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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應臺:我就這樣認識了廣州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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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過廣州嗎?

          這么簡單的問題,卻很難回答。是的,我來過三次,但是,每一次,都是因為「工作」而來,譬如演講。有人到車站或機場迎接,有備好的車子護送,有既定的路線畫好。進入一個講堂,離開一個講堂;
        進入一個酒店,離開一個酒店;
        熱情的人們和你說話,然后回到車站或機場,離開了這個城市。

          稍微多幾個小時,可能會被帶到重要的景點,身負「導游」任務的朋友努力地將兩千年或兩百年的歷史在二十分鐘內(nèi)講完,然后在彼此都覺得意猶未盡、萬分遺憾的時候,一面說「下次再來」一面趕往機場或車站。

          為了求效率,車子永遠走在高架橋或高速路上,而古老的中國為了急切地與國際接軌,總是采取最劇烈的開刀方式,對準老城區(qū)一刀切下,開腸破肚。于是走在城市內(nèi)的交通動脈上,望出車窗,看見的,多半是削了一半的紅磚老樓,拆得殘垣斷壁的庭院,半截橫梁,幾根危柱,滿地狼籍,有如未清理過的帶血跡的手術現(xiàn)場,巨大的「拆」字像秘密判決一樣,噴在墻頭。

          有的城市,我會暗暗決定,再也不回來。有的,那二十分鐘的敘述留下幾個難忘的片段,記在心里,還想探索,或者,在快速駛過的手術現(xiàn)場,瞥見一點點「手術前」的滄桑的美貌:一條樹影幽深的巷子,一排姿態(tài)嫵媚的老樓,半邊隱約的飛檐塔影,一個長滿青苔水藻的斑駁碼頭。吉光片羽略過,但是心里知道;
        我要回頭,要單獨地、專注地回頭來認識這個城市。

          廣州,就在這個必須「回頭」的名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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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二十一日早上,看看窗外的天,灰灰的,感覺沈靜,是個「出走」的好天。對一個持臺灣護照的人而言,隨興「出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為隨便在地球儀上挑出一個城市來,多半需要辦簽證,這一個念頭,足以冷卻掉任何想「出走」的沖動。

          拿好臺胞證,「出走」第一站是灣仔的中國旅行社,辦簽證。

          第一次辦的時候,別人只需要等個十分鐘,我卻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去問那坐在柜臺里的小姐怎么回事,她斜斜地睨著我,似笑非笑地說,「那你當然要等啰,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嗎?」她的坦白讓我吃了一驚。

          每次來都要等得比別人長,大家也就有了默契。小姐看見我來,還說「請坐」,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坐下來,透過玻璃看著她,她也看看我,很安靜;
        但是在玻璃內(nèi)與玻璃外之間,隱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大空間,深得聽不見一點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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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緩緩開動,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足夠溫習一下自己對廣州的零碎印象:
        南越王趙陀在廣州建宮殿。蘇東坡在廣州欣賞寺廟。洪秀全在廣州拜上帝。康有為在萬木草堂講課。梁啟超在廣州寫文章。七十二烈士在廣州起義。孫中山在廣州開會。蔣介石在廣州練軍。陳寅恪在廣州寫「柳如是別傳」。魯迅在廣州開書店。郁達夫在廣州飲茶……

          一番胡思亂想,火車快進東站,才開始翻開手邊的旅游小冊:

          光孝寺:唐儀鳳元年(676年),禪宗六祖慧能在此受戒,開創(chuàng)佛教禪宗南宗之先河。

          我嚇一跳:十五年的深藏,風動幡動的哲學辯論,菩提樹下的剃度,竟是在廣州嗎?為何在歷次的廣州行中,無人提及?再看下一則:

          華林寺:梁武帝大通八年(534年),西竺高僧達摩乘舟至廣州,在此登岸,并建茅舍。

          只有短短兩行字,卻重如千鈞,我心跳得厲害。曾經(jīng)在西安碑林看明朝風顛和尚畫的「達摩東渡圖」,也約略記得「祖堂集」(952年)里敘述的梁武帝和達摩對話的機鋒:

          武帝問:如何是圣諦第一義?師曰:廊然無圣。帝曰:對聯(lián)者誰?師曰:不識。又問:朕自登九五已來,度人、造寺、寫經(jīng)、造像,有何功德?師曰:無功德!

          菩提達摩與政治人物話不投機,北上黃河,面壁九年,然后有慧可的「斷臂立雪」的傳奇!咐阗熧Y記」里慧可的話曾經(jīng)令我徹夜清醒,難以入睡:

          吾本發(fā)心時,截一臂,從初夜雪中立,直至三更,不覺雪過于膝,以求無上道。

          原來達摩一葦渡江,禪宗初始之處,也在廣州,為何無人告我?

