shù)厮劣嘘P(guān)。三天以后,狗娃就離開了人世?蓱z的孩子在彌留之際,還掙扎著坐起來,用燒得通紅的小手抓住鉛筆,顫顫危危地在本子上寫下了一行字,囑咐楊煥章交給我,說完就閉上了眼晴。
我輕輕地打開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翻著。只見一字字,一行行,還是那么認(rèn)真整潔,一筆一劃,一絲不茍。在最后一頁,我看到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爺,我的功課做完了。狗娃。這時,我的淚水止不住大滴大滴地掉在了本子上……
后來,楊煥章告訴我,自打我送給狗娃鉛筆和本子,狗崽一直舍不得用。總是先用樹枝在土地上寫呀寫,劃呀劃的,直到寫好了,滿意了,才開始騰寫在筆記本上面。噢!我這才明白,難怪狗娃的本子上從開始就是工工整整,干干凈凈。難為這孩子真是有心。只可惜,他才六歲半就……。
想到這里,我的眼晴又模糊了……。
愛月
狗娃死了,留給楊煥章一家人的不僅僅是巨大的傷痛,還有一筆沉重的債務(wù),壓得一家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在狗娃彌留的三個星期里,楊煥章幾乎沒有出過工,為給孩子治病,時不時將家里僅存的一些雞蛋、狗娃娘平日織的一點粗布和準(zhǔn)備過冬的柴禾背到山下去賣,就這樣還是拉下了八十多元錢的虧空。那年頭,對一個干一天話兒才掙兩毛多錢的農(nóng)民說來,這簡直算是個天文數(shù)字了!昂⒆記]了,錢也沒了。”楊煥章經(jīng)常這樣自言自語,一籌莫展。就在這時,鄰村張家坪的媒人瞅準(zhǔn)時機再次登上門來。
按說張家坪在川里,地肥村富,塬上的姑娘那個不愿意嫁過去。尤其是提親的張建業(yè)家,兩個大兒子早已自立門戶,張建業(yè)是隊里的會計,人前人后,大小也是個干部。小兒子初中畢業(yè)后回家務(wù)農(nóng),身強體壯是個好勞力。孩子他娘更是這一帶有名的持家好手,老早就為小兒子箍下了兩孔窯,一切準(zhǔn)備亭當(dāng),只等新媳婦進門了。誰知先后兩次提親都被楊煥章以愛月還小為由,婉言謝絕。張建業(yè)的臉上掛不住了,火了:想進我家的女子擠破門,誰稀罕牛家塬上的窮家小戶,還給我端起架子來了,去球!可是不爭氣的小兒子就是相中了愛月,任憑他大怎么發(fā)火,他娘怎么勸,燕瘦環(huán)肥,一概不聞不問,甚至還賭氣地說你們誰也別管,我這輩子就打光棍了。折騰到最后,老倆口實在沒轍了,只得央求媒人再給想想辦法。
對於張家,楊煥章其實沒什么話好講,女兒嫁過去還能愁吃愁穿?可不知為什么提親的人一來,愛月立馬淚流滿面,抹著眼睛往窯背上跑。愛月娘問了幾次,她只是搖頭,流淚,一言不發(fā)。為娘的心軟了,央求她大再緩緩,畢竟愛月才十七,后來狗娃生病,一家人忙里忙外,把提親的事也就擱下了。如今欠了一屁股債的楊煥章望著媒人堆笑的臉和手上一百元訂禮,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橫了橫心,點了頭。悄悄倚在窯外墻角的愛月見狀,“哇!”的一聲,哭著跑出了院門……。
說實話,開始我也大惑不解。在陜北高原,兒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己成為這一帶的多年的習(xí)俗。更何況象張家這樣的門戶,那小子有文化,長相也不賴,愛月還挑什么呢?
