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樂然:伊吾紀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任何過往與現(xiàn)實的記憶,當它歷久而彌新、鮮活而不失真并且得到切實、恰當表達的時候,它就有可能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題記
1
1968/11/25。新疆。哈密汽車站。
站在一輛卡車前,一邊看著這輛車的司機給汽車輪胎上防滑鐵鏈,一邊聽他對我發(fā)火,這車你也敢坐?你不怕死?我說,那你呢?他火更大了,罵了句粗話,我是沒辦法,伊吾那個鬼地方等著柴油哪!我不再吱聲,怕他突然變卦,不再搭載我。我在哈密等待分配的日子,早有所聞,伊吾的交通是個大問題,冬天,若遇大雪封山,交通中斷,商旅不行,伊吾便成孤島。幾天來我的等待分配,其實就是等待到伊吾的便車,等得也急。比我更急的是哈密地區(qū)大中專學生分配辦一位接待我的干部。他的急,是怕我變卦不去伊吾了。就我所知,已經(jīng)有好幾個答應(yīng)去的人反悔了。我是主動要求去伊吾的。但他還是急。他擔心“下一刻"我也可能反悔。他不知道的是,我哪會反悔,我求之不得。我不便明說的是,越是所謂的鬼地方,越適合我。人越少的地方,越適合我。伊吾在東天山之北,屬半高寒區(qū),是新疆人口最少的縣。毛主席說,除了沙漠,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去沙漠是不可能的,那里活不下來。但去一個人口少氣候環(huán)境較為惡劣的地方,左中右的界線可能就沒有地少人多的地方那么鮮明。古諺道,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F(xiàn)狀是,人多斗爭多。后一句就不甚了了了。好在我并沒有“好過年"的奢望。如果我奢望什么,奢望的不過就是一句歸去來兮。車總算找到了,分辦干部滿臉都是倦意地通知了我,還說這車來之不易千辛萬苦。接著交待,見了司機少說話,要說就說感謝的話。我照辦了,見到司機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你了,謝謝你讓我搭你的車。
來到車前我才知道,這是輛運油的卡車。我心里有點發(fā)怵。坐卡車行遠路在我是常事,但在大冬天坐到油桶上卻是第一次。油桶太過冰涼。發(fā)怵的事還后面。他給車輪裝好防滑鏈后直起身子,說,我可以讓你坐到駕駛室的,但還是不坐的好,要是車子在山上翻車,你坐在駕駛室跳車也來不及。說著,他打開了駕駛室的車門,讓我把行李放在副駕駛位上。他自己轉(zhuǎn)向另一邊打開車門,拽出一件皮大衣丟給我,用近乎命令的語氣說,穿上!接著又火氣十足地說,在車上別打瞌睡!──這明明是在說,你得隨時準備跳車。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我過往的先人啊,你們中有誰曾寫“伊道”之難?
汽車啟動了,我的心反倒踏實下來,不再發(fā)怵;钪蛘咚廊ィ莻問題。那是哈姆雷特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我的問題單純得多,把眼睛睜大點。在我不算短的人生里,有一個不需自我提示的堅持,便是睡著了,也有一根神經(jīng)醒著。
上山了,車子的爬行變得吃力,引擎聲大了,有嘶音,一如哮喘病犯了。山路崎嶇,七拐八折,雪野迷茫,滿眼皆白。有那么一兩次,車輪輕輕地打過一下滑,卻也有驚無險。我瞇著雙眼,望著無言的群山與松林,迎著厲鬼一般哭泣的寒風,也奇,心里涌出的竟是一股暖流。
2
葦子峽公社第二生產(chǎn)隊隊長魯蘇努爾在接到縣知青辦的電話通知后,連忙親自駕車趕往縣城。我在縣招待所見到他的時候已時值午后,他的眉毛睫毛和胡須上依然滿是霜花。他的每一次呼吸呵出的熱氣使眉須上的霜花連成一片,幻化出形態(tài)各異的圖案。他戴著一頂有護耳的破舊的氈帽,帽沿搭拉著,帽的頂部有個不小的洞,露出一縷堅挺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是黃色的。透過霜花,可以清晰的分辨出他眉毛與胡須的顏色,它們也是黃的。他的眼睛也呈黃色。他身上穿的一件沒有布面的光板羊皮襖,赭黃如土。他四十多歲模樣,鷹眼,目光卻很柔和,柔和得有如綿羊。
聽說他是來接我的,我向他伸出手,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手,跟我握了握。
很快上路。當馬車進入峽溝(這個名字是我后來知道的)眼前的山與路便完全跌入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空曠世界里了。魯蘇努爾揮動馬鞭了。鞭子在空中飛舞,不時發(fā)出一聲炸響,每到爬坡他便站起來,嘴里吁吁兩聲,在鞭子的炸響聲中,馬車飛快地爬上坡頂,幾聲快意的呵呵便從喉嚨里大聲呼出。這個時候的魯蘇努爾便有點兒像頓河邊揚蹄飛馬意氣風發(fā)的哥薩克了。
魯蘇努爾寡言。路上,他幾乎沒有主動跟我說過一句話。天冷,路也不好,馬跑得又快,車子顛簸得很厲害,也不容我主動跟他多說什么。他不怎么會說漢語,我的一點點維語在他那兒似乎也不怎么頂用。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也沒有說上過幾句話。
馬車駛進葦子峽時天已大黑。我從車上起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子骨散架了一般不好使。魯蘇努爾一邊卸馬,一邊指了指眼前一座影子般的低矮破舊的房子,說了聲請。
有人舉著一盞馬燈從房子里出來。那是一個包著頭巾的女子。魯蘇努爾對我說,我的洋缸子(維語,妻子)。
馬燈的光亮照了魯蘇努爾妻子的臉。她是年輕的,她是美麗的,她年輕美麗的面容比她手上的馬燈更光亮。美麗總會讓人佇足。我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肯定比在縣招待所第一次見到她的丈夫時長一點點。后來,我認識了一個叫依得勒斯的小伙子并從他那兒得知,魯蘇努爾不是本地人。他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他原是個牧人。他喜歡草原喜歡羊群。干農(nóng)活非他所愿,當生產(chǎn)隊長也非他所愿。但他還是留下了,留在了這個巴掌大一塊的小小的村落。他是為這個女人留下的。他的女人是葦子峽最美麗的女人,不單單是葦子峽,魯蘇努爾自己說過的,他的女人是他見過的女人里最美的。魯蘇努爾走過很多地方,魯蘇努爾見過很多女人。依得勒斯向往地說,我以后也要走很多很多的地方。
我見到魯蘇努爾妻子時當然還不曉得魯蘇努爾這個被美麗俘虜?shù)墓适。我對他妻子問了聲好逕向大門走去。就在我快要到門口時,從后面趕過來的魯蘇努爾輕輕按住了我的頭輕輕說了聲,別碰著了。我這時才驚覺到,如果進門不彎腰,頭一定要撞在門框上的。言語不多的魯蘇努爾此后又專門交待過一兩次:進門時一定別忘了彎腰。以后的日子,我每見他進門他都要把自己彎成一把弓。
屋子很小,馬燈很亮。他們的幾個孩子已在炕上睡著了,看樣子都還小。在縣招待所頭一次見魯蘇努爾時并不覺得他有多老,當他與他年輕的妻子坐到一起的時候,我才覺出他已經(jīng)老了。很老很老。也許他是太過疲累了滿臉的倦容讓他顯老了。他奔波了一天了從凌晨到深夜,天又是如此的冷。他脫下沒有布面的光板羊皮襖露出了嶙峋的身子。他妻子接著皮襖,他對妻子說,他是我們的客人,是毛主席讓他們來的。
他妻子說,我知道。
他們用的是本民族語言,維吾爾語。我聽懂了。大駭。
她淺淺一笑,臉上泛起紅潤。
她清純而美麗,她的皮膚她的鼻子她的睫毛她的眼睛一如她的目光,好像是從大山深處涌流而出的汩汩溫泉,日夜鳴奏著的幽谷之聲。如果她的穿戴也如幽谷的林子一樣青綠鮮亮,便成絕響。
那晚,我就睡在他們的家里。睡在他家的炕上。他們把最暖和的靠著爐灶的炕位給了我。
那晚,我睡得很沉很香。
睡前心有不安。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與一對剛剛認識的老少夫妻睡在一張炕上。那也是我第一次睡炕。鉆進被子時,身子骨似乎還顛簸在路上。少頃,滿炕的熱力將我溫柔的環(huán)抱了;脑〈宓撵o寂將我慢慢消融了。我伸展開肢體,靜靜的感受來之不易的這份熱這份靜。我顛簸得實在太久了。從我始知世事的那天起,我似乎就一直在顛簸中,永無寧日的顛簸永劫無回的迷茫。我在顛簸與迷茫里過早的老了。這個顛簸與迷茫并非始于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1966年開始的只是一次大顛簸大迷茫。
我累了,我想睡了。
那晚,在魯蘇努爾家的炕上,我睡得很沉很香。
后半夜,我被小孩的哭聲鬧醒。不一會,一切又歸于平靜。許是孩子的小嘴已含住了媽媽的乳頭。我嗅到了奶的香味。風拍打著門窗,不斷有冷風從門縫里鉆了進來。我的臉上感覺到嗖嗖的寒意。卻也反襯出被窩里的那個熱烘與舒適還有愜意與踏實。
炕真是個好東西──北方的炕啊農(nóng)民偉大的朋友。
3
依得勒斯是二隊的記工員。依得勒斯十七八歲模樣,一張圓圓胖胖的臉,一雙總是含笑的眼睛。那笑,既是大人式的,也是孩子氣的。我到葦子峽的第二天,他一早就上門來找我了。那時魯蘇努爾已不在家,魯蘇努爾的妻子見他進門,便用維語對我說,昨天他等你很晚很晚,不是我趕他,他還不走,他聽說你是大學生,他想見大學生是個什么模樣。依得勒斯不接魯蘇努爾女人的話,走過來抓起我的手,走,我們到外面去。我跟著他到了外面,甚是吃驚,都深冬了,秋麥的打場還在進行,吃驚的還有它的打場方式,大大的石磙閑在一旁不用,卻役使著一匹匹馬在麥秸上踏來踏去,悠哉游哉慢條斯理。后來我還得知,縣糧食局想給這個貧窮的公社做點好事,給他們引進一部柴油機與磨面機。但他們也把它閑置了。后來,我才知道,這閑置也有閑置的理由,馬踏出的麥子吃起來香,水磨磨出的面吃起來勁道大。村子里有眼井,人們卻舍近求遠到山腳的泉里取水,泉水比井水甜。我從魯蘇努爾家搬出自己打理生活后,也是去水磨房磨面。我還照過一張騎著毛驢從水磨房磨面歸來的相片,裝滿面粉的麻袋和我壓彎了驢背,麻袋的一角與我的兩腳幾乎沒入水中,毛驢正從一條小溪趟過。水磨房就在小溪邊。
依得勒斯會說幾句漢語,我會說幾句維語。我的維語比他說的漢語好一點點。我們的交流沒有任何困難。說不清的時候便打手勢輔以眼神。手勢與眼神的豐富性有時候不比言語來得差,而且頗有點微妙。他對外面的世界有一種天然的沖動。我對誠摯的友誼有一種本能的渴望。那個時候,他正從少年向青年“轉(zhuǎn)型"。不但對外面世界滿懷憧憬,也對自己身邊的世界乃至自身世界充滿好奇。在他的眼里,我是見過大世面的,我便就近成了他的外面世界。北京大嗎?他問。我說,大。上海大嗎?我說,大。他問,北京大還是上海大。我說,上海大。呀!他驚得搓開了手?慈,他對上海比北京大不但不解而且很不服氣。