          旅客都走光了,光孝寺,華林寺,我邊念著名字,邊提起背包跌跌撞撞下車, 踏進廣州,已是暮色沉沉。

          

          4

          

          早晨的珠江帶點霧意,好像那江水還沒醒過來。我放棄早餐,背起背包奔出愛群酒店。站在長堤大馬路斑馬線上,車輛不讓人,根本過不了街。轉身將背包里的地圖取出,決定了路線:江在南,寺在北。先去十三行看老建筑群,再回頭沿海珠路往北走。

          過了馬路,將地圖放回背包,發(fā)現(xiàn)背包的拉鏈大大地打開,里面是空的。我停下腳步,看看周邊的人,一個乞討的孩子,三個發(fā)廣告?zhèn)鲉蔚那嗄,藥店前倚著閑閑的店員,幾個過路的男女。這是一個城市的街景,看起來,什么都沒發(fā)生。

          我?guī)缀跏遣戎旗F走回酒店的,心里想的是:臺灣護照、臺胞證、香港出入境許可、香港身份證、臺灣身份證、德國出入境許可、德國和臺灣駕照、不同銀行的信用卡……都沒有了。而且,我身無分文。

          走遍了全世界、穿過無數(shù)國界和邊境的人,馬上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是一個失去了身份證明的人。

          要是哪一個朋友在此刻出現(xiàn),我一定抱頭痛哭給他看。

          兩個基層警員倒是五分鐘之內(nèi)就來到酒店,但是到了派出所,一個警員卻花了九十分鐘的時間做筆錄。筆錄,其實只有那三百來個字,抄下我已經(jīng)寫下的失竊項目。我以為他會立即「辦案」,譬如說,管區(qū)警員可能熟悉那一區(qū)的竊盜集團,會試圖聯(lián)系;
        譬如說,路口和酒店都裝了監(jiān)視電視,馬上把出事時段的錄像帶調(diào)出來檢視;
        譬如說,詢問酒店的工作人員,追查線索……

          九十分鐘過去了,我才發(fā)覺,警察唯一做的,是寫好筆錄,發(fā)給我一張報案失竊證明,以便我能到出入境管理處申請臨時臺胞證。其它的,都別想了。

          上午十一點,到了出入境管理處?湛盏拇髽,這是星期六。一個穿警察制服的人坐在一個電話機旁。窗子開著,冷風呼呼吹進來,他看起來凍得發(fā)抖。

          顯然只是個接電話的人,值班的官員不在。他撥通了值班官員的電話,然后將話筒交給我,我開始解釋自己的困境:證件全沒了,明天必須回到香港,請問怎么處理?

          「今天是星期六,沒人上班。辦你這個,要好幾個部門的人,禮拜一再來!

          「對不起,可是我明天得回到香港──」

          電話里的人很惱火,打斷我,「你告訴我為什么明天要回去?」

          我愣住了。他相當憤怒地說,「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你把理由給我說出來。」

          我想說,您沒有權利要求我告訴您我為什么一定得回去,這屬于一個公民的個人隱私;
        我想說,在一個文明的社會里,政府是有義務為它的公民和訪客解決急難的;
        我想說,在一個法治的政府里,所謂值班,就是您無論如何不能離開這個位子;
        我想說,您能不能不用這種惡劣的口氣和我說話……

          我都沒說,只是問他,「您不是值班嗎?」

          「我沒要你跟我說話,」他說,「告訴你,我這是在為你服務,你搞清楚。你說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

          我決定投降;
        「星期一上午大學有事!

          電話突然掛掉了。

          那凍得手背發(fā)白的人問,「他說什么?馬上來嗎?」

          我搖頭,「不知道啊。他掛了電話!

          「喔──」他想了想,「那我?guī)湍阍俅!?/p>

          又接通了,他聽了一會兒,放下聽筒,說,「他去找人。要你等著!

          「嗄?是等十分鐘?還是一小時?還是三小時?還是……?」

          他似乎也很為難,然后再度勇敢地拿起話筒,「她問要等多久或者能不能講定一個時間?」

          放下話筒,他說,「他也不知道,因為他要去找齊其它部門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找得到人。」

          看著他在冷風里瑟縮的樣子,我說,「您實在應該穿著大衣坐在這里,這兒太冷了。」他搖搖頭,說沒關系。

          然后又拿起話筒,「小姐問能不能約個時間?」

          聽了一會兒,他高興地說,「他會派一個人下來這里收件,然后你下午四點再來取臨時臺胞證!

          「您不能收件?」

          「不能!

          「下來收件,」我說,「那表示上面有人在值班?」

          「不知道。就等吧。」

          「要等多久呢?」

          「不知道!

          二十分鐘以后,下來了一個小姑娘,來「收件」。

          下午四點,準時回到大樓,還得等。極寬闊空蕩的大廳,沒有一張椅子。送來稿費救急的朋友問警衛(wèi),樓上有位子,可以上去坐吧?警衛(wèi)懶得理,搖手表示不可以。

          為什么不可以?我走過去把警衛(wèi)的椅子搬過來,有點生氣地對他說,「那麻煩您去搬幾張椅子過來讓我們坐著等!

