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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羨林:東方西方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21世紀將是中國文化(東方文化的核心)復(fù)興的世紀,F(xiàn)在世界上出現(xiàn)了許多影響人類生存前途的弊端,比如人口爆炸、大自然被污染、生態(tài)平衡被破壞、臭氧層被破壞、糧食生產(chǎn)有限、淡水資源匱乏,等等,這只有中國文化能克服,這就是我的最后信念。

          我們有一種“天人合一”的理想,自先秦起就有,而且不限于一家,其后綿延未斷。宋朝大哲學(xué)家張載有兩句話,說得最扼要,最準確:“民,吾同胞;
        物,吾與也!薄芭c”的意思是伙伴,“物”包括動物和植物。我們的生活來源都取之于大自然,而我們不把大自然看作敵人,而看作朋友。將來全世界的人都必須這樣做,然后西方文化所產(chǎn)生的那些弊端才能逐漸克服。

          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我們根本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世界大勢,昏昏然,懵懵然,盲目狂妄自大,以王朝大國自居,夜郎之君、井底之蛙,不過如此,F(xiàn)在讀一讀當時中國皇帝寫給歐洲一些國家的君主的所謂詔書,那種口吻,那種氣派,真令人啼笑皆非又不禁臉上發(fā)燒,心里發(fā)抖。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的統(tǒng)治者,在殖民主義者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碰得頭破血流,中國人最重視所謂的“面子”丟得一干二凈。他們于是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一變而向“洋鬼子”低首下心,奴顏婢膝,甚至搖尾乞憐。上行下效,老百姓也受了影響,流風(fēng)所及,至今尚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我個人認為,鴉片戰(zhàn)爭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在這之前,西方人看待中國同那以后是根本不同的。在那以前,西方人認為中國是智慧之國,文化之邦,中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令人神往的。

          多少年以來,總有一個問題縈回在我的心中:什么是中華民族最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幾經(jīng)思考的結(jié)果,我認為是愛國主義。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不能說,中國人天生就是愛國的。存在決定意識,必須有一個促成愛國主義的環(huán)境,我們才能有根深蒂固的愛國主義。只要看一看我們幾千年的歷史,這樣的環(huán)境立即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在幾千年的歷史中,我們始終沒有斷過敵人,東西南北,四面都有。雖然有的當年的敵人今天可能已融入中華民族之中;
        但是在當年,他們只能算是敵人。

          人類的衣食住行所有的資料都取自大自然,我們向大自然索取是不可避免的。關(guān)鍵是怎樣去索。克魅∈侄尾怀鰞赏荆阂挥煤推绞侄,一用強制手段。我個人認為,東西文化之分野,就在這里。

          我覺得,人類很注意衣著的款式,這無關(guān)天下的安危,可以不必去管。但是,人類在這一方面所表現(xiàn)出來的智慧卻低得令我吃驚。什么皮爾•卡丹,什么這國巧匠,什么那國大師, 挖空心思,花樣翻新,翻來翻去,差別甚微。又來了我那句老話: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你等著瞧吧,到了三十年,肯定翻了回來。

          我覺得,儒家倫理道德學(xué)說的重點不在理論而在實踐。先秦儒家已經(jīng)安排好了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大家所熟悉的。這樣的安排極有層次,煞費苦心,然而一點理論的色彩都沒有。也許有人會說,人家在這里本來就不想講理論而只想講實踐的。我們即使承認這一句話是對的,但是,什么是“仁”,什么是“義”?

          自己生存,也讓別的人或動植物生存,這就是善。只考慮自己生存不考慮別人生存,這就是惡。

          慈善可以是很高的層次,無私奉獻,也可以有利己的目的,比如圖個好名聲,或者避稅,或者領(lǐng)導(dǎo)號召不得不響應(yīng);
        為慈善付出的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少,可以是金錢也可以是時間、精神,層次很多,幅度很大,不管在什么條件下,出于什么動機,只要他參與了,他就開始了他的道德積累。所以我主張慈善不要問動機。

          我覺得,思想家就是洞明世事,練達人情之人。他們不發(fā)玄妙莫測的議論,不寫恍兮惚兮的文章,更不幻想捏成什么哲學(xué)體系。他們說的話都是中正平和的,人人能懂的。可是讓人看了以后,眼睛立即明亮,心頭渙然冰釋,覺得確實是那么一回事。

          中國歷代還有一種說法,就是所謂“天子”,說皇帝是上天的兒子。這種說法對皇帝和臣民都有好處;实垡源藖韲樆@习傩眨柟套约旱牡匚。臣下也可以適當?shù)乩盟鼇斫o皇帝一點制約,比如利用日蝕、月蝕、彗星出現(xiàn)等等“天變”來向皇帝進諫,要他注意修德,要他注意自己的行動,這對人民多少有點好處。

          我夢到,近幾百年來,西方的科學(xué)技術(shù)給人民、全世界人民帶來了空前的幸福;
        但是,其基礎(chǔ)是“征服自然”,與自然為敵,因而受到了大自然的懲罰,產(chǎn)生了許多弊端,比如大氣污染、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平衡、物種滅絕,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切盼到了21世紀能有所改變,能改惡向善。要想做到這一點,必須以東方“天人合一”思想,濟西方思想之窮,也就是說,人類必須同大自然為友,雙方互相了解,增強友誼,然后再伸手向大自然要衣、要食、要住、要行。

          前幾年,我們中國學(xué)術(shù)界提出了一個口號:弘揚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這口號提得正確,提得及時,立即得到了全國的響應(yīng)。所謂“弘揚”,我覺得,有兩方面的意義:一個是在國內(nèi)弘揚,一個是向國外弘揚。二者不能偏廢。在國內(nèi)弘揚,其意義之重要盡人皆知。我們常講“有中國特色的”,這“特色”無法表現(xiàn)在科技上。即使我們的科技占世界首位,同其他國家相比,也只能是量的差別,無所謂“特色”!疤厣敝荒鼙憩F(xiàn)在文化上。這個淺近的道理,一想就能想明白。在文化方面,我們中華民族除了上面所說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以外,幾乎是處處有特色。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書法,我們的繪畫,我們的音樂,我們的飲食,我們的社會風(fēng)習(xí),我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等等,哪個地方?jīng)]有特色呢?