一個黑咕隆咚的夜晚,我和依德勒斯從魯蘇努爾家里走出,他走在前面,他的所謂走,其實是跑。我也跟著他跑了起來。噗嗵,我倒地了。這個倒地動作來得太快,不知是絆著了什么硬物還是我一腳踏空。我來不及出手自我救助與鋪墊,臉就結(jié)結(jié)實實砸到冰涼的地面。幾粒堅硬冰涼的羊糞也適時嵌進了我的嘴巴。我馬上感覺到那是羊糞,雖然我什么也看不到。我趕忙爬起,臉一離開地面,就張開大嘴,奮力吐出羊糞疙瘩和它的殘留物還有氣味。
依得勒斯聽到了那個噗嗵聲,轉(zhuǎn)過身來并且適時打開了手電筒,見狀大笑,他看到我剛剛從嘴里吐出的羊糞蛋,笑得幾乎要倒地了。我說,你還高興!他說,你吃上了我們這兒的羊糞蛋蛋了,你是我們這兒的人了!我說,吃了羊糞才是你們的人,哪有這個說法!他俯身從地上拾起一顆羊糞蛋,放在電筒光下一照,這是黑珍珠!你看,像不像?這樣好看的羊糞蛋,只有我們這兒才有。不等我開口,又大笑起來,將電筒光對準我的臉,伸出另一只手在我的臉上拍了拍,就像他平時拍衣服上的灰土,有點肆意,有點漫不經(jīng)心。這個時候的他儼然是個比我還大的大人了。
這次,他沒有將白亮的電筒光直射我的眼睛。他以前經(jīng)常將電筒撳亮后直直對準別人的眼睛。
依得勒斯喜歡在黑夜里玩電筒,喜歡猝不及防將撳亮的電筒對準別人的眼睛搖晃,然后興奮地發(fā)問,我的電筒亮嗎?他非常喜歡得到別人的夸獎,夸獎他的亮光。有次,他對我也如此這般,也如此這般興奮地發(fā)問,等待我的夸獎。我讓他很失望,不但沒夸獎,還用手遮擋住眼前的亮光,還說,用電筒光直直照人家眼睛,不好!他說,我的電筒不亮嗎?我說,這跟亮與不亮沒關(guān)系。
那時候,電筒在當?shù)夭坏巧钆c工作的一種需要,還是一種身份象征。依得勒斯是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這個身份讓他可以從生產(chǎn)隊領(lǐng)到一把電筒,裝兩節(jié)二號電池的那種。他非常向往裝有四節(jié)二號電池的長電筒。生產(chǎn)隊長、治保委員們配發(fā)的就是這種長電筒。每到深夜,隊里都會安排某位擁有長電筒的人巡夜。依得勒斯看到從長電筒里發(fā)出的又亮又長的光柱就特別興奮,有時還會跟著巡夜人到處轉(zhuǎn)悠名為自覺為貧下中農(nóng)站崗放哨。那時的巡夜并不限于只在村道及房前屋后走走看看,如果聽到異樣的響動或曰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巡夜人是可以逕直登堂入室的,某些粗心的家伙情急時份常常忘了扣門。
于是,年僅十七八歲的依得勒斯便也跟著發(fā)現(xiàn)了一點點在他的那個年歲不大可能見及的生活與人生奧秘。
冬日漫長。漫長冬日給了我和他多少愉快!沒幾天,我就跟著他走遍了葦子峽村落,幫著我認識了在他看來值得認識的所有葦子峽人。女人除外。他對女人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敬而遠之"──但他給我說的許多故事里,主角卻常常是女人而且都是村里的漂亮女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魯蘇努爾的女人。魯蘇努爾也是個例外,也從來沒在他的故事里充當過男角。在他吃吃生笑有滋有味不無夸張的述說里,有時我分明感到他是很想自己有點兒故事的。我也給他講故事,但全都是小說里的故事。講前,我總會提醒他,這些故事都是別人編了寫出的,全是假的?墒,他每每聽完都會問一聲,這不是真的?我說,不是真的。他說,比真的還好聽呢!我給他講艾特馬托夫的一篇小說,用給小孩子講故事的語氣與方式。我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十六歲的孩子,他有個美麗的嫂子,他的嫂子叫查莉密雅。有一天,這個孩子發(fā)現(xiàn)查莉密雅愛上了一個外地人,為此,他很生氣很為他的哥哥抱不平,卻也沒有一點辦法。有一天,這個孩子看到查莉密雅提著一個小包,跟著那個外地小伙子走了,丟下了他的哥哥也丟下了他遠遠的走了。他追趕上去。跑呀跑。他撲倒在地了。他抬起頭來,絕望地望著查莉密雅遠去的背影,哭了。這個時候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自己隱秘的愛,他輕輕的呼喊起她的名字來,查莉密雅,查莉密雅--故事說完了。依得勒斯發(fā)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發(fā)呆的模樣。癡癡的,一言不發(fā)。木木的,一動不動。癡癡的木木的眼睛里,閃出一絲憂傷。此后許多日子,他不再纏我給他講什么故事了。也不再毛遂自薦講他耳聞目睹的什么故事了。有次,他還是禁不住要講。他說這是個不好聽的故事。這個不好聽故事中的主角是每天蹲坐在自家房前的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這個老頭鷹眼鷹鼻,一身黑衣,形容大氣,表情肅穆。只要天有太陽,他總會紋絲不動地蹲坐在太陽里,仿佛與太陽有過約定。對身邊走過的人,他不發(fā)一聲。我也沒見過什么人跟他打招呼。他蹲坐的方式與他蘊而不露的大氣早就引起我的注意。有次我想走近他,被他笑拒。我也因此意外的看到他的鷹眼里流露出的一絲柔和與悲憫。我很想了解他,很想聽聽他的故事了?墒牵斠赖美账箘倓傊v了個開頭就不再往下講了。那時我們正在老頭身邊走過。老頭的鷹眼并不望向我們。后來,我?guī)状蜗霃膭e的人那里聽到這個老頭的一點什么,但都沒有成功。也許,他也如我一樣,有著太多的“不可告人"。我便也放棄了這個努力,卻也成就了一個“不解之謎"。
依得勒斯的臉色似乎永遠都是紅潤鮮亮的。夏日農(nóng)作小歇,如果地邊正好有水渠,如果那天他的興致好,就會跳進渠里大叫大喊,拍水成花。那些在旁“觀光"的婦女就會大呼小叫起來。有一次,面對許多女人,他和衣跳進了水渠,岸上的女人便發(fā)出噓聲。等他上得岸來,身子還沒站穩(wěn),就被那些發(fā)過噓聲的女人結(jié)結(jié)實實按倒在地衣服悉數(shù)被剝。在激烈的反抗中他突圍成功,從女人圈中跑了出來,光光的身子閃爍著亮晶晶的水花,陽光下,煞是紅潤鮮亮。他跑著,跳著,罵著,在女人的哈哈聲中,卻也不忘用手緊緊捂著下身。
4
葦子峽公社離縣城大約三十幾公里。與縣城沒有定期班車相通,進出大多靠馬車、驢車或者步行。偶爾也有汽車來往,但那主要是路經(jīng)葦子峽到一個叫淖毛湖的地方。汽車于我,是另一個世界。
夏日的一天,我在縣糧食局門前巧遇縣醫(yī)院一輛到淖毛湖的汽車。我原打算走路回葦子峽的,這下好了,我喜不自勝。那是輛救護車。那天救護車到淖毛湖并沒有救護任務(wù),為的是載人賣票爭錢。車上還有位子,車上有我認識的在淖毛湖“再教育”的來自牡丹江的一位讀商科的施姓同學。他不停地向我招手,我便上了車。拿出一塊錢給司機說,我到葦子峽。司機說,這車不搭到葦子峽的。我說,為什么?司機說,到葦子峽一塊,到淖毛湖兩塊,我只搭兩塊的。我便從口袋里再掏出一塊錢給他說,我給你兩塊好了。司機說,那也不搭。我說,這就怪了,你不是說搭兩塊的嗎?他把兩塊錢丟給我,手掌頂住我的胸推我下車。淖毛湖施同學趕過來,抓住我的手,不讓我下車。司機發(fā)了牛勁,活生生把我推了下來。施同學為了表示抗議,他也不坐了,就要下車。我向他揮揮手說,算了,你先走吧,值不得跟他計較!我那掉落在車上來不及拾起的兩塊錢,司機看也不看一眼,車門一關(guān),把車開走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淖毛湖施同學去縣城路經(jīng)葦子峽,把那兩元錢留在了公社醫(yī)生那兒。當天晚上,醫(yī)生找到我把錢給了我。他并不知曉這錢的由來。更不知曉幾個月前的某一天我從縣城步行七個多小時回到葦子峽前在縣城的遭遇。在我步行葦子峽的途中,我晃動著雙手,且行且唱,像個行吟詩人。沒有受辱感沒有挫折感甚至沒有怨懣。那天天氣很好,那天萬里無云,那天的太陽也不毒,風輕沙靜。在終于走完最難走的長長的一段山路,進入空曠平坦的戈壁葦子峽遠遠在望的那一刻,我停下腳步,坐到一塊石頭上卷了支莫合煙,美美地吸起來,自我犒勞犒勞也順便表達了一下對自己的敬意。
搬出魯蘇努爾家后,我與后來的幾個知青一起住進了一間專為我們騰出與公社辦公室相鄰的庫房。我們有了自己的生活,與當?shù)厝思纫粯佑植淮笠粯拥纳睢b问亲约嚎。奶茶是自己燒。柴火是我們從很遠很遠的沙窩里來打來的索索。冬日是打索索最好的季節(jié)。索索是死去或?qū)⒁廊サ募t柳根,日積月累壅上的黃沙淹埋了紅柳,變成一堆堆枯柴,有些雖沒全枯,卻也被冬日的寒冷凍僵凍脆,可以任人輕便地從沙包里拔起。我們每每見到沙包里的索索,便是那些還沒有完全死去來年仍有可能生枝生葉的紅柳,就會大呼小叫,一古腦兒將它們拔出。
夏日,是打麻黃的好時節(jié)。麻黃很富油性,綠綠的莖桿和針葉看上去水嫩嫩的,燒起來卻發(fā)出轟轟的響聲,火苗竄得很高,比燒索索還過癮。有一天,我一個人駕著滿是麻黃的驢車從遠處的戈壁走上搓板樣的縣道,恰遇坐在一輛馬車上老遠而來一同學。兩車停了。我們下得車來,我們四目相向了許久沒有說話。他是從東北老家探親回疆路過哈密時心有所念下了火車,幾經(jīng)輾轉(zhuǎn)坐上了來葦子峽的馬車來看我。他不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他低我兩級。他還在學校等待畢業(yè)。他為來葦子峽在縣城等這輛便車一等就是五天。我請馬車先走了,他坐上我的驢車來到葦子峽并且住下,一住七天,直到便車出現(xiàn)并且同意帶他。他來時還從縣郵局幫我?guī)韼追庑。其中一封是同學來信很長很長。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在遠方來朋呼呼的鼾聲中讀著遠方來信,心云滾翻,淚也潸然。天還沒亮我就醒了,是被眼前閃動的幾絲金光晃醒的,那金光有如沉沉烏云中沖出的閃電,又如地洞里突然鉆出的幾條小蛇,我閉上眼,它們依然存在而且閃動爬行得更為積極,我甚至能感覺到這金光的體溫,蛇一樣冰涼。半個小時候后金光消失了,劇烈的頭痛接踵而來,一同到來的還有嘔吐。自此,一個隱藏在體內(nèi)的痼疾被觸發(fā)了并且相伴至今:偏頭痛。
它是周期性的發(fā)病頻率與情緒相關(guān);
它有跡可尋,當蛇樣的金光在眼前開始晃動的時候,就是吃止痛片或是在頭上扎針的恰當時刻。
我與這位看望過我的同學早已天各一方杳無音信,我也難得想到他。此刻,他的早已忘卻的名字突然浮出:趙森。
趙森,這會兒你在哪里?你還好么?
