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思聰去國返鄉(xiāng)路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年初二,馬思聰會見平反后第一個前來采訪他的中國大陸記者,他萬分感慨地說:蘇武牧羊19年啊! 一則簡單的“音樂新聞”
中新社北京4月26日電:記者今日從此間獲悉,第六屆中國音樂金鐘獎期間,著名音樂家馬思聰?shù)墓腔覍拿绹苹貜V州。廣州市副市長李卓彬透露,賽期一項重要內容將是紀念音樂家馬思聰系列活動,包括馬思聰曲譜出版、精選作品音樂碟的發(fā)行,以及遺物捐贈給廣州的馬思聰音樂藝術館,同時其骨灰將從美國遷回國內,重新?lián)窳臧苍帷?
馬思聰先生,當年“去國”,舉世震驚;今年末,他在異國離世整整20年之后,要“回來了”。
7月10日,我踏上南粵陽光下的溽熱土地。
馬思聰銅像站立面前
麓湖路邊的廣州藝術博物院,白色墻壁和棕色門框,陽光下顯得斑斑駁駁的。大廳內擺設著一只碩大編鐘模樣的“金鐘”,呈現(xiàn)著黃鐘大呂名副其實的沉靜氣派。馬思聰音樂藝術館負責人項翊告訴我,今年11月,這將是第六屆中國音樂金鐘獎頒獎時候擺放在舞臺上的標志。
中國音樂“金鐘獎”,是中國音樂界全國綜合性專家獎,承載著中國音樂界的最高榮譽。從2003年起,金鐘獎永久落戶廣州。項翊領著我,去二樓的馬思聰音樂藝術館。我邊走邊表明采訪來意:在預告今年金鐘獎的報道中,有句非同小可的話:馬思聰先生骨灰屆時將返回故土,我想了解前前后后的“這一切”。
我對項翊說,我們是唱著先生的“我們新中國的兒童”長大的。28歲的項翊說,我是音樂學院學鋼琴的,因為崇敬先生,前年應聘來到藝術博物院工作。我和項翊在馬思聰音樂藝術館門前停下腳步。身著西服的馬思聰先生,站立大門左側,左手扶琴,右手拉弓,全身心地浸染在自己的樂聲之中。
當然,這是馬思聰先生的一座全身銅像。先生不語,我們也久久地默然。
展示大廳迎門的玻璃櫥里,擺放著一把小提琴,這是鎮(zhèn)館之寶:斯特拉底瓦里在250年前親手制作的小提琴。斯氏制作的小提琴,全世界已所存無幾,一把在梅紐因“那兒”,一把就在馬思聰“這兒”。項翊介紹:上世紀30年代,在法國留學的馬思聰,在巴黎街頭獲得此琴,從此終身攜帶!疤油瞿甏,先生拋棄全部家產,手中捧著的也就是這把小提琴。2001年,馬思聰后人將這把無比珍貴的小提琴,贈給了廣州馬思聰音樂藝術館。
大廳里,擺放著的鋼琴、琴凳和地毯,都是馬思聰先生在美國費城居住時使用的原物。整整一堵墻上,是“藝術”化了的《思鄉(xiāng)曲》的五線譜,一派純白的顏色。
我說:對馬思聰先生骨灰的回歸,我有三個問題。第一,馬思聰先生本人在自己生前,是否有過這樣的“遺囑”,或者說是明確的表示,“我的骨灰要到祖國”?二是,如果先生生前尚未有過這樣的囑托,那么現(xiàn)在的先生骨灰歸來,是否可以理解為是他的夫人和子女“后來”的決定?三是,中國廣州和美國費城,相隔千萬里,馬先生骨灰回歸這件事情,具體是如何促成和怎樣辦理的?
