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新:死神奪不去的勇氣和美麗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張志新的兩個孩子回國很少。親人相聚時,絕少提起他們的母親,那是一個從未結痂的傷疤
每當張志勤拉起波隆貝斯庫的《敘事曲》,大姐張志新的形象就會在來回移動的琴弓前浮現,幾十年來,包括北京2009年9月6日這個秋陽沉靜的下午,皆是如此。
73歲的前中央樂團的小提琴手張志勤仍然在給一些年少的學生傳授琴藝,為的是讓自己的腦子不閑著,舒絡日漸衰老的神經。她給每一個學生都拉過《敘事曲》,學生們很認真地聽很認真地學,但沒有幾個學生知道這位張老師有著怎樣的一位姐姐。在他們父母那一代,張志新則是個廣為人知的名字。
50年多前,當張志勤還是天津音樂學院一名懷擁音樂夢想的學生時,逢及周末,她會抱著父親買給她的小提琴,坐兩個小時的火車從天津來到北京,跟隨老師馬思聰學習小提琴。她的大姐張志新住在中國人民大學的教工宿舍。她每次來京,都會去大姐家。大姐會讓她演奏自己喜歡的曲子,低沉憂婉的《敘事曲》是張志新的最愛!八瓦@么皺著眉頭,認真地聽!
張志新、張志惠和張志勤3姐妹自童年時代便因擅長樂器演奏而聞名天津。這得益于她們的父親張玉藻的音樂傳承。張玉藻是一位早年參加過辛亥革命的音樂教員。張志新擅長吉他,張志惠擅長懷琴,張志勤擅長小提琴。在張志勤看來,倘若姐姐專注于音樂,并不會遜于自己。
張志新在家人心目中幾近完人,貌美,多才,勤奮,有著洞察世界的清晰頭腦。在張家7個兄妹中,“父母是最欣賞姐姐的!睆堉厩谡f。
張志新已經去世34年,她眾多美麗的黑白影像及其遭遇曾為世人浩嘆,如今卻漸歸沉寂。張家7兄妹有的去世,活著的都已老邁。巧的是,張志勤如今的住所離志新橋很近,妹妹張志玲的家則位于志新西路!斑@些巧合都沒辦法解釋!北本┻@么大,歲月那么長,她們繞不開“志新”。
眾多張志新的親人已經不輕易再談起她,原因是每次言及都是觸動內心的傷痛往事。多年來一直在整理有關姐姐資料的張志勤也因健康原因,曾有5年沒有再觸碰關于姐姐的點滴。
最后一封信
張志勤最后一次和已調至沈陽的張志新通信是在1968年的冬天。彼時張志勤已經在北京的中央樂團工作!敖憬阍谛胖袊诟牢乙洺;靥旖蚩赐先,定期帶父母去看病,告訴老人容易得什么病,如果有可能的話,將父母接到北京!
從此,張志勤與張志新斷了音信。張志勤給姐姐和姐夫寫過多封信都沒回音。
張志勤準備到沈陽去找姐姐。臨出發(fā)前,她給姐姐所在單位打了電話,一位負責人接的。“我問姐姐出了什么事,他說,反革命!我問是什么罪行,現在什么地方,他說罪行不能講,地方不能告訴你。我問見見她可以嗎?回答是不能。找你們組織談談行么?回答是,領導不接待。”
張志勤繼續(xù)給張志新的丈夫曾真寫信。1972年她得到回音。曾真告訴她,張志新因反革命罪入獄,他們已辦理離婚手續(xù),他建議張家來人將張志新的東西拿走。
張志新被捕的時間就是張志勤與之失去聯(lián)系后的1969年。
1973年,天津的大哥給張志勤來信,說遼寧有人來了解情況,問張志新小時候得過什么病!爱敃r我這一聽,我和我母親就想到了,姐姐肯定是在監(jiān)獄里受了什么折磨,精神出了問題。我母親跟我說過,家中的女孩子里面,大姐的身體是最好的。來人還說,可以去人做說服工作!
