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自伍:與記憶同在的舊書店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如果說有那么個舊書店,它總能勾起深情的回憶,乃至成為生命里的雪泥鴻爪,不知不覺就會浮現(xiàn)腦海里,那么這個地方肯定對自己的成長產(chǎn)生過很大的影響。我徜徉過的舊書店不多,可是上海四馬路的外文舊書店,卻是不少愛書的人流連忘返的一個去處。據(jù)說解放前那里已經(jīng)頗有名氣,是搞外文的人常去的地方,解放后路名改為福州路。如今人去樓空,它屬于過去的時代,也屬于過去的那一代人。
回想起來,那是大上海讀書人盡人皆知的一家外文舊書店,門面僅能容身,天寒歲暮的時節(jié),有一層厚厚的棉簾可以御寒,里面看書的顧客不會受凍。只有一位年長而塊頭很大的店員,滿臉的麻子,?椭浪耐馓柦凶觥皸盥樽印。八十年代初期已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是樂此不疲。哪些版本是唾手可得,哪些版本屬于稀有之物,他都心中有數(shù)。收羅外文舊書自有一功,而且十分識貨,現(xiàn)在恐怕這樣的人不多。我之所以對他格外尊重是另有一番緣故的。
記得那是1978年,我是二十出頭的后生,因為先后和他見面也有十余年了,我獨自到了老楊那里覓寶。他和往常一樣,滿臉笑容相迎。因為比較普通的作品和版本見得略多一些,所以徑直問他,有什么寶貝。他把我?guī)е炼䴓,品相比較好的舊書,一般都收藏于此。果然不出所料,他取出瓦納爾·耶格爾所著三卷宏著《通識教育:希臘文化理想》(Paideia,die Formung des Griechischen Menschen,原著初版于1934-1947,作者Werner Wilhelm Jaeger,德國古典學者;
英譯本書名Paideia: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譯者Gilbert Highet,蘇格蘭籍美國古典學者,作家,批評家和文學史家)。那個年代,這樣的舊書就堪稱珍品了。雖然我讀書十分有限,但是當即知道,這是一部難得的好書?墒情_價二十元,對于尚未自食其力的我,這個書價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不過我答應(yīng)老楊,三天之內(nèi)一定湊足了來購置,同時務(wù)必懇求他天機切莫泄露。因為即便在今日,這樣可貴的圖書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走出書店,一面歡喜不盡,一面愁上心來。喜的是連藏書較多的復旦外文系資料室也未見此書,居然讓我意外收獲。愁的是哪里能在期限之內(nèi)拼湊得出二十元;丶液透赣H細說一番,可是他說書是好書,實在太貴。當年的教授可是手頭比較闊綽的了,他也嫌貴。后來我記得千方百計,總算差不多了,另外帶了家里一兩本版本常見的外文舊書,算是以舊換舊吧。我連忙進城,一見老楊,開口就要拿書?偹阕约嘿徎亓说谝徊孔钪匾耐馕膱D書。
回家之后,連忙查閱《哥倫比亞一卷本百科全書》,在“古希臘文學”條目的參考書里,居然發(fā)現(xiàn)耶格爾的這部大作列為第一部參考書。然后披露各卷目錄,發(fā)現(xiàn)內(nèi)容之豐富廣博,是家中藏書中少見的。第一卷為《希臘古風與雅典精神》,第二卷為《探索神圣的中心》,第三卷為《柏拉圖時代文化理想的沖突》。欣喜之余,不免竊喜自己還有那么點兒眼光。至少此書為我打開了希臘文化的一扇窗口,同時也朦朧意識到古典文化的崇高和偉大,那種境界是真正的人文學者所心向往之的,因為是全部西方文明的源頭活水。如今人文學科的分野恐怕是前人始料不及的,又是不敢恭維的一個現(xiàn)代現(xiàn)象。
