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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閻連科 寫作是與讀者戰(zhàn)斗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為賄賂編輯,他曾半夜偷偷摸摸溜到機關盜取花盆,F(xiàn)在他變得直言不諱,直呼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傳統(tǒng)獎項為“注水肉”      去年深秋,閻連科倚靠在沙發(fā)上,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我下一部小說,叫《回家》。還有三四天就寫完了。我很擔心它的出版不會順暢,嘲諷的意味有點過了!
          這部小說就是《風雅頌》。
          客廳墻壁上有一面鏡子。鏡子照不見他,但他仿佛能自己“照”見自己:
          “這部作品有對知識分子多余性、懦弱性的嬉笑怒罵。我經(jīng)常說的‘閑余人等’,有點錢,有點閑,有點多余,這里面也包括了我自己!
          迄今為止,這位河南籍作家已發(fā)表了500多萬文字,作品譯為日、韓、法、英、德等十多種語言在海外出版,其中,兩部作品在國內(nèi)被禁,一部仍飽受爭議。
          
          為逃離土地而寫
          
          
          《回家》改名為《風雅頌》,現(xiàn)已出版發(fā)行。無論書名怎么變化,作品的根是植于“回家的愿望”。
          閻連科曾連續(xù)幾年,琢磨著“回家”,落葉歸根,回老家打發(fā)余生。五十知天命,他已為前半生作了總結(jié):“我的前半生是如此的沒有意義;就覺得不到20歲便出來闖蕩人生,30年的奮斗除了收獲一身的疲憊和疾病,其余一無所獲,只剩下那些招惹非議的文字。”
          他坐在飯桌前,悠然、沉默地享受妻子做的河南蒸面。憨實的兒子陪在身邊,也像他那樣細嚼慢咽。白色的京叭狗在他腳邊盤桓。扔下一片肉后,他談起生活對他的恩賜:
          “我這一生要感謝一個人,張抗抗。她在1975年寫過一篇小說,《分界線》!毙≌f的情節(jié),他已不記得了?梢钥隙ǖ氖,張抗抗正是憑借這篇小說,從一個北大荒的女知青,一躍調(diào)到了哈爾濱。“這使我茅塞頓開,原來寫小說就能離開農(nóng)村了,就能進到城里了。從此我就開始學寫小說!
          在與文學評論家張學昕的對話中,他形容家鄉(xiāng)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因為饑餓,扯著母親的衣襟哇哇大哭;為了一元錢的學費,母親塞給他一籃玉米,他執(zhí)拗地拒絕上街叫賣,招致一記耳光,“滯留于靈魂深處”。
          每天上學,都能看到村支書的女兒站在路邊吃饃,他覺得 “她是向全世界在展示她手中的饃,在展示她爹的權(quán)力”。人民公社干部一邊用鋼勺敲擊搪瓷碗一邊高唱《社會主義好》昂首邁進食堂的模樣,更讓他發(fā)誓,“如果不能離開農(nóng)村,就要當個村干部。”
          14歲時,他第一次進城,滿目新鮮;40歲后,老友李洱在《閻連科的ABC》中寫道:
          田湖鎮(zhèn)終于到了,那是著名的兩程故里,也是閻連科的出生地。閻連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手有點哆嗦,臉上有一種興奮,也有一種羞澀。我們還坐在車里張望,閻連科已經(jīng)下了車,他要腳踏實地,在田湖鎮(zhèn)的街頭走一走。
          
