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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繞道而行也是一種捷徑 閻連科:我不會繞道而行

        發(fā)布時間:2020-03-18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在中國文壇是走不通的,但一個作家總是要寫作,‘神實主義’為我的寫作找到了新的路子。”      暗棕色的舊T恤,皺巴的卡其休閑褲,加上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匆匆走在人群中的閻連科,看上去就像一個做小生意的小老板,和人交流,還會略顯緊張。
          他常說,因為寫作,他和現(xiàn)實的關系一直是焦慮和緊張的。他寫過不少惹麻煩的書――《夏日落》、《為人民服務》……
          最近他寫了兩本書也依然充滿波折:長篇小說《四書》沒在國內(nèi)出版;文論《發(fā)現(xiàn)小說》歷經(jīng)波折才于5月底出版。
          
          “讓孩子管理知識分子”
          
          六七年前的一天,閻連科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奇怪念頭:一個人,手里有一桿槍,遇到誰都把槍遞給對方,說你把我打死吧。
          2008年底,閻連科實現(xiàn)了人生的又一次轉型,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引進,成為大學教授。學院領導叮囑他,只管寫自己想寫的作品,其他都不用擔心。
          于是,他開始把那個荒誕的念頭寫成一部小說。
          他把《四書》的故事背景放在一個特殊的年代――1950年代“大躍進”、大饑荒的時代。成千上萬的知識分子被發(fā)配到河南省黃河故道上的“育新區(qū)”勞動改造,要求他們成為“國家新人”。其中一個“育新區(qū)”的管理者是個年幼的孩子,管理著127位教授、專家和學者,最大的68歲,最小的30歲。
          孩子管理他們的方法是實行幼兒園式的“紅花、五星管理制”。即誰表現(xiàn)好就發(fā)給他小紅花和五角星。攢夠一定數(shù)量的紅花和五星,就算成為“新人”了,就可以自由回家去。
          為了自由,這些知識分子都成了紅花與五星的奴隸。孩子讓他們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他們不聽孩子的話,孩子就會拿出一把鍘刀,讓對方把自己的頭砍下來。孩子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他聽說很早以前,這個國家和日本人打仗,有個16歲女孩,頭被日本人鍘下來,成為這個國家的英雄。那孩子一直想成為英雄。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副教授梁鴻在讀到這些情節(jié)的時候,忍不住叫絕:“在中國歷史上,小兒皇帝并不少見,而在《四書》所描述的那段歷史上,不正是十幾歲的紅衛(wèi)兵決定著無數(shù)知識分子的生死命運嗎?”
          這正是閻連科寫《四書》的目的:把現(xiàn)實中看似永遠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結合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寫進小說,并讓它們在小說中讀起來非常合情合理。
          一直以來,閻連科經(jīng)常會有很多奇怪的念頭,他會想辦法把這些念頭寫進自己的小說里。在《受活》里,他寫了一個貧困縣為了脫貧想購買列寧遺體來致富的故事,在小說里,縣里為了籌集買遺體的錢,還組織了一個殘疾人組成的“絕術團”到處巡演。
          正因如此,從1990年代中期以來,閻連科的小說經(jīng)常被冠以“荒誕現(xiàn)實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諸多名頭。但閻連科并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會這樣寫。
          就在《四書》寫到三分之一的時候,閻連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寫小說的某種方法。他將其命名為“神實主義”。閻連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寫成一篇長達十萬字的文論《發(fā)現(xiàn)小說》――在創(chuàng)作中探求一種“不存在”的真實,看不見的真實,被真實掩蓋的真實,被現(xiàn)實主義掩蓋了的真實。
          