耶格爾曾任巴塞爾大學的古典語文教席,因不滿于納粹統(tǒng)治而移民美國,先后在芝加哥大學和哈佛教書。推出此書時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恐怕現(xiàn)在這一方面論單部的著作,還沒有超過耶格爾的學術(shù)的寬度和高度。吉爾伯特·海特十年之后推出了第一卷英譯本,頗為有趣而值得一提的是,譯者從第二卷起直接據(jù)手稿翻譯,故而譯本問世年代早于原著。這樣的文化交流可以永遠成為佳話,當年學術(shù)氛圍之濃厚,學人可想而知。此書的最大貢獻在于促進了歐洲人和美國人對古典文化傳統(tǒng)的理解,客觀上發(fā)揮了復興人文主義的作用。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外國文學曾經(jīng)繁榮過一陣,有一年北大楊周翰先生來滬參加學術(shù)會議,家父請他到寒舍小聚,當日晚間,家父面帶喜色告訴我,楊先生在書架上唯一抽下來翻閱的,就是這部《希臘文化理想》,由此我更加知道此書價值不同一般。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有個心愿,希望有眼光的出版社能夠約請比較優(yōu)秀的譯者,下些功夫,能把此書早日推出中文譯本。
雖然至今我也未能認真通讀全書,只是陸陸續(xù)續(xù)看過一些章節(jié),偶爾需要查考時翻閱一下,我畢竟懂得了學外國文學的人,眼界開闊可謂至為重要。這部書最大的意義是把古希臘文化視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的,不像美國人自從強調(diào)專業(yè)化之后,文科教育的視野變得比較狹窄,如今國內(nèi)大學提倡通識教育,應(yīng)該說耶格爾的這部著作屬于開先河的,樹立了一個典范,簡言之,名副其實的文化教育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根基和面貌。
按照目前國內(nèi)大學的專業(yè)分工,或許只有開設(shè)希臘文化專業(yè)的教師才會對此書發(fā)生興趣。但是中外歷史都證明,傳統(tǒng)的缺失勢必導致文明的衰替。所謂“陶鑄性情,功在上哲”,斯之謂也,F(xiàn)在有外國文學和翻譯專業(yè)的院校應(yīng)該不在少數(shù),我想在西方文明這個領(lǐng)域,此書理所當然可以列為必讀參考書,對于師生雙方都大有裨益,如果連教師實在孤陋寡聞,豈能冀望弟子如數(shù)家珍呢?近來接連碰到兩件咄咄怪事,一是三聯(lián)書店出的《兩種文化》譯本,居然畫蛇添足,把《幸運的吉姆》的作者艾米斯誤置為小說的男主角,因為不知主角即是吉姆·狄克遜。二是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的愛默生《生活的準則》譯本,居然把歌德譯作“高斯”。譯者和編輯的無知,說得重一點,如此對待學問,可謂斯文掃地,實在到了令人不堪的地步。
如今尋覓這樣的舊書店恐怕是奢望了,新書琳瑯滿目,可惜的是,急就章太多太濫。兀然想起了二十年代法國哲人和文人于連·邦達所著的小書《學者的背叛》,還有當代美國文化批評家克里斯托弗·拉斯奇的《精英的反抗》,尤其是“靈魂的黑夜”一節(jié)。如果群體而論,文人漸漸失去了批判思維的能力,學問僅為工具,委實悲莫大焉。
【楊自伍,1955年生,祖籍安徽懷寧。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英語編輯。從事文學翻譯和學術(shù)翻譯近二十年。1997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譯著《近代文學批評史》前四卷,執(zhí)筆第一卷,其父楊豈深校改全文,共同署名。二至八卷獨立完成。1992年出版艾·阿·理查茲《文學批評原理》,此書為20世紀歐美文論叢書之一,為國家社科項目。1997年至2000年間主編《英國散文名篇欣賞》和《英國文化選本》及《美國文化選本》(共4冊)。2004年出版外國經(jīng)典散文叢書之一《英國經(jīng)典散文》。1997年至1999年出版《英語誦讀菁華》(5冊)。1993年由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出版譯著《傲慢與偏見續(xù)集》。2002年至2006年出版《近代文學批評史》五至八卷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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