5
葦子峽是個袖珍公社,人口不過四百。兩個生產(chǎn)隊。公社革委會主任是由縣中隊的指導(dǎo)員陸士慶兼任的。陸士慶難得在葦子峽出現(xiàn)。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剛搬離魯蘇努爾的家住進公社的房子。那是晚上,我在燭光下補衣。他推門而入。他軍衣軍褲,他又高又瘦,他面容清爽。他望了望我,問我的姓名。我要站起來,他止住。他從我手上拿過正補的褲子,彎下腰,在燭光下看了看,笑道,你的針腳太粗了。說著,從我手里拿過針線,飛快地動作起來。
陸士慶到葦子峽來,如果是白天,頭件事就是下地干活。如果是傍晚,就到老百姓家的羊欄牛圈去幫他們堆肥,還給人打掃院子。從沒見他訓(xùn)過什么人。每次留飯,也不像別的縣上來的干部到農(nóng)家去吃派飯,而是跑到我們這個所謂的知青點要吃的。來時也忘不了給我們帶點很難吃上的蔬菜。常常給我?guī)Р藖淼倪有劉正楩。沒鮮菜時劉正楩咸菜也帶。
相識劉正楩是我到達伊吾城的第一天。剛剛與搭我來的司機揮手道別我的手就被劉正楩握住了。他自我介紹說,他是縣上負責學生分配的。他等我好久了。天已大黑;璋档穆窡粝,劉正楩的臉有點模糊,也許是我的眼睛模糊了。畢竟,在山路上優(yōu)哉一天了。身上還在冒冷氣。冷氣里還帶著柴油味,那味道也冰涼。劉正楩的手也冰涼。他帶我到招待所食堂去用餐。他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個子不高。戴眼鏡。映在鏡片上的目光,不是射出是流出,它是和善的,也是誠摯的,還有點兒猶疑。正是這點猶疑,把他和我一下子拉近。
陸士慶對我們烤的馕總是贊不絕口,對我們燒的奶茶卻不敢恭維。說我們放的茶葉太少,而且還不是地道的益陽磚茶。陸士慶看到我們吃不到豬肉,便提議我們幾個知青自己喂頭豬。葦子峽除了幾戶從內(nèi)地逃荒逃難來的漢民及縣上派來的兩干部和一醫(yī)生,全都是維吾爾人。陸士慶見我們沒吱聲,便問道,是不是有顧慮呀?我跟兩個生產(chǎn)隊長與貧協(xié)征求過意見了,他們同意你們養(yǎng)豬,他們說你們在這兒算少數(shù)民族,他們也要尊重你們的民族習俗。當時我們顧慮的不是當?shù)厝说牟辉剩琴I不到小豬。葦子峽的外來幾個漢民中就有喂豬的。從河南來的一家四口還是人豬同住,同住在一個村落邊角處半是地上半是地下的土屋里。煮豬食的鍋也是他們做飯的鍋。很少與我有言語交流的魯蘇努爾有次開口問我,他們?yōu)槭裁匆竭@兒來過這么苦這么臟的日子?這是個我即便說得清也無法給他說清的問題。我只能苦笑。魯蘇努爾連苦笑也擠不出,臉上滿是困惑與憂傷。
不久,陸士慶托人從縣上給我們帶來了只小豬。半年后,我們宰了這豬。好大的一頭。我們托人給陸士慶送去一塊豬肉。那時,他已不在葦子峽兼職。
后來,我到縣革委會政工組找過一次他。他依然軍衣軍褲。那是1969年9月末的一天,我搭一輛順道的馬車來到縣城,在下班時分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堵住了他。他站在門內(nèi),我站在門外。話在嘴里,老是吐不出來。他呵呵一笑,話還沒說,臉怎么紅成這樣?進來進來。他轉(zhuǎn)身回到辦公桌前,我馬上跟進。他倒了一杯水遞到我手上,笑道,先喝水。我說,你給開完證明我再喝。他笑道,是要開結(jié)婚證明吧?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看你臉紅得!這幾天我給你們這撥人開了幾個結(jié)婚證明了。接著問道,對像叫什么名字,是那兒人,現(xiàn)在在那里?我怕他寫錯名字,從上衣口袋里抽出鋼筆,在一張報紙上寫下對象的姓名后說,她也是湖南人,現(xiàn)在廣東解放軍農(nóng)場接受再教育。他說,你這婚結(jié)得遠啦!馬上落座,一邊問我的出生年月日,一邊在一張紙上飛快地寫起來,接著拿出紅紅的印章,往紙上一蓋,頭也不抬地說了句,路上小心點。
后來,我也離開了葦子峽,到縣小學的初中部教書去了。雖同在縣城,卻再也沒有主動接觸過他,也從沒想到到他家去拜訪一下。偶爾在街上遇見,我也只是招呼一聲,然后匆匆離去。有一天,他在街上看到了我,遠遠就站住了?慈ビ惺裁丛捯艺f。他的臉色不大好,我以為他病了。便趨身向前。他的臉色更不好了。不等我問候他先開口了,我想對你說句話。我心一緊,這才悟到,不是他有什么病,是事關(guān)我的什么,比病還大的什么。他把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邁開了步子,我也跟著他邁開了步子。他邊走邊說,話說得很輕,但份量卻很重。
你老家的一個什么大隊書記又來信了,要把你弄回去。我給你說這事,一是這等事以后你可能還會碰到,我也不可能一輩子在政工組工作。二是,你現(xiàn)在是國家干部,你的去留不是一個農(nóng)村大隊書記決定得了的。
6
伊吾縣全縣人口不過七千,縣城人口不足兩千。一條街,兩排房,幾盞路燈,幾個鋪面。街道起伏不平,鋪面破舊卻很神氣。一個名叫肉孜的老人,在供銷社開的肉鋪刀起刀落大呼小叫,下一個!幾次我都在“下一個"或快到“下一個"時無功而返──肉賣完了。有次,一個本可以在“下一個"中有所斬獲的名叫李同新的教師只因?qū)θ庾握f了句給我肥點的就被清除出列。為此,李同新很憤慨也很沮喪,卻沒吱一聲地離開了。他不可以吱聲,除非他永遠不再等待“下一個"。但他還是有所表示,他編了句順口溜:方向盤,營業(yè)員,外加大字不識的貧宣隊員。
最不神氣的數(shù)郵局。只要大雪不封山,每隔幾天哈密郵局就有郵件送來。郵車沒到等郵件的人早已等在郵局的分檢室。進出自由,凡非掛號郵件都可自取。我也是經(jīng)常出沒那兒的人。有天,在一大堆還沒有來得及分撿的信中,我看到了一封收信人為伊吾縣中學“三查"辦寄信人為長沙某單位某某。我馬上意識到此信是沖我來的。而且馬上想到這個長沙某某就是我老家的某某。此人我認識甚至還有過兒時的友誼。他長我十來歲。有個春天,他帶著我到地里摘蠶豆邊摘邊吃的情景依然歷歷如前。他們家是從外地流落過來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家老少落腳我家。我的奶奶給了他家一間房棲身給了點地糊口。那時我家的房子有幾間被父親拆到他辦的中學修學生宿舍去了,并不寬裕。地呢,便是土改時確認的也不過三畝八分,我的父母,一個中學校長,一個小學校長,便是不當這個“長”他們也不會在家種那點地的。奶奶從來沒有收過他們什么屋租、地租也沒有請他家的人當過什么“長工”“短工”。奶奶沒有那個搞法。他的娘是個塌鼻子,很和善。我小時候整日里流鼻涕,他娘一見我就要給我擦鼻涕。還說,以后別弄得像我一樣變成個塌鼻子。后來,我這個兒時年長些的朋友的哥哥當村長了,后來,他也當兵去了,再后來我聽說他轉(zhuǎn)業(yè)到了長沙某單位當干部了,我還為他高興過。他大約并非對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出于革命大義吧擔心我在“三查”中再成漏網(wǎng)之魚。我放下他的信,大步走出郵局。那個時候伊吾并沒有正式的中學,只有小學初中部。我相信此信最后要轉(zhuǎn)到小學貧宣隊之手。我本可以私?jīng)]了那信的,但我沒有,不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沒人能發(fā)現(xiàn),一封普通的平郵,是不屑很不屑。
我從郵局走出后,便開始了等待,等待貧宣隊的召見或談話。但我一直沒等來。一個月后,我找上了門。要談的不是對我的什么的“三查"(查階級查來歷查思想),是請假。請?zhí)接H假。已于兩年前結(jié)束在廣東解放軍農(nóng)場再教育被分配到天水的妻子預(yù)產(chǎn)期快到了,她要回湖南娘家分娩。我的請假為的是先到天水與她會合,然后送她回湖南。沒等我把話說完,貧宣隊員就斷然拒絕了,冷笑道,這時候你還想著請假,你還是好好交待問題吧,你還有什么沒交待的,現(xiàn)在交待還不晚。
我望著他,許久沒說話。
他的口氣突然變得柔和了點,只要你好好交待,我們可以不把你當壞人。
我回過神來說,你把我當世界上最壞的人也不要緊,我要請假,這對我很重要。
他站起身,大聲道,請假,沒門!
我也站起身,丟下一句話,沒人性!身子一轉(zhuǎn),離他而去不再理會。
我本不想沖撞他。他不可能成為我沖撞的對象。對并非由他發(fā)動的那個所謂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也不是我沖撞的對象,便是那個長沙來信,我除了不屑,別無他念。但我的確沖撞了他。我了解這個沖撞的后果。雖然陸士慶此前安慰過我,并講了他的道理。而且是大道理。那個時代有句很流行的話,大道理管小道理。但實際的情況卻常常是小道理管著大道理。人活在世,如果有一個道理高于人性并把人性兩字緊緊管住,這個活最多不過是茍活。我茍活著。一直茍活著。但是便是狗,急了也會跳墻。我想跳一回墻了,我想一了百了。我想回葦子峽。農(nóng)民一個,你還能怎的?從內(nèi)地逃難到葦子峽的那幾戶農(nóng)民,人豬一室,不也在過?便是后果比這更為不堪,我也得沖撞沖撞了,不然,我將永遠愧對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
你等著!我的身后傳來他的叫聲。
7
幾天后,我的一位名叫翟繼東的同事偷偷告訴我,學校接到了一封有關(guān)你的長沙來信。翟繼東是縣小“三查"小組的成員之一。從他的語氣我感覺到那封信寫得很嚴重,同時也感覺到他的無奈。你得有思想準備。他說。
我當然有準備。就像少先隊員的那句呼號,時刻準備著。
那天,翟繼東請我到他家去吃晚飯,說是他媽媽交待的。
翟繼東的媽媽很慈祥,和善的眼睛與她的一襲黑衣還有黑布鞋里裹過的小腳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
她常常要我到她家吃飯,盡最大努力給我好吃的。她早年喪夫,在困苦中帶大了兩個孩子。
我問過她的年紀,她與我母親相仿佛。我母親沒裹腳。
我母親蒯丕建生于辛亥年間,從小接受“新學”,向往革命。二十年代,是當?shù)芈劽谶兊呐涯媾ⅰH甏,又成熱血青年,還搞女權(quán)運動抱獨身主義。26歲那年,抗戰(zhàn)爆發(fā),她返回故土,在常德一次群情激憤的抗戰(zhàn)集會上結(jié)識了我父親,姻緣際會也一并結(jié)束了她的獨身主義。告別了主義也告別了激進。自此,她與丈夫攜手,投身鄉(xiāng)村教育,在抗戰(zhàn)最艱苦的年月分別創(chuàng)辦了一所鄉(xiāng)村小學,一所鄉(xiāng)村中學,直到四十年代末。
我父親文幼嵐比我母親小一歲。我爺爺曾為前清直隸巡撫待補,游學途中,客死漢陽。其時,我父尚在幼年,五歲,我姑姑三歲。家道中落?恐棠痰膱匀蹋恐迦说馁Y助,他得以外出求學。歸來,遇我母親。他們共同創(chuàng)立的小學一開始就是所完全小學,中學始創(chuàng)時則僅有初中,三年后設(shè)高中。
為免除窮人子弟學費我父東奔西走籌措經(jīng)費備嘗艱辛甚至不惜開罪權(quán)貴直至系獄省城,卻也使這名為信國中學的學校,成為當時全縣私立學校中規(guī)模最大教學設(shè)施最齊全教學水平最高收費最低的一所完全中學。
他也書生意氣,49年大軍到了,風塵仆仆,要借用他的學校當宿營地,被他拒絕,還說維持學校的“正常教學”比什么都重要。
這對他不是一個困難的決定,便是日軍攻打常德,與常德僅距六七公里的信國中學為了不中斷教學,在送走一批批學生參加常德保衛(wèi)戰(zhàn)后(史稱“常德大血戰(zhàn)”),水陸兼程,人拉(船)肩挑,帶領(lǐng)全校師生硬是把一所學校遷到桃源西部深山里一個叫沙坪的所在維持他的“正常教學”。
但這回他錯了,他當場被捕。不意,看管他的一位地下黨黨員,是他當年的學生,竟把他放了。于是,他逃到武漢,打算籌足路費后去香港,卻被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打動、吸引,不走了,決意留下為新中國服務(wù)還打算報考武漢軍管會辦的革大。是時,遇一在武漢有賭債在身的鄉(xiāng)人,向他借錢,并說,你是逃出來的,不借就報告軍管會。他說,你去報告吧,我等著。他真的就靜靜地等著。抓他的人抵達房間時他還在靜靜地看報。他被抓后很快押送回了桃源。
他的被抓被押,不意引來家鄉(xiāng)縣教育界與眾多鄉(xiāng)紳的強烈“反彈”,便有百人聯(lián)名上書事件,要求即時放人。
他的死便是一個必然了。他死得還算平靜,走向刑場前,把上衣口袋里的一支蠻不錯的自來水筆送給了押送者。但到了刑場,他還是痛苦地喊了一聲: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他的那個“上有老”指的是我奶奶。
奶奶青年喪夫,老年失子,她死前的兩年,兩眼全瞎,癱臥在床,卻也知曉世事的變故,她的兒媳在其丈夫死后,出現(xiàn)瘋癥,她的三個孫子一個孫女,尚在童年與幼年,衣食無著,討米為生。她想死,卻又不想死,她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她的孫子孫女長大成人自食其力。
──奶奶注定等不到了。
我母親的死便是另一種方式了。她的瘋癥有其間隔性。在頭腦清醒的時候,她抓緊時間做了幾件事,或曰“疏散人口”。
第一個被疏散的是我弟弟,送到她的一表親家抱養(yǎng),第二個便是我了,送給本鄉(xiāng)本土的一位長我兩輩的本家當孫。第三個是我的哥哥,小小年紀就讓他單打獨行,到長沙投親。他是搭沅水的木排先到岳陽再轉(zhuǎn)長沙的。最后,她帶著最小的女兒遠走新疆,將小女兒留給了她在新疆生產(chǎn)兵團的妹妹;氐胶虾,她便自以為可以死了。不久,也就死了。在她咽氣前片刻,我和弟弟趕到了。她的一只眼已經(jīng)合上,另一只尚未合上的眼里涌出了一滴淚水。她的緊繃的面容平靜了下來。她靜靜地合上了那只含淚的眼。
我在七十年代初的那個“等”,也取靜靜的姿態(tài)。
我等著。卻也照常進出教室,卻也依然在教室里“神采飛揚”。我等著“三查"小組的“提審”。等了好些天也沒等來,等久了,懶得等了。不等這個,就等那個。我等的那個已無關(guān)我個人的罪與罰去與留,我等的是妻子平安抵家的電報。不久,我等來了她平安抵家的電報。二十天后,第二份報平安的電報也來了,那是岳父拍來的:平安分娩,女孩。
一個月后,我再次請假,要求回湖南老家接妻女回天水。這次不再與貧宣隊“交手",而是直接找到小學校長。他說,清隊還在搞,我哪有權(quán)力讓你回家。我說,那就把我的關(guān)系轉(zhuǎn)回葦子峽吧,我還是回去繼續(xù)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繼續(xù)當我的農(nóng)民。我補充說,我相信在葦子峽我能請準這個假。他說,你真的這么想?我說,真的。接著以不容辯駁的語氣說,準假,我謝謝你,不準,我也要走。他不再說準與不準的話題,王顧左右而言他。我起身告辭時,他和他的妻子卻堅持留我在他家吃晚飯。吃的還是巴里坤風味的拉條子。他們夫婦都是巴里坤人。而巴里坤的美食在東疆一向名氣很大。我在縣招待所食堂(整個縣城就這么一個公共食堂)把嘴吃“嫩"了,材料做工稍好一點的飯食,在我便是美味佳肴了。
我回到湖南桃源老家,見到了一位在縣上當干部的我兒時朋友,他見我的第一句話便是:你還是被搞回來了!我木木地回應(yīng)道,搞回來了。那年月中國有個很有名的貴人,名為陳永貴,貴為副總理,兼任大寨黨支部書記。他的政績之一就是把從大寨出去在外工作的地富反壞右的子女一個不剩的搞回大寨繼續(xù)當?shù)馗环磯挠。全國學大寨。這個搞,也是在學大寨之列,卻沒搞成我。我從我兒時的朋友的眼色里看去,他似乎巴不得我被搞回來。這個時候我就格外想念伊吾想念她的偏遠貧窮她的地廣人稀。
第二天我?guī)е夼掖疑下,到天水后稍作安頓,再匆匆返回了伊吾,我要趕回來上最后幾堂課。暑期在即。我的學生們初中學業(yè)完成在即。
始料不及,就在我上完最后的一堂課的那天,我的工作調(diào)動通知也來了。我也第一次知道了縣上決定辦高中。我將與我的即將畢業(yè)的學生一同進入新創(chuàng)辦的高中。于我,那是一個少有的激動人心的時刻,我又要與我的同學們朝夕相伴了。在我的眼里,他們個個可親可愛杰出不凡!
