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自立:希臘精神與日月同光——悼念叔叔水建馥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 北京)劉自立
水叔叔走了。
他躺在病榻上謝我探望,須臾說(他在紀事紙上寫著)——你,走吧!
我知道他有很多原因,不想我滯留太久。他的病體百折,無法用嗓,喑啞卻聲。但是,他的眼睛還是他的眼睛;
他的端直的面龐,還是他的端直的面龐;
他甚至還呈出一絲笑容,說,他看了我的文章(他堅持讀網)。
我還是要送給他一本我的詩集。我甚至認為,他是喜歡我的文字。我從70年代到他北京五棵松家中就知道,他鼓勵我讀書。但是,不允許(在那個時代。┧呐畠嚎础都t與黑》——他說,你可以織毛衣,可以背單詞,但是,劉自立可以看。他把《魯迅全集》和《列寧全集》送給我——我接受了前者。
現在,他又囑告,將其全部藏書遺贈我,與他上次送書,已經時隔40余年。其中書籍很多從他居美國時或從北京古舊書店收集;
其中就有徐志摩印章本;
又多為希臘文,英文藏書,文史哲經,希羅多德,荷馬,薩福,莎翁,薩迪……。
藉此哀辰,我在此簡中敬之,哀之,謝之!
會在研讀這些藏書中,再見水叔叔清流形聲,聽其與薩福同歌,與李白齊頌!
中國和希臘是兩個文明來源,是世界文化軸心的兩極(雅斯貝斯說是五極),都是世界文化不可褥奪的精神財寶。至于中國希臘之間究有何關?希臘研究大師羅念生說過,西方人對中國人之稱謂:seres就是從中國字"絲"字轉變過來,由su變成sur;
再變成希臘文和拉丁文seres(絲國的人)。又,據說張掖君內的驪軒人就是來自亞歷山大的希臘人(見《漢書。地理志》。至于敦煌犍陀羅雕刻藝術就更具希臘特征?梢,希臘文化對于中國人并不陌生。所幸中國近現代文化人中,紹述希臘文化且直接訴諸文字者,有周作人,有羅念生,最后有水建馥,故而,領希臘古文及其精神者——水建馥占其一,是周、羅以后中國希臘文研究第一人。我為有這樣一個叔叔感到自豪。
水叔叔文如斯人,不與政治和革命之惡勢力為伍,一生清高孤傲,正直不阿,眼光博銳,氣質超群,有詩人之氣,有學者之素,有國人之品格,之風骨,之文風。他的外表一如內在之華美,內在一如外表之娟繡,兢兢業(yè)業(yè),孜孜訖訖,一絲不茍,終其八秩。我看到他的希臘,英文書籍上的蠅頭小字,都是英文砌筑,解釋,眉批不盡其詳;
(我祇是在另一個前輩,懂得7國文字之張契尼先生外文書籍上,同見之——他們是真正的西學東漸的實行者和前輩)。如果說羅念生文字大氣磅礴,東西貫徹,水叔叔文字則玲瓏剔透,信達而雅——其一生,從四川自流井至北京,至燕大,至清華,至文學研究所,再從中國之精神路程至雅典之脈,至薔薇之園,至東方之高啟,至西方之顛峰,他的世界很大,很博,很正直,很清脆。
我的面前常常可以再現水叔叔閱讀希臘文古跡和英文圖書的影子;
也見他聆聽貝多芬和莫扎特的印象——那是一種東、西方合一的精神廣場——無論是在希臘和羅馬一分為二,或者查理曼前后歐洲版圖的分合、一統(tǒng)于多元共建;
那個西方精神,總是在水叔叔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身上再現之,創(chuàng)建之,化解之。這是一個潛在或者明顯的努力。因為,我們既要看到東、西方的聯系和通融,又要看到西方就是西方,東方就是東方的無奈。在西方主流成為歐美各國乃至世界話語霸權的今天,中國語勢如何融入這個主流,成為一個刻不容緩的討論話題。水叔叔和羅念生留下的譯本和文本,給我們這些關注這個話題的人們,打下一個世界性文化基礎。我們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展開討論,追究異議和統(tǒng)合辨析。
中國人說,國家國家,既有國,又有家。還說,忠孝之道雙全于之,又常常有不能全之之憾。水叔叔對于國家的貢獻,就是要中國精神融入希臘精神。我們常常記憶,有人說,言必稱希臘,如何如何不對。但是,中國人真是應該不但言必稱之,更應該言后深思之,討論之。我們看到,水先生譯的蘇格拉底辯護辭,體現了真正之希臘民主和希臘辯論,其所謂"愛智慧"之精神特質,智慧于譯文上下,貫徹于漢移之間。這個精神特質,既是一種辯論方法,也是一種世界觀念。我們的大一統(tǒng)并不是唯一的思維方式。我們不是也有過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之時代嗎?我們不也有過"傳圣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無臣禮"之分合屬道嗎?我們不是也有過紹述希臘之辯論精神的羅念生和水建馥嗎?我們難道不應該在這種精神大傳統(tǒng)中,尋求一種共性世界觀,或者叫做世界文化全球化之精神嗎?