          他奇怪地看看我,我泄氣地坐下。我干嘛為難他?他不會知道,政府部門是為人民服務的,因此大廳里理所當然應該有椅子給市民坐。沒有椅子,他應該覺得抱歉。他的工資,都是市民繳的稅所發(fā)的。可是,如果他的長官們,還有長官的長官們,還有長官的長官的長官們,都沒有這種意識,你要求他什么呢?

          四點二十分,有人出現(xiàn)了,拿著一本新的臺胞證。「要收費,七十元!

          朋友從口袋里掏出錢,她說,「不行啊,我不能收錢。得負責收錢的人來開收據(jù)收錢!

          「那──收錢的人在哪里啊?」

          「要找找啊……」

          我真想一把搶下她手里的證件就跑。

          

          5

          

          有了臺胞證,可以離開大陸,但是不代表可以進入香港。

          上了從廣州開往九龍的直通車。到了關卡,直接找香港海關的官員,解釋了狀況。他將我?guī)нM一個辦公室,指著一張椅子,說,「請坐!

          這是星期天晚上八點半。另外幾個顯然也是入境手續(xù)有問題的人,正坐在一張長凳上等候,其中一個是非洲喀麥隆人,穿著拖鞋,露出所有的趾頭。

          六個制服齊整的邊境官員正在忙碌。他們工作的神情專注,和同僚說話時,又顯得輕松愉快。一個女性官員甚至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時,用的是小女生跳格子的輕俏腳步。

          不耐久坐,我不時站起來走動。麻煩的是,埋頭公文的公務員一抬頭,只要看見我站著,就會指著椅子,說,「你請坐啊!

          填表格,按指模,簽名。在九點半,我以一個準許我逗留七天的臨時入境許可進入香港。

          第二天,第一站到了臺北駐香港的代表處,它的名字帶著歷史的荒謬性:中華旅行社。在臺北申請護照,只要二十四小時,在香港,因為郵件的來往,最長需要二十天。臺北辦事處的官員熱情而迅速,但是,我恐怕享受了人們因為熟悉我而給予我的特別的信任;
        我不需要證明我是真的我。

          下午一點半,到了香港入境處。抽了一個號碼,等候四十五分鐘,和官員面對面。

          「辦理香港身份證,你需要香港入境證。」

          「但是我的入境證被偷了!

          「那你就要辦理入境證。辦理入境證,需要臺灣護照。」

          「但是我的臺灣護照被偷了。」

          「那你可以去律師那里公證,證明你的身份。律師給你一個公證身份,我們也可以給你入境證!

          我看著這位講話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性公務員,說,「沒有身份證,沒有護照,請問,律師憑什么給我證明身份?」

          她呆住了。

          我拿出當天的蘋果日報,大半版是龍應臺失竊的消息,照片很大,還有「出事」地點的示意圖,看起來特別怵目驚心。

          將報紙推進窗口,我說,「律師總不能憑蘋果日報來證明我是真的吧?」

          她喃喃地說,「對啊……」

          這時,她的長官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僵局,走過來,微笑著點點頭,說,「我知道你的特殊狀況,我們會特別處理,一定會幫你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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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決定不被小偷打敗。

          廣州的老城區(qū)竟然還處處看得見歷史的年輪,洋溢著老城的情趣。大德路幾個街廓全是五金業(yè)。鋼管以各種意想不到的形狀掛在墻板上,乍看之下像現(xiàn)代藝術。小鋼圈成千上百的放在一堆時,彷佛貴族的珠寶箱子被不經(jīng)意地打翻了。詩書路上看不見任何詩書,但是再走一段就發(fā)現(xiàn)整條街都是印刷業(yè),也明白了「紙行街」的意思。接近十三行的成衣批發(fā)集中區(qū),楊巷路一家連著一家的鈕扣店、拉煉店、皮帶店、花邊店。當一整個店里都是拉煉的時候,大大小小各形各式的拉煉,鋪排開來,簡直就像一個現(xiàn)代美術館的主題特展。

          夾著老街的是一株一株菩提樹,菩提樹掩映著一棟一棟的老樓。老樓或沒落褪色或殘敗頹廢,但是雕花的廊柱、起伏的山墻、彩色的玻璃,彼此暗暗輝映,老舊中反而更有一種成熟的滄桑的嫵媚。

          廣州老城,有著法國印象派油畫的濃稠美感。

          然后就走到了光孝寺。天色漸漸暗下來,大殿里亮起盈盈燈火,晚課的誦經(jīng)聲,在鐘聲、鼓聲的節(jié)奏下,綿綿流進靜謐的庭院。慧能受戒的菩提樹,不知是不是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一株,菩提樹的心型闊葉在風里搖晃,一兩片隨風飄下,落在蒼青色的石階上。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我就這樣認識了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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