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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劼:清末民初的歷史緬懷--綜評大陸興邦電視劇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人們通常說的時代特色,在大陸的電視劇里是晚了二拍才顯示的。在改革開放將近二十年之后,大陸的電視劇才義無反顧地從過去的革命主題轉(zhuǎn)入了以關注國計民生為主的選材。從此,電視劇的制作者們所熱衷的不再是革命和造反,清末民初的實業(yè)救國故事成了時尚。鐵路的初建,票號的傳奇,鹽商的故事,印染業(yè)的起步,乃至藥鋪的秘辛,古玩的堂奧,諸如此類被歷史風塵掩埋已久的遺聞軼事,一下子從人們的記憶深處涌上電視屏幕。人們可以說,這才是真正的出土文物;
        人們也可以說,這才是真正的歷史。事實上,一百多年的中國晚近歷史,不外乎是由二種相反相成的內(nèi)容構成的。一種是革命,另一種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實業(yè),還有一種說法叫做洋務。而我寧可將此稱之謂興邦。

          興邦劇在大陸的電視劇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可例舉出《喬家大院》、《白銀谷》、《天和局》、《大宅門》、《大豪門》、《大染房》、《大鹽商》、《京華煙云》、《五月槐花香》、《天下第一樓》、《人生幾度秋涼》和《風吹云動星不動》等等。這些作品在藝術造詣上參次不齊,在美學趣味上也各有所好,但其中的內(nèi)涵意蘊,卻無一例外地懷有一種興邦的激情。開票號的有志于貨通天下,建鐵路的不惜傾家蕩產(chǎn),從事絲織和印染業(yè)的不約而同地以振興民族工業(yè)為己任;
        古董商們舍生忘死地保護文物,無論是一具商樽,還是一片甲骨,都不讓異國人染指。如此興邦愛國的艱辛之中,免不了要摻雜著種種悲歡離合,縈繞著無數(shù)纏綿悱惻,外加恩怨愛仇。情深處,濃得化不開;
        滄桑后,淡得如輕煙。這里有著歷史和人性的底蘊,也顯示了文化心理的悄然嬗變和審美趣味的潛移默化。

          

          1 興邦的焦灼

          

          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大陸的中國人認為所謂的歷史,就是不斷的造反和革命。直到這個世紀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歷史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和寫法。象征著歷史的不再是紅旗和槍炮,而是一些非常具體的東西。比如一張銀票,一匹花布,一團鹽巴,一把撣子,一段鐵軌,一只酒樽,或者一片殘缺不全的甲骨文字。所謂的興邦電視劇,就是從這些物件上開始起步的。比起稍前出現(xiàn)在大陸的那些歷史劇,不僅革命和造反的故事退而居其次,就連中國人所津津樂道的帝王將相,也被推向景深處,漸漸地顯得模糊。有趣的是,劇中的人物在形象上卻依然英雄氣十足。幾乎所有的興邦電視劇,在寫法上都不改傳奇手法,并且是千篇一律的英雄傳奇。只是,英雄不再由造反者和革命家扮演,而是被掌柜們所代替了。這些掌柜們豪氣十足,很像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斗英雄;
        嗓門一律的粗大,形象也一樣的結(jié)實,手中又大都揮動著一根手杖,好像是在代償將軍手中的利劍。這樣的形象乍一看不無發(fā)噱,仿佛只是把戰(zhàn)場上的英雄轉(zhuǎn)變成商場上的斗士。人物的外形有所改觀,但在骨子里卻大同小異。這樣的形象變換,與90年代大陸文化界的晚近歷史熱倒是不無對應,而且所關注的同樣是被歷史的風塵所掩去的人物,諸如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或者胡雪巖,盛宣懷,等等。正如學者們閱讀這類人物讀得很吃力,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者們塑造掌柜們也造得很費勁。好在不管怎么說,歷史畢竟被重新緬懷過了。

          興邦劇的歷史緬懷方式,仿佛是在向人們證明,歷史是在建造什么的過程中形成的,而不是在爭奪什么的過程中被造就的。按照以往的說法,歷史就是一些人跟另一些人的斗爭。一伙人剝奪了另一伙人,歷史就算成功了。興邦劇顛覆了這樣的說法。興邦劇異口同聲地表明,斗爭和剝奪并不是歷史的主要內(nèi)容,提供人們所需要的東西以及提供人們所需要的謀生機會,才能算作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

          必須指出的是,由于這樣的意思表達得太過理直氣壯,致使興邦劇在人物造型上不無剛硬和強橫。雖說商人形象并非千人一面,但與戰(zhàn)士或者造反者、革命家畢竟不同。商人形象在巴爾扎克的筆下是《歐也妮?葛朗臺》中那種高老頭式的,在莎士比亞戲劇中是夏洛克式的;
        但在中國大陸的電視劇里,不是曹操式的梟雄,就是劉邦式、朱元璋式的發(fā)跡者。

          正是按照這樣的英雄傳奇寫法,《大宅門》把一個什么堂的藥業(yè)老板,弄得豪情滿懷。作為一個商人,精明與否似乎并不重要;
        要緊的是,有沒有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不僅做生意一往無前,即使追女人也同樣如此。倘若要問《大宅門》大在哪里?也許就是大在這里。生意再大,也大不過如此一番豪情。