          我們過去曾實行魯迅所說的“拿來主義”,拿來了許多外國的好東西,今后我們還將繼續(xù)去拿。但是,為了世界人類的幸福和前途,不管這些“天之驕子”們愿意不愿意來拿我們中國的好東西。我們都要想方設(shè)法實行“送去主義”,我們要“送貨上門”。

          中國的博士和西方的博士不一樣。在一些中國人心目中,博士是學(xué)術(shù)生活的終結(jié);
        而在西方國家,博士則只是學(xué)術(shù)研究的開端。

          在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中國的知識分子上進之途只有一條,就是科舉制度。這真是千軍萬馬,獨木小橋。從考秀才起,有的人歷盡八十一難,還未必能從秀才而舉人,從舉人而進士,從進士而殿試點狀元等等。最有幸運的人才能進入翰林院,往往已達垂暮之年,老夫耄矣。一生志愿滿足矣,一個士子的一生可以畫句號矣。自從清末廢科舉以后,秀才、舉人、進士之名已佚,而思想中的形象猶在。一推行西洋的教育制度,出現(xiàn)了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研究院等等級別。于是就有人來作新舊對比:中學(xué)畢業(yè)等于秀才,大學(xué)畢業(yè)等于舉人,研究生畢業(yè)等于進士,點了翰林等于院士。這兩項都隱含著“博士”這一頂桂冠的影子。順理成章,天衣無縫,新舊相當,如影隨形。于是對比者心安理得,胸?zé)o疑滯了。如果讓我打一個比方的話,我只能拿今天的素齋一定要烹調(diào)成雞魚鴨肉的形狀來相比。隱含在背后的心理狀態(tài),實在是耐人尋味的。

          在中國當前社會中,封建思想意識仍極濃厚。在許多人的下意識里,西方傳進來的博士的背后隱約閃動著進士和翰林的影子。

          我覺得,德國人很聰明,他們有一個詞兒notluege,意思是“出于禮貌而不得不撒的謊”。一般說來,不撒謊應(yīng)該算是一種美德,我們應(yīng)該提倡,但是不能頑固不化。假如你被敵人抓了去,完全說實話是不道德的,而撒謊則是道德的。

          中國管大自然或者宇宙叫“天”,而印度則稱之為“梵”(brahman)。中國人的“人”,印度稱之為“我”(Atman,阿特曼)?偲饋砜,中國講“天人”,印度講“梵我”,意思基本上是一樣的。印度古代哲學(xué)家有時候用tat(等于英文的that)這個字來表示“梵”。梵文tatkartr,表面上盾是“那個創(chuàng)造者”,意思是“宇宙的創(chuàng)造者”。印度古代很有名的一句話tat tvam asi,表面上的意思是“你就是那個”,真正的涵義是“你就是宇宙”(你與宇宙合一)。宇宙,梵是大我;
        阿特曼,我是小我。

          自從人類有歷史以來,共形成了四個文化體系:一、中國文化;
        二、印度文化;
        三、從古代希伯來起經(jīng)過古代埃及、巴比倫以至伊斯蘭阿拉伯文化的閃族文化;
        四、肇端于古代希臘、羅馬的西方文化。這四個文化體系又可以劃分為兩大文化體系: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前三者屬于東方文化,第四個屬于西方文化。兩大文化體系的關(guān)系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xùn)|。

          東方的思維模式是綜合的,西方的思維模式是分析的。勉強打一個比方,我們可以說,西方是“一分為二”,而東方則是“合二而一”。再用一個更通俗的說法來表達一下,西方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只見樹木,不見森林”,而東方則是“頭痛醫(yī)腳,腳痛醫(yī)頭”,“即見樹木,又見森林”。說得再抽象一點:東方綜合思維模式的特點是,整體概念,普遍聯(lián)系;
        而西方分析思維模式則正相反。

          從全世界范圍來看,在西方文化主宰下,生態(tài)平衡遭到破壞,酸雨到處橫行,淡水資源匱乏,大氣受到污染,臭氧層遭到破壞,海、洋、湖、河、江遭到污染,一些生物滅種,新的疾病冒出等等,威脅著人類的未來發(fā)展,甚至人類的生存。這些災(zāi)害如果不能克制,則用不到一百年,人類勢將無法生存下去。這些弊害目前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擺在我們眼前,哪一個人敢說這是危言聳聽呢?

          我的意思并不是要鏟除或消滅西方文化。不是的,完全不是的。那樣做,是絕對愚蠢的,完全做不到的。西方文化迄今所獲得的光輝成就,決不能抹煞。我的意思是,在西方文化已經(jīng)達到的基礎(chǔ)上,更上一層樓,把人類文化提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既然能搞“西化”,為什么就不能搞“東化”呢?

