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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嘉映:煩、操心、關(guān)切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在《存在與時間》里,人的行為舉止分成三個方面:和形形色色的事物打交道,和他人打交道,和自己打交道。這三個方面,分別用Besorgen,F(xiàn)uersorge,Sorge來標(biāo)識。Sorge一詞具有憂慮擔(dān)心和操持置辦兩重主要的含義。Besorgen也有憂慮擔(dān)心和操持置辦兩重主要的含義,只不過Sorge更突出憂慮而Besorgen更突出置辦,因為后者主要具動詞性而且有個及物的詞頭be。Fuersorge既然以Sorge為詞根,難免有Sorge的意味,不過通用的含義主要是照顧、幫助、救濟。這三個詞,熊偉先生分別譯作煩、煩心、麻煩。我分別譯作煩、煩忙、煩神。

          和自己打交道并非并列于和事物打交道以及和他人打交道。人總是通過和事物和他人打交道才和自己打交道的。反過來,和它物他人打交道,也就是和自己打交道,也是“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非本真的行為舉止是這樣,本真的行為舉止也是這樣。差別只在于在本真的行為舉止中,人雖然依舊在與它物他人打交道,但同時卻堅定地立足于自己本身。所以海德格說,若依Besorgen與Fuersorge類推而得出“Selbstsorge”(自己的Sorge)這樣的說法,這是同語反復(fù) 。因為在Besorgen與Fuersorge中,人已經(jīng)在和自己打交道了。既然Besorgen與Fuersorge其實都是人和自己打交道的方式,Sorge就是兩者的概括。于是,海德格用Sorge一詞概括人或此在的整體存在。然而,Sorge之為整體,并非由Besorgen與Fuersorge相加而得,而是由于Sorge“內(nèi)在于”兩者之中。機械的整體后于部分,而內(nèi)在的整體先于部分。Sorge作為源始整體“處于此在的任何實際行為與狀況‘之前’,也就是說,總已經(jīng)處于它們之中了”(SZ,193頁)。海德格不僅明言這一點,而且,從字面上看,Sorge也已經(jīng)在Besorgen與Fuersorge“之中”了!洞嬖谂c時間》常引起對海德格“唯我主義”的批評。我想這不能歸咎于讀者。由于海德格并不曾成功地把握我和世界和他人的種種聯(lián)系,這本書里的很多具體闡述帶有強烈的唯我主義色彩。不過,就海德格的本意說,就他明確提出的主張說,他想強調(diào)的,的確是人始終在世,人一刻也不能脫離與他者的關(guān)系而有個“我自己”。

          Sorge是整體,Besorgen與Fuersorge是它的兩個方面。但這兩個方面,仍不是對等的。不對等來自他人的特殊地位。他人不是此在自己,從而此在常以對待它物的方式來對待他。但他人也是人,和此在自己一樣,從而此在對待他人,就有點像對待自己。于是,F(xiàn)uersorge應(yīng)該處在Sorge和Besorgen之間。不過,對他人的闡述是《存在與時間》的薄弱環(huán)節(jié)之一,他人在此在生存結(jié)構(gòu)里究竟處在什么地位,并不清楚。與此相應(yīng),雖然幾乎每頁都出現(xiàn)Besorgen,海德格卻并不常用Fuersorge,甚至有時像是拿它來和Besorgen對偶湊數(shù)。

          熊偉先生把Sorge譯作“煩”,我想是從佛教術(shù)語Klesa(煩惱)來的。像熊先生所選擇的很多譯語一樣,“煩”這個選擇頗有其傳神之處。Sorge的一個中心含義是關(guān)切,有所關(guān)切,就難免煩。我們活著,無論作出多么無所謂的樣子,其實總有所留戀有所關(guān)切。所以細(xì)審之下,我們竟如佛教所斷,無時不在煩惱之中。以“煩”來規(guī)定我們的整個生存,不亦宜乎?從中譯了解海德格的讀者,很快就大談特談生存即煩了,從此也可見“煩”這個譯語的力量。熊譯還有一個好處。原文Sorge從字形上已經(jīng)含在Besorgen和Fuersorge之中,而“煩”字也正含在“煩心”和“麻煩”之中,這就把原文上的詞形聯(lián)系也傳達出來了。上節(jié)說到,海德格原想通過字形上的聯(lián)系來體現(xiàn)Sorge內(nèi)在于此在對它物他人的行為舉止并因此是此在的整體存在。所以這里超出一般的字形游戲。我一般主張譯名采用雙音現(xiàn)代詞,但這里用單音字來翻譯Sorge自有格外的妙處。

