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避免體制性荒誕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文革后期的1975年,我離開插隊幾年的農村,來到空軍航空兵某部隊當兵。我當的是地勤兵,為特設分隊的“航空電器員”,維修殲-6飛機的電器設備。地勤部隊有個特點,就是干部多、老兵多,“干部”如機械師、無線電師、軍械師、特設師,再加上正副“長”、“指導員”等,幾乎要占三分之一,這些干部,有的已有近二十年的軍齡;
一些技術好的老兵,也有近十年的軍齡。
這些“老干部”、老兵,見多識廣,自然時時閑談起在部隊的種種經歷。他們經常談及的,是文革高潮時的部隊許多荒誕好笑的“怪現狀”。據他們說,有一度我們部隊曾規(guī)定列隊不許喊“向右看齊”,只能喊“向左看齊”;
檢查飛機無線電頻道時,要兩人在不同的飛機上檢查聯絡,以前的規(guī)定是,檢查好一個頻道轉到下一個時,彼此說“下一個”,而此時的規(guī)定只能說 “前進”;
當時部隊裝備的還是比較落后的殲-5飛機,在發(fā)動機點火發(fā)動、機械師或飛行員在座艙按下按鈕時,要喊“點火了”,機械員必須在飛機尾部查看燃燒室點火是否成功,如果成功,就喊“成功了”,座艙里的人就可推油門繼續(xù)發(fā)動;
如果不成功,必須喊“不成功”,因為如果點火不成功而推油門,很可能會燒壞發(fā)動機。而在文革高潮時,規(guī)定開始點火時座艙端不能喊“點火了”,必須改喊“打倒劉少奇”,如果點火成功,機尾端的應答是“打倒了”;
如果不成功,則回答說“繼續(xù)打倒劉少奇”。有一次,點火不成功,站在機尾的機械員是個新兵,一時緊張,竟連連喊道:“打不倒劉少奇”、“打不倒劉少奇”。這雖是一個“政治事故”,但我們部隊領導還頗開明,查明情況后,并未給這位機械員任何處分,只是要他檢查了事。
沒有經歷過文革的人,可能想象不到那個時代的荒謬和瘋狂能到這種程度,或許以為這只是“個別”。其實,這并不是我所在部隊的“特例”,而是當時的普遍現象。
當時“各自為政”,各種荒唐規(guī)定五花八門。李瑞環(huán)回憶說:“許多事情,今天看來非常的離奇、荒謬、可笑。有個人被打為反革命分子,理由是他擦屁股的報紙上有領導人的名字。當時做早操要喊口號,一些地方規(guī)定,聽到向左轉的口令要喊 ‘毛主席萬歲’,聽到向右轉的口令要喊 ‘打倒劉少奇’,有人喊錯了,就成了現行反革命!保ɡ钊瓠h(huán):《學哲學、用哲學》,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8頁)一位國營大廠退休工會主席回憶 “那個年代”自己當兵時的情況說:“我們部隊還有更邪的呢,喊‘齊步——走’的時候,我們都得喊‘緊跟毛主席,永遠向前進!’很有節(jié)奏的。還有一段時間,不能喊‘向右轉’,因為‘右’就是不革命、反革命。如果非得向右轉怎么辦?那就喊:‘向左——轉!’、‘向左——轉!’、‘向左——轉!’,轉三次才能轉到位置!保ü鶗曰郏骸秾υ挘骸瓣P于‘老三篇’和‘紅寶書’》,《大學人文》第一輯,廣西師大出版社2004年版)
《人民日報》著名記者金鳳,甚至因反對這種荒誕而入獄五年。金鳳的丈夫趙寶桐是 “抗美援朝”時的飛行員、戰(zhàn)斗英雄,此時是航空兵某部隊領導,因此,她對這種“荒誕”將造成嚴重危害的認識更加清楚。她回憶說,自己1967年秋天到上海采訪時,“駐上海的空四軍宣傳處長來看我,請我參加空四軍召開的學習 《毛著》積極分子會。當時,這樣的會很多,很難見報,我不想去。不料,那位處長出語驚人,說他們學習主席著作有新發(fā)展:‘要用毛澤東思想占領天空。’我問:‘什么意思?’