項翊回答說:馬思聰先生骨灰回歸,我們藝術博物院知道有這件事情,但具體操辦的,是上級有關部門。對我接著的“可能性要求”,項翊已作慎重準備,他打電話給“魯處長”,“他是馬思聰音樂藝術館籌建辦公室主任,后面的事情他肯定了解”。
手機那邊的“魯處”,正躺在醫(yī)院理療的床上。項翊與對方對話:上海記者是特意飛過來,是專門為馬思聰來的。接著,項翊的表情霍然開朗,病榻上的魯處答應“會面”。
我和項翊驅車去往醫(yī)院。60歲出頭的魯處,遞上兩張名片,上寫大名:魯大錚,一張上的職務為“廣州市僑辦聯(lián)絡接待處處長”,另一張是“馬思聰藝術館籌建辦公室主任”。魯大錚略作解釋:現(xiàn)退休了,前邊要加個“原”字。
魯大錚遞我一個厚厚的紙袋,里面是復印的各式稿件和資料,其中有:2001年馬思聰音樂藝術館開館時,魯大錚撰寫刊發(fā)的《馬思聰音樂藝術館始末》;2006年12月出版的“嶺南文化知識書系”叢書《馬思聰》,魯大錚為作者之一;還有廣州音樂研究雜志2002年第5期的《馬思聰音樂藝術研究專輯》。
說到馬思聰,項翊的準備如是周到;為了馬思聰,魯大錚的回應這樣快捷。
想起家鄉(xiāng),我就牙兒肉兒抖
1912年5月,馬思聰出生在廣東海豐縣海城鎮(zhèn)幼石街的書香門第。父親馬育航,清光緒庚子科秀才,曾任海豐小學第一任校長。馬育航與同鄉(xiāng)陳炯明自發(fā)結社反清,陳炯明任廣東省省長兼粵軍總司令時,馬育航任廣州市財政局局長,后為廣東省財政廳廳長。
家境殷實,少年的馬思聰聽風彈琴,隨雨吟唱。1923年秋冬,11歲的馬思聰隨20歲的大哥,西渡來到法國巴黎,住在名曰“半個月亮”的公寓里。兩年后,馬思聰考上法國巴黎音樂學院預科班。1928年,馬思聰以優(yōu)異成績,正式考入巴黎國立音樂學院提琴班,成為中國,也是亞洲第一個考入這座高等學府的黃種人。
1929年初,國內家境突變,馬思聰回國。他先后在香港、廣州、上海等地演出,被譽為“音樂神童”。1931年,經當時廣東省政府資助安排,馬思聰二度赴法留學,第二年歸來,任中國第一所現(xiàn)代“私立音樂學院”院長。馬思聰結識王慕理,這對以琴為媒的師生之戀,奏響了婚禮進行曲,馬思聰時年20歲。其后,馬思聰分別在北京和南京任教。
1937年,中國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在魯大錚筆下,1937年的廣州,“一面是警報、炸彈和高射炮的三重奏,一面是抗戰(zhàn)情緒洶涌澎湃的和聲”。當上海“八一三”保衛(wèi)戰(zhàn)志士的熱血,傾灑在蘇州河畔的時候,馬思聰即日譜就“戰(zhàn)士們!沖鋒啊”的大眾歌曲。馬思聰在后來的文章里這樣說:這時期大部分的抗戰(zhàn)歌曲,可以說全是在炸彈爆發(fā)下孵化出來的,歌詞大多是在書局新出的詩集中找出來的。“音樂穿上武器,吹起號角,便著實參加這大時代的斗爭了!
在這血與火年代的縫隙里,馬思聰完成了自己不朽的名作――《思鄉(xiāng)曲》。
在今天的文字資料和網絡搜尋中,可以看到對馬思聰音樂創(chuàng)作中富有民族性、民歌風格和地域色彩的闡述和肯定,卻已無法找見描繪馬思聰創(chuàng)作《思鄉(xiāng)曲》的具象情景。也許是北國豐腴的土地業(yè)已淪陷,東部海岸的防線炮火連天,身處廣州彈丸之地的他,只得將目光轉向內地的曠寂草原。馬思聰聽到了來自內蒙綏遠河套地區(qū)的民謠:
城墻上有人,城墻下有馬,想起了我的家鄉(xiāng),我就牙兒肉兒抖。舉目回望四野荒涼,落日依山雁兒飛散,廟臺的金頂閃閃光,駝群的影遮列天邊,哎噢咦啊想家鄉(xiāng)。風大啊黃沙滿天,夜寒啊星辰作帳,草高啊蓋著牛羊,家鄉(xiāng)啊想念不忘。我的家鄉(xiāng)路兒正長,心頭悵惘。
馬思聰完成的《綏遠組曲》,內分三章:一、史詩;二、思鄉(xiāng)曲;三、塞外舞曲。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思鄉(xiāng)曲》呼喚起廣大民眾背井離鄉(xiāng)的惆悵心境和對故鄉(xiāng)親人無比眷戀的真摯感情。
1942年,暫居香港的馬思聰,攜家眷回到家鄉(xiāng)廣東海豐。他跟堂弟一起,為《思鄉(xiāng)曲》填上新詞:
當那杜鵑啼過聲聲添鄉(xiāng)怨,更那堪江水嗚咽,流浪兒啊,那邊就是你可愛的故鄉(xiāng),就是有水鳥翱翔的地方,那邊白云映紅荔村前,暖麗南國多情的孩子,你為什么不回家?