這也超出了我的人生定位更超出了我對“后果"的把握,它還是一個反諷甚至是一個黑色幽默。高中,曾經(jīng)是我的一個夢。初中畢業(yè)后我也考過高中,沒錄取。那是在我的老家湖南。湖南在反右運動后對“出身不好”的考生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關(guān)上了中學與大學的校門。
突然間,不但高中,而且教師了。
8
籌建并且領(lǐng)導(dǎo)了伊吾縣高中一年多的負責人是我的一個學生的父親張錫林。張錫林是湖北人,卻少有湖北人的那份好辯。說話徐緩,未語先笑。張錫林的皮膚總也曬不黑,有一陣子,我們天天在太陽底下干泥水活,整治校舍。幾天下來,我們都曬成了黑人,他卻來了個白里透紅,平添風彩。張錫林在第一次教師見面會上就說,他讀的書不多,邊干邊學,學校能不能辦好,全靠在座的老師了。全靠老師?他真敢說。他來校,貧宣隊并沒有跟著進來。是他不要,還是縣上另有考慮,不得而知。在他當領(lǐng)導(dǎo)的一年多的時間里,就我而言,是一個少有的寬松時期,他既不在學校搞階級斗爭,也不對教師暗中摸底排隊搞左中右。高中開學伊始,是要搞軍訓(xùn)的,他也沒有請軍人來校,竟把我推到了第一線,上了高中的第一堂軍事課:拉練。
日后,每讀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開篇那句“他們走著,不停地走,一面唱著《永志不忘》……"我的腦子里就會閃出同樣的句式:我們走著,不停地走。一面唱著《紅軍不怕遠征難》。《日瓦戈醫(yī)生》接下來是對一支送葬隊伍的描述,而我腦子里閃出的卻是一群行走中的少年。這群少年行走了整整七八個小時了,行走在一個名叫峽溝的長長的山溝里。峽溝的兩邊是東天山的北部余脈,山不是很高,卻很陡峭。山是光禿禿的,沒有一點植被,溝里滿是大小不一的卵石還有蔓生的紅柳。峽溝沿山處有路,還是縣里的一條主要干道。我們棄路入谷,為的是要在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條路來。這個走的正式名稱就叫拉練。拉練是那個時候部隊的一種訓(xùn)練方式,這方式也很快擴展到了學校。學工學農(nóng)學軍幾乎就是當時學校的全部功課。
我們早已疲備不堪,便是《紅軍不怕遠征難》歌唱,也顯得有氣無力不成陣勢,我們?nèi)巳说氖掷镏糁桓樖謴穆愤呎巯聛淼募t柳。走在最前面的,早已看不見人影。走在最后面的,大多是體弱的女生。走在最前面的,是這個班的班長。走在最后面的是這個班的副班長。行前有過多次的交待與叮嚀,其中最為嚴格的是兩個“前面":一是不允許任何一位同學走到班長的前面,二是不允許副班長走在任何一個同學的前面。我是走在副班長的后面的,我是這個班的班主任。當我自己也覺得體力有所不支,當背上的汗水出現(xiàn)涼意肌膚在陣風中猝然發(fā)緊的時候,我對我們這支隊伍能否安全走出峽溝回到學校便越來越焦慮不安了。但是我不能表達我的焦慮,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對腳步越來越慢的同學說,你行,你行的!
當歌聲不再響起,當一個體弱的女生幾乎是跌坐到一塊巨形石頭上的時候,我對副班長說,就地休息休息吧!副班長也是個女生,單薄,清秀,堅毅,少言,就身體的強弱而言,一點不比那位聲言再也走不動了的女同學強一點點。對我就地休息一下的話副班長沒有回應(yīng),而是丟下紅柳拐棍,彎下身把手伸向了那位女同學,一句話也沒說,攙起那位女同學走開了。她們的身子有點搖晃,開始幾步走得不穩(wěn)而且慢,就像兩個未經(jīng)合練的樂手的演奏,一時還沒有合上節(jié)拍。十多步之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們的步子變大了,步子加快了,腰桿也挺直了,她們手攙著手,肩扶著肩,幾乎看不出是誰在攙扶誰了。我跟上前去,加入了她們兩人的行列把一只手攙著了副班長的手臂。
我們走著,不停地走……
深夜,我們回到了學校。最先回到學校的是班長和他帶的一伙男生。當他把體質(zhì)較弱的男生安頓在教室并發(fā)出不許亂動的警告后,再帶著兩個體質(zhì)較強的男生折返過來直到迎上我們加入我們的三人小隊攙扶著又叫又喊回到學校。
清點人數(shù),一個沒少。淚水在眼眶轉(zhuǎn)動,我一把摟住了班長。
第二天學校放假,因這拉練,學生太累了需要休整,放假三天。
那天半夜,我開始發(fā)燒了,燒了個不醒人事還一燒數(shù)天。
那時的縣高中剛辦,就一個班,教師也就三兩個再加一兩個后勤人員。學校在縣城南邊的一處坡地上,十多間土坯房,教室辦公室學生宿舍便全有了。我有間辦公室兼作臥室。沒家屬在身邊的人似乎只有我一個。星期天休假,尚有住校生在校,我還有個出處,放假長一點,住校生也要回家,我便成孤島一座。吃飯要到縣招待所的職工食堂,從南到北,穿越的是整個縣城。有個星期天,張錫林從北頭的他家跑到南頭的到學校轉(zhuǎn)跶,見我坐在辦公室發(fā)呆,便不由分說把我拽到他家里去吃飯。請人吃飯,便是到了不缺吃的今天,也似乎還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而且是大義。我便跟著他去了。去了才知道,他的夫人還在坐月子,弄得我進退失據(jù)。以我在老家的所見所聞,未滿月人家是不可進的,怕帶進諱氣帶去不潔。于月婆子于未滿月的嬰兒都不好。“湖北佬”的張錫林肯定也曉得這個禁忌的。但他還是把我拽去了。還給我吃了一餐只有坐月子的人才能享受的口福。那是個什么都短缺的時代,糧油肉棉全要憑證,剛夠自家維持。張錫林那天又一如其它的星期天到學校轉(zhuǎn)跶。他推我的門,緊扣。他喊我的名字,沒有回應(yīng)。那時我許是燒得迷糊了。
他撞開了門。他緊急把我送進了醫(yī)院。學校放假三天,如果張錫林沒有在星期天與放假日到學校轉(zhuǎn)跶的那個習慣,我就糟透了,我無法發(fā)出求醫(yī)求食求水的信號。無醫(yī)無食尚可,無水使不得。
留醫(yī)幾日已無可記憶。病后我的同事李同新告訴我,我在高燒中的譫語里,兩個人的名字說得最多。一個是班長張志剛,一個是副班長張春蓮。
9
放暑假了。我去了烏魯木齊。出院沒幾天,我背上脖子上手臂上出現(xiàn)許多硬硬的小瘤子。我在三臺的哥哥趕往烏魯木齊,陪同我去七道彎兵團醫(yī)院。在那里我接受了活檢。從臂膀上取出了一個小瘤子。活檢報告說,腫瘤不排除。我回到了伊吾,對誰也沒說此事。就我當時的身體狀況,似乎還不到說什么的時候,我沒有一點得了癌癥的感覺。身體虛是虛了些,并沒有突見消瘦。但我還是想有個確切的說法。于是,將活檢報告抄了一份寄給北京腫瘤醫(yī)院,請他們幫我看看。我寫了封懇切的信,身處邊疆云云。泥牛入海無消息。什么邊疆不邊疆啊。轉(zhuǎn)眼大半年過去了。我不死心,再起動作,將活檢報告寄往上海腫瘤醫(yī)院。兩個月后,上海有了回信:腫瘤可排除。許多年過去了,對此事我一直隱而未宣,F(xiàn)在,我想對上海說句OK。
接到這份OK的回信,我打算寫信告訴我遠在天水的妻子。信沒發(fā)出,妻子的電報到了。電報到我手上時,她帶著女兒已經(jīng)登上了來哈密的火車,我想發(fā)電阻止也來不及了。那時我還住在辦公室,吃在食堂,她來了倒可湊合,剛剛一歲的女兒怎么湊合?這得怨我的哥哥了,就在不久前他給我妻子寫去一信,說我得了重病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急需人照顧。她來照顧我了。她招呼沒打就上路了。
插入一個電報的故事。我弟弟在石河子一家工廠當工人。我給他寫了幾封信不見回信。甚為焦急,擔心他出事。一天,給他發(fā)出電報,問他的近況并要他見電回電。幾天后,縣革委會政工組一工作人員接待了兩個從石河子趕來的搞內(nèi)查外調(diào)的政工人員。他們手里握的就是我打去的電報。查問我那電報上出現(xiàn)的YIWU的含義。他們認定那是密電碼。他們很興奮以為可抓到兩條大魚了。京劇《紅燈記》里密電碼的故事家喻戶曉?h政工組的接待人員也弄不清YIWU為何物,便領(lǐng)他們?nèi)チ税l(fā)出此電報的縣郵電局。郵電局的電報員一看,發(fā)火道,你們跑這么遠來干什么喲,在你們石河子郵電局一問不就得了。什么密電碼呀,YIWU就是伊吾的漢語拼音,還不是發(fā)電報的人寫的,是發(fā)電報的伊吾郵電局發(fā)出的。也真難為他們哪,風聲鶴唳,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這個故事是劉正楩的妻子后來當笑話說給我的。那時她在政工組,是她帶那兩個冒失鬼去郵局查問的。
那兩個人來了又走了,妻子帶著女兒來了卻不走了。妻的不走,與我身體有關(guān),也與張錫林的動員有關(guān)。妻到伊吾后,全家被請到他家做客,他親自下廚。
她留下了,再也沒有回過天水。辦調(diào)動搬家她都沒回,她不好意思直面她的同事與同學──僅她那個廠,與她同時從廣東臺山遼寧盤錦的解放軍農(nóng)場再教育結(jié)束一起分配去的全國各地的大學生,就有九十之多。她也難以直面承受割舍專業(yè)之痛,那是一家現(xiàn)代化程度在當時算得是一流的大廠,所有的建筑從廠房到實驗室到宿舍到托兒所到學校全是新蓋的。她分配到天水后我去探過親,第一次在她那里看到了并享受了所謂的單獨衛(wèi)生間單獨廚房。她原來一直在努力,要把我調(diào)到天水或同調(diào)武漢。她所在的那個廠原在北京,因三線建設(shè)內(nèi)遷天水。而武漢,她的一個親戚正在幫我們聯(lián)系接受單位。她也許認為我更適合在武漢。而我,卻總是對她說,伊吾不可能放我走,伊吾只進不出。更深層次的原因便是對她,我也選擇了沉默。她是學化工的,理所當然的成了伊吾縣高中的化學教師兼教俄語。
在我去哈密接妻女的當天,張錫林就趕忙給我們騰出了一間房子,而且請人打掃過了。那是一間小小的分隔成前后兩室的帶炕的房子。兩間房加在一起不到二十平米。后間也帶炕。正是有這個后間也帶炕,才讓我將妻弟從湖南接來成為可能。妻弟初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去了農(nóng)村,一次大火將他所有的衣物和一年的口糧燒盡。他只好回到城里的家。在尋求第二個農(nóng)村接受點出現(xiàn)困難的時候,我和他姐姐要他到伊吾來,幾經(jīng)周折,伊吾縣城附近一公社終于愿意接收他并出具證明后,他很快就來了,續(xù)當他的農(nóng)民,我們沒有讓他到插隊的農(nóng)村居住,我們對他存有希望,希望他有一天可以再回學校讀書。我石河子當工人的弟弟下放到農(nóng)場后,把他的一個兒子送到我這兒寄養(yǎng)。
于是,這間小小的房子便成五口之家。擠是擠點,卻不影響在水電站停機熄燈后依然有燈點燃。那些年,我們可能是縣上消費煤油與蠟燭最多的人家了。好在這兩樣?xùn)|西不需憑票。
10
妻女來伊吾后的第二年的暑期,我們帶著女兒假道烏魯木齊去看她在三臺的伯伯在石河子的叔叔與姑姑,半夜里她在火車上突然驚醒,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很不對頭,便又哭又喊起來,喊著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凄切的喊聲穿越時空側(cè)耳可聞。偏遠貧窮的伊吾,你不但是我女兒的家更是她的童年。
有年中秋,縣供銷社賣月餅,我的身子快擠散了架也沒擠到,但有個比我年歲大個子也比我矮的同事卻有本事擠到一塊。這位同事名叫張正杰(他是張志剛的父親),管過一陣子學校的后勤。張正杰還是位天生的藝術(shù)家,唱秦腔屬專業(yè)水平。他生性快樂,為人極為和善。那天他拿著那塊月餅回到學校,好不得意。正好與我們一伙沒擠到月餅的人相遇。李同新便指著他手上的月餅逗我女兒說,那就是好吃的月餅。女兒伸手去要,張正杰便逗她,一伸一縮,她便大哭大喊,我要吃月餅。張正杰便把月餅給了她,還拍了拍她的臉蛋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張正杰高高興興離開后,輪到我打女兒了,這是我少有的一次對女兒的發(fā)怒,人家更不易啊!