回答是:‘我們要用主席語錄指揮飛行 (即指揮飛行和飛行員回答時,必須先講一句語錄)!衣犃舜蟪砸惑@。當時打電話,有人先念一句語錄,如‘為人民服務’、‘斗私批修’等,然后再講電話內容。這已經耽誤時間,如果指揮飛行時,指揮員和飛行員都先念語錄,再說飛行術語,飛機飛行速度極高,指揮術語一句很短,如加上語錄,飛行員反應不過來,非出飛行事故不可,弄不好機毀人亡。我內心非常反感這種極‘左’的做法,可又不能公開反對。只派了一名年輕記者去參加會議,也沒寫什么報道!彼馈安荒芄_反對”,但作為內參記者,本可“參他一本”,不過她深知此中利害,也未敢“內參”。
然而,她終有忍不住的時候。“1968年1月,軍委空軍召開空軍學習毛著積極分子會議,請《人民日報》記者參加。說參加者每人將發(fā)一套精裝毛選和100個毛主席紀念章。我聽了很生氣。我知道當時有句話:‘全國人民學解放軍,解放軍學空軍’。其實,空軍一直‘很左’。他們動用大批國防器材,鋁甚至黃金、白銀制作紀念章,有的紀念章比銀元還大,有的人甚至把紀念章別在胸前的肉里……江青送幾個芒果給空軍,說是毛主席送的,有的政委頭頂芒果,站在火車里幾小時送到基層供起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苯瘌P終于“忍不住”寫了“內參”,“向中央反映空軍學習主席著作庸俗化,竟要用語錄指揮飛行,弄不好將發(fā)生重大事故;
空軍動用大量國防器材制作紀念章,不合勤儉建軍原則;
空軍有驕、嬌二氣”。這個“內參”轉到了當時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手中,因此在中央文革“碰頭會”上,由于金鳳當年是在上海、北平從事地下工作的地下黨員,這時被說成是“中統(tǒng)”特務。1968年,她被押解到北京衛(wèi)戍區(qū),關在單身牢房,與世隔絕,身心受到嚴重摧殘。直到1973年6月,關了5年1個月后,在周恩來總理過問下,才被釋放,回到《人民日報》社,恢復了工作。(金鳳:《我在〈人民日報〉寫內參的經歷》,《炎黃春秋》2005年第10期)
軍隊的性質必然要求各種信號和號令要高度簡明、嚴格、科學、統(tǒng)一,不然就會有災難性后果。當軍隊的信號、號令都可如此“惡搞”時,社會被“惡搞”到什么程度便可想而知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體制荒誕如此,亦非一日之功,而是一點點“累積”而成。1959年開始批判彭德懷主張“正規(guī)化”的“修正主義建軍路線”,一再強調要“突出政治”。1965年底,開始批判羅瑞卿1964年搞的 “大比武”是“單純軍事觀點”、“軍事沖擊政治”,部隊與地方先后傳達了“那些不相信突出政治,對突出政治表示陽奉陰違,而自己另外散布一套折中主義(即機會主義)的人們,大家應當有所警惕”的“最高指示”。到了文革,“政治可以沖擊一切”成為最權威的口號、綱領。為了表示對“突出政治”不是“陽奉陰違”,各地各單位競相“攀比”,“突出政治”的各種形式便不斷翻新、層出不窮,稍有異議者即無好下場。金鳳那時是《人民日報》當紅記者,有這種特殊身份尚“不能公開反對”,只能寫“內參”且還入獄數年,遑論他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為投上所好必有好處,哪怕表現過分,起碼于己無害;
萬一“不足”,不僅于己“無利”,而且很可能“有害”。這種體制,不能不日趨荒誕而無人敢止。一個體制若不能容許不同意見的表達,不能聽取不同聲音,必然會“一意孤行”到荒誕地步,只有造成災難性后果才會“迷途知返”。這時,代價可就太大了。
原載《經濟觀察報》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