《思鄉(xiāng)曲》是馬思聰享有盛譽的偉大作品。當年評論如是解讀:作曲家是國民之一,是民族中感性特別強的人,作曲家的心情時常是一個民族的心情,這種追求與我們共鳴。
此時的馬思聰當然不可能想到,在20多年后,他的《思鄉(xiāng)曲》,會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臺灣地區(qū)廣播的開始曲。他更不能夠預料,他的《思鄉(xiāng)曲》會成為在上世紀60年代中期,引發(fā)他命運轉折的音響符號。
《祖國》、《春天》和《歡喜》
1939年10月,馬思聰經過長途跋涉,一家三口來到重慶。在這里,馬思聰結識了在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上非常重要的朋友李凌。兩人是廣東老鄉(xiāng),又都是音樂文化人,彼此親密無間。李凌從延安來,肩負周恩來交付的任務:要做音樂界上層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許多音樂家是主張抗日的,要關心團結他們,人越多越好,要有一些知名的音樂家來關心支持音樂事業(yè)才好。李凌開始頻繁接觸馬思聰,關注馬思聰?shù)乃枷牒颓榫w,從音樂藝術直至談到民族命運。
1940年5月,在重慶嘉陵賓館的晚宴上,馬思聰見到周恩來。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爸芏鱽泶蟛搅餍堑刈叩今R思聰面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1945年,馬思聰和徐遲同在重慶。8月,毛澤東為國共談判事飛抵此地。9月16日,喬木告訴徐遲:“今天下午3點鐘,你和馬思聰兩人,一起到紅巖村去,到時候會有車子來接你的。”毛澤東和周恩來這次對文藝界的接見,談話主要在毛澤東和馬思聰之間進行。馬思聰向毛澤東提出普及與提高的問題。毛澤東回應說:既要有普及工作者,也要有寫提高作品的作者,魯迅先生是一個寫提高作品的作者,但如果大家都來當魯迅先生,那也就不好辦了。后來徐遲解釋,毛澤東希望馬思聰這樣的大音樂家寫一些提高作品,但同時也做一些普及工作。
1946年11月,馬思聰?shù)缴虾,與喬冠華、龔澎會面,出席由周恩來主持的上海各界人士座談會。1947年,馬思聰任香港中華音樂學院院長,完成《祖國大合唱》。馬思聰使用陜北眉戶的民歌曲調,鋪就開篇的歌曲,象征著光明從延安來。
1948年夏天,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來到馬思聰?shù)淖∷昧骼钠胀ㄔ挕绊樀馈卑菰L馬思聰先生。大使直言不諱地說:中國要落在共產黨之手了,共產黨只要扭秧歌、打腰鼓,不要貝多芬、莫扎特;美國政府盛情邀請馬思聰先生到美國大學任教;五線譜是世界語言,希望能在美國聽到馬先生的琴聲。馬思聰當場謝絕。
數(shù)日后,一位西裝革履的美國人來到馬家,遞上名片,他的名字是“Newton”(紐頓)。紐頓說,他受司徒雷登大使的委托,已為馬思聰先生聯(lián)系好了在美國工作的大學,聘請他當音樂教授,此次來訪是請馬思聰定下時間,以便他去預訂馬思聰和全家人飛往美國的機票。紐頓的結局和司徒雷登一樣,在被馬思聰堅決拒絕后悻悻離去。
當年,馬思聰完成《春天大合唱》。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4月,在香港地下黨的精心安排下,馬思聰和一百多位知名愛國人士,從香港經煙臺抵達北平。7月,馬思聰被選為全國音協(xié)副主席。9月,作為全國文聯(lián)代表,馬思聰出席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10月1日,出席天安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大典。馬思聰譜就《歡喜組曲》。
不久,周恩來約見馬思聰,問道:如何在一片廢墟上發(fā)展新中國的音樂事業(yè)?馬思聰提出“人才第一”的觀點,培養(yǎng)新中國的音樂人才,首先要辦學校。周恩來應聲說道:正在考慮建立中國最高音樂學府中央音樂學院,擬請馬思聰先生出任院長。12月18日,馬思聰隨周恩來出訪蘇聯(lián)歸來,即被政務院任命為中央音樂學院院長,時年37歲。