          這樣的大模大樣,在《大染房》是以另一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其主角的豪邁直接與社會的草根階層相連接。主人公出自底層,是個饑寒交迫的小叫化子?蓱z的孩子食不果腹,卻酷愛聽人說書,從而得以知曉了朱元璋是何許人物,并且以叫化子到皇帝的光輝歷程作為人生奮斗的崇高境界。歌德的那句名言,永恒之女神,引導我們前行;
        在《大染房》里是,永恒的朱元璋,引導我輩前行。仿佛既然是中國式的商業(yè),就得有中國式的商人精神。雖然在文化上如此嫁接,令人莞爾,但那股豪氣畢竟很豪邁。

          比起這樣的草莽氣十足,《喬家大院》里主人公似乎文雅了許多,把自己的出處跟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掛上鉤,并且以貨通天下為己任。無奈理想和現(xiàn)實總是沖突的。在這樣的沖突里,革命者是以舍命成全理想,商人通常是以見機行事謀求成功。但《喬家大院》卻刻意把喬東家寫成了一個不要命的大商家。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保持那么股牛皮哄哄的豪氣。在此,由一個商人所體現(xiàn)的理想主義色彩,絲毫不下于一個拋頭顱灑熱血的殉道者。

          這樣的理想色彩,在《天和局》里是通過“修齊治平”的儒家信條標畫出來的。讓兩個商人家族共同說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豪言壯語,雖說有些不倫不類,但還真的成了一部興邦劇的基調(diào)。同樣一個上乘的演員,飾演《白銀谷》里的男主角時,還留有許多商家的精明和無情?墒堑搅恕短旌途帧防铮@個演員所塑造的那個老總辦,卻一下子變成了外冷內(nèi)熱、外剛內(nèi)柔的理想主義者。為了修建云南的第一條鐵路,不惜傾家蕩產(chǎn),不懼家破人亡;谌绱艘环N熱血沸騰,老總辦雖然不是劇中的首席主角,卻被演得先聲奪人,儼然一介范仲淹、歐陽修或者岳武穆再世的感覺。

          從諸如此類的傳奇寫法中,透露出興邦劇的創(chuàng)作者們,似乎有一種共同的十分急迫的心愿:以對國計民生的關注,改寫過去以革命為中心的冊定歷史。或者說,以興邦淡化革命。摸著石子過河摸了二十年,大陸的電視劇終于摸起了一塊可以稱之為興邦的石子。只是這塊石子摸得相當焦灼,仿佛再不摸起來就會永遠丟失一般。

          很難說這樣的焦灼究竟是改寫歷史的焦灼,還是興邦的焦灼。大陸的中國人,實在是被數(shù)十年的革命革怕了。一旦過上小康日子,不管小康到什么程度,都有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驚悚。莎士比亞把商人寫成夏洛克,乃是基于一種居高臨下的貴族立場。這樣的立場在中國,早先只是在曹雪芹的《紅樓夢》里曾經(jīng)有過的。經(jīng)過一場革命的洗禮,貴族和商人一起被清除得干干凈凈。等到人們在電視劇里撿回商人的時候,貴族早已不知去向。隨著貴族的消失,那種對商人的俯視心態(tài),也成了無以記憶的歷史煙云。不管《大宅門》里的主角如何模仿貴族的腔調(diào)和貴族的神情,骨子卻總也擺脫不了小人得志式的裝腔作勢。那位主角分不清什么是高貴,什么是驕橫;
        什么是內(nèi)心的充實,什么是空虛的掩飾。相比之下,倒是劇中一個不起眼的宮中太監(jiān),露了手維妙維肖的真實。

          由于貴族作為一種精神的闕如,興邦劇一旦面對商人,只好沿用塑造革命者的高調(diào),集中所有的舞臺燈光,努力使之光芒四射。比起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應該算是個相當世俗的作家。可是巴爾扎克再俗氣,也不曾把生意人寫成拿破侖。他只是自己企圖在作品中扮演一把拿破侖?墒谴箨懪d邦劇中的那些商人們,似乎個個想做毛澤東。不管是造鐵路的,還是弄鹽巴的;
        也不管是做藥業(yè)的,還是干印染的。毛澤東的旗幟,在商人們的心中也一樣的高高飄揚。

          應該說,在這樣的焦灼背后,隱藏著一種巨大的空虛。這樣的空虛似乎不用“還看今朝”那樣的豪氣不足以填補,不對過去說聲“俱往矣”不足以顯示今日的偉岸。要真說起來,上述興邦劇中的商人主角們,還都是自家領域里的創(chuàng)業(yè)者。只是創(chuàng)業(yè)并非一定跟偉大相關。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中國就有著名的創(chuàng)業(yè)商人。其中一個叫做陶朱公的,曾經(jīng)號稱范蠡。在兩國搏弈時,此君是個智者;
        在飲食男女間,此君是個情種。但智者也罷,情種也罷,跟偉大卻是不沾邊的。就商人的本性而言,主智,并不主情,更不主氣?墒窃诖箨戨娨晞±,商人們一不小心就會弄得氣壯如牛;
        而在許多出智慧的地方,又總是以《三國演義》式的心計和算計搪塞之。商人們的創(chuàng)業(yè)確實是興邦之舉,但沒必要那么焦灼。從容一些,也許更加真實,也更讓人細細品味。

