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一生得力于3個女子 對馮友蘭一生評價
發(fā)布時間:2020-03-24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女兒書寫心中永遠的父親 宗璞 (馮友蘭之女) 順著北大燕南園東南角走到盡頭,有一處別具一格的中式傳統(tǒng)院落,57號院。這便是一代哲學大師馮友蘭生前居住的“三松堂”,他畢生的著作,幾乎都寫于此,晚年整理為《三松堂全集》!叭伞、“三松堂”幾乎成了馮先生的代名詞,而這里如今由他的女兒、作家宗璞守護。時過境遷,三株松柏現(xiàn)在只剩下兩株,但它們依然蒼勁、挺拔。
宗璞先生數(shù)十年來寫了大量散文,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她的讀者說:“只要讀過她的文字,你就不能不牽掛她!彼L時間病魔纏身,雖然努力筆耕,但力不從心,寫寫停停,在各種不幸和災禍中,繼續(xù)生活。她選擇了父親的書房作為書房。即便每日主要的事情就是吃藥、吸氧,幾乎很少能到院子外走動,但宗璞先生還是竭盡全力,繼續(xù)書寫四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的最后一部――《北歸記》。她說:“我坐在父親的書房里,看著窗外高高的樹,在這里,準盲人馮友蘭曾坐了33年;無論是否會成為盲人,我也會這樣坐下去……”年逾八旬,宗璞先生寫下《舊事與新說――我的父親馮友蘭》,以澄清歷史,告訴讀者一個真實的馮友蘭。著作面世,敲擊著無數(shù)人的心,從中能看到父女兩代人的執(zhí)著、追求和信仰。
父親是教育家
父親一生有三方面的貢獻,一是寫出了第一部完整的、用現(xiàn)代邏輯方法的中國哲學史,是這個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二是建立了他自己的哲學體系;第三他是一位教育家。很多人對這點不熟悉。我想著重講一講。他一生沒有離開過講臺和學校。1918年,他在北大讀書時就曾到中學進行考察,寫了《參觀北京中等學校記》的調查報告。對當時的軍事化教育提出不同看法。所謂軍事化教育是指教材、教法整齊劃一。他覺得這不利于人的發(fā)展。
他從美國留學回來,擔任中州大學哲學系主任、文科主任。中州大學是新建的,河南歷史上第一所大學。1925年校務主任離職,父親主動向校長要求接任,他說,“我剛從國外回來,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前途,可選擇的前途有兩個,一是事功,一是學術。我在事功方面抱負不大,只想辦一個好大學,所以需要指揮全局的權力。否則,我就要走學術研究的路子,離開開封,去一個學術文化中心”。校長沒有答應,但對他的直言很贊賞。父親當年8月就去了廣東大學(今中山大學)。此后的1930年,河南中山大學(即中州大學)再聘他為校長,但他“已經在清華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沒有去。
父親長期做高校管理工作,擔任清華文學院院長18年,在西南聯(lián)大也任文學院院長。他認為大學要培養(yǎng)的是“人”而不是“器”。器是供人使用的,知識和技能都可以供人使用,技術學校就能做到。大學則是培養(yǎng)完整靈魂的人,有清楚的腦子和熱烈的心,有自己辨別事物的能力,承擔對社會的責任,對以往及現(xiàn)在所有的有價值的東西都可以欣賞。他是自由主義的教育家,幾十年如一日,始終在北大、清華、聯(lián)大維護和貫徹那些教育理念:學術至上、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等。
1940年,教育部長陳立夫三度訓令聯(lián)大,要求統(tǒng)一全國教材、統(tǒng)一考試、設立核定的必修課程。聯(lián)大教授抵制這一命令。信是父親寫的,列出不從命的幾大理由,說“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教育部為最高教育行政機關,大學為最高教育學術機關……如何研究教學,則宜予大學以回旋之自由,教育部為有權者,大學為有能者,權、能分職,事乃以治”、“教育部為政府機關,當局時有進退;大學百年樹人,政策設施宜常不宜變”等,后來聯(lián)大沒有按照教育部要求統(tǒng)一教材和課程。
父親是愛國的,別人問他1948年為什么從美國回國,我對這個問題很驚訝,他不可能不回來。政權可以更換,父母之邦是不能變的。父親對中國的未來充滿希望,他在西南聯(lián)大碑文里寫中國:“并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彼(lián)“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寫了掛在書房東墻,人謂“東銘”,與張載的《西銘》并列。父親引用《西銘》的末兩句:“存,吾順事;歿,吾寧也!眮碚f明自己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雖然風狂雨暴,他活得很怡然、泰然。他生前自撰塋聯(lián),“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這聯(lián)現(xiàn)在就用甲骨文刻在父親的墓碑背面。