          我的基本觀點是:第一,漢語語法的研究必須改弦更張。第二,《中國通史》必須重寫。第三,《中國文學(xué)史》必須重寫。第四,中國文藝理論必須使用中國國有的術(shù)語,采用同西方不同的判斷方法,這樣才能在國際學(xué)壇上發(fā)出聲音。第五,中國美學(xué)研究必須根本“轉(zhuǎn)型”。第六,我認為,西方的基本思維模式是分析的,而中國或其他東方國家的則是綜合的。第七,西方處理人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的“征服”手段是錯誤的;
        中國的“天人合一”的觀點是正確的。第八,西方的科學(xué)技術(shù),在為世界人民謀福利的同時,產(chǎn)生了眾多弊端甚至災(zāi)害。現(xiàn)在如仍不懸崖勒馬,則人類生存的前途必受到威脅。第九,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關(guān)系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侈談東西方文化,已經(jīng)頗有些年頭了,這違反我的天性,已如上述。但是既然已經(jīng)走上了這一條路,我還要走下去的。特別是對東西文化之差異處,我仿佛害了“差異狂”,越看越多。沒有辦法,事實告訴我是這樣,我只有這樣相信,我這個“半瓶醋”晃蕩了這樣許多年,醋是否減少了一點,或者增加了一點呢?我看不出。我只是相信,如果醋增加到裝滿了瓶子,那就沒有晃蕩的余地,想晃蕩也不會出聲。反之,如果醋減少到了一滴不剩,那么,瓶子里只剩下了空氣,同樣是不能出聲。我看而且也希望,我這個“半瓶醋”,永遠保留半瓶,給永遠晃蕩下去提供條件和基礎(chǔ)。

          我的總印象(只能算是印象)是:近代美學(xué)在中國是一個“舶來品”,中國近現(xiàn)代的美學(xué)家過多地倚靠、信任、追隨西方美學(xué)家,亦步亦趨,甚至拾人慧牙。他們似乎忘記了一個基本事實:中國人心目中的美同西方人不完全一樣。作為一個中國美學(xué)家,首先應(yīng)該研究中國的美,這是責(zé)無旁貸的事。

          西方的美重點在眼睛和耳朵,他們美學(xué)家研究的對象重點是音樂、繪畫、雕塑等等。中國的美則涉及眼、耳、鼻、舌、身等五官。

          “美”這個字,根據(jù)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漢英詞典》,英文是beautiful, pretty, good, very satisfactory, be pleased with mersely。其中最重要的是前二者,都與眼睛有關(guān)。因為中國有“美酒”、“美食”、“美餐”等等一系列與舌頭有關(guān)的說法,不得不加上good一個解釋!懊谰啤敝荒茏g為good wine,“美食”、“美餐”只能譯為good food或tastyfood 和table delica-cies,決不能譯為beautiful food。這只是一個極其簡單明了的例子,其他的例子還有不少?傊,中國人的與西方人的“美”不完全相同。中國的美學(xué)家研究美學(xué),決不應(yīng)忘記了自己。換言之,中國美學(xué)家不應(yīng)當囿于眼睛和耳朵,而應(yīng)當延伸到五官,其中最主要的是舌頭。

          中國的“味”和印度的nasa,涵義或引申義并不相同,但是,二者都同出于舌頭,而不像西方那樣審美對象只限于眼之所見和耳之所聞,其中必有原因。

          西方文論學(xué)家企圖把一篇文學(xué)作品加以分析、解剖,給每一個被分析的部分一個專門名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支離繁瑣。而東方的以中國文論家為代表的文論家則從整體出發(fā),把他們從一篇文學(xué)作品中悟出來的道理或者印象,用形象化的語言,來給它一個評價,比如“清新庚開府,俊逸鮑參軍”,對李白則稱之曰“飄逸豪放”,對杜甫則稱之為“沉郁頓挫”,如此等等,例子不勝枚舉,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論話語,想把它們?nèi)跁谝黄,不亦難乎!至于這兩種話語哪一個更好,我無法回答。我是不薄西方愛東方,就讓這兩種話語并駕齊驅(qū),共同發(fā)展下去吧。

          王靜安《人間詞話》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破圃聛砘ㄅ啊弧侄辰缛鲆。”這類有關(guān)“煉”字的論述,古代文論中極多。西方寫散文和寫詩,使用的詞兒有時也會不相同的,其中也有“煉”的意味,但不像中國這樣嚴重而已。在中國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許多來,僅就大家所熟知的例子就有“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中的“綠”字,可以說:著一“綠”字而境界全出!跋壬拢礁咚L”改一個字,把“德”改為“風(fēng)”,則意味迥乎不同。至于“池塘生青草”這樣傳頌千古的名句,若譯為西文,則必平淡枯燥,讓西方人大惑不解。唐代王維的詩,與此句有相通之處。我個人認為,這是中國詩歌與禪趣密切相聯(lián)的表現(xiàn),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一落言筌,立即失色。

          中國這些話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很籠統(tǒng),很不確切,有人可能認為是不“科學(xué)”——我坦白承認,我從前就屬于這類人——很模糊。我現(xiàn)在卻認為,妙就妙在模糊上。模糊能給人以整體概念和整體印象。這樣一來,每個讀者都有發(fā)揮自己想象力和審美能力的完全的自由,海闊天空,因人而異,每個人都能夠得到自己那一份美感享受,不像西方文論家那樣,對文學(xué)作品硬作機械的分析,然后用貌似謹嚴、“科學(xué)”的話語,把自己的意見表達出來,牽著讀者的鼻子走,不給讀者以發(fā)揮自己想象力的自由。如果給點自由的話,也決不會太多。

