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一百五十年前關(guān)于“特殊”與“普遍”的激辯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近代中國要自強自然要“師夷長技”,要學習外語和聲光電化船堅炮利等自然科學知識。但中國傳統(tǒng)是“形而上者為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只有苦讀圣賢經(jīng)典、尋章摘句、參加科舉考試獲得功名才是“正途”,而“技術(shù)”一直被視為“雕蟲小技”甚至是“奇技淫巧”。換句話說,在中國傳統(tǒng)知識譜系中,只有儒學經(jīng)典至高無上的地位,而自然科學知識的地位極低,幾乎不被看作一種“合法”的知識。但在現(xiàn)實面前,洋務(wù)派不得不“低頭”,提出要學習外語和各種自然科學知識,并創(chuàng)辦了學習外語和自然科學知識的“同文館”。但新知識依然沒有地位,愿學者寥寥無幾。
為改變這種狀況,總理衙門王大臣奕訢等于1866年底上奏提出要招收“正途”出身人員學習聲光電化、天文算學,想提高自然科學知識的地位。他們預(yù)料到頑固派會堅決反對,所以在奏折中說:“論者不察,必有以臣等此舉為不急之務(wù)者,必有以舍中法而從西人為非者,甚且有以中國之人師西人為深可恥者,此皆不識時務(wù)之論也。”他們詳細說明了學習西法的重要性,指出當今既欲講求制造輪船,機器諸法,如不借西人、西法為先導,探求機巧之原,制作之本,結(jié)果必然徒費金錢,無實際效果。他們特別駁斥了那種以“師法西人”為恥的荒謬論點。奏稱:“天下之恥,莫恥于不若人!薄皷|洋日本近亦遣人赴英國學其文字,究其象數(shù),為仿造輪船張本,不數(shù)年后亦必有成……獨中國狃于因循積習,不想振作,恥熟甚焉!今不以為不如人為恥,而獨以學其人為恥,將安于不如而終不學,遂再雪其恥乎?”他們明確提出學習西方是為了“雪恥”,拒絕學習西方才是真正的恥辱。
同文館擬添設(shè)天文算學館并招收科甲正途人員的消息傳出后,激起了頑固派的強烈反對。監(jiān)察御史張盛藻首先上折提出反對意見,認為若求自強,在朝廷則莫如“整紀綱”、“明政刑”、“嚴賞罰”、“求賢養(yǎng)民”、“練兵籌餉”等,對臣民則只有講求“氣節(jié)”,依靠列祖列宗的深仁厚澤,以堯舜孔孟之道進行教育和幫助。
張盛藻地位、名望畢竟不夠高,頑固派中權(quán)勢最大、聲望最高、管理戶部(即全國財政)的文淵閣大學士倭仁于是親自出馬,遞上“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quán)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的奏折。他認為天文算學為益甚微,不過是“一藝之末”,而正途人員奉夷人為師,所造就者不過是“術(shù)數(shù)之士”,古往今來未聞有恃術(shù)數(shù)而能夠起衰振弱的!疤煜轮,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采痛定思痛旁求,必有精其術(shù)者。何必夷人,何必師事夷人?”他又說:目前世道衰微,禮崩樂壞,唯有依靠讀書之士講明義理,或可維持人心,如果科甲正途人員“變而從夷”,正氣為之不伸,數(shù)年之后,“將盡驅(qū)中國之眾咸歸于夷不止”,所以請求朝廷立罷此議。倭仁是公認的理學大師,言辭更具煽動性,在士大夫間形成一股反對學習“西學”的強勁力量。