          清末民初,確實是個讓人十分焦灼的年代。多少事,多少人,在那個年代里如同沸水一般翻滾。清末民初,也確實出了許多傳奇。秋瑾是一種傳奇,賽金花是又一種傳奇。還不算那個年代的許多熱血男兒,不管是鐵肩擔著道義的,還是獨立寒秋的。只是興邦的故事和相關的人物,卻很少帶有傳奇色彩。相反,其中不少人還頂著許多罪名,比如曾國藩,比如李鴻章。那個年代里的商人,更是置身夾縫,人格復雜得難以盡述。就像《風吹云動星不動》一劇中所描述的那樣,一個在實業(yè)上雄心勃勃的大商賈,在政治上卻是個出賣朋友的行家。傳奇中的人物,通常具有一定的偶像性?墒乔迥┟癯醯哪切﹤商家,名動一時不在少數(shù),但能夠成為偶像的卻實在寥寥。

          《五月槐花香》的作者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故而以老舍式的筆法寫了一個小人物。那個琉璃廠的掌柜,讓人想起的不是叱咤風云的什么人,而是《駱駝祥子》里的“傻駱駝”。那樣的忠厚,只能是魯迅痛感的無用。這樣的商人形象,雖然遠離了偉大,卻也不曾抵達慈悲。假如這是個典型的北京市民,那么一定會遭到自以為精明的上海小市民的嘲笑。假如這是一種白洋淀式的質(zhì)樸,那么更為質(zhì)樸的女主角卻只是個賣煙卷的姑娘,而絕對不可能成為哪家鋪子的老板娘。從這個商人形象身上,人們看到了把商人寫成英雄的另一面:與生俱來式的奴性。

          英雄和奴才,其實不過是一張紙的兩個面。假如說,過去舊式演義中的黃天霸是一種奴才,那么如今電視劇中的英雄人物,也具有相類的奴性。他們通常隸屬于某種觀念或者說某種意識,從而被有意無意地派了某種煽情的用場。因為在商人形象塑造背后的那種焦灼心態(tài),源自于對權威性觀念和威權性意識的臣服。精神上的高貴一旦喪失,那么只能尋求某種威權來填補;
        人物形象沒有精神性的內(nèi)容得以支撐,只能以臣服威權解決其內(nèi)心深處的空虛。此前一些帝王劇里的霸氣,由此也不知不覺地浸染到了興邦劇里。劇作一起筆,就渴望著君臨天下,美其名曰:以天下為己任。這可真不知是江山太多嬌,還是劇作者們太霸道。

          從這樣的焦灼里,可以看出自由的有限。歷史上的興邦,本來是由許多十分樸實的故事構成的。這些故事到了大陸的電視劇里,卻由于自由的闕如,被不約而同地訴諸了高聲的唱贊。要不是大陸演員在演技上的突飛猛進和進退自如,這樣的唱贊很可能會陷入樣板戲時代的拿腔拿調(diào)。好在畢竟時代不同了,雖然高貴依然闕如,但至少有許多樸實的質(zhì)地和細節(jié),包括樸實的目光、樸實的神情,回到了人們的心中,也回到了電視劇的屏幕上。興邦的焦灼再熾烈,也不會淪落為造反有理的狂躁。不就是想出鹽么,不就是想筑路么,不就是想織錦么,不就是想開票號么,有什么急不可待的。從從容容地慢慢做就是了。不爭朝夕,也不需要爭朝夕。這既不是牛田洋,也不是在編造金光大道。這是實實在在的實業(yè),也是具體而瑣碎的日常生活。生活是樸實的,故事是樸實的,人物也應該是樸實的。人不再需要變成高山上的青松做英烈狀,只消回到泥土,就會自然而然地顯得生動起來。即便是面對焦灼的年代,即便是面對傳奇般的故事,也應以平靜而自由的心態(tài)為創(chuàng)作前提。

          比較起來,《大豪門》的別具一格,也許就在于這樣的平靜和自由。以江南古鎮(zhèn)為背景的《大豪門》一劇,很少興邦的焦灼。該劇因此獲得了一種為其它興邦劇所沒有的詩意。該劇所聚焦的那把撣子,無論是與印染、食鹽、鐵軌、銀票,還是與古樽、甲骨文等等相較,都顯得微乎其微。但該劇恰恰從如此不起眼的一個小物件上,寫出了那些大物件所沒能具備的形而上意味。真可謂一片羽毛壓死了眾多的駱駝,一把撣子足以傲視天下萬物。由此可見,劇作的詩意并不在于如何的君臨天下,而在于如何的樸素無華,如何的寧靜以致遠。在這樣的詩意之中,興邦的焦灼就會煙消云散。江山本無意,不需要任何人為之折腰。一旦對江山?jīng)]有了占有欲,那么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就會自然而然地平靜下來。這也就是所謂的平常心。(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對于興邦劇的創(chuàng)作來說,有無平常心乃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心理前提。

          

          2 人性的困擾

          