一位名叫李秀花的學生從淖毛湖來校,背著我們給我女兒送了一個煮熟的雞蛋。李同新看到女兒手中的雞蛋,便從她手里拿走了,說是他家的雞生的,他剛剛聽到他家的雞從雞窩走出咯咯噠地叫。那時的教師家家養(yǎng)雞。女兒甚覺委屈便也牢牢記住了這事。記得這件事已與當年的委屈無關(guān),而是因了蘊含其中的點點妙趣。女兒與他的三個孩子是很好的玩伴,我們兩家相處一向融洽,他的一個孩子叫陽陽,與女兒同歲。陽陽有次吃了苦杏仁,中毒了,把他們夫婦嚇了個半死,妻跑上前,給陽陽緊急灌水灌藥很快緩解了。妻的化學專業(yè)在生活上也派上了用場。伊吾沒有電影院,但有個土院子圍起來的放影場,一堵墻上刷上白灰就是銀幕了。只要大雪不封山,便是冬日,每個周末電影有放。許多人會早早的把自家的小板凳放進去先占位子。便是下雪了,人們依然會堅持到電影放完,身子卷縮在厚厚棉襖里,脖子卻伸得老長。女兒和侄兒還經(jīng)常與陽陽兄弟相約,早早到電影放映場一起占位子。有一年,妻奔喪回了湖南,我上課時女兒便在在教室門外玩耍,不會擔心她走遠,女兒的活動半徑總在我講課的聲音能傳到的地方。她因此清晰地記住了“斜"字在某個時候不讀作xie而要讀作xia。在她某個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不在耳邊了,急著找我又找不到的時候,就會去找陽陽的媽媽,打問我的去處。陽陽媽媽就會盡力讓她放寬心。
我們那間小小的房間喲,不但有鍋灶,還有小小的書桌,還有用從外面撿來的舊木板釘起的一個小小書架,那書架輕輕一靠,就會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妻還學會了做新疆飯,拉條子,揪片子,蒸饃饃,炸馓子,做抓飯還有蒙餅子。到商店排隊,跟著人擠,也習已為常。有次,哈密送來一批廣東醬油,擠進去,硬是一買就是一大壇,整整吃了三年。伊吾不產(chǎn)醬油,不產(chǎn)白菜,除了土豆,似乎什么都緊缺。
伊吾的夏天很短,卻也更顯珍貴,妻便常常帶著女兒侄子到城外的農(nóng)地邊采野菜,而且掌握了野菜的種種吃法--只要家無病人,一切所謂的難啊不但可以忍受,還在皆大歡喜之列,其心也安逸,其樂也融融。
有一年,學校派我去河南買一批課桌,并讓我把一件送到蘇州去修理的教學儀器取回。我便順帶女兒到上海檢查身體(她也多病,也經(jīng)常被誤診)。我在蘇州一家廠子取上那件教學儀器后趕到火車站準備搭乘去上海的火車,背著女兒走了大半天連同提著那件不可磕碰的儀器,已經(jīng)很累很累,讓她跟著我再去貨場辦儀器的托運,時間也實在太緊,我要快去快回,不然就趕不上火車了。我便讓她一個人留在了火車站前,坐在我們的提包上;貋恚娕畠红o靜地坐在提包上,我走時是什么模樣回來時還是什么模樣。我的心一下子揪痛了,一把抱住了女兒--時至今日,這份揪痛與后怕依然在心。女兒性格見靜,靜中見力,有時我便疑心那是她爺爺?shù)倪z傳。
11
本來是一次普通的重感?h醫(yī)院一臺荒腔走板的X光胸透儀卻硬生生的把我打成肺結(jié)核患者。于是便服用起抗癆藥來。服的時間越長病情越重。只好住院打開了連霉素。還是不好。那臺X光機更進一步把我打入粟粒性肺結(jié)核,大劑量的連霉素一連掛了幾天,直到高燒40℃人也昏迷了。
那個時候,張錫林早已不在高中。張錫林的離開,于我肯定是個損失。于他也不見得就是好事,張錫林離開高中后去了鹽池。鹽池在伊吾一如當年伊吾在哈密,不為人稱道,用現(xiàn)在話說,叫不宜人居,水苦,風大,草場退化,人獸皆難。如果張錫林還在高中,我重病協(xié)商轉(zhuǎn)院以及后來的找車去哈密也就不是妻的事而是他的事了。
妻眼看這么下去很危險,便請求醫(yī)院給轉(zhuǎn)院。但醫(yī)院不允。不允再找,還是不允。一個星期天的中午,劉正楩到醫(yī)院來看我。妻對他說了轉(zhuǎn)院不允的事。劉正楩當時看見我的狀況,急了,我去找!劉正楩用了不到半小時就解決了問題。劉正楩那時并非縣上的領(lǐng)導(dǎo),但在縣革委工作,雖然只是個科員。他的這個找太及時了。他還自責說來晚了。于是,妻的下一步就是找車送我去哈密了。那時縣里只有一臺為縣委書記配的小車。在縣上工作的劉正楩對我妻說,那車在,快去找辦公室閆主任。妻便迅急地跑到縣委辦公室閆主任家。那天是星期天。只有到家里找人。閆主任說,車在,但動車要問趙書記下午是不是要用,還有,他是否同意給。妻馬上跑到縣委書記趙錄信的辦公室。趙錄信的家屬不在伊吾,所以住辦公室。他在伊吾幾年一直是一個人。飯自己做水自己燒。聽人說經(jīng)常吃著白水煮掛面。趙錄信很瘦,跟我妻一樣瘦。那時候妻的體重從天水時的百把斤減到八十來斤了。趙書記在縣幾年,我跟他是照過面的,但從來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妻也一樣。沒有特別的大事,我們是不敢也不會驚動縣委書記的。妻走進趙錄信的辦公室,說我病情危急請趙書記把他的小車給我用一次。趙錄信馬上說,快去給閆主任說,叫他派車,就說我說的。妻再找閆,閆說,你直接找司機,就說趙書記和我說的。妻找到司機家,司機說,這指示不能由你傳達,起碼要由書記的通訊員對我說了才算。妻急忙找到書記的通訊員。通訊員是我們以前的一個學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司機家。司機答應(yīng)上路。但那個上路卻費了很長時間,他要帶一個女人一起去哈密。這個女人慢條斯理的梳妝打扮幾乎讓妻閉過氣去卻不敢吱一聲。終于,我被抬上了車。那是輛北京吉普。送我去哈密的除了一位醫(yī)生就是我的一位名叫張復(fù)明的學生了。
張復(fù)明低張志剛一屆。張復(fù)明因了類風濕腰彎成45度。張復(fù)明因了這個原因高中畢業(yè)后沒分配下鄉(xiāng)再教育。那天他閑來無事跑到我家去看我,撞見正要出門找車的妻,一問,便馬上結(jié)伴同行,一塊去找人,跑前跑后在縣城來回兜了好幾圈,誰誰住那兒妻不知道但張復(fù)明知道。張復(fù)明便給我搶了不少時間。更解決了妻的兩難:送我,兩個孩子在家還沒安排怎么辦?不送,她放心不下。時不我待,張復(fù)明躬著腰說,有我啦!