說起愛月,在塬上的女子中絕對是首屈一指。論長相,白白凈凈一張瓜子臉,高鼻子,櫻桃口,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長長的捷毛忽閃忽閃,透出一股稚氣。個頭雖不算太高,卻生得該凸的凸,該凹的凹,恰到好處,既豐滿又苗條。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愛月的皮膚又細(xì)又嫩。見到她,你絕對不會相信這是一位在陜北高原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姑娘,你會驚嘆:整個一個精雕細(xì)琢的美人坯子。
記得我剛到村里那天,在一群看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之中,愛月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那雙傳神的大眼睛實在令人過目難忘。別說陜北荒原,就算北京城也難遇到這種天真無邪,亮麗的美目。早就聽說陜北一帶流傳“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傄詾槭怯捎跉v史上四大美人之一的貂蟬出生米脂的緣故,如今見到愛月才真正相信此話不假。后來也證實愛月的娘確是米脂人,早年逃荒來到宜川,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楊煥章。愛月具有農(nóng)村姑娘的樸實勤奮,從地里到家里樣樣拿的起,而且閑不住,就連與女伴聊天時還不忘納鞋底或是用麥楷編草帽帶,無論在哪兒,手里總是帶著活計,要不就是帶著最小的弟弟。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什么時候刻意注重過自已的容顏,以自已超群的美麗而無端增加幾分優(yōu)越感。或許生長在農(nóng)村的姑娘根本就不會意識到美麗的容顏是上天賜予女孩子一生最大的財富,所以“女為悅已者容”之類對愛月來講也肯定是無稽之談了。
說來可笑,當(dāng)年我的確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想法:如果有位現(xiàn)代王允,對愛月略施培訓(xùn),獻給哪位現(xiàn)代董卓,說不定愛月會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發(fā)出“耀眼”的光輝呢!后來“四人幫”倒臺,張玉鳳曝光,我還曾聯(lián)想過當(dāng)年的愛月,不由得暗自好笑。其實世間有權(quán)貴,就總少不了王允與貂蟬,盡管目的不同,手段卻往往如出一轍。如今國內(nèi)揭發(fā)出來的貪官污吏,許多人開始就是被美色拖下水,前程貽盡,更有人為此身首異處,命喪黃泉。正所謂色字頭上一把刀,一點不錯。如果為官者不能自律,那么金錢與美色都是極其可怖的深淵。
閑話少扯,言歸正傳。自打楊煥章收下禮金那天起,往日愛說愛笑的愛月就開始變得沉默寡言。除了干活就是躲在一邊默默地流淚,很快人也消瘦下來。奇怪的是每當(dāng)夜晚來臨,從窯背上傳出來的笛聲也突然改變了往日歡快的曲調(diào)。一聲聲,一陣陣,凄涼悲楚,令人傷感。這如泣如訴的笛聲在漆黑一片的塬上久久地迥蕩著,催人淚下。那是任子吹的。奇怪,莫非任子與愛月有什么瓜葛?躺在窯洞里聽到這憂傷的笛聲,我的腦海中曾不止一次地閃過這個念頭。不可能,我隨即又立刻否定了這荒唐的想法,他們之間差著輩份呢。雖說任子才二十來歲,可他輩份高,楊煥章稱他為叔,算起來是愛月的爺爺輩,同姓同村又同族,這怎么可能呢?可憑我的直覺和后來的觀察,總覺得其中必有蹊蹺,這個問號在我的心里一直存在了很久。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愛月出嫁那天,她哭成了淚人,悲痛欲絕。我敢打賭,這種傷痛絕不象女兒將要離開娘家的那種依依不舍的傷感。我也注意到在村里送行和看熱鬧的人群里唯獨不見了任子。愛月終于被婆家的毛驢馱走了,當(dāng)晚窯背上沒有傳出任子的笛聲,從那以后也再聽不到任子那歡樂的或是憂傷的曲調(diào)了。夜晚來臨,整個塬上一片黑暗,一片寂靜。半年以后,任子不顧爹娘的極力反對,執(zhí)意當(dāng)兵走了。
后來愛月做為媳婦回娘家,我又見過幾次。眼晴還是那么美麗,只是增添了幾分少婦的豐韻。三年以后,我接到回北京的調(diào)令。臨行前又遇到愛月回娘家,那時她己經(jīng)有了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兒,女孩沒有媽媽漂亮,倒也可愛。這時的愛月美目依舊,卻已經(jīng)沒有了少女時代亮麗的豐彩,也不象從前那樣干凈俐落,多少有些邋遢,在孩子和她自己的衣襟上都能隱隱約約地見到一些斑斑污跡。算起來那年她也才不過二十一、二歲,可是不知怎的,我卻感到在我心目中那位曾經(jīng)好似“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式的絕代佳人已經(jīng)完全消逝了,眼前的愛月只是陜北高原眾多有娃婆姨中的一員,不過長相出眾一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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