新中國成立后,馬思聰是中南海?汀翌I導人宴請國賓,常請馬思聰即席演奏。一次,周恩來把時任外交部長的陳毅拉到馬思聰身邊,打趣道:陳老總,我們三個人都是法國留學生,人家馬思聰就學到了東西,而我們倆就沒學到。意氣風發(fā)的年代,意氣風發(fā)的馬思聰,為中央音樂學院校報題詞:誠心誠意做一條孺子的好牛。
當《思鄉(xiāng)曲》改成《東方紅》
1950年,郭沫若作詞、馬思聰作曲的兒童歌曲傳唱全國,經團中央確定為《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皥F結起來繼承我們的父兄,不怕艱難不怕?lián)又,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斗,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20世紀五六十年代,億萬中國少年兒童唱著這首歌長大。
1952年,馬思聰“隔墻聽音”,錄取15歲的林耀基進入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學習。兩年后,錄取13歲的盛中國進校,并親自點派兩人赴蘇聯(lián)深造。1955年,馬思聰赴波蘭,擔任第五屆國際肖邦鋼琴比賽評委。中國派出的選手傅聰同行。十多天相處,馬思聰給予傅聰“改進意見”。國際比賽眾星璀璨,傅聰脫穎而出,奪得最高的“馬茹卡舞曲獎”。1958年,馬思聰任柴可夫斯基鋼琴和小提琴國際比賽評委,攜弟子劉詩昆到莫斯科。賽前,馬思聰對劉詩昆說:手指觸鍵要更短促、更有力,“錘子擊鐘后不立刻離開就把音捂死了,音會發(fā)悶”。在比賽中,劉詩昆獲得第二名。
然而,馬思聰也漸感困惑和沉重。上海音樂學院的年輕學子,撰文對某交響作品進行探討,被打成“反黨右派小集團”,押送至北大荒勞改;并號召對賀綠汀展開“深刻揭發(fā)和尖銳批判”。隨著一個又一個的運動,音樂界寬松自由的氛圍,漸被橫掃殆盡。馬思聰自己也受到批判:引導學生只專不紅,要把中央音樂學院辦成巴黎音樂學院!鞍伟灼臁钡奈淖种猩踔脸霈F(xiàn)了這樣字眼:馬思聰演奏舒伯特的《圣母頌》,是將聽眾引入教堂,引到神像腳下。
山雨欲來,風已滿樓。時間的腳步邁到了1966年。
5月,一個星期天,一學生神色慌張地來到馬思聰院長家中,他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習小提琴是迷戀資產階級思想和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他不能再跟老師學琴了。6月,馬思聰受到急進學生高呼著口號的狂暴圍攻:打倒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馬思聰,打倒吸血鬼馬思聰。學生們給馬思聰一大捆書寫好的大字報,命令他張貼在家中,認真閱讀,觸及靈魂。
馬思聰目瞪口呆,一動不動,一切似在惡夢之中。
馬思聰被關進“社會主義學院”,那里有學院黨委書記、各系主任,還有北京藝術院校、電影院校、文藝界權威和知名人士,計500多人。在軍管人員的監(jiān)督下,他們讀報、討論,書寫批判自己和揭發(fā)同榻朋友的“反黨言行”。
魯大錚為籌建馬思聰藝術博物館,曾與馬氏后人多次接觸,對于那個年代,他筆下這樣記錄:
8月一天,馬思聰被押上卡車,回到音樂學院。下車的馬思聰腳跟尚未站穩(wěn),一桶漿糊倒在他的頭上,一些人往他的身上貼大字報,把一頂寫著“牛鬼蛇神”的高帽子戴到他的頭上。馬思聰脖子上掛著兩塊硬紙板,一塊上寫著“資產階級音樂權威馬思聰”,另一塊上寫著“吸血鬼”。學生們讓馬思聰手拿一只破搪瓷盆作為“喪鐘”,邊敲邊走,說這是“敲響了資產階級的喪鐘”。
在任何時候,只要紅衛(wèi)兵“高興”,就可以命令馬思聰他們低頭,叫他們在地上爬行。
一次,一個紅衛(wèi)兵拿著一把尖刀,對著馬思聰吼叫:你要老實交代問題,要不然就拿刀子捅了你。