          當年魯迅主張“拿來主義”,我們現(xiàn)在要在拿來的同時,大力張揚“送去主義”。你不來拿,我偏要送給你,但送之必有術(shù)。其術(shù)首先認真鉆研我們這一套植根于東方綜合思維模式的文論話語,自己先要說得清楚,不能以己之昏昏昭昭;
        其次則要徹底鏟除“賈桂思想”,理直氣壯地寫出好文章,提出新理論。只要我們的聲音響亮準確,必能振聾發(fā)聵。

          在德國,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其精神與中國考據(jù)并無二致,其目的在于拿出證據(jù),追求真實——我故意不用“真理”二字,然后在確鑿可靠的證據(jù)的基礎(chǔ)上,抽繹出實事求是的結(jié)論。德國學(xué)術(shù)以其“徹底性”蜚聲世界。

          令人吃驚的是,到了今天,竟還有少數(shù)學(xué)者,懷抱“科學(xué)”的尚方寶劍,時不時祭起了“科學(xué)”的法寶,說我的說法不“科學(xué)”,沒有經(jīng)過“科學(xué)”的分析。另外還有個別學(xué)者,張口“這是科學(xué)”,閉口“這是科學(xué)”,來反對中國的氣功,甚至中國的醫(yī)學(xué)、針灸、拔罐子等等傳統(tǒng)醫(yī)療方法。把氣功說得太神,我也無法接受。但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經(jīng)過國內(nèi)外多年的臨床應(yīng)用,證明這些方法確實有效,竟還有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死抱住“科學(xué)”不放,豈不令人駭異嗎?

          現(xiàn)在事實已經(jīng)證明了,這位“賽先生”(即科學(xué))確實獲得了一部分成功,獲得了一些真理,這是不能否認的。但是,通向真理的道路,并不限于這一條。東方的道路也同樣能通向真理。

          漢語只有單字,沒有字母,沒有任何形態(tài)變化,詞性也難以確定,有時難免顯得有點模糊。在五四運動期間和以后一段時間內(nèi),有人就想進行改革,不是文字改革,而是語言改革,魯迅就是其中之一,胡適也可以算一個。到了現(xiàn)在,“語言改革”的口號沒有人再提了。但是研究漢語的專家們的那一套分析漢語語法的方式,我總認為是受了研究西方有形態(tài)變化的語言的方法的影響。我個人認為,這一條路最終是會走不通的。

          糖是一種微末的日用食品,平時誰也不會重視它?墒恰疤恰边@個字在西歐各國的語言中都是外來語,來自同一個梵文字sarkarā,這充分說明了,歐美原來無糖,糖的原產(chǎn)地是印度。這樣一來,糖一下子就同我的研究工作掛上了鉤。于是我就開始注意這個問題,并搜集這方面的資料。后來,又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張伯希和從敦煌藏經(jīng)洞拿走的,正面寫著一段佛經(jīng),背面寫著關(guān)于印度造糖法的殘卷,幾經(jīng)輾轉(zhuǎn),傳到了我的手里。大家都知道,敦煌殘卷多為佛經(jīng),像這樣有關(guān)科技的殘卷,真可謂是鳳毛麟角,絕無僅有。從伯希和起,不知道有多少中外學(xué)人想啃這個硬核桃,但是沒有能啃開,最后終于落到我手中。我也驚喜欲狂,終于啃開了這個硬核桃。

          唐太宗派人到印度去學(xué)習(xí)制糖法,不過表示當時印度在制糖技術(shù)的某一方面有高于中國之處。中國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是,自己制造出來的糖“色味逾西域遠甚”。文化交流的歷史往往如此。在以后的長時間內(nèi),中印在制糖方面還是互相學(xué)習(xí)的。

          糖本是一件小東西,然而在它身上卻馱著長達一千多年的中印兩國文化交流的歷史。

          印度的寓言故事,不但見于《伊索寓言》中,也見于許多歐洲古代和近代書中,比如《十日談》、《拉芳丹寓言》、《格林童話集》等等。關(guān)于這個問題,歐洲學(xué)者們是有爭論的。一派主張原產(chǎn)于希臘,另一派主張原產(chǎn)于印度。盡管他們的看法不同,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承認這些寓言故事不是獨立產(chǎn)生的,我是主張:絕大部分源于印度。有什么證明呢?眾所周知,印度在文藝創(chuàng)作方面是有一些特點的,印度人民比較富于幻想力。

          印度書《五卷書》在印度傳本甚多,傳播的地區(qū)很廣,傳播的時間很長。其中的寓言故事絕大部分都是民間故事,是老百姓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以后,各個宗教都利用這些故事為宣揚自己的教義服務(wù)。有一些文人學(xué)士也在不同時期采用不同的形式,把這些故事搜集起來,加以整理、編寫,寫成了不同的書!段寰頃肥瞧渲凶钪钣写硇缘囊徊俊_@一部書最晚的一個本子是公元12世紀才纂成的。最早的本子始于何時,現(xiàn)在還說不清,恐怕要早上幾百年,近千年。6世紀時,《五卷書》被譯成了巴列維語。由巴列維語轉(zhuǎn)譯成阿拉伯語和古代敘利亞語。這個巴列維語譯本現(xiàn)在已經(jīng)佚失。但是根據(jù)這個譯本而譯出來的阿拉伯語譯本卻以《卡里來和笛木乃》的名字成為《五卷書》走遍了全世界的階梯。