          為成名成家而寫
          
          1979年,閻連科發(fā)表了嚴格意義上的處女作――《天麻的故事》。等到1982年,文學的功能在他這里“升華”了――“我?guī)缀跏呛敛华q豫、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把寫作的目的,‘升華’到了成名作家。”
          閻連科說,20多歲的自己極其渴望名利,“就像找不到媳婦的光棍渴望得到美女的愛情。”
          那會正是20世紀的80年代。“是一個追求寫作的人成名成家的最好時期,是文學的一個盛唐,是作家的天堂歲月!奔兾膶W上的“改革”、“反思”、“尋根”、“先鋒”等潮流紛紛涌現(xiàn):史鐵生因《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午餐半小時》一舉成名;韓少功的《文學的根》與《爸爸爸》被視為尋根小說代表作;莫言以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轟動文壇。
          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堯說:“相對于同時代的作家而言,閻連科無疑是大器晚成!薄爱敃r,文壇上還特別流行著‘系列’小說,幾乎每個小有名氣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系列’!睘榱俗凤L,閻連科一口氣創(chuàng)作了他的“東京九流人物系列”、“瑤溝系列”、“和平系列”。
          “幾條線同時出擊。仿佛自己多有能耐似的。不細想,不修改,寫了就發(fā)。弄得幾年下來,滿天下的雜志上都是自己的小說,如‘勞動模范’一樣。”
          事實上,這是對創(chuàng)作的一種傷害:數(shù)量勝于質(zhì)量。10個中篇,講述同一個故事;10個故事,塑造了同一個人物。
          一個作家在80年代的狀況決定了此后文學史對他的評價程度,這是新時期文學論述中的一個特點。那一系列作品使閻連科在很長時間內(nèi),未被當代文學史所接納。即使1997年發(fā)表的《年月日》已讓他聲名鵲起。
          
          尋找土地,為自己而寫作
          
          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劉再復,記述過這段時期的閻連科:
          “由于過度疲勞,年紀輕輕就得了腰椎病。得病后他在腰上綁一個用鋼板做的寬大腰帶繼續(xù)寫。不能在桌前寫,就趴在床上寫,結(jié)果又引發(fā)頸椎疼痛,最后只好到殘疾人機械廠訂了一張?zhí)厥猓ㄗ话胩芍┑囊巫,前面固定著一塊斜板,稿紙夾在上面,像寫毛筆字一樣,懸肘寫作!
          1991年,一天早晨閻連科起床時,左腿麻木,無法下地。以后相當長的日子里,他都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無法提筆。
          “我真是太不珍惜自己的那一點精力與才華了。浪費了太多時間,甚至累垮了我的身體。”
          這許是命中注定的轉(zhuǎn)機。他開始反省過去寫作的無意義,翻開以前無心閱讀的書籍:托爾斯泰、加西亞?馬爾克斯、屠格涅夫……
          “我才意識到因為寫作,斷送了我的身體。但是不能寫作,我卻沒有活著的意義。寫作早已融入我的生命,甚至是我活著的最重要的理由之一!
          
          年過三十,閻連科清醒了。
          為賄賂編輯,他曾半夜偷偷摸摸溜到機關盜取花盆,F(xiàn)在他變得直言不諱,直呼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傳統(tǒng)獎項為“注水肉”。
          他不再是“瑤溝系列”里對自身命運困惑的少年,語言不再重復九流人物的故事,視野也不再局限于軍旅中的和平。
          他創(chuàng)作了小說《日光流年》。
          “這篇小說萌動于一次旅行,在火車上聽別人說河南林縣有一個地方的人許多都得了食道癌,活不過四五十歲。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一部長篇小說產(chǎn)生了,所有想了10年、20年的東西雜七雜八地在這一刻都聯(lián)系到一塊了,如一團亂麻在一瞬間理出一個頭緒來。從1995年初動筆,到1998年底結(jié)束。最初腦子里閃過人對于死亡的恐懼與抵抗,至于完成之后,它究竟表達了什么,就不由自己了!
          《堅硬如水》被他視為“轉(zhuǎn)折之作”。文中,他為男女主人公――高愛軍和夏紅梅,文革中一對無限上綱上線、瘋狂革命的男女挖掘了一條地道――一條匯聚愛情、死亡和革命的地道。人物間死去活來的命運,貫穿著地道的兩極。而貫穿全文的卻是他對那個特定時期的特定語言的熟悉――他曾熟背了10年的《毛主席語錄》、“老三篇”、《毛主席詩詞》。
          “我們經(jīng)歷過一個不講人話的階段,我想用自己的語言來寫一部作品!
          
