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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霆:對“火炬事件”的人類學思考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由于不大看電視、報紙,四月間巴黎“火炬事件”發(fā)生時只聽到些傳言,并未在意。直到去學校上課,見宿舍樓窗口國旗遍布,才覺得勢態(tài)嚴重。

          剛上講臺,便被學生們將了一軍:怎樣從文化人類學角度看法國人與這次火炬事件?人類學本科開的這門“世界民族志——法國社會與文化”已近尾聲,同學們對人類學方法、對法國已有不少了解,想聽聽在法國生活了20余年的老師的高見,也想看看人類學究竟有沒有實際用處。于是那一晚便成了一堂討論課。

          不管其定義如何晦澀,人類學就是要學會使用“他者”的眼光,通過觀察某社會中居民的生活細節(jié),來理解對方,更為了理解自己,從而消除可能的文化偏見與沖突。那么試試用法國人的眼睛來看火炬事件的前因后果。

          先看看西藏。十年前,東北某畫家朋友在巴黎舉辦“西藏攝影展”,有這樣的題目,開幕式上當然人滿為患。朋友正春風得意之時,兩位法國中年婦女舉杯走來,指著一幅作品質(zhì)問:意圖何在?這是一張黑白照片,鏡頭透過拉薩一家小餐館的窗戶,記錄了陽光下的布達拉宮,構圖新穎。但在兩位憤怒的法國婦女眼中,窗戶上反貼的中文菜單(宮保雞丁、麻婆豆腐之類),正是文化侵略的鐵證,而攝影家則涉嫌參與褻瀆西藏、漢化西藏……朋友愕然—其實他祖上還算赫哲族呢;
        我們一群漢人更是無語:你說什么好?

          顯然,這兩位法國婦女眼里的西藏圣潔美麗,連方塊形的漢字、美味的中餐也會將其污染;
        這樣的覺悟,恐怕藏民、甚至藏獨份子也難企及。這個例子從日常生活的細微之處,證明了一位學者的睿見,即西藏已成為西方人(包括法國人)心目中虛幻的烏托邦:“在西方人的觀念中,西藏就是‘香格里拉’,是世界上最后一片圣潔神秘的凈土,象征著人類現(xiàn)實世界之外、逝去或未來的精神家園。”[1] 面對這兩位法國婦女以及她們的絕大多數(shù)同胞,不要說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就是擺事實、講道理(歷史沿革、國家主權、生活改善…)也是枉然。因為西藏情結是西方文化自己的一個必需產(chǎn)品,不一定再現(xiàn)西藏的現(xiàn)實。在目前的情形下(即西方社會沒有接受在中國境內(nèi)的能代表西藏居民利益的團體),這種烏托邦想象幾乎必然導致對藏獨勢力的同情與支持。因此,法國人想不到“西藏獨立”會是一個不可討論的禁區(qū)。這首先是源于西方文化啟蒙運動以來建立的意識形態(tài):自由、進步、文明三大敘事;
        其次是西方國家殖民、尤其是后殖民經(jīng)驗;
        講到法國人,則具體到對阿爾及利亞歷史的痛苦回憶。所以,同情乃至支持“藏獨”在法國民眾中十分普遍,有時甚至讓局外人看來難以理喻,就象上面的這個例子。而同時漢人、漢文化自然被想象成恃強凌弱,必須加以遏制。于是,本來在法國口碑頗佳的中國文化,在此特殊語境下,也會變得令人生厭、令人懼怕。了解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將大多數(shù)法國人等同于“藏獨”極端分子、等同于反華分子。

          不過,作為漢人,我們在自我辯護之余,也許也該看到西方的“西藏幻想”有益的一面:“西方現(xiàn)代文化真正的可貴之處,同時也是其獨特與深刻之處,就在于一種一往情深的烏托邦精神與不斷深化的自我批判意識,尤其是在西方的政治制度、軍事力量、經(jīng)濟勢力相對于世界其他地方,已經(jīng)具有了明顯的優(yōu)勢,西方的擴張已經(jīng)臨近凱旋時刻,西方文化中仍保存著對域外的美好向往!盵2] 其實,我們中國人自上世紀初,也不由自主地向往“域外”的西方,但理由及方式迥異。

          西方對西藏的烏托邦想象當然不能規(guī)訓我們,(漢人——尤其是“小資們” ——也開始憧憬西藏,但其中有多少來自內(nèi)心,有多少來自西方的品味?)但對這一烏托邦的解構,同樣也不能解脫我們。(捫心自問,西藏是否仍然代表蠻荒、落后?藏人是否仍然愚昧、危險?喇嘛教是否仍屬迷信、欺騙?而我們漢人是否仍然以拯救者、統(tǒng)治者自居?)了解西方人眼中的西藏,也許能更豐富我們對西藏進步的想象,畢竟,意識形態(tài)的勝利與工業(yè)化并不是人類社會福祉的全部。促進西藏地區(qū)居民精神、物質(zhì)生活的不斷全面完善,才是防止西藏獨立極端情形發(fā)生的抽薪之舉。