          有關人性的洞悉和把握,《紅樓夢》無疑是極致。倘若希望大陸的電視劇能夠達到那樣的爐火純青,只能說是苛求。因此,《紅樓夢》可以作為一種標高,卻不能當作什么標準。就文化背景而言,在中國文化背景底下掙扎的人性,可能是最為復雜的。相比之下,不僅阿拉伯人顯得簡單,就是猶太人,也沒有中國人這么復雜。能夠把中國人的人性寫成功,那么其他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在話下了。比如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卓夫兄弟》,不過是精神分析的一個臨床病例罷了。

          西方文學中的人性個案,一般以徹底見長。中國人不追求徹底,而講究“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那樣的圓融中庸?梢哉f是老于世故,也可以說是靈變通達。以這樣的特色,通常是人物越是年長,越容易見出崢嶸。比如《大宅門》里的白文氏,《白銀谷》里的老太爺,《天和局》里的老總辦,《風吹云動星不動》里的鈕世銓。這可能是整個興邦電視劇中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一群人物,一如《紅樓夢》里的賈母老祖宗之類。中國人活到他們這個份上,算是活到家了,也活成精了。一方面,他們都是強者,哪怕是女子,也頗具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又深為傳統(tǒng)的因襲所囿,不是顯得無情,就是做得無義。白文氏以力挽狂瀾于既倒的過人能耐,拯救了整個家族,成為人人服膺的家族領袖。可她一旦面對兒媳們,馬上就變成了一個中國式的惡婆婆。鈕世銓無疑是一代實業(yè)英才,有眼光,有心胸?上某晒Γ瑓s是從出賣朋友起步的!栋足y谷》中的康老太爺,在商場上叱咤風云,領袖群倫;
        可是對他的女人們,此君卻陰狠冷酷到了只能落得個孤家寡人下場的地步。人性的秘密往往在于:具有英雄氣概者,同時又有魔鬼的一面。歌德深知個中三昧,所以在《浮士德》里讓魔鬼、而不是讓天使,把想要有番作為、想要成為英雄的書生引出書齋。就此而言,上述電視劇在這類強勢人物的人性把握上,是恰到好處的。

          困擾在于血氣方剛的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形象的塑造上。比起有聲有色的白文氏,《大宅門》里的男主角白景琦缺少了一點靈氣。按說,這個人物不僅陽剛,而且靈動。然而,遺憾的是,孩提時代的聰穎,成年之后不知怎么的消失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股牛皮哄哄的牛氣。在商場上時常能夠左右逢源,轉(zhuǎn)危為安,光憑一往無前的勇氣是遠遠不夠的。不知是劇作者沒有意識到,還是演員表演得有些過火,一腦門子的英勇,把人物刻畫得過于火爆了。大家子弟,在人情世故上沒有一點內(nèi)涵,不說是貽笑大方,至少也是智力不高。

          這樣的火爆用到《大染房》的男主人公身上,倒是恰如其分。出自草根階層沒有火爆性子,才是咄咄怪事。而陳六子形象的成功,就在于風風火火的火爆上?墒窃搫〔桓疫M一步開掘這個人物的情感世界。陳六子一涉入男女情感,劇作馬上變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朱元璋雖然感念糟糠馬皇后,但也并不曾在情感上無動于衷。陳六子面對如同沈遠宜那樣風情萬種的女子,怎么可能除了做個哥哥而別無他念?既然恨可以恨到吐血,何以愛就沒能愛到失魂?飾演陳六子的侯勇,雖說此作使他一舉成名,但假如劇作能夠在情感上提供更多的天地,應當還可以有進一步的發(fā)揮。

          對于侯勇來說,在《大染房》里的遺憾,在《白銀谷》得到了補償。康三爺在二個女人的摯愛間,盡吐心曲,一展男兒柔腸。相比之下,《喬家大院》里的喬致庸,面對同樣的兩難,卻以滑入妻子的懷抱搪塞了愛的悲涼。

          喬致庸形象的不足,與《大宅門》里的白景琦頗為相似。過度的牛皮哄哄,缺乏應有的審時度勢之大家風范。不知為何,劇作者和演員在這類人物身上有一種古怪的心照不宣,那就是把形象往氣貫長虹的方向上使勁推,根本不顧人物應有的豐富性和圓融度。甚至為了追求人物在道德上的完美,不惜讓他在馬車里推開心上人烈火烹錦般的愛意。劇作似乎盡可以讓喬致庸在商場上捅漏子,但絕不讓他在女人身上載跟頭。這樣的呵護倒是很像組織上對一個培養(yǎng)對象的關懷:在工作上摔打摔打不要緊,但生活作風不能出差錯。因為喬致庸形象關涉到一代商家英雄,人性的復雜就只好從簡了。

          這樣的從簡在《天和局》的閔華堂身上,尤為突出。劇作相當周全地將閔華堂寫成了一個家族的繼承者、兩種家族承傳的一方代表,天和馬店的大掌柜,順應潮流的變革者,摯愛弟妹的老大哥,有情有義的好丈夫,卻唯獨忘記了此君作為一個男人的內(nèi)心波瀾;橐龊蛺矍榈木薮鬀_突,在這個人物身上被輕描淡寫地交代了。飾演閔華堂的演員是出色的,無奈劇作提供的表演空間有限,從而使人物有失呆板。