到哈密已是深夜。從那時起,不論送我來的醫(yī)生作何等的堅持,哈密地區(qū)醫(yī)院的醫(yī)生都不予理睬了。點滴還在打,最初的兩天同時掉著四瓶。除了葡萄糖就是生理鹽水。三天后我退燒了。三天里張復(fù)明一直伴著我,我睡床上他睡地下。
張復(fù)明在我出院的前幾天被我妻子“趕"回了伊吾──你身體這個樣,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
妻是第二天從伊吾趕來的。我被送走的當天她就開始找第二天的車。晚上,她聽說縣武裝部政委第二天要到哈密開會,有車,便直接找到政委家。他叫張宣祿,此前,兼過幾年縣委書記,陸士慶在軍在地都是他的下屬。他一聽說我病了并且轉(zhuǎn)院哈密,便關(guān)切地問我妻,嚴重到怎樣的程度。妻給他講了。他便知道了妻的來意,你明天要去地區(qū)醫(yī)院,我給留個位置。張宣祿大約從陸士慶那兒知道了我,一個給縣里老帶來麻煩的人。清隊時份,他正在縣委書記的任上。張宣祿坐在一旁的妻子問,你走了,孩子怎么辦,妻說,想都帶著走。張妻說,這樣吧,你把男孩留給我,你把女兒帶走,我沒有帶過女孩子,男孩能帶。就這樣,我的侄子第二天留在了張家。妻帶著女兒坐張宣祿的車去了哈密。到了哈密,張宣祿還堅持要把我的妻女先送到醫(yī)院。之后,妻給她認識的一個人打了電話,說想將女兒托住在他家?guī)滋臁K倪@個熟人很快就來醫(yī)院看我,也一并帶走了我女兒。女兒在他家一住數(shù)天直到我病好出院返回伊吾。這個人叫梁寒。
梁寒到伊吾搞過路線教育,縣上派我妻與他和他的同事一起搞這個路線教育,他們便得以相識并成為朋友。當年的那個路線教育早已一無可取荒誕不經(jīng),但荒誕里卻也有可能產(chǎn)生高尚。即便是在卑污里,人性也不會全部泯滅甚至還可能生發(fā)出高貴。
高尚與高貴,在現(xiàn)在的語境中似乎已妖魔化,不但可恥,而且可疑。但我執(zhí)著的相信它們的存在,即便就那么一點點,也會像燈火一樣,照亮點什么。再微弱的光亮也是光亮。
張錫林在伊吾中學干了僅僅一年多。許多年過去了,許多顯赫的人物在我身邊大江東去,他卻頑強的占據(jù)著我的記憶。他學歷不高,卻強聞博記,他做多言少,深懷悲憫。高中草創(chuàng)伊始,百事雜陳。他既是學校的頭頭,又是學校的雜工。他躬著身子背土坯額頭上的汗珠大顆滴下的圖景永遠定格于我的眼底。
日后,還有一個圖景在我腦子里也揮之不去。那是1976年9月9日的下午,我?guī)е粋班的學生到鹽池牧場幫助收青稞,張錫林當時是鹽池牧場的場長。我與他同坐在一輛拖拉機上。當拖拉機快到鹽池的時候,我遠遠看到,鹽池牧場場部的旗桿上掛著一面半降的國旗,隱隱傳來的是與半降的國旗同樣嚴峻的哀樂。我與張錫林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我們一句話沒說,我們艱于呼吸。
我心里滾過一陣顫栗。顫栗滾過我的全身。
12
2008/1/15。新疆。哈密火車站。
列車進站了。我背上電腦包,提上手提箱,來到車廂的門口。
站臺上閃過稀落的接站者的身影。我又開始擔心了,擔心劉正楩前來接站。
行前,我在電話里對劉正楩說,你不要接站,真的不必要。我打個出租就是,你們也不用早早起床,等我到了,你再開門不晚。我是個走南闖北東游西晃的人,不會找不到你家。在我的一再堅持下,劉正楩變得語焉不詳了。
如果他不是七十大幾的人,心臟又有病,以我和他多年的交往接接站不是什么大事,值不得我如此較勁。列車到站的時間也實在太早,名為早上七點,實為早上五點(時差使然)。天實在太冷,恰逢一年里最寒冷的年初。
列車輕輕聳動了一下,身段柔軟地停站了。一如我的擔心,劉正楩還是來了,劉正楩的妻子也來了。我一眼就望見他倆。裹著厚厚的棉衣,揮動著厚厚的手套。
我和劉正楩的交往近四十年了。80年我調(diào)離伊吾后,他去我烏魯木齊小西溝的家看過。再后,我調(diào)離了新疆,他到我北京六道口的家小住過。五年前,我移居蒙特利爾,他每隔幾個月就給我寄來他編的郵刊,我每過一段日子也要給他打打電話。從我與他第一次見面到以后數(shù)十年的交往,我有個感覺,在他對我的關(guān)注里,暗含著一點點凄苦。
他每每在電話里說,你的學生經(jīng)常念起你,想見見你,你一定要回來看看。
我的腳還在車廂的踏板上,肩上的電腦包手上的旅行箱已被人接過。這人面熟,但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從我身上手上接過東西時還輕輕叫了聲文老師。這于我不是一個陌生的叫法。我的學生叫我老師,學生的家長叫我老師,縣上的干部包括縣委書記便也跟著叫老師,不叫我老師的只有縣上的汽車司機。在伊多年,有個很深的印象,汽車司機為大。那位搭我到伊吾還給我皮大衣的司機不是伊吾是哈密的司機。近看臺灣新聞,國民黨參選人馬英九說,他小時候夢想當司機。如果馬英九真的要當司機,就當哈密那樣的司機。
劉正楩夫婦過來了,他們摘下了手套。
劉正楩轉(zhuǎn)過臉,面向剛剛叫過我老師的人問我,你還認得出他嗎?
從他出現(xiàn)在我視野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努力想他的名字。我想在第一時間說出他的名字。不僅僅出于禮貌。但沒有成功。
我跟劉正楩夫婦握手,還是忍不住說道,不要你們來,你們怎么還是來了!既表達我的謝意與不安,也拖了拖時間,我在努力想。
他站在稍遠的地方,他望著我在笑。
我猛然想起來了,或者說,我對上號了。脫口而出:張志剛!
張志剛走了過來,歪著頭說,文老師,我是張志剛!臉上漫過一線頑皮的笑紋。眼鏡片上閃出狡狤的光點──那意思分明是,你怎么連我的名字也需要想。
歲月無情。無情的歲月磨去了張志剛青春的容顏。卻磨不去我對他們時隱時現(xiàn)的記憶。他們的名字,是我永久的珍藏。張志剛、張春蓮、張新勝、張復(fù)明、張文祿……我的學生并不都姓張。
我到哈密的頭兩天,張志剛堅持把我安排在哈密賓館。于是,我計劃中的私人之旅便有了官方色采有了官方安排有了地委一位領(lǐng)導(dǎo)與我的一次正式會見與交談。來哈前,我與劉正楩有過商定,住他家。兩天后,我執(zhí)意搬到劉正楩家住。一來心安,二來可以與劉正楩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劉正楩告訴我,幾個月前我妻弟從湖南來過,但太過匆忙。他本想請他來家住兩天,他卻只在他家吃了一餐飯就走人了。妻弟在高考恢復(fù)后,考入上海復(fù)旦大學,現(xiàn)在是湖南大學的教授。劉正楩不但為他高興甚至為他驕傲。劉正楩就是這么一個人,總是在為別人高興為別人驕傲,他對每個在伊吾工作過后來離開了伊吾的人心里總有種割舍不下的情懷,每每如數(shù)家珍連同衷心的贊美。劉正楩夫婦生怕我只住一兩天就走人,每逮到空閑,就給我做工作,要我安安心心住在他們家。此后,我在他家一住就好幾天。我要看望誰要找誰全由他張羅,比做自己的事還盡心盡力。
劉正楩的童年很不幸。他的父親是報人。長沙大火后,父母帶著一兒一女隨報社轉(zhuǎn)移到桂林。日軍對桂林的大轟炸和桂林的淪陷,毀滅了這個家。父親被炸死,母親與妹妹散失。小小年紀的劉正楩雖然活下來了卻被一個日軍軍官強行收養(yǎng)。這個日軍軍官走到哪里就把劉正楩帶到哪里。劉正楩成了日本人的戰(zhàn)利品。他便也在軍營慢慢長大直到日軍投降被中國軍隊接回。這段痛苦日子,本來是我們民族共同的痛,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他被某些人說成小日本。我離開新疆數(shù)年后,他才給我講起這段往事。那時,他正全力尋找大轟炸后失散的妹妹,多次去廣西。后來,他終于找到了;蛘哒f他自認為找到了。那時候還沒有DNA鑒定,他只能憑照片憑兒時依稀記憶憑湖南親人模糊的印象與想象了。在眾多親人的爭執(zhí)聲中,他還是決定認這個妹妹并為她付出自認為應(yīng)該付出的。天也不公,當農(nóng)民的妹妹在一次車禍中死去。為打這個車禍官司,他在廣西一待又是一年。那個時候他給我寫過許多信。大多寫于廣西的某間圖書館。他的許多時間都是在那間圖書館度過的。他也凄苦。
便是當過縣委副書記的付鳴皋,在他離休后的一段時日也凄苦過。他是我在伊吾的那些年里唯一一個直接接觸并打過交道的縣領(lǐng)導(dǎo)。他49年隨部隊進疆。之后一頭扎在了伊吾。他為人和靄,從不大聲說話。我找過他兩次,一次為工資。我們剛當教師時報紙上對教師有個很形象的說法,你表現(xiàn)好可以提拔你當售貨員。那時縣上分配來再教育的大學生不少,但愿意當教師的人不多,許多人在被安排作教師后不服從分配最后弄到縣機關(guān)當了行政干部。文革中的第一次工資調(diào)整終于盼來了。但政策傾向的是行政干部而不是教師。當教師的憤怒了。多次找縣上論理而且以不干了相挾。我沒參與鬧更沒相挾。僵持不下時卻私下找到付書記。我說,不是要論什么理,論理我們沒理,這政策不是縣上制定的,但我們需要那點錢。付書記當時并沒有給我什么承諾。發(fā)工資時我們意外發(fā)現(xiàn),我們與同學歷的行政干部的工資毫無二致。第二次找他是很多年后,懇請他同意我調(diào)烏魯木齊。多年里他分管人事被認為是最不愿把人放走的縣領(lǐng)導(dǎo),再找再磨也不行。這次他卻只給我說了一句話:時代變了,大地方更能讓你發(fā)揮,走吧!
這次我去他家拜見了他。他住的房子很舊平米六十。與我同去他家的劉正楩回來的路上告訴我,他本可以分配大一點新一點的房子的,但他不要。我去他家時他正坐在一矮矮的小櫈上拿著只豬蹄專心至致地拔毛。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起身時身子有點站不穩(wěn)。但他的臉依然光潔,笑得也光潔。進廚房洗過手后他回來跟我正式握手。年過八十,精神還算好。老家山西與華國鋒的口音別無二致。
付鳴皋離休前調(diào)到了哈密。他在伊吾縣主管人事多年給許多人的家屬都安排了工作唯獨沒安排自己的妻子。他離休后有段時日推著個小冰柜賣冰棍聊補家用。
為了找到梁寒,劉正楩幫我打了許多電話。
與梁寒相熟的人說,好些年沒見到他了,或許早就搬往烏魯木齊與孩子一起生活去了。后來,劉正楩求助于電信查號臺,114給出一個電話,一打,不對。再求助,再給出一個電話。再打,梁寒找到了。
在梁寒家我們快樂相聚。梁寒住平房暖氣自燒。梁寒喜字畫,卻不入迷。梁寒的頭發(fā)很少了,一如他平和的脾性。梁寒是淡泊的。幾天后我離開哈密去烏魯木齊,年近七十的梁寒戴著頂老舊的氈帽騎自行車迎著寒風摸黑趕到火車站來送行,我也只能靜靜領(lǐng)受。
13
一屆一屆同學發(fā)起的聚會一字兒排開。杜拉斯的小說《琴聲如訴》里有過對法國大餐一道接一道的精妙描寫。此時彼刻我記起并在意的是《琴聲如訴》這個標題。聚會肯定有酒,但酒不是要害,要害是蘊含其間的情感和它烘托起的氣氛。她甚至還是一種禮儀。琴聲響起,如泣如訴,往事歷歷,淚水輕彈……
當年的班長張志剛,大家現(xiàn)在還叫他班長。他也是我的班長了。從在車站接上我的那一刻起,我在哈密與伊吾的全部活動就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了。聚會開始時,張志剛吃驚了,一下子來了十好幾個。在鐵路工作的占去一大半。其中的許多同學,張志剛也如我一樣,一別經(jīng)年,這才重逢。
聚會的頭半個小時,我說話不多。在我的思念里可以自由進入在我的記憶里永遠年少的他們,瞬間白了少年頭,相見難相識了。他們進入聚會廳時,大多數(shù)的人與名我已對不上號。更讓我一時難以釋懷的是,他們班已有兩個同學先后離開人世。
也就是我到哈密的第二天,我聽到了他們班一個女生的死訊。她死于自殺。
我記得她的名字。我對她的記憶相當清晰。她可能是這個班長相最漂亮的女生。大約是高二吧,與她同在一地的一個女同學告訴我,說她已經(jīng)戀愛了。而追她的那個男人不但長相丑為人也丑。我與她有過一次個別談話。我很少找學生個別談話。所謂個別談話,不過是批評的別樣說法。她的眼睛大而有神,眉清睫秀,頭發(fā)黝黑且長,走路時常常會不自覺地左盼右顧,偶爾還會把頭發(fā)拋灑到半空,就像日后許多洗發(fā)露廣告上的女模。以后的許多年里,當我偶爾想到她時,心里總會有點隱憂浮出。她的同學說,她有幾次婚姻,都不順,很不順。她工作優(yōu)秀,死前是一所醫(yī)院的護士長。
此前,我已得知一個叫干勁的維族同學于幾年前死于心臟病。他自己卻正是一位心腦血管病醫(yī)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且很著名。他的同學說他是累死的。