          從“躍農(nóng)門”開始
          
          最開始,閻連科連什么是現(xiàn)實主義也不清楚。他寫作最直接的目的是為了離開農(nóng)村。
          1975年,還在讀高一的閻連科偶然看到張抗抗寫的小說《分水嶺》。小說后記提到,因為這部小說,張抗抗被出版社從東北農(nóng)場調(diào)到哈爾濱去修改,小說出版后她便留在哈爾濱工作了。
          這讓閻連科很震驚,原來寫一部小說,就可以“躍農(nóng)門”。他決定效仿。于是閻連科開始創(chuàng)作人生的第一部小說《山鄉(xiāng)血火》――情節(jié)與電影《小花》類似,兩三年內(nèi)共寫了三十萬字。
          盡管小說手稿被他母親當柴火燒了,這段經(jīng)歷還是讓他受益。1978年他去部隊參軍,因為有寫作的鍛煉,很快脫穎而出,被部隊推薦去參加寫作學習班。
          從1979年8月在軍區(qū)報紙發(fā)表第一個小說《天麻的故事》,到1990年代中期,閻連科發(fā)表了40多部中篇小說。
          那時,閻連科拼命地寫,寫能發(fā)表、能讓身邊人喜歡讀的故事。他寫的反映人生奮斗故事的“瑤溝系列”也有不少讀者,但他并不懂寫作的自覺是什么。
          按照他后來在《發(fā)現(xiàn)小說》中所分析的,他當時聽貼近的現(xiàn)實,就是從人們所能看到的、感知到的,外在的、表面的真實。
          1990年亞運會的舉辦,讓閻連科對現(xiàn)實主義有了新的看法。
          中越交戰(zhàn)期間,閻連科差點被派到前線打仗。兩三年之后,在亞運會開幕式上,兩國領導人擁抱在一起了。
          閻連科發(fā)現(xiàn),其實過去文學作品中對軍隊的描述其實很多東西屬于典型的空想英雄主義。他決心創(chuàng)作一部自己內(nèi)心認知到的軍旅現(xiàn)實的小說。
          于是在長篇小說《夏日落》中,他不再把軍人當成高高在上的英雄,而是把他們往下拉到土地上,當成普通人去描述。他第一次全面集中地寫了農(nóng)民軍人――占軍人總人數(shù)達95%以上的農(nóng)民軍人。在他的筆下,絕大多數(shù)農(nóng)民軍人參軍的目的并非純粹的保家衛(wèi)國,更多就是為了個人的生活。
          《夏日落》開始,閻連科逐漸明確自己的寫作方向。之前,他的寫作關注個人外在生命,從這之后,他的寫作開始更多地走向人的內(nèi)心真實世界的挖掘。
          《夏日落》在1992年底寫完,在當年《黃河》的第六期發(fā)表。當時所有的選刊如《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相繼轉載;當年各種類型的“年度小說選”也都紛紛收錄。軍隊的評論家稱它為“新軍旅”小說的一大突破;地方的評論家稱它為“新寫實”小說的又一收獲。
          
          從兄弟姐妹到墳墓
          
          《夏日落》是閻連科對真實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覺醒,也是他遭受磨難的開始。1994年,《夏日落》受到批判,直到2002年才重新出版。
          主因是香港一家雜志評論說,閻連科是專門描寫“軍人靈魂墮落”的作家。
          這讓閻連科百口莫辯。那段時間,因為長期伏案寫作,閻連科患上嚴重的腰椎病,他沒法坐立,只能成天趴在床上寫檢查。
          《夏日落》之后,閻連科寫了《堅硬如水》、《日光流年》、《年月日》、《耙耬天歌》、《受活》等一系列被稱為“荒誕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断娜章洹返谋唤,也是他“荒誕”的原因之一。
          2004年,閻連科創(chuàng)作了30萬字的《受活》。這部小說無論是思想沖擊力還是藝術內(nèi)涵,都在當時引起文學界的矚目。它用荒誕敘事逼近人性真相,被認為是“狂想現(xiàn)實主義”的奠基之作,是一部對抗庸俗現(xiàn)實主義的探險之作。
          就在這本書的扉頁,閻連科寫下:現(xiàn)實主義――我的兄弟姐妹哦,請你離我再近些,F(xiàn)實主義――我的墓地哦,請你離我再遠些。
          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雖然現(xiàn)實主義一直是他堅持的文學道路,但他和很多中國作家一樣,不能熱情擁抱它。
          閻連科說:“在黑磚窯、毒奶粉等 一系列公共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我們看不到什么作家對此有什么明確表態(tài)。我去艾滋村做義工,其實也一直得不到同行們的認同。所以我說我們這一代人真的不如韓寒,我們太世故圓滑,考慮自身利益太多!
          他越發(fā)覺得自己不能把握當下的現(xiàn)實主義。所謂現(xiàn)實主義也不能囊括自己想表達的東西。
          2005年,閻連科為了應付朋友的約稿,把《堅硬如水》的一個章節(jié)拓展寫成長篇小說《為人民服務》,講述了“文革”時,一個公務員班長為師長夫人提供性服務的故事。
          這部小說和發(fā)表小說的《花城》雜志社受到了懲罰。這件事成為這一年令外界矚目的“文化事件”。
          這件事給閻連科的打擊有些致命。他說自己從那之后,寫作迅速往后退,整整6年,寫作沒再有進步。這也給他留下了終身的遺憾――他之后寫的小說《丁莊夢》,已經(jīng)完全不是自己原先構思的樣子。
          從1996年開始關注河南的艾滋病,到2005年,閻連科打算用小說紀錄這件發(fā)生在老家的事情。因為《為人民服務》出了問題,他不再想惹麻煩,把《丁莊夢》寫得溫情善良――這其實違背了他自己的意愿。
          閻連科想堅持的現(xiàn)實主義,尤其是批判現(xiàn)實這條道路,越來越行不通,現(xiàn)實主義真的就從“他的兄弟姐妹”變成為“墳墓”。
          