          必須寫點什么了
          
          北大中文系教授張頤武說,“閻連科的寫作特點是他對農(nóng)村變化的體驗,以及怪誕的想象力!彼赋觯罢驗殚愡B科無法控制他想象力的井噴,而導致對小說整體結(jié)構(gòu)的失衡。同時,那些具有爆炸性的題材,反而阻礙了他對人性的深挖!
          “文學評論家們會看,不見得會寫。我們會寫,不見得會評論!遍愡B科不動聲色地這樣評價。
          他想后半生過得“受活”一點!妒芑睢肥撬ㄟ^夢想走進現(xiàn)實的小說。發(fā)表后他接受了“鳳凰衛(wèi)視”的一次采訪。節(jié)目播出的第二天他接到了上級電話,命令他從軍隊轉(zhuǎn)業(yè),一償他長久之“夙愿”!拔沂菑氐椎亍芑睢。”閻連科的面相平和,創(chuàng)作完《丁莊夢》時內(nèi)心無所依附的痛苦和絕望已蕩然無存。
          《丁莊夢》始于1996年――艾滋病剛被曝光,他在“民間防艾第一人”高耀潔老人的家中,為聽到的一個細節(jié)驚悸:
          “她告訴我,農(nóng)民當年被采完血后,會因過量賣血而癱倒一旁。這時,血頭就會提著這些農(nóng)民的雙腿,像提只被打死的動物一樣上下抖動,等到血走到頭上,農(nóng)民清醒過來后,又會回到地里干活去了。”
          緘默中他覺得“必須寫點什么了”。
          現(xiàn)實遠比想象殘酷。一個血頭親口對他說,開始采血時還會用瓶裝,但考慮成本高,就改用廉價的裝醬油、醋的塑料袋兒,接下去想再省成本,就反復使用塑料袋。因為經(jīng)常在村里的水坑洗袋子,坑里的水變紅了,養(yǎng)得蚊子巨肥無比。
          “那個地方在河南以東!泵棵繂柤啊岸∏f”的原型,閻連科總是含糊其辭。
          從2004年開始,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那個地方”!盎丶液螅绺魤m世,起碼花上一周的時間,才能緩過氣來!
          他的老友,《花腔》的作者李洱回憶道:“《丁莊夢》出版以后,我以為他去的次數(shù)會少一些了,不料,他還是經(jīng)常去。年前,有一次我碰到他,發(fā)現(xiàn)他情緒很壞,原來他剛從艾滋病村回來。他每次回來,情緒都會壞上幾天,因為他在村里結(jié)識的朋友又死了幾個。他向我講述村邊已經(jīng)連成了一片的墳。他甚至考慮是否收養(yǎng)一個艾滋孤兒!
          
          但與他同去艾滋病村采訪的記者,曾在手記中描述了一個害怕與艾滋病人握手,不愿接過病人手中的杯子,每晚要跑回縣招待所安歇的閻連科……
          “閻連科本人是一個極為矛盾的人,他復雜而又簡單,暴戾而又溫柔,慧黠而又忠厚。”李洱如是說。
          為抵抗恐懼而寫
          “說到底,我是一個非常脆弱的人……抵抗恐懼,大概是我目前寫作的原因!
          “少年時候,我曾崇拜三樣東西,一是權(quán)力;二是城市,19歲時,第一次坐車去洛陽,看到樓那么高,姑娘那么漂亮,就渴望這一輩子能娶個城市姑娘做老婆,能住在城市的高樓里,而且住得越高越好;三是崇拜健康,從記事起,家里一天也沒少過病人,因此,就從小渴望自己長大后有健康的身體,能夠永遠活著,長生不老。”
          “現(xiàn)在,我為之奮斗的三樣東西,都成為了我的恐懼。崇拜權(quán)力――40多歲了,回到老家,還害怕我們村村長,老遠見了就忙著給他遞煙。崇拜城市――在城市的大街上害怕警察朝自己敬禮;躲在小胡同里走路,害怕從小胡同里竄出來一個高干子弟。崇拜健康――偏偏自己一身的毛病,總讓你想到殘疾與死亡。”
          “對不起,我有點累了!遍愡B科的語氣有點歉然,他的眼皮略微耷拉著。曾幾何時,一旦閑靜,他就逼問自己寫作的意義。
          “像一個法官威嚴地審逼一個不能控制自己去偷盜的孩子。也許,那個法官得到他理想的回答;也許,那個孩子被逼問至死,也無法回答自己偷盜的理由。可是,被自己逼問久了,就漸漸明白了一個問題:寫作也許是一種對人生的偷盜。也許是一種在死亡的籠罩下,偷盜生命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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