          “詩的靈魂”理論的輪廓大體如下:詞匯有三重功能,能表達三重意義:一、表示功能——表示義(字面義,本義);
        二、表示功能——指示義(引申義,轉(zhuǎn)義);
        三、暗示功能——暗示義(領(lǐng)會義)。以上三個系列又可以分為兩大類:說出來的,包括一和二;
        沒有說出來的,包括三,在一和二也就是表示功能和指示功能耗盡了表達能力之后,暗示功能發(fā)揮作用。這種暗示就是他們所謂的“韻”。《韻光》第一章說:可是領(lǐng)會義,在偉大詩代的語言(詩)中,卻是另外一種不同的東西;
        這顯然是在大家都知道的肢體(成分)以外的不同的東西,正像女人中的(身上的)美一樣。這種暗示功能、暗示義(領(lǐng)會義)有賴于讀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可能因人而異,甚至因時因地而異,讀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在這里有極大的能動性。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這也許就是產(chǎn)生美感的原因。這種暗示就是這一批文藝理論家的所謂韻(dhvani)。在審美活動過程中,審美主體的主觀能動性發(fā)揮得越大,他就越容易感到審美客體美,這就是“韻”的奇妙作用。韻是詩的靈魂。

          他們把詩分為三個層次:第一,真詩,以沒有說出來的東西也就是暗示的東西為主;
        第二,價值次一等的詩,沒有說出來的只占次要地位,只是為了裝飾已經(jīng)說出來的東西;
        第三,沒有價值的詩,把一切重點都放在華麗的語言上,放在雕琢堆砌上。在這里,可以說是層次分明。沒有說出來的暗示的東西,其價值超過說出來的東西,在說出來的東西中,詞藻雕飾最無價值。

          中國難以理解的神韻就等于印度的韻;
        中國的神韻論就等于印度的韻論。只因中國的文藝理論家不大擅長分析,說不出個明確的道理,只能反反復(fù)復(fù)地用一些形象的說法來勉強表達自己的看法,結(jié)果就成了迷離模糊的一團。一經(jīng)采用印度的分析方法,則豁然開朗,真相大白了。

          在中國禪宗史上,幾乎所有的大師在說法和行動中,都不直接地把想要說的意思表達出來,而是用一聲斷喝,或者當頭一棒,或者說一些“干屎橛”一類的介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的話,來做出暗示,讓自己的學(xué)生來參悟。在這里,關(guān)鍵在于聽者或受者。老師說出來的或者做出來的,只是表現(xiàn)現(xiàn)象。沒有說出來的或做出來的才是核心,才是精神,這樣的核心和精神需要學(xué)生自己去頓悟。斷喝一聲有大道,一句干屎橛中有真理。這很有點像詩的神韻。

          漢文“韻”字,從形體結(jié)構(gòu)上來看,從偏旁“音”來看,它是表示聲音的,與意義無關(guān),至少關(guān)系不大!段男牡颀垺肪砥摺堵暵伞返谌骸爱愐粝嗌鳎槪┲^之和,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狈段臑憽段男牡颀堊ⅰ氛f:“異音相從謂之和,指句內(nèi)雙聲疊韻及平仄之和調(diào);
        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指句末所用之韻!笨傊,和與韻都指聲音之和諧。和諧同美有聯(lián)系,所以“韻”字也有“美”的意思、“好”的意思、“風(fēng)雅”的意思。《世說新語》中“道人蓄馬不韻”,可以為證。用“韻”字組成的復(fù)合詞很多,比如“韻宇”、“韻度”、“韻事”、“風(fēng)韻”、“韻致”等等,都離不開上面說的這幾種意思。我個人以為,其原因就在于用聲音表示“和諧”這個概念,最為具體,最容易了解。

          中印兩國同樣都用“韻”字來表示沒有說出的東西、無法說出的東西、暗示的東西。這是相同的一面。但是,在印度,dhvani這個字的含義,從“韻”發(fā)展到了“暗示”。而在中國,“韻”這個字,雖然也能表示無法說出的東西,同“神”字聯(lián)在一起能表示“暗示”的含義,卻從來沒有發(fā)展到直截了當?shù)乇硎尽鞍凳尽钡某潭。這是不同的一面,我們必須細心注意。

          我講到書名,印度的命名原則又與中國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這不能不發(fā)人深思了。我先舉幾個例子。7世紀的檀丁有《詩鏡》,12世紀的羅摩月和德月有《舞鏡》,14世紀的毗首那他有《文鏡》。用“鏡”字來命書名的做法,立刻就讓我們想到中國的《杜詩鏡詮》、《格致鏡原》一類的書名。13世紀的沙羅達多那耶有《情光》,勝天有《月光》,都用“光”字來命名。15世紀的般努達多有《味河》,17世紀的世主有《味!,還有著名的《故事!返鹊龋加谩昂印、“海”等字眼來命書名。至于用“花鬘”、“花簇”等字眼命名的書,更是車載斗量,比如安主的《婆羅多花簇》、《羅摩衍那花簇》、《大故事花簇》,還有般努達多的《味花簇》等等。類似這樣的例子還很多,我們不一一列舉了。怎樣來解釋中國和印度這樣的書名呢?我認為,也同樣用韻的理論、神韻的理論、暗示的理論。我以上舉出的這許多書名也同樣可以分解為兩個部分:說出來的和沒有說出來的。鏡、光、河、海、花鬘、花簇、苑、珠、林、楫等等,都是說出來的東西,實有的具體的東西。它們之所以被用來命書名,實際上與這些具體的東西無關(guān),而只是利用它們所暗示的東西,也就是沒有說出來的東西。