一日,馬思聰在草地上拔草,一造反派走過來,粗暴地指著馬思聰呵斥:你還配拔草,你姓馬,只配吃草。
馬思聰?shù)募遥t衛(wèi)兵把寫有打倒馬思聰?shù)拇髽苏Z,貼滿門窗和圍墻,大門口只留下一個一米高的洞口。并且責令馬思聰夫人王慕理,每天打掃街道,每天寫一份揭發(fā)馬思聰?shù)淖镄胁牧希叭绮焕蠈,死路一條”。
當妻子王慕理無法承受這等威脅和驚嚇,與兒子、女兒逃離北京,開始流浪生涯的時候,馬思聰在偷偷地問音樂學院黨委書記趙?:“這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馬思聰?shù)男摹邦^”是有個底的,那就是:只要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臺灣和海外僑胞廣播的節(jié)目開始曲還是《思鄉(xiāng)曲》,他馬思聰就還沒有被堅決打倒、沒有被徹底否定,就還有希望,還有盼頭,他就還是“人民內部矛盾”,還能演奏自己心愛的小提琴;理由明確而簡單:因為“中央”還在使用他的“聲音”。
1966年11月28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臺灣和海外僑胞廣播開始曲,停止播放《思鄉(xiāng)曲》,改為陜北信天游民歌《東方紅》。
馬思聰頓時陷入萬念俱灰的境地。
漂泊四方的饑餓幽靈
1966年年末,馬思聰小女兒馬瑞雪“潛回”北京,見到滿頭灰發(fā)的憔悴父親。女兒把“準備”到香港避風養(yǎng)病的計劃和盤托出,馬思聰即刻拒絕。馬思聰回答:他一生坦蕩,無愧于世,不走此路。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爭執(zhí),女兒改換說法,先回廣州市,再到南?h,休息養(yǎng)病,觀望形勢。身心處于極度疲憊和失望中的馬思聰,終于同意了,“走吧”。
此時此刻,“牛鬼蛇神”已淪為落水狗,其“重要性”讓位給“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馬思聰以肝病復發(fā)為由,向看守人員請假,回家休息一周,獲得批準。馬思聰攜琴坐火車南下。
有一條船,在南方的海面上等候著馬思聰?shù)呐畠骸?
這個消息令馬思聰心煩意亂,舉棋不定。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要么回北京繼續(xù)過那日遭凌辱、夜做惡夢,生死未卜的日子;要么逃離塵囂、遠離災難,以求生存。馬思聰陷入命運抉擇的兩難之中。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馬思聰最終作出一生中最為痛苦的決定。
1967年1月15日夜晚,馬思聰攜帶著他那把至愛的小提琴,與妻子、子女,登上廣州新港漁輪修配廠的002號電動船,悄然出海,往香港方向駛去,16日凌晨到達香港九龍的海灘。(《馬思聰》P85-86)
魯大錚說道,偷渡蛇頭,做的是生意,他不管你是馬思聰還是老百姓,他也不想知道你是誰,這還少了風險;他要的就是錢。那時候,偷渡去香港,一個人的費用是一萬元人民幣,如果是舉家出走,一家再加一萬!斑@時候的馬思聰一家人,身無分文”,與蛇頭說好,由馬家在香港的親戚“付錢”。
馬思聰一家人在海岸邊的巖洞,與親戚見面,商定:香港也并非久留之地,只有去投靠在1948年已定居美國的胞弟。這位親戚來到美國駐香港總領事館。其后兩天,英國領事和美國領事,來到這位親戚家中,“一邊錄音,一邊記錄”。20日中午,兩位領事再度來到親戚家,“帶領”馬思聰全家來到莎士比亞大廈,略作梳洗,再次乘坐美國領事館的轎車,駛進啟德機場。美國領事和馬思聰家人坐在了頭等艙位。
第二年4月12日,馬思聰與弟弟在紐約露面,馬思聰說道:
我個人遭受的一切不幸和中國當前發(fā)生的悲劇比較起來,完全是微不足道的,眼下還在那兒繼續(xù)著的所謂“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所出現(xiàn)的殘酷、強暴、無知和瘋狂程度,是17年來所沒有的……去年夏秋所發(fā)生的事件,使我完全陷入了絕望,并迫使我和我的家屬像乞丐一樣在各處流浪,成了漂泊四方的“饑餓的幽靈”。