          再把眼光收回來看看自己,如何?事件發(fā)生后,我們的民眾、大學生的第一反應,是懸掛國旗,愛國熱情高漲。

          顯示國旗,表明民族國家意識的形成。拿我們中國人來講,大概自民國起,由學生發(fā)起、民眾舉旗上街漸成風氣,不管是大陸、臺灣、港澳的居民或者華僑,也不管是五色旗、青天白日旗還是五星紅旗。這樣的舉動可以表示興奮,如國慶、抗戰(zhàn)勝利、申奧成功;
        或表示憤怒,如反對21條、保衛(wèi)釣魚臺島。后者僅見于國際爭端時,常伴隨著焚燒敵對國國旗、抵制敵對國貨物。這樣看來,中國民眾是把“火炬事件”當成了一次“國際沖突”。因為其憤怒顯然主要不是向著肇事的藏獨分子,而是法國(中國境內(nèi)的法資超市成眾矢之的);
        五星紅旗所針對的也不會是“雪山獅子旗”,而是三色旗。

          細想起來,此次事件的導火索為藏獨問題,而真正引起中國民眾情緒爆炸的則是奧運火炬在法國的遭遇。有疑問是:這兩個因素果真引起國際爭端了嗎?法國果真成了我們的敵對國了嗎?

          西藏問題關系到中國領土完整,當然可以引發(fā)外交風波,造成國際沖突。但是,自上世紀60年代法國政府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前者始終承認后者對包括臺灣在內(nèi)的全部領土擁有主權。從中國未召回駐法大使這一事實來看,法國政府無論在火炬事件前或后,都未以藏獨為題干涉中國內(nèi)政。誠然,如上文所述,西方人(包括法國人)對西藏有一種“烏托邦”情結,且移情藏獨勢力;
        但是,盡管法國民眾(包括政府官員以個人身份)普遍同情、支持藏獨,盡管這種情緒與行為可達到極端、顯得荒謬,盡管在法國可能有一些個人、團體利用藏獨實現(xiàn)其政治目的(反華,或與自己的右派/左派政府作對),但事實上,法國政府并未在此問題上干涉中國內(nèi)政,中國主權也未因此遭受侵害,中國居民或華僑也未受法國人欺侮,法國社會里更不存在以支持藏獨為借口的普遍的反華、排華運動。因此,在真正遭到法國攻擊之前,我們沒有理由先悲壯起來,搬出國旗、國歌,好象“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拖別人來打一場根本不存在的戰(zhàn)爭,自己先使本來的內(nèi)政問題國際化。

          火炬?zhèn)鬟f在巴黎遭到破壞,當然令人憤慨。對此事法國警方是否有疏忽,法國政府是否有責任,法國民眾有無幸災樂禍,都可細細探究。但要說這是法國政府、警察及民眾與藏獨分子勾結,而策劃、制造了這一起事端,則太過牽強。如此看來,用國旗來保衛(wèi)火炬,為火炬“雪恥”,還是沒找對冤家。不過,我們?nèi)绱丝粗鼗鹁妫褂行﹩栴}:什么時候這把從希臘奧林匹亞引來的圣火,竟成了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它的受辱,甚至比國旗受辱更令我們憤怒。當然,自從北京申奧成功,這個原本由西方發(fā)明的體育游戲,變成了我們舉國上下的頭等大事。不過,去要求別國的民眾、政府官員也必須象我們一樣地熱情,否則就視其為不友好乃至有敵意,未免太荒唐,就象一位前蘇聯(lián)御用詩人寫的“···今天/誰/不和我們/一同/歌唱,他/就是/我們的/敵人!痹谶@樣的“肅反”心態(tài)下,“火炬”引發(fā)民眾的民族情緒爆炸也就不可避免了。

          中國政府發(fā)言人一再表明反對將奧運政治化,言抵制奧運有違奧林匹克精神。但恰恰是我們自己將奧運會極度地政治化了:北京奧運好像成了中華民族復興的象征;
        而“復興”的成功與否,則好像取決于幾個主要的西方國家的參加。這就是我們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復興情結”與“西方情結”。了解這一點,便能理解為何火炬在巴黎受阻(換成達卡如何?)更令我們激憤,為何我們?nèi)绱嗽诤跛_科奇(換成金正日如何?)是否出席奧運開幕式。請勿讓奧運擔負不可能的任務,還其本來體育盛會的面目。我們自己要是能保持輕松心態(tài),相信也會使想利用奧運做政治文章的人感到無趣。

          了解這些知識之后,我們應該承認對“火炬事件”有誤解,并因此反應過激。盡管法國政府及民眾在西藏以及奧運問題上的言行無助于誤解消除、無助于事態(tài)平息,但很明顯:中法一旦交惡,受損的只能是包括中國居民在內(nèi)的兩國居民,受益的則是反華、反法勢力(包括藏獨極端分子),可謂親者痛,仇者快。但愿人類學能幫助我們理清一點西藏、奧運的頭緒,理解一點法國、中國的文化,更珍惜一點中法之間的友誼,不要將愛國熱情變成火山熔巖,無方向地流淌、不區(qū)分地摧毀。我本人將在下列三種情況發(fā)生時舉起五星紅旗:

          ——當法國政府支持西藏獨立、干涉中國內(nèi)政時;

          ——當華僑在法國因反對藏獨受全面迫害時;

          ——當法國政府將體育做為政治籌碼、建議本國奧委會抵制北京奧運時。

          否則,我將以其它恰當?shù)姆椒◥蹏ㄅc法國有識之士一起努力消除誤解、增進中法友誼。大家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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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周寧:香格里拉——西方人的西藏想象,天益網(wǎng),2008/04/27

          [2]Henri Baudet: Paradise on Earth: Some Toughtson European Images of New-European Man, 轉(zhuǎn)引自周寧:天朝遙遠,北京大學出版社,p.698

          

          賀霆,留法學者 廈門大學教授 西方社會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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