也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我想到李秀花。圓圓的臉個子不高,秀麗清純從不多言,小小年紀卻懷悲憫之心,家住淖毛湖來回學校常受困于交通。我問一同學,李秀花現(xiàn)在在那里,她還好嗎?這位同學臉色變了,變得煞白。另一同學在旁低聲對我說,他就是李秀花的丈夫,李秀花死了好幾年了,肺癌。我們默然無語了。遠在大洋彼岸的女兒有時回想伊吾,總禁不住要念及她,這當然與那個雞蛋的故事有關(guān)。給雞蛋也許不是一個故事,橫出一個人來強行拿走并且理由充足這個人恰恰還是你的朋友才是故事。這個故事以這種方式收束令人扼腕,凄切里卻也有著點點莊嚴。
在哈密在伊吾沒有見到張春蓮。幾天后在烏魯木齊她跟我聯(lián)系上了。
歲月無情。無情的歲月磨去了張春蓮青春的容顏。她已年過半百,身子不再單薄,卻依然清秀,堅毅,少言。她和當年的同班同學孟憲云在烏魯木齊的一家清靜雅致的餐廳請我吃西餐。未到買單時分,她就已從手袋里早早地拿出了錢。她還是當年的她,總是搶先。學習,勞動,班級工作,樣樣在前。但她沒能“搶"到報考大學的機會。高考恢復(fù)后,她要求報考,但她所在的單位沒有同意。那時她在蘭新鐵路的一個小站當扳道工。那個小站是全路聞名的三八紅旗站。而她就是這個紅旗站里的女子領(lǐng)頭人。
那些年啊,她說,我想上大學,想得很厲害。但大學就是與我無緣。餐廳里此時正低低播放著一支有點傷感的歌曲。我默默聽著她不多的話,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有淚花閃爍。
那些年啊,我不知多少次往返在蘭新線上。列車從小站飛速通過,我就會想到她想到在許多無名小站工作著的她的同學們。甚至心生奢望,哪怕望見到她和他的一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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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叫他梁子。梁子既是司機,又是錄影者。梁子少言,梁子的車開得穩(wěn)而且快。坐梁子的車很愉快,坐他的車回伊吾便成享受。此前,坐他的車我已轉(zhuǎn)了哈密幾個地方。我對哈密的記憶與伊吾歸她所轄無涉。我對哈密的記憶是她的火車站汽車站和她的醫(yī)院還有一座似乎永遠也建不起來的兩層爛尾樓。我請張志剛張新勝帶我去看爛尾樓。他們也知道這個爛尾樓。爛尾樓早就沒有了,爛尾樓當年的所在已是一座氣派的百貨大樓,夸張的燈飾夸張的廣告牌。
張新勝與張志剛初高中同班,張新勝是張錫林的大兒子。張新勝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去了烏魯木齊。在烏時到我小西溝的家曾住過一晚。那時我在一文學刊物當編輯,他留下了幾首詩。詩雖沒刊出,但我給過鼓勵。后來,再也不見他來家也不見來稿。后來,他從哈密給我寫來一封信,說他調(diào)回哈密了。那時我也忙,許多事沒能顧上。我們的書信往來不再為繼。我這次來哈與張新勝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張志剛的工作比他忙壓力比他大;匾廖嵛揖芙^張志剛同行,他堅持要來。他倆都有官方身份,卻是以學生的名義伴我回伊的。我不想也不可以把我的“省親”之旅變成個一項“公事”。
幾排排人造林與柏油路緊緊貼在一起,在戈壁荒漠穿行而過,向前延伸,延伸到天山南坡。穿過天山峽谷,人造林的姿影再現(xiàn)直抵伊吾縣城長達一百五十公里。從前山牧場開始,公路兩邊不但有林木護衛(wèi),還圍有鐵絲網(wǎng)護欄。鐵絲網(wǎng)內(nèi)是草場。草場上看不到牛羊。冬日草場一片蕭瑟滿眼赭黃牛羊轉(zhuǎn)場了。牛羊走了,草場上一架架噴灌機靜靜臥地冬眠了。張新勝說,這些噴灌設(shè)施是從美國引進的。張志剛與張新勝說,路兩邊的樹是哈密與伊吾的干部職工自己栽的。在這地廣人稀的所在,工程不謂不大。后來,我在淖毛湖,還看到了一片萬畝林。紅柳與沙棗。這個萬畝林不是干部職工義務(wù)搞起來的,是一個公司的經(jīng)營行為。這家公司還辦了一座養(yǎng)豬場,年出欄五萬。幾年后可發(fā)展到三十萬。那將是北疆最大的養(yǎng)豬場了。這家公司還搞有機食品的生產(chǎn),有機肉與瓜在內(nèi)地市場賣價很高。林場豬場瓜菜種植場幾位一體,是生態(tài)農(nóng)業(yè)良性循環(huán)的基本要求。許多年前,一個總是穿著破衣的學生課堂上每次面對提問,站起身后總是要先靦腆一笑。正是這兩個“總是",讓我牢牢記住了他的名字。于今,他依然穿著不甚整齊,個子長高了許多,臉上也有了皺紋,但靦腆的笑容依舊。他站在我的面前,就像回答我當年的提問一般認真。他說,他接著說。說著說著又有點不好意思了,靦腆一笑,補充說,做得可以更好,現(xiàn)在還不夠好。
他叫張文祿,這家公司的董事長。
進到張文祿的防沙林,紅柳已成林氣勢堪磅薄。進到他的養(yǎng)豬場,公豬躁走母豬靜臥頭頭小豬爭奶忙。養(yǎng)豬場建到荒原上,遠離村落與大道,既為照顧當?shù)啬滤沽值拿褡辶曀祝矠樽韪艏膊魅驹。防護林的養(yǎng)護從來就是一個問題,在缺水的荒原問題更大。張文祿說,在需要澆灌的時候,就會給每顆樹打“點滴”,與醫(yī)院給人打點滴不一樣的僅僅在于一個埋在地下一個懸在空中。張新勝補充說,這是以色列技術(shù)。而他的養(yǎng)豬場,豬舍似乎比人舍還考究。通風溫控已自動化,喂料除污定時定量。我們一行在這座存欄五萬的豬場進出時,除了領(lǐng)我們參觀的一位湖北籍經(jīng)理,沒有看到一個工人。經(jīng)理說,全場現(xiàn)有九人,他們只會在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
淖毛湖的荒原已成瑰寶。石油在開發(fā)。煤電油的項目已落地。動轍幾十億。
到伊吾前不止一人告訴過我,伊吾已大變,不再是你過去熟悉的那個伊吾了,從哈密到伊吾的路現(xiàn)在很好,路已改線,不再翻越高山大嶺了,小車兩小時就可抵達。聽聽罷了,并無多少感覺。這些年看到的“大變”多不勝多,看到的好路多不勝多。等坐上梁子的車,飛速向北駛?cè),我才有了感覺,也有了感慨。不到半個小時,就進到天山了。車子在白雪的峽谷與森林間穿行,優(yōu)游有度。眼前不時東彎彎西拐拐的路,變成了一條九曲長河。我的記憶從河底漂起。占滿了河道。跟著河水翻滾。記起了那位給我皮大衣的司機,記起了他“!蔽业奶嚱ㄗh……“伊道”之難已成陳年舊事,我的記憶也成空谷足音。
路邊,出現(xiàn)一個很大的路牌。上標:伊吾 35km。我下車請梁子照相。兩天后,在去葦子峽的路上也看到了顯示葦子峽就在前面的路牌。但沒有標示公里數(shù)。我下車照相。在峽溝,在前山,在鹽池,我照了許多相,帕斯捷爾納克“他們走著,不停的走……"的句子總是不失時機的在心里響起,“我們走著,不停的走……"的景狀馬上就會在眼前晃動。我百感交集,一語難發(fā)。
峽溝已改名,名字刻在一塊巨石上:蝴蝶谷。
縣城,除了地形與地貌在記憶里有跡可尋,房屋啊,街道啊,河流啊,不是全不見了,就是徹底改觀。一座座小樓,高高低低,依山傍水,站在大街兩旁,如新郎新娘般穿戴入時整齊大方還有點兒奢侈──就像某個大城市剛剛建起的一個不容超高樓盤的小區(qū)。伊吾河邊,修起了一條供休閑觀光的大道,彩色石路面,大理石護欄。河水冰封,也冰封了一個漂亮的名字:伊水樂園。于是,便有了個天然遛冰場。場子里有許多孩子在滑冰。這個地方,女兒與侄子來玩過。有次女兒還差點落水,幸被在一起玩耍的學校廚師的孫子一把抓住。這孩子的名字我還記得:妥沙力。我們兩家是鄰居。這個地方有過一座小型水電站。冬天水少,常常停機斷電。水電站里也因此配有一臺柴油發(fā)電機。便是夏天水流充沛的時候,水電站也會在晚11點準時停機停電。
舊跡難尋。舊跡無蹤──舊跡以照片的方式收入了新建的博物館。在博物館,面對那些舊照,我沒有佇立。昔時的那些破房爛石真的不值得留存。但于我傷逝與失落之情在所難免。峽谷改名為蝴蝶谷不是個好主意。
當年破爛不堪的招待所掛上“三星級”的招牌。
當年的中學已推倒重建,從南頭的高坡挪到了北頭平坦的河邊。
我拜訪了中學。拜放中學拜訪葦子峽是我行前給張志剛張新勝提出的兩個要求。學校放寒假了。校長老師因有個活動還沒離校。帶我去學校的縣教育局長得知我曾在伊吾教書多年,給了我很高的禮遇。不但帶我參觀了學校的教室電教室語音室實驗室圖書室還帶我參觀了食堂。那間食堂與我見過的北京國家機關(guān)的食堂比一點不遜色。倒是寬敞明亮了許多。
年輕的教育局長給我說了許多數(shù)字。教師的學歷啦幾年來的高考升學率啦縣委縣政府幾年來在教育上的投入啦,對貧困學生的生活補貼啦還有對考上大學的學生種種獎勵。
就我對現(xiàn)時國內(nèi)教育的了解,伊吾的重教已相當超前,與她的明星小城建設(shè)一樣讓我動容。
我還自不量力的與校長教師座談。張志剛張新勝趁機推銷我。我暗笑,說我的種種好處不是說你們自己的種種好處么?
一位物理老師重金請來。女校長從哈密聘來是否重金我沒問。大多來自內(nèi)地的青年教師幾乎全是大學畢業(yè)后自愿申請來的。
我想開個玩笑,現(xiàn)在伊吾中學的教師還養(yǎng)雞嗎?呵呵,這個玩笑沒出口。
15
入住伊吾賓館后我急于做的第一件事是尋找張復(fù)明。在哈密,我問過幾個他當年的同班同學,都說不知道有這個人,這使我非常奇怪也很無奈。來伊路上我問張志剛張新勝,也一口咬定印象里沒有此人。到伊吾后我仍不死心,找,同時努力在記憶里挖掘與他的存在相關(guān)的線索。我不相信我對張復(fù)明的記憶來自幻覺或冥想。我不相信時間的久遠可以淹沒誠摯的往事。在我病重時分他送我去哈密伴我在醫(yī)院的景狀歷歷在前,他躬著45度的腰走路的景狀依然讓我揪心。我曾擔心他必須獨立面對生活時如何自理,是否能找到愛人。就像我擔心過的那個漂亮的女生的感情世界可能出現(xiàn)的迷亂。在哈密聽到這個女生自殺的消息讓我震驚也讓我反思。在她感情世界剛剛顯露出紛擾的那個時候,我沒對她有把話說透,沒有在生與死的層面上提升她對生命的認識與尊重。
死者已死,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
人活著其實就是尋找。尋找快樂也尋找煩惱;
尋找生的藝術(shù)也尋找死的奧秘。便是到了人生的彼岸,尋找似乎也不會止步。于是便有了宗教,有了所謂的終極關(guān)懷,有了“王師平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期盼。
我躺在伊吾賓館的床上,靜靜地等待張復(fù)明的“復(fù)活"。當這個人是否存在過都是一個問題的時候,我的尋找與等待幾乎等同一部荒誕劇。
這時,我第一次對自己的記憶產(chǎn)生懷疑也對我的尋找與等待產(chǎn)生了懷疑。如果說,語言與文字的存在是人的最重要的存在方式更是傳承文明的唯一方式,人的記憶構(gòu)成的便是整個人生了,任何過往與現(xiàn)實的記憶,當它歷久而彌新、鮮活而不失真并且得到切實、恰當表達的時候,它就有可能成為歷史的一部分。記憶與歷史是如此的重要,它警示今天,昭示未來,為著種群的文明進程不可逆轉(zhuǎn)。正是為著這個文明進程的不可逆轉(zhuǎn),我們便有了無數(shù)的機構(gòu)機關(guān)(做得怎樣另說)開辦學校力促印刷術(shù)發(fā)明電磁波寫出交響樂有了先秦諸子有了紅樓夢有了一代一代人堅忍地奔忙與尋找?墒,當對同一個客體(張復(fù)明)的記憶,我與大多數(shù)人相悖的時候,我似乎只能選擇相信“大多數(shù)”。而這個選擇也意味著我的全部記憶的徹底顛覆,莫說世界失去了真實性便是我此刻平躺在賓館床上是否屬實也變得極為可疑。最后,剩下的似乎只是一堆“荒誕”直至成為一個所謂的“黑洞”──到了這個時候,我對張復(fù)明的尋找便有了多重的意義,我尋找的不單單是張復(fù)明存在的真實性,也是在尋找我記憶的真實性,進而尋找這個世界的真實性。我一定要找到他,找到張復(fù)明!
猛然間,我記起了張復(fù)明在縣農(nóng)行工作的父親而且記起了他的名字。我把名字一說,張志剛張新勝同時問,你說的是張峰?我不依不饒,不,我說的是張復(fù)明。
這次,張志剛也不依不饒了,執(zhí)意找到張峰并且讓剛剛趕來的在伊工作的同學趕快給張峰打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我熟悉的聲音,我便“認可”了張峰就是張復(fù)明──這個世界啊馬上為之鮮活鮮亮而且是如此的可親可愛!