對此,奕訢等人上折反駁說,倭仁之論“陳義甚高,持論甚正”,他們在沒有辦理洋務(wù)之前,也是如此見解,但現(xiàn)在他們不敢象倭仁那樣一味“空言塞責,取譽天下”。他們認為,設(shè)立外國語言文字學館、講求機器制造之法、教練洋槍隊伍、派人出國考察等,“凡此苦心孤詣,無非欲圖自強!蹦壳白嗾堥_設(shè)天文算學館,實為制造輪船及各機器的基礎(chǔ),并非“空講孤虛,侈談術(shù)數(shù)”。他們指出:洋人敢入中國肆行無忌者,緣其處心積慮在數(shù)十年前,凡中國語言文字,形勢虛實,一舉一動,無不周知;
而洋人之舉動,我們則一無所知,徒以道義空談,紛爭不已;
現(xiàn)在設(shè)法了解洋人自強之方,卻議論紛紛,一誤何堪再誤!他們指責頑固派“無事則嗤外國之利器為奇技淫巧以為不必學,有事則驚外國之利器為變怪神奇以為不能學”。他們奏折中還將了倭仁一軍:既然倭仁認為決不應(yīng)設(shè)立天文算學館,自必另有計謀,如果他確有妙策可以制外國而不為外國所制,他們自當追隨倭仁之后;
如別無良策,僅以忠信禮義為武器,以為這就可折沖樽俎,足以制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
倭仁當然不服,再次上折,依舊強調(diào)自強之道在于朝廷“用人”與“行政”,所以設(shè)立同文館實為多此一舉。
為使清廷鼓勵正途出身人員報考,奕訢等人再遞上折、片各一件,進一步闡明學習西方的必要性,強調(diào)如仍茍且偷安,不思振作,后患將不堪設(shè)想。他們斥責倭仁以“道學鳴高”,故意危言聳聽,總以“師事夷人”、“奉夷為師”指責別人,其目的無非是阻止人們報考同文館。他們聲稱,同文館雇覓洋人不過是講授天文算學,早已奏明入館學習者不修弟子之禮,該折業(yè)經(jīng)發(fā)抄,倭仁豈有不知?為什么信口開河,肆意攻擊?他們繼續(xù)“將”倭仁的“軍”:倭仁不是認為中國早有精通天文算學、船堅炮利的人才,只是沒有精心訪求嗎?他們于是提出希望朝廷請旨飭下倭仁保薦數(shù)人,即行擇地另設(shè)一館,由他督飭。清廷還真接受了奕訢等人的請求,發(fā)布“上諭”,要倭仁保薦幾名精通天文算學人才另行擇地設(shè)館,由倭仁負責。在這種情況下,倭仁不得不承認“意中并無精于天文算學之人,不敢妄保”,請求不必另行設(shè)館。但是,他仍堅持自己原來的觀點,認為天文算學只為最不重要,“并非欲自強必須講明算法也”。
在奕訢等人的策劃下,清廷于是任命倭仁在總理衙門行走,想使他也不能不染指洋務(wù)。但倭仁表示堅辭,未獲批準,便稱病乞假。
當倭仁在洋務(wù)派的步步進逼下,處境十分尷尬的時候,候選直隸州知州楊廷熙通過都察院遞上《請撤銷同文館以弭天變折》,以“天象示警”來為頑固派辯護。他指說今年春季以來久旱不雨,疫癘流行,是“天象示警”,“京師中街談巷議皆以為同文館之設(shè),強詞奪理、師敵忘仇、御夷失策所致”。認為總理衙門請求設(shè)立同文館是“不當于天理,不洽于人心,不合于眾論”,“潰夷夏之防,為亂階之倡”。為了“杜亂萌而端風教,弭天變而順人心”起見,必須“收回成命”,將同文館予以裁撤,或者是禁止科甲正途人員報考天文算學館。他認為中國欲求自強,只需要“紀綱立,號令行,政教興”,“作忠義之氣于行間,盡教養(yǎng)之懷于民上”,則洋人雖眾,槍炮雖利,輪船雖多,亦斷不敢肆虐于中國。他強調(diào)西方國家乃中國之“敵國”與“世仇”,學習西方的自然科學知識就是“師事仇敵”,“無論偏長薄技不足為中國師,即多才多藝層出不窮,而華夷之辨不得不嚴,尊卑之分不得不定,名器之重不得不惜!倍萍渍救藛T一旦使之師事仇敵,則“忠義之氣自此消矣,廉恥之道自此喪矣,機械變詐之行自此起矣。圣賢之大道不修,士林之節(jié)概不講”,后果非?膳。他把西學視為洪水猛獸,寧可使中國落后挨打,也決不可向敵人學習。楊廷熙自恃有倭仁為后臺、又掌握儒學正統(tǒng)“話語權(quán)”,所以在奏折中還肆無忌憚地攻擊總理衙門諸大臣,甚至直接涉及清廷最高統(tǒng)治者:“西教本不行于中國,而總理衙門請皇上導之使行”,該衙門大臣“專擅挾持,啟皇上以拒諫飾非之漸”等語。