          然而從學(xué)理上說,譯Sorge為“煩”是有疑問的。上節(jié)說到,Sorge一詞具有憂慮擔(dān)心和操持置辦兩重主要的含義,海德格也是同時在兩重含義上使用它的,“煩”充其量只傳達出憂慮擔(dān)心的一端,而置操持辦理于不顧。

          就從憂慮煩惱這一端來說,也有疑問。佛教是從否定的角度來看待煩惱的,認(rèn)為本真的生存應(yīng)當(dāng)克服煩惱。在這點上,海德格使用Sorge的用意幾乎和佛教所謂煩惱相反。當(dāng)然,佛教要人擺脫煩惱,海德格斷言煩惱擺脫不掉,煩惱之為煩惱,卻還是一樣。這么說也有些道理。何況到了禪宗,我們竟須進入煩惱才能擺脫煩惱,那意思就和海德格的想法更接近了,因為海德格所謂的本真生存無它,不過是把那些日常牽著我們走的事物切實掌握在自己手里,使消散在大千世界里的生存變而為真正屬于我自己的生存。不過,無論怎么說,這一點仍梗在那里:煩惱是須擺脫的,Sorge卻不是。更有一層,“煩”畢竟不是個印度詞,而是個中文詞,而且是現(xiàn)代漢語里的常用詞。我們現(xiàn)代人說“煩”,主要指一種不快的心情,既沒有直接講出關(guān)心,更沒有表達出準(zhǔn)備行動的意思。把Sorge譯作“煩”,極而言之,竟有點把中國思想中對“心學(xué)”的注重強加給海德格的嫌疑了。

          “煩心”這個譯名也有疑問。上文說,Besorgen的含義與Sorge相近,但突出了“辦理事務(wù)”的意思!盁┬摹北戎盁保瑓s沒有突出這層意思。二者若說有什么區(qū)別,“煩心”似乎倒比“煩”更突出了心情這一面。用“麻煩”來譯Fuersorge,則更不妥當(dāng)。

          我隨熊先生使用“煩”這個譯名,Besorgen和Fuersorge則分別譯作“煩忙”和“煩神”。但無論熊先生的譯法還是我自己的譯法,我始終都不滿意,一直在尋找更妥貼的譯名。

          翻譯的第一要義,在于達意。但同樣重要的,是譯名要一貫。翻譯和解說不同,在于翻譯要求形式上盡量對應(yīng),一篇文章里的中心詞匯,更要求一貫的譯名。平常我們會把excuse me譯作“對不起”或“請原諒”,把absent without excuse譯作“無故缺席”,但若誰要翻譯A Plea for Excuse這篇文章,他就非得為excuse配上一個一貫的譯名不可。依上下文有時把Sorge譯作“煩惱”有時譯作“操辦”有時譯作“關(guān)心”,要比始終都譯作某一個詞更加達意。但在翻譯實踐中,我們卻就非得為Sorge選定一個一貫的譯名。

          Sorge一詞既有憂慮擔(dān)心的含義又有操持置辦的含義。并非兩種分立的含義,而是一串含義的兩端。我們不難從憂慮想到擔(dān)心再想到關(guān)心再想到為人操勞辦理置辦。但上哪兒找一個獨個的中文詞把這一串概念聯(lián)系都收進來呢?各種語言里的概念語詞所包含的概念聯(lián)系必然不同。但若我們選一個靠近這串含義中點的譯名,“操心”、“關(guān)心”、“關(guān)切”要比“煩”好些,雖然Sorge明確具有擔(dān)心、憂慮、焦慮不安的意思,比操心來得強烈,這份強烈用“煩”來傳達就較貼切些。