          我多年以來就考慮一個問題:從宏觀方面來看,中印文化似同屬于一個大體系——東方文化體系,與西方文化體系相抗衡。中印文化相同之處,有的出自互相學(xué)習(xí),有的則不一定。

          盡管中印在韻的方面有如此驚人相似之處,但是兩國的思想方法仍有其差異。像印度那樣的分析,我們是沒有的。我們靠一些形象的東西來說明問題。

          印度人沒有空間和時間觀念。永恒那一剎那,宇宙同一個小點,在他們看來都沒有多大差別。因而印度幾乎可以說沒有真正的歷史。在四五千年的長時間里,我們只找到幾個可靠的日期;
        而這幾個日期也還是根據(jù)印度以外同印度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國家的記載推出來的。

          一走到幻想的王國里,他們就顯出了自己的身手,仿佛是太空里的飛鳥,大海里的游魚,任意飛翔游泳,沒有一點障礙。說到天,又何止三十三層;
        談到地獄,也不止十八個;
        再說到世界,就在三千大千世界以外還有無量數(shù)的世界存在。天帝釋住的神宮當然是七寶雕鏤,但實際上卻并不這樣簡單。我們得要想象到這七寶有各種的光彩,各種的形態(tài)。這種種不同的光彩、種種不同的形態(tài),交互間錯蓋成一座寶殿。黃金的黃光,珊瑚的紅光,毗琉璃的白光,另外還有無量數(shù)的光,輝耀在一起。再襯上檐邊的七寶鈴,上面的七寶網(wǎng),旁邊的七寶池,池旁的七寶樹,我們就可以想象這都率天宮是什么光景了。佛從頭頂上向外放光,這我們都還可以想象。但他這一放就是無量千萬條,用印度人的說法就是有如恒河沙數(shù)。上面照徹了三十三天,下面一直照到十八層地獄的最后一層。每一條光的頂上都浮著一朵大蓮花,每一朵蓮花的上面端坐著一個佛。這個佛還像原來的佛一樣又從頭頂上放出光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仍然是無量千萬條。上面又有蓮花,又有佛,這佛又放光。

          他們的幻想真如萬千涌泉,源源不絕。而且一切都生動、美麗,一點也不枯燥。他們既然有這樣的本領(lǐng),所以對他們來說,一切走獸飛鳥都有了人性;
        一切泉石樹木都有了生命。從不知什么時候起,印度人就相信靈魂不滅,就是所謂輪回。一個人做好事,下一生就可以成神;
        做壞事,就可以成禽獸成餓鬼。人與獸之間根本沒有什么區(qū)別。在他們的寓言和童話里,一只牛說話,它真的就是在說話,毫不勉強,為什么一只牛不能說話呢?于是在高山上,深林里,小河邊,到處都充滿了生命。你無論走到什么地方也不會感到孤獨和寂寞了。

          世界上的民族,不管皮膚是什么顏色,不管天南地北,從一千多年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千萬人聽過《五卷書》里的故事了。從這里他們得到了他們所需要的快樂。它把人們從現(xiàn)實的紛擾里帶到一個童話的國土里去。在這里一切都是自由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人與獸和諧地住在一起,連山林樹石小河都仿佛有了生命,到處流動著一片生機。人們平常時候被抑壓下去的幻想在這里又抬起頭來,他們又可以到月的國、虹的國,獸的國,甚至植物的國里去邀游。他們的心靈又可以得到暫時的解決。等他們再回到現(xiàn)實世界里來的時候,雖然現(xiàn)實世界仍是現(xiàn)實世界,仍然是死板紛亂;
        但他們的心靈究竟解放過一次,他們又有了生力來擔(dān)當這些死板和紛亂了。世界上還有第二本書有這樣的力量么?

          我們從印度出發(fā),經(jīng)過了古希臘,到了法國,到處都找到這樣一個以驢為主角蒙了虎皮或獅皮的故事。在世界許多別的國家里,也能找到這樣的故事,限于篇幅,我們在這里不能一一討論了。這個故事,雖然到處都有,但卻不是獨立產(chǎn)生的。它原來一定是產(chǎn)生在一個地方。由這地方傳播開來,終于幾乎傳遍了全世界。我們現(xiàn)在再回頭看我在篇首所抄的柳宗元的短寓言《黔之驢》的故事,雖然那條到了貴州的長耳公沒有蒙上虎皮,但我卻不相信它與這故事沒有關(guān)系。據(jù)我看,它只是這個流行世界成了一個類型的故事的另一個演變的方式,驢照舊是主角,老虎在這里沒有把皮剝下來給驢披在身上,它自己卻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這故事里。驢的鳴聲沒有泄露秘密,卻把老虎嚇跑了。最后,秘密終于因了一蹄泄露了,吃掉驢的就是這老虎。柳宗元或者在什么書里看到這故事,或者采自民間傳說。無論如何,這故事不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

          自從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初期德國人(當然并不只限于德國人)之所以對中國文學(xué)發(fā)生那樣大的興趣,完全出于一種浪漫情緒。當時浪漫主義正風(fēng)靡一時,只有對遠的、神秘的、異域的東西,人們才發(fā)生興趣。每個詩人都夢想到遼遠而神秘的地方。在當時歐洲人眼中,中國就正是這樣一個地方。