張志勤賣掉父親給她拉了20多年的小提琴后,籌得了給三哥張士華去沈陽探監(jiān)的路費。在沈陽的監(jiān)獄門口,張士華被拒絕入內,無奈而歸。
張志新的入獄,為這個家庭加重了政治上的“不幸”。在張家兄妹中,二哥張士光是“右派”,“文革”開始的時候就被隔離起來,孩子3歲才見到他爸爸。三哥張士華的經歷更有荒誕劇的意味。“文革”時,他在掛毛主席像的時候,因為像大相框小,他于是把主席像的周邊給裁剪了一下,扔掉的裁剪部分被人看到了,他因此而被揪斗。二姐夫在美國、臺灣、香港都有親人,如此多的海外關系在那個年代只會為增加莫須有的罪名提供方便。
被打成“反革命”的張志新對于親人前途有著直接影響。在張志新女兒曾林林的回憶里,因為張志新是“反革命”的原因,“弟弟報考沈陽音樂學院少年班,得了全縣第一名,卻沒有被錄取!
“三哥的孩子在青海一向是先進工作者,申請入黨,長期不批,她問組織,自己還有什么缺點,我改。有人跟她講,她有一個很反動的現行反革命姑姑,所以她的入黨問題根本不考慮。”張志勤說。
一份帶血的報告
時間到了1976年,已和姐姐失去多年聯(lián)系的張志勤家人決定到沈陽去探監(jiān)。恰在此時,中央樂團的領導突然通知張志勤立即到人事科去,說遼寧法院來人找她。
張志勤見到來人后急切地問姐姐的情況,來人支支吾吾半天,說張志新在1975年就被處決了,他們是來處理張志新的遺物的。“當時我正懷著5個月身孕,感到全身的血往下一沉,兩手使勁扶著凳子。”
張志新的女兒曾林林正好從沈陽來京看病,住在張志勤家,張志勤的母親也已從天津住到北京張志勤這里。她白天得裝出沒事的樣子,睡覺時則止不住涌出的淚水。
張志勤給身在遼寧建昌的曾真寫了封信,信寫好后,還沒寄出,放在桌子上,被母親看見了。結果是,“老母親倒在床上3天沒起來,只能蒙著被子低聲哭泣,都不能放聲痛哭!
“文革”結束之后,張志勤和家人開始為張志新申冤。全國各地對于文革中冤假錯案的重審也逐漸開展。1976年后,遼寧有關人士看到了張志新的材料,大呼“人才難得”,到沈陽的監(jiān)獄去找她,得到的回答是:此人已于一年前被槍決。
1976年后,經歷了“文革”的新華社記者陳禹山對新聞業(yè)失望之極,他打算與過去十多年這一段令人羞恥的經歷告別,為調往中國青年出版社而努力,“打算搞西方文學!薄豆饷魅請蟆芬晃皇煜に母笨偩幍弥螅嬖V他,你還這么年輕,不要改行,現在是清算他們的時候。陳禹山對他說,這也是清算自己的時候。
張志新曾經在獄中發(fā)問,誰應是領罪的人?陳禹山覺得,張志新的死是集體罪惡,自己寫的那些“造神”報道是為文革搖旗吶喊,這項集體罪惡中有自己的一份。
陳禹山認為自己與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張志新的勇氣,他知道,像張志新那樣說話,是不要命了。任仲夷后來在看望張志新母親時也說,他“沒有志新敢想敢說”。
陳禹山最終沒有離開新聞業(yè),1979年,他去了《光明日報》,在機動部做記者。到那里不久,他就被派往沈陽采訪張志新案。
此前一年,《光明日報》上發(fā)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等文章,政治風向開始轉變。時任遼寧省委第一書記的任仲夷決定給張平反,與此同時,一些人則反對任的做法。
張志勤拿出了兩份同出自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書給本刊記者看。1975年4月3日的判決書上寫到:“依法判處現行反革命犯張志新死刑,立即執(zhí)行!
1979年3月27日的判決書上寫到:“張志新純系因反對林彪、‘四人幫’而被判處無期徒刑,……所謂事實,均系在精神失常情況下所為,不應視為犯罪!鎻堉拘聼o罪!