呆氣與儒氣
哲學界人士和親友們都認為父親的一生總算圓滿,學術成就和他從事的教育事業(yè),使他中年便享盛名,晚年又見到了時代的變化,生活上有女兒侍奉,諸事不用操心,能在哲學的清純世界中自得其樂。而且,他的重要著作《 中國哲學史新編 》,80歲才開始寫,許多人擔心他寫不完,他居然寫完了。他是拼著性命支撐著,他一定要寫完這部書。
作為父親的女兒,而且是數(shù)十年都在他身邊,在他晚年又身兼幾職:秘書、管家、醫(yī)生、護士帶跑堂,照說對他應該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我無哲學頭腦,只能從生活中窺其精神于萬一。根據父親的說法,哲學是對人類精神的反思。他自己就總是在思索,在考慮問題。因為過于專注,難免有些呆氣。他晚年耳目失聰,自己形容自己是“呆若木雞”。其實這些呆氣早已有之?箲(zhàn)初期,幾位清華教授從長沙往昆明,途經鎮(zhèn)南關,父親手臂觸城墻而骨折。金岳霖先生一次對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說:“當時司機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過城門了。別人都很快照辦,只有你父親聽了這話,便考慮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區(qū)別是什么,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是什么。還沒考慮完,已經骨折了!边@是形容父親愛思索。他那時正是因為在思索,根本就沒有聽見司機的話。
父親自奉儉,但不乏生活情趣。他并非永遠是道貌岸然,也有豪情奔放、瀟灑閑逸的時候,不過較少罷了。1926年父親31歲時,曾和楊振聲、鄧以蟄兩先生,還有一位翻譯李白詩的日本學者一起豪飲,四個人一晚喝去12斤花雕。60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于傍晚隨父母到頤和園包坐大船,一元錢一小時,正好覽盡落日的綺輝。一位當時的大學生若干年后告訴我說,那時他常?匆娢覀兊拇诓氏贾酗h動,覺得真如神仙中人。我覺得父親是有些仙氣的,這仙氣在于他一切看得很開。在他的心目中,人是與天地等同的!叭伺c天地參”,我不只一次聽他講解這句話! 三字經 》說得淺顯:“三才者,天地人!奔扰c天地同,還屑于去鉆營什么!那些年,一些稍有辦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調回北京,而他,卻只能讓他最鐘愛的幼子鐘越長期留在醫(yī)療條件落后的黃土高原。1982年,鐘越為祖國的航空事業(yè)獻出了青春和生命。
父親的呆氣里有儒家的偉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強不息到“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地步;父親的仙氣里又有道家的豁達灑脫。據河南家鄉(xiāng)的親友說,1945年初,祖母去世,父親與叔父一同回老家奔喪,縣長來拜望,告辭時父親不送,而對一些身為老百姓的舊親友,則一直送到大門,鄉(xiāng)里傳為美談。從這里我想起和讀者的關系。父親很重視讀者的來信,許多年常;匦。星期日上午的活動常常是寫信,和山西一位農民讀者車恒茂老人就保持了長期的通信,每索書必應之。
中年事業(yè)有賢內助
父親一生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頭腦都讓哲學占據了,沒有空隙再來考慮諸般瑣事。而且他總是為別人著想,盡量減少麻煩。一個人到95歲,沒有一點怪癖,實在是奇跡。父親曾說,他一生得力于3個女子:一位是他的母親、我的祖母吳清芝,一位是我的母親任載坤先生,還有一個便是我。1982年,我隨父親訪美,在機場父親做了一首打油詩:“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yè)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云天萬里飛!贝_實得有人料理俗務,他才能致力于精神世界的研究。
我的母親曾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當時女子的最高學府就讀。我在清華附小讀到三四年級,抗戰(zhàn)了,有一年沒讀書,到了昆明功課跟不上,母親就輔導我,雞兔同籠四則題等,都是母親教的。母親的手很巧,很會做面食。朱自清曾警告別人,馮家的炸醬面好吃,但不可多吃,否則會肚脹得難受。家里一日三餐、四季衣服、孩子教養(yǎng)、親友往來,都是母親一手操持。小學布置作文《我的家庭》,我寫:“一個家沒有母親是不行的。母親是春天,是太陽。至于有沒有父親,并不重要!