在《思鄉(xiāng)曲》完成了整整30年之后,馬思聰也成為了思鄉(xiāng)之人。
對于馬思聰?shù)某鲎,他的老朋友徐遲,在悼念馬思聰逝世一周年的《祭馬思聰文》中這樣寫道:
歷史上,放逐、出奔這類事不少。屈原、但丁是有名的例子。在“文革”中,我中華民族的著名作曲家馬思聰先生,受盡極“左”路線的殘酷迫害,被迫于1967年出走國外,以抗議暴徒罪惡,維護了人的尊嚴,他根本沒有錯,卻還是蒙受了十九年(1967-1985年)的不白之冤。
何日洗客袍
公安部的《關于馬思聰投敵案請示報告》,經康生、謝富治批示,馬思聰“叛國投敵”案得以嚴厲徹查,幾十人被牽連入獄。在上海生活的馬思聰?shù)亩缣鴺巧硗,岳母、侄女和廚師相繼被迫害致死。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與世長辭。馬思聰在日記中寫道:周恩來死后,世界極為注意。他跟兒女說:自己十分敬重周恩來,周恩來對他也愛護有加。他也回憶起與毛澤東相處的情景:毛澤東有非凡的聰明,眼睛出奇明亮,問一知十;他曾與毛澤東討論音樂藝術達3個小時,最終都能達成共識;毛澤東喜歡讀書,喜歡寫詩,大家都有藝術細胞,是知音。
當年10月,國內“揪出四人幫”,馬思聰寫道:報紙、TV報道江青及文革幾個頭目被捕,大快人心。對祖國,馬思聰魂牽夢繞:國內能否好起來?何日洗客袍?
鄉(xiāng)愁哀怨,使得馬思聰在異國的日子里,譜就了《李白詩六首》、《唐詩八首》等作品。其中一首就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馬思聰將自己有家難歸的悲涼心情,借用古詩名句演繹得分外真切。
1980年6月,馬思聰胞弟夫婦應中國文化部邀請,在北京和上海舉辦獨奏音樂會。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烏蘭夫接見,并請轉達對馬思聰夫婦回國的邀請。當年7月,小女兒馬瑞雪準備經香港赴美國探親,馬思聰即讓夫人王慕理回電話:不要來了,國慶在北京見。王慕理轉達馬思聰?shù)脑挘?
國家不是房子,房子住舊了,住膩了,可以調一間,祖國只有一個。
1982年,馬思聰在重慶時結識的“非常重要的老朋友”,時任中央音樂學院領導的李凌,就馬思聰“問題”向中央寫報告,胡耀邦、鄧小平表示:
可以歡迎他回來看看。
1984年10月,中央音樂學院向公安部、文化部提交了三份報告:《關于對我院原院長馬思聰先生落實政策問題的請示報告》、《對馬思聰“叛國投敵”案的平反結論意見》和《關于給馬思聰先生徹底平反的決定》。當年11月,當年的學生會主席,時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吳祖強,到美國拜訪老院長。這是馬思聰在離開祖國18年后見到的,第一位以官方身份前來拜訪的大陸來人。
馬思聰與徐遲是結識于上世紀40年代的好朋友。40年后,徐遲應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IWP)的邀請?至美國旅行。為見到馬思聰,徐遲專程訪問賓夕法尼亞州的費拉臺爾菲亞城。對這次異國重逢,徐遲日后寫道:
1984年11月,當我在美國費城和他會晤之時,他給我最初印象最令我驚奇。雖然他還和過去一樣的故人情重,且神志泰然,并相當樂觀,還在勤奮作曲,我感到他和以前卻有所不同。我沒有去深入思考他在哪一點上跟以前不同。我只是從他的聲音笑貌中,感到他似乎不時流露著一點點不易覺察的細微凄愴,卻未能體會他心靈深處,埋藏著巨大的痛苦。
這一年的12月31日,公安部作出《關于對于中央音樂學院黨委為馬思聰“叛國投遞”案平反意見的決定》;1985年2月6日,文化部發(fā)出《關于給馬思聰平反的通知》。2月12日,中央音樂學院院長、書記等一起署名,向身在美國的馬思聰先生發(fā)出公函。農歷臘月二十九,馬思聰收到“對馬思聰冤案徹底平反的通知”,全家人悲喜交加,燃放煙花以示慶賀。馬思聰記下日記:春天逐漸又回來了,祖國也逐漸走近了。年初二,馬思聰會見平反后第一個前來采訪他的中國大陸記者,他萬分感慨地說:蘇武牧羊19年啊!