          自從第二次大戰(zhàn)結(jié)束以來,德國人最初還沒能把戰(zhàn)爭的暗影從心頭掃去,有點發(fā)怔,什么都沒能想。以后戰(zhàn)爭的影子漸漸淡漠下來。他們痛定思痛,才又想到許多東西。有些人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的文化里或者真正有什么缺點,不然為什么總是在苦難里輾轉(zhuǎn)呢?他們于是又把眼光轉(zhuǎn)向東方,想從那里獲得點什么去補救自己的文化,我并不贊成這辦法;
        但他們的心情我卻非常能了解。

          故事傳布愈廣,時間愈長,演變也就愈大;
        但無論演變到什么程度,里面總留下點痕跡,讓人們可以追蹤出它們的來源來。正像孫悟空把尾巴變成旗桿放在廟后面一樣,楊二郎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座廟是猴兒變的。

          不能否認孫悟空與《羅摩衍那》的那羅與哈奴曼等猴子的關(guān)系,那樣做是徒勞的。但同時也不能否認中國作者在孫悟空身上有所發(fā)展、有所創(chuàng)新、把印度神猴與中國的巫支祁結(jié)合了起來,再加以幻想潤飾,塑造成了孫悟空這樣一個勇敢大膽、敢于斗爭、生動活潑的、為廣大人民所喜愛的藝術(shù)形象。

          漢族好像對倫理道德(封建的)特別重視。我常常發(fā)現(xiàn)漢譯佛典中強調(diào)忠和孝的地方很不少。我有點懷疑,我不相信印度原文如此,而是漢譯者加上的。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戲劇發(fā)展的動力,自以內(nèi)因為主,但外因也絕不可低估,中國戲劇(主要是指漢人的戲劇)的發(fā)展也是如此,動力有歷時的傳統(tǒng),又有并時的外來影響,二者交錯,起了作用,斯有新發(fā)展。

          印度戲劇的特點同中國戲劇的特點對比:1、韻文、散文雜糅,二者相同,在中國是道白與歌唱相結(jié)合;
        2、梵文、俗語雜糅,中國戲劇從表面上看不出來;
        但是倘仔細品評,至少在京劇中員外一類的官員與小丑的話是不相同的;
        3、劇中各幕時間和地點隨意變換,二者相同;
        4、有丑角,二者相同;
        5、印劇有開場獻詩,中國劇有跳加官,性質(zhì)相同;
        6、結(jié)尾大團圓,二者基本相同,中國劇間有悲劇結(jié)尾者;
        7、舞臺,印劇方形、長方形或三角形,中國劇大抵方形。在Winternitz歸納的七個特點之外,我想再加上一項:8、歌舞結(jié)合以演一事,二者相同。中國戲劇有極悠久的發(fā)展歷史,各地劇種亦多不同。以上歸納的幾點,只能說大體如此,對京劇和昆曲來講,是完全適合的。

          蒙田以一個智者的目光,觀察和思考大千世界的眾生相,蕓蕓叢生,林林總總,他從古希臘一直觀察到16世紀,從法國不求上進觀察到古代的埃及和波斯,發(fā)為文章,波瀾壯闊。他博學(xué)多能,引古證今,鑒古知今,對許多人類共同有的思想感情,提出了自己獨到的、有時似乎是奇特的見解,給人以深思、反省的機會,能提高人們對人生的理解。

          英國歷史學(xué)家湯因比(Toynbee)在他的巨著《歷史研究》(Historical Studies)中,把人類在幾千年的歷史上創(chuàng)造的文明歸納為二十三種或二十六種。意思就是說,任何文明都不能萬歲千秋,永存不朽。這個觀點是符合人類歷史發(fā)展情況的。我歸納了一下,認為人類的文明或者文化大體上有五個階段:誕生、成長、繁榮、衰竭、消逝。這種消逝不是毫不留蹤跡地消失了,而是留有蹤跡的,蹤跡就存在于接它的班的文化中。這其實也是一種文化融合,但卻不是對等的,而是有主有從的。

          正如我的老師——清華大學(xué)陳寅恪教授曾經(jīng)說過的《白虎通》當中的三綱六紀是中國文化的精華。什么叫三綱呢?就是君臣、父子、夫婦。他講的當然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里邊有糟粕,如夫妻應(yīng)該是平等的,怎么男人成了女人的綱了呢?這個我們先不講它。六紀,一是仲父,就是父親的兄弟姊妹;
        二是兄弟;
        三是族人;
        四是族舅,就是母親家的人;
        五是師長;
        六是朋友。他說,這三綱六紀是中國文化的中心,我看他的話很有道理。因為人類自有社會以來,必然要有一種規(guī)則來維系,不然的話社會就亂七八糟,F(xiàn)在馬路上為什么要有交通警?為什么要有紅綠燈?這就是一種規(guī)則,一種規(guī)章制度,要求大家都來遵守,這樣社會生活才能進行。要是沒有這些規(guī)則,社會生活就不能進行。《白虎通》的三綱六紀,把當時社會所有的人際關(guān)系都規(guī)定了。

          我們的文化還有一個提法,是我們的特點,就是“格、致、正、誠、修、齊、治、平”。意思就是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個步驟。先從自己開始格物,就是了解事物,了解以后致知,把規(guī)律找出來,正心、誠意就不用講了,修身就是修自己,然后齊家,把家治好,然后再治國,治國以后是平天下。就是從個人內(nèi)心一直到天下。那么,什么叫國,什么叫天下呢?在周代來講,像齊國、燕國、鄭國等國是國,天下則指整個周代的中國,F(xiàn)在像中國、日本叫國,天下就是世界。個人要從內(nèi)心出發(fā),正心、誠意,一直推到治國、平天下。這套系統(tǒng)的步驟,屬于倫理道德范疇,也屬于政治范疇,是其他任何國家所沒有的。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就是說,禮義廉恥是國家的四個支柱。除了這個提法外,古人還提出了“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說法,意思都差不多。

