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能寫與不能寫的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面對這一大堆選出來的文字,也可以說是自我生命的結晶吧,不能不給自己提出這樣一系列的問題:你寫了什么?你寫的這些東西有什么意思?又可能存在什么“陷阱”?你在能寫什么的同時,又不能寫什么?這“不能”顯示了你的自我的一種什么樣的“界限”(或者“局限”)?你還能寫下去嗎?你準備怎樣繼續(xù)寫下去?……如此等等。作為五、六十年代接受中學與大學教育的知識分子,我是在“批判封、資、修”的人文環(huán)境中長大的,這就決定了我的知識結構存在著某些先天性的缺陷,由此造成的思維與視野等等方面的種種局限。但我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這就是一生目睹與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套用年輕時最喜歡引用的阿·托爾斯泰《苦難的歷程》扉頁里的那句名言,可以說是在“血水里浴(過)”,“堿水里煮(過)”,是與自己的民族、人民共同煎熬過的,因此,對中國的國情、民性、人心,有著較為深切的觀察,積累了豐富的人生經驗,也有著同樣豐富的生命的體驗。正是這些“豐富的痛苦”幫助我逐漸接近與認識了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并且化作了自己的血肉。盡管不斷有人說什么“對魯迅講得太多,太過頭”,宣布要將魯迅“送進博物館”,使其成為與現實無關的“古董”,甚至批判與否定魯迅;
我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我們至今對魯迅對我們這個民族的意義,對未來中國發(fā)展的潛在價值,還是認識得不夠,現在不是“講得太多”,而是要求“講得更深入”,更不能將魯迅“送進博物館”,而要進一步在知識分子與全民族中發(fā)揚魯迅精神傳統(tǒng)。我也正是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命與學術、寫作的基本立足點,可以這樣說,20年來我所做的工作,集中到一點,就是“講魯迅”,并且試圖“接著往下說”,以便把民族、家庭與個人的“世紀苦難”轉化為精神資源。具體地說,我的關注,思考與研究主要是四大塊:一是對歷史與現實的“國民性弱點”的反省與批判,二是對知識分子(首先是對自我)的弱點的反省與批判,三是對本世紀思想文化發(fā)展的歷史經驗教訓的反省與總結,最近幾年又涉及魯迅對“現代性”問題的思考與“現代性”目標的確立等為現實生活所激發(fā)的新問題;
四是對魯迅式的“精神界戰(zhàn)士”的尋蹤,精神譜系的續(xù)接。
對我自身的講說,特別是這些講說在學生與讀者中產生了一定影響,我是一則以喜——有了回響,說明自己的工作于己于人都有點意義,自然是高興的;
但又不能不繼之以憂——會不會因為我講得不準確,或者不清楚,而造成某種誤解,以至曲解呢?對我自己的講說,是否也應該“附加幾句話”呢?大概是有必要的吧。比如說,批判歷史與現實的“國民性的弱點”,不能因此而導致對民眾的蔑視、恐懼與排斥;
同樣,對知識分子弱點的批判,也絕不能引向對知識分子與知識的貶抑與否定!陨蟽煞N傾向在本世紀都曾出現過,但是被魯迅所明確拒絕與批判的;
在魯迅看來,“覺悟的智識者”是既“不看輕自己,以為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羅”的(《門外文談》)。而今天似乎也還有這樣兩種立場或傾向,卻也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更重要的是,當我們在檢討本世紀歷史中的許多弊端時,不能忘記一個基本的歷史事實:無論是普通國民,還是知識分子,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處于被奴役、壓迫的境地,盡管他們自身的弱點,特別是根深柢固的奴性,成為了強權統(tǒng)治的社會基礎,但“奴隸”與“主子”、“奴才”的區(qū)別卻是不可混淆的(至于“奴”與“主”之間的轉化是另一個問題);
因此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目的是要啟發(fā)民眾自己覺悟,反抗壓迫與壓迫者。魯迅是把自己的批判鋒芒最終引向奴役者與奴役制度本身的,并因此對任何有可能(無論有意還是無意)幫助壓迫者逃脫罪責的言行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他尖銳地指出:“倘使對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辭,不發(fā)一矢,而但向‘弱者’嘮叨不已,則縱使他如何義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說——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實是殺人的幫兇而已”(《論秦理齋夫人事》)。魯迅還向人們發(fā)出過這樣的警告:以為“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卸責于清流或輿論”,這是“古已有之”的老調子(《19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書》),這個傳統(tǒng)我們今天是萬萬不能繼承的。