頑固派不僅從抽象的理學角度反駁洋務(wù)派,而且把主張學習西方者扣上了“師事夷人”、“奉夷為師”、“師事仇敵”等類似于“里通外國”、“漢奸”等政治性大帽子,在近代中國屢被侵略的背景下,這種言辭更易激起人們的義憤。
最后,奕訢等人只能以自請“開去總理衙門差使”相挾?吹絻膳蓜萃,爭論愈演愈烈,繼續(xù)下去將使朝政癱瘓,清廷便于 1867年6月30日發(fā)布“上諭”,一方面嚴批楊廷熙、倭仁等人,一方面又用和解的口吻要倭仁“與國家休戚相關(guān),不應(yīng)堅持己見”,與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王大臣等“和衷商酌,共濟時艱”;
飭令奕訢等應(yīng)“不避嫌怨,力任其難,豈可顧恤浮言,稍涉推諉,”當然沒有同意所請開去總理衙門差使的要求。這場爭論遂告結(jié)束。
這次歷時半年激烈爭論的結(jié)果,雙方各有得失。頑固派反對設(shè)立天文算學館的企圖畢竟沒有得逞,就此而言,洋務(wù)派勝。但在頑固派的影響下,報考同文館的人數(shù)銳減,特別是正途出身人員依然寥寥無幾。頑固派的主張在社會上得到了更廣泛的廣泛支持,形成為一股相當強大的輿論力量,“京師各省士大夫聚黨私議,約法阻攔,甚至以無稽謠言煽惑人心”。名士李慈銘在日記中就寫道,“正途”人員學西學是“以中華之儒臣而為丑夷之學子,稍有人心,宜不肯就,而又群焉趨之。蓋學術(shù)不明,禮義盡喪,士習卑污,遂至于此。馴將夷夏不別,人道淪胥,家國之憂,非可言究”。一時還出現(xiàn)不少對聯(lián):“詭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shè)同文之館;
軍機無遠略,誘佳子弟拜異類為師。”“未同而言,斯文將喪。”“孔門弟子,鬼谷先生!边有作俚語笑罵的,如“胡鬧,胡鬧!教人都從了天主教!比搜约,群起非難,報考天文算學館的人數(shù)更少?偫硌瞄T1867年7月初奏稱:“兩月以來,投考之人,正途與監(jiān)生雜項人員相間……共計投考正雜各項人員九十八名”,臨時又有26名沒有參加考試。參加考試的72名中,不少是因為待遇極為優(yōu)厚才來報考,所以學生質(zhì)量很差。只得勉強錄取了30名,第二年就淘汰了20名,最后畢業(yè)的只有5人,天文算學館名存實亡,洋務(wù)派提高自然科學知識的計劃實際嚴重受挫。就此而言,頑固派勝。
這次爭論的實質(zhì)是西學的價值問題,亦即自然科學知識是否具有“普適性”。任何一種知識都產(chǎn)生于具體的“地方”,所以每種知識的源起都具有“地方性”,如果因此認為任何知識都沒有普適性,那么所謂交流、交往將沒有意義,不同文明之間根本無法溝通,人類也不可能發(fā)展進步。發(fā)端于西方的近代自然科學知識在近代中國引入之初被稱為“西學”,即認為這只是一種“地方性”知識。頑固派堅決反對引入,即認為這種知識不具普適性、不應(yīng)為“我”所有,而且是對“我”構(gòu)成威脅的“他者”。洋務(wù)派雖不可能清晰認識到,自然也未明言這是一種具有“普適性”知識,但強調(diào)能為我用,畢竟是對其“普適性”的初步承認。聲光電化、天文歷算這類知識從“西學”到“科學”的名稱之變實即“身份之變”,表明近代中國最終承認這是一種普適性知識體系。現(xiàn)在,更是提高到“科教興國”的高度。中外歷史表明,國之興衰、社會發(fā)展之快慢,與對這種“普適性”知識接受的難易確實大有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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