          中國傳統(tǒng)道德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中最精華的內(nèi)容,它在世界人類文明遺產(chǎn)中的特殊性非常之明顯。為什么要這么說呢?因為世界上任何國家,從古希臘一直到古印度,盡管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道德規(guī)范,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道德規(guī)范,可是內(nèi)容這么全面、年代這么久遠、涉及面這么廣泛的道德規(guī)范,在全世界來看,中國是唯一的,F(xiàn)在中國周圍這些國家,像日本、韓國、越南等,有一個名詞叫漢文化圈,屬于漢文化圈的國家基本上都受我國的影響。

          現(xiàn)在我們的考古發(fā)現(xiàn)越多,就越證明我們的歷史長久。比如“五四”時代連堯、舜、禹、湯的禹都有懷疑是不是確有其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了有禹這個人。隨著考古學(xué)的不斷進步,我估計將來考古發(fā)現(xiàn)不但有夏、有禹,一定還會有更古的堯、舜,還要往上發(fā)展。

          把“孝”這個詞翻譯為英語,用一個詞翻譯不出來,得用兩個詞。什么原因呢?因為雖然不能說外國沒有孝,但是孝并非作為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所以譯過去就得用兩個詞。英文里面兩個什么詞呢?就是兒女的“虔誠”與“尊敬”,而在中文中光一個“孝”就夠了。這就說明“孝”這個詞有中國的特點。

          我們中國過去在翻譯方面的成就,是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望塵莫及的,而翻譯歷史之長,在世界上也是獨一無二的。

          我一向覺得,胡適之先生的兩句話: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是完全正確的。自然科學(xué)和社會科學(xué),概莫意外,假設(shè)不大膽不行,求證不小心也不行。只有二者緊密結(jié)合,才是治學(xué)的正道。

          大家都知道《歌德談話錄》這本書,在1827年1月30日歌德與埃克曼的談話錄中,歌德說,我今天看了一本中國的書——《好逑傳》,中國人了不起,在中國人眼中,人跟宇宙合二為一(這是我這幾年宣傳的人與大自然和諧),男女談情說愛,相互彬彬有禮,那么和諧、和睦,這個境界我們西方?jīng)]有?梢哉f,《好逑傳》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多與《今古奇觀》處在一個水平上,甚至中國文學(xué)史也不會寫它?墒莻鞯綒W洲,當時歐洲文化的第一代表人歌德卻大加贊美。但他是有根據(jù)的。雖然我國這類才子佳人題材的小說有些理想化,像《西廂記》。但是在當時的西方文化泰斗看來,起碼中國作者心中的境界是很高的。歌德指出的這一點不是很值得我們回味嗎?

          在我一生六十多年的學(xué)術(shù)研究的過程中,德國十年是至關(guān)重要的關(guān)鍵性的十年。我在上面已經(jīng)提到過,如果我的學(xué)術(shù)研究有一個發(fā)軔不是在清華大學(xué),而是在德國哥廷根大學(xué)。我也提到過,如果我不是由于一個非常偶然的機遇來到德國的話,我的一生將會完完全全的另一個樣子。

          在我所知道的世界語言中,只有漢文把“恩”與“師”緊密地嵌在一起,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名詞。這只能解釋為中國人最懂得報師恩,為其他民族所望塵莫及的。

          西方的思維方式,分析的思維方式,表現(xiàn)得最清楚的是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思想,它的形式邏輯是以矛盾律和排中律兩個公理為基礎(chǔ)的。它認為,在同一個時間內(nèi),A不能既是X又不是X。模糊邏輯揚棄了亞里士多德的絕對教條,建立了更復(fù)雜的多評價系統(tǒng)。這種模糊邏輯現(xiàn)在已經(jīng)應(yīng)用到許多東西上,包括電視機、洗衣機等等,等等,連制定規(guī)劃等工作也使用了模糊數(shù)學(xué),而且都已獲得了成功。(184)人類的意識真能清清楚楚地、涇渭分明地劃分為三個整整齊齊的層次嗎?

          意的層次是無窮無盡模糊不清的。外化為言,言的層次也是無窮無盡模糊不清的。此外還有言時的一些外在條件,比如眼神、手勢、臉部表情、聲音高低、疾徐等等;癁槲淖忠灿性S多外在條件。這樣的言,聽到別人耳中,看在別人眼中,聽的人和讀的人,又要根據(jù)各自不同的經(jīng)驗,來加以體會,加以了解。這樣一來,聽者和讀者體會到的和了解到的東西,同原來說者和寫者所要想表達的意,絕對不可能完全符合。這是一個典型的模糊關(guān)系。從這個觀點上來看,哲學(xué)家們爭論不休的“言意之辨”,頗有點庸人自擾的味道。最好了之以模糊理論,這樣反而能使天下太平。

          我大膽地說一句:人類文化一萌芽,就有互相學(xué)習(xí),也就是交流的活動。到了后來,一部人類文化史證明了一件事實;
        沒有文化交流,就沒有人類文化史。文化交流是人類文化發(fā)展的動力。

          

          (本文原載于《季羨林生命沉思錄》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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