          當然,比起《大鹽商》里的人物塑造,上述幾出劇作中的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形象不過白璧微瑕而已。《大鹽商》的人物設計,可能是在所有興邦電視劇中最為乏力的。兩個男主角,無論就劇作還是就表演而言,都有走板荒腔之嫌。飾演吳冀鵬的演員是相當出色的,無奈演到后來變得無所適從,捏著云子看著棋盤,不知何處落子。至于他的冤家對頭劉子樵,更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議。本來是一個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論、且又城府極深的一個曹操般的梟雄,還有著官商一體的身份,既作裁判又充當主力球星,結(jié)果突然變成了一個街頭小混混般的下流坯子,整天抱著姨太太辦公。有關這兩個男主角的內(nèi)心世界和人性展示,該劇顯得十分茫然,束手無策,于是只好胡編亂造。一個萬貫家產(chǎn)的繼承者,被誤寫成了暴發(fā)戶。彼此間的逐鹿,被訴諸下三濫的潑皮斗毆。所謂的大鹽商,全都變成了小混混。

          過份地關注一個行業(yè)的興衰,從而忽略了故事的人性內(nèi)容,這樣的失敗當數(shù)《大鹽商》為最。就此而言,《大鹽商》難以跟《大染房》在藝術上比肩。不過,《大染房》跟《大宅門》一樣,又都被大而無當?shù)挠^念所左右;
        并且還都是岳飛那種“朝天闕”式的忠君愛國。俗話說,真咬人的狗不叫。其實愛國也一樣。過去說,做個口頭革命派是容易的。如今,做個口頭愛國者也同樣輕松。以興邦為己任的電視劇,一旦遇上這樣的情結(jié),故事因有的人性內(nèi)容就馬上抽身而退。在愛國激情面前,不要說人性的復雜性了,即便是人性的合理性,也得像個奴才一般,說聲“喳”,滾到一邊去。說句笑話,這樣的退避三舍,還及不上當年的樣板戲來得幽默。《沙家浜》里的抗日問題,是通過舞臺上的中國人和中國人之間的“智斗”得以解決的。整個一出戲里,就沒見過一個日本兵。中國人的內(nèi)斗,乃是千年不變的光榮傳統(tǒng)。

          早在大宋年間,岳飛和秦檜的輕勁就在國人的心目中遠遠重于岳飛和金兀術的交戰(zhàn),以致于長年跪在岳飛墳前的不是金兀術,而是秦檜?墒,這樣的傳統(tǒng)到了《大染房》和《大宅門》里,卻突然不見了。所有的商家,一律的同仇敵慨,連個“皖南事變”那樣的插曲都沒有。中國人的人性之復雜,變得如此簡單,仿佛大家真的就筑起了一道血的長城。由此可見,慷慨激昂的興邦電視劇,一碰到日本人就認輸。以過度的亢奮,掩蓋了內(nèi)心的脆弱。

          對于自由的創(chuàng)作來說,人性是豐富的礦產(chǎn)。但對于被威權所左右的創(chuàng)作來說,人性卻成了難以解脫的困擾。同樣是兩兄弟,《大豪門》里的耿漢良和耿元良,在形象上就比《天和局》里的閔華堂和閔華全,要生動得多。因為《大豪門》所呈示的,幾乎全都是人性的較量;
        不僅兄弟之間的齟齬是人性的,與為匪的仇家之間的沖突,也是人性的。而《天和局》卻由于愛國主題的介入,強烈的民族感情左右了兄弟間的人性走向。忠孝節(jié)烈,因為愛國主題而成為人物情感的主宰。兩兄弟之間的性格差異再大,也得服從愛國基調(diào)。當然,比起《大染房》和《大宅門》不無喜劇性的愛國演義,《天和局》把愛國激情付諸了悲劇。轟然一聲爆炸,炸毀的不僅是法國人設計的鐵路,還有一對同樣愛國并且以實業(yè)救國為己任的青年男女。

          《天和局》一劇對于愛國高調(diào)是相當警惕的。該劇顯然意識到,故事的主軸應該以人性為前導,從而不能以對西方人和西方文明的好惡,來劃分好人壞人。但也是由于這樣的小心翼翼,在人物的刻畫上沒能充分展開。那對留洋歸來的竺萬良和林美娟夫婦,明媚得如同晨曦中的鳥啼。而這樣的明媚又顯然是專門為了他們?nèi)蘸蟮臓奚麂亯|的。因此在人物的性格上,這對夫婦簡單得就像是個留學生的概念一樣。人性,在該劇中依然是個困擾,弄得劇作者時不時的有些捉襟見肘。不僅竺家的孩子在形象上過于單薄,閔家的孩子也因為一味的仇外而頭腦過于簡單!短旌途帧芬粍≡趧”镜臓I構上,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
        遺憾的是,在人性的發(fā)掘上,卻沒能匠心獨具。