我們通話時他正在幾十公里外的下馬崖鄉(xiāng),陪同某位潛在的投資者正在考察那里的某種礦藏。
晚飯時身在淖毛湖的張文祿趕來了。不一會,張復(fù)明也趕到了。他的腰還躬著,走路還一搖一晃。確鑿無疑,他就是張復(fù)明。我這才得知,張復(fù)明高中畢業(yè)不久就改名張峰了,但我堅持叫他張復(fù)明。以后,我大約也不會把峽溝叫作蝴蝶谷的。張復(fù)明的改名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有段時日,中國出現(xiàn)改名熱,這熱與測字術(shù)及玄學乃至巫術(shù)的興起有關(guān)。我認識的人里有幾個受控于這熱,把自己人生的一次或兩次失敗怪罪于當初的名字。我甚感欣慰的是,張復(fù)明不但順利成家有了孩子,孩子也已大學畢業(yè),但不知是否真的得力于他的改名。確鑿的是,他給我留電話寫下的是“張復(fù)明”三字,末了,打個括號,把“張峰”兩字裝入。
張復(fù)明的“復(fù)活”給我?guī)砜鞓,卻也讓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一個人的名字的改寫與改叫竟有如此大的力量,真的太有意思!輕易地就把他許多童年玩伴、中學同學的記憶全部顛覆了粉碎了。人的記憶是如此的脆弱,如此輕易地被顛覆被粉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也太可怕了!如果有一天手握“話語權(quán)”的人受“測字術(shù)及玄學乃至巫術(shù)”的影響或受制于誤寫誤導(dǎo),突然心血來潮或正經(jīng)八門地來改寫或改稱歷史,湮沒或扭曲個人真切的記憶乃至一個民族真切的記憶,我們怎么辦?──這便不單單是個史學與哲學命題了。
張文祿張復(fù)明衣著都很不整,張復(fù)明尤甚。在伊吾的那些天,天很冷,張復(fù)明總是大敞著一件油乎乎的大衣躬著45度的腰一搖一晃低著頭迎著寒風邁著鴨步。
──我依然在為他心痛,也因這個“尋找”引發(fā)的困惑深感不安。
16
梁子把縣城到葦子峽的公路當高速路了,以一百碼的車速向葦子峽奔去。張文祿張復(fù)明坐另車,跑在我們頭里。
張志剛給我安排的頭一站不是葦子峽而是淖毛湖。后來,我才明白他此種安排的苦心。葦子峽是我的個人之旅,淖毛湖是伊吾縣的希望所在。張復(fù)明一開口就是數(shù)字,不單單是淖毛湖的石油煤電油養(yǎng)豬場生態(tài)農(nóng)業(yè)還有全縣的七七八八。張文祿與他當年同班,畢業(yè)后的33年里又同在伊吾,兩人比兄弟還兄弟。張文祿的口齒也沒有張復(fù)明來得利落,即便到了張文祿氣勢恢宏的養(yǎng)豬場,張文祿也要禮讓張復(fù)明,靦腆一笑:他比我能說。
峽溝不再,“蝴蝶谷"的字樣赫然在目。當年那個從救護車上被趕下步行回葦子峽的且行且唱的“行吟詩人",當年那群“走著,不停的走"著的勇敢少年,在飛快前行的車窗外背影依稀。魯蘇努爾依得勒斯的身影相繼出現(xiàn),比他們的真人大好多,像高高懸在半空的廣告秀。
二十二年前我回過一次葦子峽,從烏魯木齊來。那時,我離開葦子峽已有十六年,離開伊吾也五年有半。那次,沒能見到憂郁寡言的魯蘇努爾和他溫柔美麗的妻子。但見到了依得勒斯和他的全家。依得勒斯告訴我,魯蘇努爾早幾年舉家離開了葦子峽,到一個地方當牧民去了。他有了一大群真正屬于自己的羊。他的身體比過去好多了,胡子還是黃的,沒白。他的妻子比過去更美更迷人。他們還是葦子峽人,他去的那個草場,只有他一家。每隔幾個月魯蘇努爾會回來一次,買些日用品和口糧。魯蘇努爾終于棄農(nóng)回牧實現(xiàn)了愿望。老百姓的愿望,其實就那么一點點。滿足老百姓那點愿望,其實也不難。我為魯蘇努爾高興之余不免惆悵。我希望看到他的房屋不再破舊低矮,卻又希望彎著腰再一次鉆鉆那低低的房門,雙腿盤坐炕上,吃一碗他美麗溫柔的妻子遞過來的面條。
依得勒斯一眼就認出了我。我們緊緊地擁抱拍打著對方的背脊。依得勒斯帶我去了他的家,一座新屋,寬敞、明亮,炕有多大炕上的氈子就有多大。兩摞被子都快頂?shù)轿萘毫。他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了。大小孩子一字排開,就像一道整齊的階梯。我和他們?nèi)液嫌傲裟。他的那張臉啊已失去了少時的紅潤與鮮亮,有了深深的皺紋。但個子高了許多,瘦高瘦高。臨別時他說,我一定會讓我的孩子好好讀書,我也在自學。
這次我再回到了葦子峽。張文祿們到得早些,我們的車抵達時他們正在村道上跑來跑去,他們幫我在尋找依得勒斯。沒有找到。這大約也暗合了張志剛的安排,他們留下話后,兩車迅急的向淖毛湖駛?cè)ァS谑,便見識了淖毛湖的戈壁荒原展開的大手筆,石油,煤電油,防護林,養(yǎng)豬場。三十九年前我到伊吾時人口七千,現(xiàn)時兩萬,幾年后將快速上升到四萬。伊吾的子弟已有不少選派內(nèi)地,接受落地工程的人員培訓(xùn)。就地培訓(xùn)計劃也已展開……
從淖毛湖折回到葦子峽,依得勒斯正在等著我們。我與依得勒斯的手再次握在了一起,他的握手比二十二年前更有力道更自信。他臉上的皺紋已變成一道道深溝。他有備而來,帶著二十二年前我與他全家的合影,指著上面的孩子,急切的表達,急切的讓我分享他的快樂與驕傲。他臉上有了紅光,還帶點兒羞澀。他的孩子里,有一個已大學畢業(yè),兩個中專畢業(yè)。還有一個在讀西南財大。他兩眼放光,我送孩子讀書去過成都了,好大的城市好漂亮的地方!他手一揮,人多啊,太多了,多得讓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他舉起照片,在空中劃了個弧,他們都不在家,鳥兒一樣飛了。那個弧線馬上變成鳥兒在空中飛行時翅膀的動作,閃忽閃忽,好不得意。隨后,他擺出姿勢,一次一次與我合影,多照,多照些。
那時,我們盤腿坐在炕上,一邊聊,一邊吃著手抓羊肉。在閃光燈的一次次閃爍里,我突然想起那個蹲坐在太陽光底下鷹眼鷹鼻一身黑衣也許沉默了一生的老人。他肯定早已過世,現(xiàn)在的依得勒斯肯定可以自由地說說他的故事了。但我不再作打聽,不想相擾死者。有時候謎的存在比謎的破解更有力。我問了,問魯蘇努爾的近況,他還在放羊嗎?
依得勒斯臉色變得僵硬,他死了,死了多年了。
我沒敢繼續(xù)問魯蘇努爾的妻子和孩子。
隨后是一段長久的沉默。
末了,他把嘴貼到我的耳邊,悄聲道,我已經(jīng)老了,退休了。退休?是呀,是退休。我早就當干部了,我退休前是葦子峽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你當過鄉(xiāng)長?是呀,當鄉(xiāng)長,我當鄉(xiāng)長好多年呢!可魯蘇努爾隊長早就死了。
17
告別的時刻到了。主人從炕上撤下了手抓羊肉油炸馓子樣式繁多的果品和奶茶,我的身子向炕沿挪去。依得勒斯的手搭到了我的肩上。他望著我,凄然一笑,我望向他,輕輕摸了摸他的臉,然后,挪了挪身子,慢慢挪到炕沿。主人遞過鞋子。我道了聲謝接過鞋子,依得勒斯也和我一起挪到了炕沿,搭在我肩上的手倏地舉起,落下時已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有那么一陣,我一手拿著鞋子,一手握著他的手,他搖著我的手:你還會回來嗎?你還會回來看我嗎?你要回來啊!我一邊用勁回握他的手,一邊咀嚼著他話里的這個“回來"。
他說的是漢語,漢語不是他的母語。但他懂得并且三次用了“回來"。
我們走出屋子。那是一座土坯房。有前院,院里有樹,樹上零星的綴著幾片枯黃的葉子。樹干樹枝在風中搖曳,發(fā)出尖細的嘶鳴,一如人在嗚咽。一片枯葉飄落,撞上我的臉,輕輕一彈,轉(zhuǎn)身滑地。蒼夷隆冬,土裸石枯。幾粒黑珍珠一般堅硬光潔的羊糞醒目的散落在地。我的目光在羊糞蛋上掃過,沒作停留。來到葦子峽,我作暫短停留。
此前不久,我給一位友人發(fā)過一則手機短信:飄泊一生了。
回來,我還會回來嗎?我回答不出,或者說,我不忍也不敢說出。
“回來"在我,更多的時候是向往,是尋找,是快樂的期許,是憂傷的遠望。
我們走到院外,汽車已經(jīng)發(fā)動。天實在太冷,汽車的車窗玻璃上已有一層薄冰。梁子在給汽車加溫除霜除冰。我們走到車前,再次緊緊握手,突然,他伸出一只手摘下自己頭上的帽子另一只手摘下我頭上的帽子,我們換換,做個紀念吧!我說,好呀!他把他的帽子扣到我的頭上,卻怎么也扣不上。他凄然一笑,你的頭比我的大。他把我的帽子戴到自己的頭上,笑道,正合適。我的帽子是單帽,他的帽子是氈帽。我說,這帽子還是你戴吧,這兒冷,冬天你需要。我那單帽你就夏天戴吧。他喃喃道,這怎么好這怎么好。站在一邊的張新勝說,這最好!有人喊我快上車。我與依德勒斯緊緊擁抱了。我們又像許多年前一樣拍打著對方的背脊,不再言語。我們的身子還沒松開,他的淚水就奪眶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淚珠。
大西北的冬天啊,西風正緊,寒氣逼人。一滴淚珠就是一片冰屑。
離開伊吾的前一天,我們?nèi)チ讼埋R崖。張志剛張新勝高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再教育”的頭一站是下馬崖,他們堅持我去看看。張志剛張新勝當年的同班同學劉文軍家在農(nóng)村,屬回鄉(xiāng)青年,沒有到下馬崖“再教育”,但后來當過下馬崖鄉(xiāng)的黨委書記,所以也堅持同行。張志剛們下鄉(xiāng)到下馬崖后,我曾應(yīng)邀去過一次。我依稀記得提醒過他們,不要偷老鄉(xiāng)的雞。那個時候,在淖毛湖“再教育”的來自哈密的學生常常以偷老百姓的雞為樂為榮。
我們還有梁子一行五人來到了下馬崖。張志剛張新勝急于找到他們當年住過的房子,但只找到了一堆亂土塊。下馬崖正搞著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老舊的土坯房全在推倒之列。
下馬崖鄉(xiāng)的前書記劉文軍帶我們訪問了下馬崖邊防派出所。所長柔加才讓中校是藏族,副所長艾合買提少校是維族,兩名尉官是漢族。陳列室里布滿獎狀獎旗。頒獎?wù)邚闹醒氩课阶灾螀^(qū)政府多得數(shù)不清。一個放置在陳列室中央的特制的玻璃柜里,陳列著四張國務(wù)院頒發(fā)的獎狀。在一間小小的陳列室如此集中如此高階的獎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驚訝在所難免。所長請我在留言薄上留言。我不費思索地寫下四字:肅然起敬──張宣祿陸士慶的軍衣軍褲在眼前晃動,溫暖也凄涼──張宣祿早已離開人世,陸士慶早已回江蘇老家。我本可以在某個時候說出或?qū)懗龅囊宦曋x謝便是這會兒也依然緊緊捂在心里。我還在伊時,張宣祿就調(diào)往庫爾勒了。我調(diào)烏魯木齊后,有次出差庫爾勒,找到庫爾勒軍分區(qū)拜見了他和他的妻。他和他的妻堅持留飯。是夜回到賓館,偏頭痛大作。
前山牧場是伊吾的最后一站。在前山用午餐是張志剛的一個精心安排,他要讓我與當年的同行有一次聚會。雖然我與他未曾同事。
他是位哈族教師。他說,有一年我?guī)е鴮W生到前山搞社會調(diào)查時,他遠遠見過我。他說,那時你好年輕。
劉文軍先于我們到前山。他來給我送行。在冬不拉的琴聲里,張志剛唱了一歌又一歌,聲聲離情,款款別緒。我與當年的哈族教師同行跳起了哈族舞,曲已終人不散。劉文軍把酒當歌一杯又一杯。
告別終不可免,劉文軍與我緊緊擁抱了。劉文軍沒有像伊得勒斯一次次說你要回來的話。他什么都明白。他不說,大約怕說了我會難過。劉文軍與我擁抱著的身子松開的那一剎那,他淚流滿面了直到放聲嗚咽。
前山牧場在東天山的北坡,東天山的南麓是哈密。離開前山南行,伊吾再成記憶。
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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