噩耗傳來,天塌地崩
1985年是中央音樂學院建校35周年紀念日,馬思聰寫下“禮能節(jié)眾,樂能和眾”的題詞,送遞北京。他沒有回來。第二年1月,北京國際青少年小提琴比賽委員會正式向馬思聰發(fā)出邀請函。他沒有回來。馬思聰收到了對他有過粗暴行為的當年學生寫來的懺悔信件;馬思聰還收到了紅領巾班給馬爺爺?shù)男偶,匯報“當我聽到中國少先隊隊歌的時候”的感想。他沒有回來。
在費城家居的客廳,馬思聰和夫人王慕理共同聆聽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樂》,即《命運交響樂》,馬思聰失聲痛哭,王慕理問話,馬思聰回答:這個世界……
身在美國的馬思聰深居簡出。兩房一廳的家居,墻上掛著齊白石、張大千的字畫,陽臺上擺著的花草盆景,使用的臺布、沙發(fā)巾、床單和被面,都是從唐人街買回來的中國貨。沒有大型樂隊的伴奏,馬思聰?shù)纳罾,只有潛心于音樂?chuàng)作,他的心靈方能忘卻窗外一切,使靈魂暫獲平靜。時有閑暇,他春夏推草,秋天掃葉,冬天除雪。
80年代初,馬思聰將維吾爾情詩《熱碧亞――賽丁》改編為歌劇,起名為《冰山下的戀歌》。故事跌宕,情節(jié)感人,馬思聰自己感到滿意。
幾乎同時,馬思聰?shù)陌爬傥鑴 锻硐肌吠旮。舞劇的源起,是他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讀到了《晚霞》。故事說,一男阿端不慎落水,不知生死,被人導去,水中別有天地。有年十四五的女郎,名曰晚霞,“振袖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襪履間,皆出五色花朵,隨風?下,飄泊滿庭”。阿端與女郎“會于蓮畝”。后女被“龍窩君”喚至宮內,教習歌舞,數(shù)月不返。女逃出,與阿端生一子。又有王姓豪門欲奪晚霞,女自曝是女鬼,且以“龜溺毀容”,不從“而去”。也許是,在《晚霞》里,身在異國的馬思聰再次被故國文化的生動故事感動,也許更可以說是其精妙內涵的鋒芒指向,與自己現(xiàn)實遭遇的默然契合,使得他欣然命筆,編曲編舞。
馬思聰《晚霞》完稿,交人帶回國內,希望能在北京演出;他寫信說:“《晚霞》頗有雅俗共賞的好處”。只是,馬思聰認為的,“如果安排好的話”,應當出現(xiàn)的“適當時刻”,一直沒有“出現(xiàn)”。
1987年3月,馬思聰感冒住院,轉為肺炎并引發(fā)心臟病。5月20日,手術失敗,在美國費城賓州醫(yī)院冰冷的手術床上,中國一代音樂巨子馬思聰,與世長辭。終年76歲。
魯大錚這樣復述馬氏后人對當時的描繪:病發(fā)初期,馬思聰本人及家人,都認為并不嚴重,決定開刀,醫(yī)生們也認為,手術會得到成功。所以,馬思聰本人完全沒有想到要“留遺言”,家人也完全沒有絲毫思想上的準備。噩耗傳來,天塌地崩。
批示:請文化部研辦
馬思聰夫人王慕理,在馬思聰逝世13年后,于2000年去世。其大女兒先于母親因心臟病離世。2001年7月18日,馬思聰小女兒夫婦從費城回國。
國務院僑辦領導在接見時說:馬思聰是愛國愛鄉(xiāng)的,我們都懷念他。我們對臺灣廣播的欄目音樂,就是用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曲》。文化部領導接見時說:馬思聰是一位杰出的小提琴家、作曲家、音樂教育家,我們要研究他的作品,演出他的作品,弘揚他的藝術。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李嵐清曾問中央音樂學院院長:中國有沒有像貝多芬那樣有分量的交響樂?院長回答:有,馬思聰就有。李副總理說:好,那就演馬思聰?shù)模屓藗冎乐袊灿凶约旱慕豁憳。由此,中央音樂學院領導在會見馬思聰女兒夫婦的時候,特意告知,北京將舉行盛大的音樂會演奏馬思聰先生的作品。