          以人性為底蘊的種種人情味,通常是電視劇收視率的根本支撐。且不說其它,就以女性在劇中的份量,就可以明了電視劇是靠什么贏得觀眾的。幾乎在上述所有的興邦劇中,都有一個全劇的亮點,并且又都是由劇中的女性角色來擔當。其中,有的是女主角,比如《天和局》中閔家大嫂(也是竺家大小姐),《喬家大院》里來自大戶人家的當家二奶奶;
        《大染房》里的沈遠宜,《大鹽商》里的杜疏影,等等。但也有的并非是女主角,卻以其獨特的秉性照亮全劇。這樣的例子可以舉出,《大豪門》里既清新亮麗又豪氣十足的秀雨,《大宅門》里的情癡白玉婷。興邦劇雖然說的是男人如何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但真正吸引觀眾的,卻是這樣一些或者令人贊嘆或者讓人唏噓的女子。胸懷天下,憂國憂民,忠君愛國,創(chuàng)業(yè)守業(yè),這些內(nèi)容對于觀眾來說,其實并沒有多少吸引力。時時讓人一掬同情和悲憫之淚的,乃是那些如泣如訴的女性形象。假設沒有這些女性形象,興邦劇的收視率定將一落千丈。人性的力量雖然樸實,卻源自于人們的內(nèi)心深處,不為任何權威和威權所轉(zhuǎn)移。興邦電視劇理當尊重這樣的事實。

          

          3 復雜的懷舊心理

          

          由于興邦劇大都以清末民初為背景,難免涉及相應的年代和風尚。非常有趣的是,這些劇作大都回避“五四”啟蒙對于那個時代的影響。就算偶爾閃過一些個鏡頭,比如《大染房》里的學生游行,突出的也是愛國,而不是啟蒙。時代跨距將近上百年的《大宅門》,提都不提一筆。即便是恰好處在“五四”時代的《京華煙云》,也寧可以北伐戰(zhàn)爭作點綴,而不愿涉染“五四”。這樣的回避也許是無意的,但假如關注一下這些興邦電視劇不約而同的種種懷舊,又可發(fā)現(xiàn)那樣的無意之中,多多少少含有故意的成分。這是帶有一種中國式的老于世故,彼此心照不宣!拔逅摹碑吘共荒茌p易否定,因此,懷舊也只能適可而止。許多很難改回去的東西,可以在電視劇的屏幕上作一下代償。

          仿佛是叫了幾十年的同志有點叫膩了,人們對老爺、太太、大小姐、少奶奶一類的稱呼悄悄地熱衷起來。雖然現(xiàn)實生活不可能再回到那樣的年代里,但至少可以在電視劇里叫它個不亦樂乎。仿佛一場革命過后,人人都想回到革命前的日子里去。就連滿清王室的那些個老詞兒,都被電視劇做得熱情洋溢。恭請皇上圣安一類是不用說的了,即便是什么大阿哥、大格格,請安,跪安一類的詞兒,也都像一籠又一籠的白面饅頭似的,熱氣騰騰地端上屏幕?粗@樣的電視劇,人們也許會產(chǎn)生一個疑問,皇帝難道是只有袁世凱一個想復辟的么?在一個沒有皇帝的中國,真不知有多少人在苦苦地思念著圣上。所謂新婚不如遠別,剛剛稱帝的新鮮,遠遠及不上皇帝遠去如許年之后在影視屏幕上與民眾的突然重逢。制作者做得激情澎湃,觀看者看得火燒火繚。仿佛一場空前的集體意淫,上上下下一起扭動;
        一個個如同躁動于母腹中的嬰兒,不安得很。

          中國的革命要說徹底吧,就好像沒有革過一樣;
        而要說不徹底吧,卻怎么也回不到圣上時代去了,至少在話語上回不去了。更加回不去的,是跟皇帝同時代的家庭結(jié)構和家族制度。辜鴻銘聲稱的那個茶壺茶杯理論,在當今中國的一些暴發(fā)戶男人,只能以二奶三奶的方式加以代償,無法以二房三房的體制來實現(xiàn)。革命后的一夫一妻制,對于許多男人來說,嘴上不說,心理上卻是難以接受的。興邦電視劇由此搔到了中國男人的癢處,讓他們像看色情電影一樣地觀摹著過去爺們過的三妻四妾日子;
        還不時跳出諸如娶小、收房一類的話兒,逗得他們心猿意馬。

          按說《大宅門》里的那個男主角白景琦,也算是個離經(jīng)叛道的主了。正室太太娶了仇家的女兒,第二房姨太太是個煙花女子,第三房姨太太是母親賞賜的丫環(huán);
        而后來始亂終娶的那個填房,又是個抱狗的丫頭。按照門當戶對的規(guī)矩,此君應該算是一個異數(shù)。可是,按照辜氏茶壺茶杯理論,這爺們還是照樣做了把茶壺。

          做把茶壺,然后讓盡可能多的茶杯眾星捧月般地圍著,這可能是中國男人的集體無意識。不管是創(chuàng)傷意義上的,還是本能意義上的。白景琦的愛國情懷,表演的成份居多,看過也就看過了。但白景琦的如此一番婚姻情愛,卻會讓中國男人看了過癮:這爺們真會玩兒。(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該劇特意展示的白景琦跟丫環(huán)的調(diào)情場面,與其說是劇情需要,不如說是讓他也“西門慶”一把。假如在中國男人當中做一次民意測驗,是選擇做西門慶還是做賈寶玉;
        那么,選擇賈寶玉的不會超過百分之一,而選擇西門慶的不會低于百分之九十!洞笳T》一劇深諳此道,既讓白景琦過了把癮,也讓中國男人過了把癮。