          “飛躍瘋人院的寫作”
          
          閻連科也寫過影視劇,但在48歲的時候,他徹底絕了自己這方面的念想――隨著年齡增大,他發(fā)現(xiàn)寫作的黃金時期越來越少,為了讓自己的寫作能夠繼續(xù),閻連科必須為自己找到新的寫作道路。
          在尋找新的寫作道路時,閻連科越發(fā)覺得現(xiàn)實是荒誕的,甚至“愈真實愈荒誕,愈荒誕愈真實”。
          他的家鄉(xiāng)早年間要修一條高速公路,有個主管修公路的人找到他說,閻連科你給我在《人民日報》上登篇稿子,高速公路從你家門前過的時候,就給你們村留個口子,你回家的時候開車直接就到家了;如果你不給上這個稿子,我就把這個口留得遠遠的,你要掉頭才能回家。
          閻連科認為這簡直是笑話――他的家鄉(xiāng)是個特別大的村子,按常理,高速路口應該在他家鄉(xiāng)留路口。但后來高速路口真的是留在離村子大概5里遠的一個地方。后來這人見了閻連科還說,誰叫你上個稿子都不上。
          這些事情讓閻連科意識到,這個社會最重要的部分都是和荒誕連接在一起的,把荒誕掩蓋后,是非常平靜、非常合邏輯的,但是撥開表面的平靜和邏輯,發(fā)現(xiàn)每一個連接處都不是1+1=2的問題。
          2004年春節(jié)期間,閻連科的大伯去世,家里人順便給大伯死去多年的兒子配了個冥婚。就在冥婚所搭的小靈棚里,閻連科親眼看到一群美麗的蝴蝶落在兩個年輕人的棺木上。
          這場親眼所見的神奇的“蝴蝶事件”改變了閻連科對小說“真實”的看法。他堅信,生活中有一種不存在的存在,不真實的真實。
          對于這種不存在的存在,不真實的真實,現(xiàn)實主義似乎無能為力了。
          相反,閻連科日益覺得所謂現(xiàn)實主義越來越虛假,很多在現(xiàn)實主義大旗下蜂擁而至的作品,并不直面現(xiàn)實,很多都是虛偽、張狂、淺浮、庸俗、概念而且教條的。他聽到很多的“現(xiàn)實”、“真實”、“藝術來源于生活”、“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等等的高談闊論,但事實上,并沒有誰因此把真實的生活擺在讀者的面前。
          他認為,自魯迅以后,自“五四”以后,現(xiàn)實主義已經(jīng)在小說中被改變了它原有的方向與性質。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他沒法融入。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給了他很大幫助。在這部魔幻現(xiàn)實主義鼻祖的小說中,馬爾克斯寫到:磁鐵所到之處家具上的鐵釘會紛紛脫落。在閻連科看來,這描述了一種“半因果”關系,因為磁鐵和鐵之間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這種聯(lián)系,在卡夫卡那里是沒有的――人變成蟲,他根本就不解釋為什么,這是“零因果”關系。
          閻連科一直認為,完成了某種“真實”過程的馬爾克斯比沒有完成“真實”過程的卡夫卡更偉大。
          這給了閻連科新的思路,他依舊要在小說尋找真實。這種“真實”可以比馬克爾斯更進一步,找到逃離和擺脫全因果、半因果、零因果鏈環(huán)的裂縫,找到文學中的“內(nèi)因果”,讓小說中的故事,更“真實”可信。
          閻連科相信,通過這樣的“內(nèi)因果”,自己過去頭腦中常會突然出現(xiàn)的荒誕的念頭和現(xiàn)實中荒誕的現(xiàn)實,都可以成為小說中真實可信的內(nèi)容。
          他因此而寫出了自己的文論《發(fā)現(xiàn)小說》,在這部文論中,他命名了“神實主義”,“實”是現(xiàn)實,“神”則是靈神和精神。
          其實,他覺得,“神實主義”傳統(tǒng)其實早就存在。1980年代,女作家諶容寫過小說《減去十歲》――講機關有人傳說,中央文件規(guī)定,凡是經(jīng)過“文革”的,檔案年齡可以每人減去十歲,以補回被“文革”浪費的十年的生命。
          這是一種不可能、不存在的情況,但卻顯得那么真實。這就是神實主義。
          于是,他開始了“不為出版而胡寫”的《四書》的創(chuàng)作。這部“神實主義”作品的寫作,被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認為,是一次“飛躍瘋人院的寫作”。
          在閻連科的家鄉(xiāng),仍然在發(fā)生一些似乎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比如,村里五個老人,冬天坐在山坡上曬太陽,互相傾訴各自煩惱:有的是身體不好,有的是子女不孝,有的是人生無聊……說著說著這五個老人就結伴跳河自殺了。
          這樣的現(xiàn)實,閻連科總會記在心里。之前,他會覺得不好寫,現(xiàn)在,他不再這么認為。
          “神實主義”給了他一個辦法,讓這個53歲的中年作家用自己的辦法直面殘酷,讓他可以安靜地說:我不會繞道而行了。
          