經反復協(xié)調和周密籌備,2001年10月29日,最初被稱為馬思聰藝術館的籌建辦公室在廣州正式掛牌,魯大錚為“馬辦主任”。魯大錚的理解是:馬上就辦,而且要“將革命進行到底”。2002年初,廣州市文化局和廣州市藝術博物院派員赴美國費城,馬氏后人將馬思聰遺物中最重要的兩把小提琴和1400多頁手稿,捐贈給從祖國家鄉(xiāng)而來的客人。2月初,馬思聰女兒因病長辭人世。
2002年5月17日,馬思聰音樂藝術館隆重揭幕。馬思聰?shù)膬鹤,卻因車禍臥床,無法從美國趕來。
魯大錚詳細講述了關于馬思聰先生骨灰回葬祖國、回葬家鄉(xiāng)的經過。
2006年,國內一訪問團來到美國,其中有位國內音樂雜志的負責人,他與馬思聰妹妹的女婿,曾是同學。在馬氏后人陪同下,他特意前往拜謁馬思聰先生的陵墓。面對眼前的異國景象,他語重心長地說:馬思聰先生是中國偉大的音樂家,馬先生逝世有18年了,且葬在他鄉(xiāng),馬先生應該葉落歸根;你們全家是否可以好好地考慮一下,讓馬思聰先生的骨灰“回去”?
馬思聰先生在美國費城的全體后人聚會,做出決定:父親該回國了,父親該回家了。馬思聰先生唯一的兒子馬如龍,當面委托,請這位朋友回國后,全權代表處理這件事情。這位朋友回到北京,以馬如龍的名義,寫下書面信件,向有關方面提出馬思聰先生骨灰回國安葬事宜。國務院主要領導同志對此信作出批示:請文化部研辦。
魯大錚與這位馬如龍的全權委托人有過電話聯(lián)絡,我請魯先生核對電話記錄后,第二天上午再次見面時候,再給我“一字不差的肯定回應”。第二天,魯大錚如約到賓館來,他慎重地跟我說:國務院領導批示,就是:
請文化部研辦。
緊接著的事情,就是“走程序”。廣州市有關領導機構召開專門會議,市文化局、民政局等相應部門正在落實馬思聰骨灰回歸的“一切事宜”。
把每一個音符獻給祖國
巨匠已去,歲月荏苒。
魯大錚說:如果非要“那么說”,馬思聰先生生前是否提過,身后骨灰要葉落歸根回到祖國這樣具體的囑咐,可以說是沒有的。原因非常簡單,因為家族、子女,包括馬思聰先生本人,當時都沒有想到會上了手術臺,而“下不來”!八枷肷蠜]有這樣準備”。但是,我們又可以這樣說,獲得政治平反后的馬思聰先生和家人,又何嘗不是在時時刻刻準備著,回到自己的祖國。
2007年的深秋,馬思聰先生的骨灰要回來了。馬先生的兒子馬如龍與魯大錚電話聯(lián)絡,如果身體健康允許,他將護送父親骨灰回到家鄉(xiāng)。
在1971年7月,前往中國做出“破冰之旅”的美國總統(tǒng)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從北京返回美國,“托人向馬思聰轉達了周恩來的問候,轉告了周恩來那段感人肺腑的話語”。周恩來的講話是:我平生有兩件事深感遺憾,其中之一就是馬思聰50多歲離鄉(xiāng)背井去美國,我很難過。
1990年6月1日,被塵封了半個世紀的張學良,首度在臺北圓山飯店公開慶祝90華誕。席間,老人提出要求,要求“聽《思鄉(xiāng)曲》”。當《思鄉(xiāng)曲》的溫婉旋律響起在慶祝大廳的時候,張學良潸然低首,哽咽無語;圍護著老人的人們,默默流淚。
獲得平反的馬思聰先生,面對前去采訪的大陸記者說過的話,必將與天地共存、與日月同輝:我要把每一個音符獻給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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