          與對男人茶壺角色的熱衷相應的,是對女人的茶杯身份的確定,對其恪守婦道的強調(diào)。這樣的確定和強調(diào),《京華煙云》堪稱一絕。該劇向觀眾出示了二樣寶貝,一箱甲骨文,一個叫做姚木蘭的女子。甲骨文是國寶,姚木蘭是家絕。姚木蘭之絕,并不在于容貌,而在于德行。這個人物仿佛是從《紅樓夢》里偷來的,只是在那里叫做薛寶釵,到了《京華煙云》里改稱姚木蘭。她所嫁的那個公子哥兒,好像也有點賈寶玉脾氣,無奈他所鐘情的那個女子,并沒有林黛玉的才情,最后又像金釧兒一般慘兮兮地死去。在這故事的前前后后,劇作讓姚木蘭施展出了驚人的收心本事,硬是把自己男人的心,從其他女人身上收了回來。這種本事的全部秘訣在于忍讓和默許。不管男人荒唐到什么地步,都得忍受,都得默認,絕不發(fā)火,更不失態(tài)。這樣的女人,在中國男人心目中應該算得上又懂事,又大氣。非但不會成為妲己、楊貴妃一類禍水,而且還有希望成為楷模。就連其公爹,都會在彌留之際大叫著“又是一個姚木蘭”仙逝而去。所謂的三從四德,在這樣的表彰中得以凱旋。這是林語堂式的“吾土吾民”,與“五四”啟蒙不相干,也與《紅樓夢》的世界不相干。這樣的“吾土吾民”,只跟同病相憐的電視劇相干,只跟西門慶式的中國男人們相干。

          昔日的泛黃歲月,好像是一壇陳年老酒;
        年代越久遠,酒味越香醇。興邦電視劇一面演繹如何振興中華,一面懷念逝去的種種國粹。即便是相當開明的《天和局》,也會下意識地在如何梳理男人的辮子上,做了下深情款款的文章。更不用說《大鹽商》里的男主角,會在生意和愛情之間、魚和熊掌不可得兼的沖突面前,選擇將心上人娶作小妾,解決兩難。也許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女人們越來越解放,解放到了超女形象不以男人的審美眼光為轉(zhuǎn)移的地步,以致于電視劇的制作者們一個勁地把解放得不成樣子的女人們,推入舊時代的藩籬中。

          興邦劇里的女主角,不管如何有個性,幾乎沒有一個不想成為男人的賢內(nèi)助;
        或者說,成為一只被男人所稱道的好茶杯!秵碳掖笤骸防锏膯剃懯,算是相當有個性的一個女子?墒且坏┘奕敕蚣,不僅像貓咪一樣可人,還像孟姜女一樣忠貞剛烈!短旌途帧防锏捏猛砬,既是如母的長嫂,又具有不惜為夫家的傳宗接代鞠躬盡瘁的非凡美德!洞笕痉俊防锏纳蜻h宜,身陷青樓而不忘舊日恩情,時時刻刻地與她鐘愛的六哥同呼吸,共命運。《大豪門》一劇,格調(diào)不俗,可是在女人身上,絲毫不含糊。不管什么樣的女人,一嫁入耿家,就成了死心塌地的夫家人!洞篼}商》里的杜疏影,可謂淪落風塵,歷經(jīng)滄桑,卻依然矢志不移地如同衛(wèi)兵一樣,默默地守衛(wèi)著心愛的男人,不管那個男人如何的不以情感為重。另一個女子趙幺妹,更是忠烈到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不僅不計較男人的負心,而且還甘愿為負心男人去做荊軻式刺客,最后英勇就義?偠灾,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女人身上所缺少的、或者正在消失的種種婦德,在興邦電視劇里就像黑亮黑亮的石油一般,從看不見的油井中汩汩涌出。且不說現(xiàn)今的女人們看了這種男人的一廂情愿,會不會感到好笑,但榜樣是樹立在那兒了,學不學另當別論。

          當然了,平心而論,興邦劇的懷舊也含有一種明亮的色調(diào)。工商業(yè)者的文學形象或者銀幕造型,自上世紀三十年代茅盾的《子夜》以降,在中國大陸一直是負面的。凡是被叫做老板的,一律的見錢眼開,卑鄙萎瑣。如此造型到了興邦劇,出現(xiàn)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工商業(yè)者形象,有了以前通常只有革命者才有的光彩。幾乎所有的興邦劇,都無一例外地懷念工商業(yè)者當年的創(chuàng)業(yè)風采。應該說,這樣的懷舊是有歷史的合理性的。因為清末民初既是個災難深重的年代,也是個理想主義的年代。在那個年代里,不僅革命者充滿理想的激情,工商業(yè)者也同樣胸懷實業(yè)救國的大志。正如革命者并非完人,從事實業(yè)或者經(jīng)商的也并非都是小人。當年致力于實業(yè)救國的人生境界,遠不是如今許多經(jīng)由權錢交易致富的人們可比擬的。也正是今日的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才導致人們在電視劇里深情款款地懷念當年的東家和掌柜。這樣的懷舊,于理想的高調(diào)之中,頗有一種悲涼的無奈。