          “我們這一代人真的不如韓寒”
          
          《中國周刊》:什么是當下作家應該堅持的事情?通常的問題是什么?
          閻連科:寫作要直面真實的當下,面對現(xiàn)實不要繞道而行。比如,我始終認為,現(xiàn)在我們大談中國經(jīng)驗的同時,還應該談中國教訓。不能只談所謂好的一面,對不好的一面閉口不談。但事實上,現(xiàn)在我們談中國經(jīng)驗,經(jīng)常談到的是新中國建設的成就,談的是改革開放成果。
          《中國周刊》:因此,你會想到寫反映三年困難時期的《四書》?
          閻連科:這其實是世人皆知的中國教訓,但我們基本閉口不談。我只是希望通過《四書》這樣一部小說,讓讀者獲得比歷史事件本身更深刻的思考,并且通過這種思考來反省人類存在的一些共有的悖理和荒謬。
          《中國周刊》:紀實類作品豈不是更直接真實?
          閻連科:其實,我們所看到的很多歷史文獻和紀實文學,其中都有少量的“虛構”。但在許多文學作品中,通過虛構倒是可以達到一種“新的真實”。就我來言,我更喜歡用小說獲求一種真實,而不是用文獻去獲求一種真實。文獻可以給人以一些驚人的數(shù)字和事例,但不能長久地擊中人的心靈,而小說恰恰可以完成這一點。神實主義小說,必須建立在和現(xiàn)實結合的基礎上。小說所表達的真實,是歷史資料和紀實文學所不能表達的。前者可以表達人性、靈魂的真實,而后者更易于表達時間的真實,二者有根本的差別。
          《中國周刊》:除了寫作,你和當下還會怎么發(fā)生聯(lián)系?
          閻連科:寫作是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經(jīng)驗越豐富,寫作也越豐富。經(jīng)驗當然包括生活經(jīng)驗。但是中國文人歷來不太介入生活。我們必須承認,在黑磚窯、毒奶粉等一系列公共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我們看不到什么作家對此有什么明確表態(tài)。我去艾滋村做義工,其實也一直得不到同行們的認同。所以我說我們這一代人真的不如韓寒,我們太世故圓滑,考慮自身利益太多。
          《中國周刊》:你對當代中國文壇很失望?
          閻連科:近況比以前樂觀。最近很多作家,開始非常關注中國現(xiàn)實。莫言的《蛙》就寫的是計劃生育政策;余華的《兄弟》,是在試圖去把我們今天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出來。一批最優(yōu)秀的作家都在不約而同地關注當下,非常清醒地意識到文學和現(xiàn)實必須要有非常密切關系,寫作才有另外一番意義。所以,我認為,中國文學是有希望的。
          《中國周刊》:你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了。
          閻連科:每個人對事情認識不一樣?赡芎芏嘧骷夷軓臍埧嶂姓J識美,寫出美。這也被很多中國的讀者和批評家喜歡。但是我不能,我只能認識到殘酷,甚至從美中認識出殘酷來。我在寫作上很笨,我確實是這樣認識,我就會這樣寫,我不會繞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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