我們家其實沒過幾天好日子。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父親隨清華大學南遷,先到長沙,后轉赴昆明?箲(zhàn)后期通貨膨脹,什么都值錢,就是錢不值錢。一個月的工資有幾百萬,不到半個月就用完了。聯(lián)大教師組織了一個合作社,公開賣文、賣字、賣圖章。父親賣字,可是生意不好,從來就沒開過張。倒是家旁邊有個小學,母親就在院里弄個油鍋炸麻花。我?guī)湍赣H操持家務。
三年困難時期,鄧穎超送給母親一包花生米,就算是好東西了。當時有“糖豆干部”、“肉蛋干部”的說法,比如十七級以上的干部有糖豆,什么級別的補貼什么。炒個白菜也是好的。改革開放后我去外面買菜,看到那么多品種,高興得不得了,沒有經過的人都不能理解。那些日子,都是靠母親精打細算熬過來的。
1977年,母親突然吐血,送到醫(yī)院,醫(yī)護人員都愛理不理的,有個女醫(yī)生還說,“都83了,還治什么治!我還活不到這歲數(shù)呢”。有一次,母親昏迷中突然說:“要擠水,要擠水!蔽覇査裁磾D水,她說,白菜做餡要擠水。我的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向歷史訴說
這些年,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有些人想怎么說就能怎么說,不用負責任的,這是“文革”遺風。很多不實之詞,加在父親頭上,有些是無中生有,有些是深文周納,是文字獄。魯迅曾有詩云:“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蔽液軜酚^,擅自改了兩字:“積毀難銷骨,長留紙上聲!笔聦嵔K究是事實。
先說和江青的關系。我們不認得江青,她曾到地震棚來看望我父親,是周培源先生和北大黨委陪同的,大家都認為她代表毛主席,數(shù)百學生聚集高喊毛主席萬歲?梢姶蠹叶际沁@么看的。北大學生喊“毛主席萬歲”,第二天黨委就讓他表態(tài),當時隨便什么事都要表態(tài),不可能不表態(tài)的,感謝主席的關懷,來看望大家。這個就變成我父親的一個罪狀,我覺得他太可憐了。
父親寫過《詠史》二十五首,其中有一首講武則天,被人附會為吹捧江青,其實毫無關系。我現(xiàn)在還覺得武則天是一奇女子,五千年歷史畢竟只有這一個女皇帝。有些人慣于歪曲詩的本意,甚至在所謂研究文章中杜撰,把自己的揣測硬安在別人頭上,這種做法甚不足取。
巴金老人在他的《隨想錄》中有這樣的話:“有一點可以確定:表態(tài),說空話,說假話。起初別人說,后來自己跟著別人說,再后是自己同別人一起說。起初自己還懷疑這可能是假話,不肯表態(tài),但是一個會一個會地開下去,我終于感覺到必須甩掉‘獨立思考’這個‘包袱’,才能‘輕裝前進’,因為我已在不知不覺中給改造過來了!保ā墩嬖捈肪裝本,第103頁,華夏出版社)他又說:“我相信過假話,我傳播過假話,我不曾跟假話作過斗爭。別人‘高舉’,我就‘緊跟’,別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我甚至愚蠢到愿意鉆進魔術箱變‘脫胎換骨’的戲法!(《探索集》線裝本,第75頁)每一個親身經歷過那一段歷史的人都能體會老人的話是何等真實痛切!
對于沒有根據的責備,父親是坦然的。他逝世后,《三生石》英譯者賴艾美寫信來吊唁,說她在美國報紙上看到有文章說馮先生的一生“生活過,斗爭過,享有過,沒有任何可追悔”。他的心境如光風霽月,如晴空碧海。他“俯仰無愧怍,海闊天空我自飛”。他晚年不參加任何會議,一方面是因為身體欠佳,另一方面正表現(xiàn)了他看破一切、瀟灑自如、“愈寫愈自由”的心境。他曾說晉人懶得穿戴整齊,他當時很有體會。連穿戴都懶得,更不要說參加什么會了。
從1979年起,他基本結束了30多年的檢討生涯,每天上午在書房兩個多小時,口授《中國哲學史新編》。這一段生活大體上是平靜的、愉悅的。他曾引孔子的話:“假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痹谒哪恐,活著是為了多明白哲學道理,為了思想。他說自己是“欲罷不能”。他不能不思想。他的最后15年,一切都圍繞著《中國哲學史新編》 的寫作。甚至說,“現(xiàn)在治病,是因為書未寫完。等書寫完了,就不必治了”。果然書成后4個月,他便安然離去。
經過這么多年的折騰,我深切地感受到我們需要能用自己頭腦思考的人。不可能有很多哲學家,但是應該重視自由的思想。哲學家是愛智者,每個人最好都能愛思想,把人類有思想這一特點發(fā)揮得多一些。這樣可以使人減少些物欲,減少些淺薄。父親在不可能充分發(fā)展的情況下建立了馮學。人去境遷,將來的馮學研究者,會賦予它新的意義。
父親臨終前有一句擲地作金石聲的遺言:“中國哲學將來一定會大放光彩! ”這也就是半個世紀前他提出的,希望用中國哲學的直覺和體驗補充西方哲學。他相信中國哲學一定會在世界哲學中做出應有的重要貢獻。我為他的信心下淚,我相信他的希望一定會實現(xiàn)。
多年來,父親的許多朋友、學生和同行從各方面寫了文章紀念他。對此我衷心感謝,感謝大家沒有忘記這一位哲學老人,感謝大家用自己的文字使“寫的歷史”更向真實靠近。
馮友蘭,不是孤獨的。
編輯:劉暢 美編:陳思璐 編審:吳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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