第二份判決書上對“精神失!笔侵貜娬{的。張志新反對的對象被限制在林彪和“四人幫”身上。
張志勤還記得,平反時她和家人來到沈陽。當時晚上還安排了看戲等諸多項目,家人無心參加這些娛樂活動,他們留在旅館里。晚上過了10點之后,經常有人來敲他們的門,偷偷告訴他們了解的情況!八麄冞M門前都往屋里看,確定沒其他人后才進門說話!睆堉厩诤图胰嘶氐奖本┖,甚至有當年的知情者賣血換取路費從沈陽去到北京告訴他們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
許多情況,陳禹山也在采訪中了解到了。他清楚地知道,一些東西在當時的情況下沒法寫,但也無法完全不提。
“此外,她(張志新)在充分肯定毛澤東同志豐功偉績的同時,情深意切,光明磊落地對自己的領袖的某些工作,提出了意見和看法,表達了她對自己的領袖的熱愛和深厚的階級感情!边@是陳禹山當年寫的《一份帶血的報告》中的一段話,他覺得自己只能寫到這個份上了。關于毛的討論在當時仍會是危及自身安全的“禁區(qū)”。任仲夷為張志新平反的做法是繞過“禁區(qū)”。
陳禹山自己并不滿意的關于張志新的系列報道仍然是轟動一時,“革命烈士”張志新的宣傳遍及全國。
張志新的殘酷遭遇被逐漸披露了出來。比如,深及骨頭的手銬腳鐐,一米見方的陰暗囚室,肉體的侮辱,割喉,一槍擊碎頭部……張志新遺體的具體去向至今成謎,4年之后的追悼會,靈堂上放置的只是一個空骨灰盒。
那些年,有許多遲來的追悼會陸續(xù)舉行。張志勤記得,她還在和平里住時,1980年5月某天晚上,有人來敲門,她看到一位很瘦的年輕人站在她面前,說他是劉少奇的兒子劉源,母親讓他來給張志新的母親送劉少奇追悼會的入場證。在那之前,劉源的母親王光美曾親自到家中看望了張志新的家人。張志新在“文革”中有諸多為劉少奇辯護的言論,這同樣是“不要命”的表現。
子女已入中年
直至今日,張志勤也沒法完全理解姐姐當時為何要說出如此不要命的言論。許多人在那個年代已經想清楚一些東西,但不會說出來!敖憬闫綍r也是非常有頭腦的人,并不會這么做!倍嗄旰螅龑⑵錃w結為姐姐內心所秉持的民主、科學與道德信念。
陳禹山認為張志新的言論是被逼迫講出來的,緣起于她對同事說了自己對文革的不同看法!八羞@樣的思想苗頭,被人給抓住了,審她,要她交待黑思想,她是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沒錯,把她的思想全說了。她沒公開去散播,連愛人也沒有說,所有言論都只限于內部!
如今養(yǎng)老于深圳的陳禹山仍在為張志新感到無限惋惜!霸賵猿忠荒辏赡芫统鰜砹!
在張志新沒能挺過的1975年,曾真及其兩個子女突然被要求進入學習班學習。他們被來人告知,張志新在監(jiān)獄里堅持反動立場,要加刑。曾真意識到,在無期徒刑上再加刑,就是死刑。
曾林林和曾彤彤沒有再見到自己的母親。張志新平反之后,女兒曾林林進入了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學習,兒子曾彤彤考上了清華大學化學系。多年后,姐弟先后去往美國,如今都定居在明尼蘇達州。姐弟倆回國很少,親人們相聚時,有說有笑,絕少提起他們的母親,那是一個從未結痂的傷疤,傷痛仍在不時翻涌。
張志勤手上有一張曾林林在2005年回國時,去沈陽青年公園張志新塑像前拍下的照片。時值春節(jié),白雪飄落于張志新的塑像之上,塑像上貼著“!弊趾蛯β(lián),鮮花擺在塑像前,一派過節(jié)的氣息卻透著經年的心酸?粗掌,張志勤感嘆時光過得太快,照片拍攝時,張志新已離去整整30年,與她容貌極像的女兒也已進入她母親當初的中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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