相對于他的小家碧玉,后人吾儕,水叔叔是一個長者,一個老師,一團文化,一抔精華。他既是一個精神超然的學者,也當然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和好長者。他的精神世界和家庭,是一個和諧的詩意整體。這樣的應世原則,成為他處變不驚,脫兔于文的一個源地。
我們知道,這個小家不是大家那個一度岌岌乎文革之亂和"封資修"之禍的再現,而是他的相反——據我所知,在"紅海樣"遍及于國的那些日子,祇有在水叔叔家里和少數我所知之家庭,才還是可以見到希臘之書籍,聽到貝多芬之樂聲的——那是我們在70年代獨立于那個污穢世界的精神園地。水叔叔那里就是這樣一個園地。這個園地和薩福,和薩迪,和莎翁,和"言必稱"之世界聯系在一起。說這個園地是我們避開文化庸俗論的圣潔之所,絕不為過。我知道,在陳寅恪念及王國維時,他功祭王氏,乃至中華文化,與三光而永光——其實,大師是痛心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失道與廢統(tǒng),擔心"痞子運動"為劣過甚而導致文化滅絕。這個擔心是準確的,并不是杞人憂天。我知道,幾十年來水建馥對于希臘文化的紹述,就不單是要繼承中國文化,文字傳統(tǒng)——他的譯文中的漢字世界;
也要秉承希臘文字的蘊涵,就是他所譯的古希臘文原本。于是,這兩個精神,兩個文化之精髓,可以說奇具其身;
于是,其并希臘之光,中國之光,而永光;
水叔叔并東、西文化之大光,而永光!這樣一位叔叔,是不會棄古俗今,數典忘祖的——這正是他往生于越古典越現代之精神的所在,之恒在。他的東、西兼?zhèn),正是映照中國文化向何處去的一個人格答案和文化答案。
如果說一個人,一個國度,一個世界,有古代和現代之兩種精神,那么,這兩種精神其實是一個精神的意識流和時間之長河,他們不會斷開,不會枯竭,祇會變化和轉向——轉向是要把握的,如果沒有這樣的學者和前輩來繼承之保留之,這條古代之河的轉向就會蔓延無際乃至迷失于途。當我們看見水建馥,看見所有那些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們,文字的移譯者們,我們自會覺得幸運之神沒有拋棄我們;
反之,如果我們踐踏了所有這些不可侵犯的文化原則和文化寶貝,我們就會成為荒原上廝殺和自殘的不幸兒,甚至敗類。
我們難道沒有遭遇過這樣的荒原之苦嗎?難道我們不會因為希臘文字在中國遭受冷落而感到若有所失和惴惴不安嗎?難道我們不愿意閱讀和思考來自民主之雅里士多德和耶穌之圣經,乃至水建馥和羅念生念及履及古希臘之博大,之智慧,之源泉嗎?這個世界難道不應該言必及中國,又言必及希臘嗎?(從廣義的兩個羅馬和兩個希臘而言,從一個查理曼大帝和三個早先之德、意、法國家而言,從沒有羅馬、也并不神圣之帝國而言,整個西方世界之國與不國,都不能回避這個古老的傳統(tǒng)和國度之源泉——即希臘羅馬文化——于是,在亞歷山大東征到印度而止之時,就有東方之人開始走向西方——就有我們的前述學人走向西方,走向希臘。這個往來,參照一個很大的背景——一個必要的背景,乃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背景。這個背景,就是言希臘精神之內涵,于東方,于中國,于世界。)水叔叔一生為此做出了他的貢獻。我真的為他高興。
正此,我送水叔叔行好——一邊念著薩福和品達,一邊念著李白和司馬遷為他送行。按照他一身的囑咐和身體力行,我知道他的遺囑之深層次所告,那就是:關照一下吧,中國古老又并不古老的文化,關照一下吧,希臘古老又并不古老的文學和民主,讓他們與日月同光——讓水叔叔,與日月同光!
正此,我們鼓盆而歌!哀,樂之讖齊鳴!
生與死,都是生,也都是死!這是蘇格拉底主義!也是我們佛陀的輪回閃光!
此刻,我敬拜于水叔叔靈前!為了生,也為了死!
2008年6月28日哀呈。8月22日補正。
來源:蜀光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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