這里,也還有一個在進行國民性弱點與知識分子劣根性的批判時,將自身置于什么位置的問題,這涉及我們對所說的“魯迅式的精神界戰(zhàn)士”的理解與認識。魯迅指出:“他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我想,這才可以做大眾的事業(yè)”(《門外文談》)。這就是說,這種批判,不是高居于眾人之外、之上的“審判”,而是把自己也擺進去的,因此魯迅說,我無情地批判別人,更是無情地批判自己的。當然,由于思想的超前,或者如魯迅說的比別人更敏感,看得更透,精神界戰(zhàn)士身居于大眾之中,也會有一種孤獨感,寂寞感與絕望感。但首先這是一種建立在對國家、民族、大眾、他人,以至人類、世界、宇宙的“大關懷,大悲憫”基礎上的“大孤獨,大寂寞,大絕望”,而絕不是對“一己的悲歡”的感傷的“咀嚼”,那只能顯示自我精神之“小”。于是,在感受著孤獨、寂寞與絕望的同時,又懷疑于這樣的孤獨、寂寞與絕望,并努力地“反抗絕望(孤獨與寂寞)”,在任何時候都不放棄對“同道者”的尋求,病態(tài)的“孤芳自賞”正是魯迅和一切真正的精神界戰(zhàn)士所深惡痛絕的。因此,如許廣平所說,他們雖則“自己所感覺的是黑暗居多,而對于青年,卻處處給予一種不退走,不悲觀,不絕望的誘導,自己也仍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為可為,向前的走去”(《兩地書·五》),終日愁眉苦臉、呼天搶地的,是魯迅批評的“零余者”,而絕非精神界的戰(zhàn)士。真正的精神界戰(zhàn)士確實在尖銳地批判著、反省著國民性與知識分子的弱點,但人們可以從中感受著一種對人的愛與寬厚之心,他們絕不以道德與真理的“化身”自居,作苛刻的道德與政治的判決,在這方面,精神界戰(zhàn)士可以說是歷史與現實中的“道學家”的天敵。以上所說,都是在劃清界限。這不僅會有助于識別真、假精神界戰(zhàn)士,而且對我們自身也是一個警戒:任何追求都有一條“線”,過了“線”就會走向反面。
再往下就要講“我不能說什么”了。我一直以魯迅的一段話提醒自己:“專門家除了他的專長之外,許多見識往往不及博識家或常識者的”,“社會上崇敬名人,于是以為名人的話就是名言,卻忘記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yè)、名人被崇敬所誘惑,也忘記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yè),漸以為一切無不勝人,無所不談,于是乎就悖起來了”(《名人與名言》)。這些年寫了點文章,知之者多了起來,就經常接到電話或收到來信要求就專業(yè)之外的問題發(fā)表意見或寫文章,每回我都感到十分惶惑與緊張。我知道自己吃了幾碗“干飯”,在專業(yè)范圍內——魯迅,周作人,以及現代文學,大概是可以發(fā)表點意見的,說起話來大體上是有把握的,除此之外,就說不上什么了——老伴經常說我的“平均智商”在中下等水平是有道理的。當然,對專業(yè)之外的有些問題我也有興趣,不免也會發(fā)表些意見,但大都是在朋友之間私下胡說亂侃,上不了“臺盤”,有時也會寫成文章,那是作為一個普通人談談自己的看法,而不是以專家的身份發(fā)言——本書中有不少文章就是這么寫成的。我也會不斷擴大自己的研究范圍,以增加發(fā)言權,但那也是要在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之后。前面已經坦白交代,我能做的事是“講魯迅(或者再加上現代文學)”與“接著往下說”,這構成了作為教師與學者的錢理群的一種存在價值,同時也就劃定了一條線。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到了世紀之交,中國與世界所面臨的問題,無論是社會問題,還是思想文化學術的問題,都越來越復雜,提出了許多前沿性的課題,我越來越發(fā)現自己已經力不從心了。面對先驅者們未曾遇到的許多新的問題,只是“接著往下說”已經不夠了,這是需要新的突破與新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的,我的“力不從心”就在于此。我這些年,一直把希望寄托于更年輕的一代的新的開創(chuàng),就是出于對自己(或許還有我們這一代的學者)的某種難于突破的局限的一種估計。這種估計,對我來說,不會因此引出悲觀與無所作為的結論:我還有許多要做、可以做、而且別人(包括年輕一代)未必能做的事,這些事對中國未來的發(fā)展,也許并非那么重要,那么迫切,卻也還是有意義,有價值的。我在13年前,開始獨立的研究,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時,曾在《心靈的探尋》的“前言”里,對自我研究的追求做過這樣描述:“它既自尊,清楚自己的價值,又自重,絕不以否定或攀援別一種研究道路來換取對自己的肯定。那種‘肯定’實際是對自己的辱沒。它更公開宣布自己的不足,因此也就為自己取得了一種開放的態(tài)勢。人們不但可以從這樣的研究中得到啟示,而且可以從其不足之處開始,進行新的更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開拓。其研究的生命力恰恰也在于此”,F在,在我回顧這些年風風雨雨中所走過的道路,并走上人生與學術的最后歷程之時,仍然堅持著這樣的追求,要說的也還是這些話。
。ū疚氖亲髡邽樯穷^大學出版社最近出版的《拒絕遺忘:錢理群文選》寫的自序,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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