          選一個已經(jīng)夠難,何況至少要找三個,互相之間有字面聯(lián)系而又分別對應(yīng)Sorge,Besorgen,F(xiàn)uersorge。且不說還有Besorgnis,Sorglosigkeit,Sorgfalt等等。無奈之際,我們首先會想到加注解說。海德格在“收進”和“趕上”的雙重含義上使用einholen(SZ,391頁),我找不到一個兼有這兩種含義的中文詞,只好加注解說。然而,這種作法的用途是有限的。既然我們從事翻譯,那么能翻譯的時候就要翻譯,不能動輒用解說來代替。而且,如果作者只在特定的場合突出某個詞種種層層含義的聯(lián)系,我們還好采用加注說明的辦法。但Sorge和Besorgen是全書中最重要的概念,而且隔幾行就出現(xiàn)一次,我們就無法靠碰到時講解清楚了事,非得想出個譯名來才行得通。沒辦法中想辦法,我選用了“操勞”和“操持”。Besorgen是及物動詞,操勞卻不完全是,不過,煩心和煩忙更不是。操持更有點像湊數(shù),不過,上面說到,F(xiàn)uersorge并不常用,不深論也罷。

          我在翻譯的時候,會盡量照顧幾條原則。一條是不到不得已就不生造語詞。就此而論,操勞操持比煩忙煩神好,雖說煩忙煩神的意思還顯豁。另一條是選用通俗些的語詞,操心、操勞、操持都夠通俗,可是事難兩全,“操心”這個詞面孔太過平俗,不像“煩”字那樣有力動人。再有一條是盡可能選用雙音詞,因為我們翻譯給現(xiàn)代人讀,而現(xiàn)代漢語以雙音詞為主體。操心是雙音詞而“煩”不是。然而這樣一來,卻又體現(xiàn)不出Sorge內(nèi)在于Besorgen和Fuersorge了。最后,我們不愿擅改前人傳下來的譯法!盁鄙踔痢盁┟Α,已經(jīng)不少人聽?wèi)T用慣了。然而,傳統(tǒng)什么時候就形成了?是否已經(jīng)形成?我們不是該趁傳統(tǒng)還沒有固定的時候,及早糾正將要固定下來的不妥之處嗎?

          以上羅列了哲學(xué)翻譯的幾種難處,但最后還是讓我們回到概念本身。

          海德格把人的本質(zhì)規(guī)定為Sorge,其獨特之點顯而易見。西方傳統(tǒng)在規(guī)定人的時候,過分突出了理性和認(rèn)識,而海德格則強調(diào)關(guān)切、關(guān)心。不關(guān)心,就談不上認(rèn)識,談不上認(rèn)識得正確不正確。“關(guān)心”“操心”雖然用的是“心”字,卻和認(rèn)識沒多大關(guān)系,也不只是一種心情;
        只要夠得著,操心的人就會去做。這時Sorge也說成Umsorge、Fuersorge,提供實際幫助以解脫他人的困境。媽媽成天為孩子操心,主要指媽媽成天做這做那,不像哲學(xué)家那樣,不做什么實際的事情,只是心忙。據(jù)此,海德格說“Sorge總是Besorgen和Fuersorge ──即使只是通過褫奪的方式”(SZ,194頁)。操心的人即使夠不著,沒辦什么,也在想辦法,心忙。這時Sorge就“通過褫奪的方式”而是Besorgen和Fuersorge。然而反過來,僅僅為別人做了事情不一定就是關(guān)心、操心,我們會說,“別看他每月給他媽寄錢,其實他對他媽一點也不關(guān)心,其實他從來不為他媽的病操心”?梢婈P(guān)心和操心不同于義務(wù)。義務(wù)把行動和某種理念聯(lián)系起來,而操心關(guān)心則把行動和現(xiàn)世的情感聯(lián)系起來。在以上幾個方面,操心關(guān)心和Sorge都是一致的。海德格選用Sorge來標(biāo)識此在的整體存在,標(biāo)識人源始地是什么,這一選擇具體而微地體現(xiàn)了從德國古典哲學(xué)特別是從康德的“理想哲學(xué)”到現(xiàn)代的“存在哲學(xué)”的轉(zhuǎn)變。

          

          注:本文以“Sorge及其翻譯”為題發(fā)表在《讀書》1996年第十二期上。后經(jīng)過刪改出版于自選集《思遠(yuǎn)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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