          興邦劇的懷舊心理,是相當復雜的。有時是“往事不堪回首”,有時是“舊時王謝家中燕”;
        有時是不無慶幸的追悼,有時是感嘆今日的戀舊!洞蠛篱T》里的那把雞毛撣子,哪怕落魄到了靠自欺欺人來維持的地步,也不能不出撣亮相。如此恪守無疑是悲壯的。《風吹云動星不動》里的那塊貞節(jié)牌坊,把一個活人整整壓了三十年。如此名節(jié)令人毛骨悚然!短旌途帧防镩h家老爺子臨終前刻下的“誠守”二字,實在令人玩味!罢\”固然是種美德,但跟“守”結(jié)合在一起,會造成什么樣的結(jié)果?《喬家大院》里的東家崇尚“誠信”的儒商境界,其中既有商業(yè)信譽,又有或者迂腐或者虛偽的裝飾意味。至于什么時候是信譽,什么時候是裝飾?什么時候是真,什么時候是假?誰也說不清楚。即便是興邦劇向舊式女子表達的綿綿不斷的懷念,也有許多無以是非的情愫在其中。男尊女卑固然可憎,可是女性不再像水一般溫柔,而是像鋼鐵一般堅硬,似乎也會讓男人尷尬。

          懷舊原是很有美學意味的。許多著名的文學和藝術經(jīng)典,都是懷舊,而不是履新。尤其是現(xiàn)實的困頓,更加讓人懷念往昔的林林總總。在一個精神性的存在嚴重闕如的濁世,懷舊既是審美,又是慰籍,也是治療。生活需要從什么東西會有的開始,而文學卻只能從什么東西沒有了寫起。電視劇是如此,興邦劇更是如此。

          

          4 感傷的敘事風格

          

          感傷風格,是中國文學至關重要的美學傳統(tǒng)。諸如李后主的詞,李商隱的詩,曹雪芹的《紅樓夢》,更不用說漢樂府,魏晉文學,《西廂記》、《牡丹亭》。有時,感傷風格的有無或者強弱,決定一部作品的優(yōu)劣!督鹌棵贰愤d于《紅樓夢》的原因之一,便是敘事的毫無感傷。同類電影《花樣年華》不及《蘇州河》之處,便在于感傷程度的微弱。感傷風格,同樣也是興邦電視劇敘事成敗之所在。

          或許是受了此前大陸帝王劇中的霸氣影響,興邦劇在敘事上,也留有牛皮哄哄的擺譜痕跡。動不動就擺大場面。不是壯懷激烈,就是驚天動地。演員也跟著動輒端起大而無當?shù)募軇。無論是賣藥,還是開票號;
        也無論是絲織,還是扎雞毛撣子,一律的氣吞山河。不是天下第一,便是天下唯一。一碰到外國人,那么敘事格調(diào)馬上高聳入云!短旌途帧防锱龅降氖欠▏,所以還講點客氣,還有點反省!洞笳T》和《大染房》碰到的是日本人,那就無以自持了。又是當眾自殺,又是口吐鮮血,怎么激烈怎么來。當年的日本侵略者確實可惡,可是抗日的激昂非得如此表達,卻是一個疑問。就拿日本文學來說,也有非常激烈的。比如那個山島由紀夫,其小說把櫻花的柔美和富士山的暴烈同時表達得淋漓盡致,而且人家最后是真的按照自己小說所描寫的方式自殺的?墒俏覀兊目谷针娨晞∨牧四敲炊,也沒聽說有人真的吐血,更沒聽說有人真的當眾自殺。倒是南韓人,據(jù)說還真有人剁了自己的手指。

          好在如此的壯懷激烈,并非是興邦劇的主要格調(diào)。幾乎每一部興邦劇,不管如何壯烈,都含著或濃或淡的感傷成分。而且,又大都由女性形象,出示那樣的悲涼。比如《大宅門》里的白玉婷,楊九紅,《大鹽商》里的疏影,《大染房》里的沈遠宜,《白銀谷》里的杜筠清,《喬家大院》里的江雪瑛,《五月槐花香》里的茹二奶奶,《風吹云動星不動》里的妓女林墨琴,三姨太銀杏,等等。

          不要小看上述女性形象給電視劇帶來的感傷情調(diào),假如去掉這些成分,劇作立即變得索然無味。正如英雄沒有美人,會變得形同枯木。俠骨沒有柔腸,不過草莽而已!秵碳掖笤骸防锏膯號|家,假如除了生意沒有情感糾葛,簡直傻冒一個。沒有二個女人的愛,喬東家生意做得再成功,也吸引不了觀眾的眼球。觀眾最想看的不是喬東家如何賺錢,而是喬東家如何談戀愛。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錢可能是人見人愛;
        可是在電視屏幕上,情才是最有魅力的!栋足y谷》中票號間的競爭,絕對比不上杜筠清和康家父子之間的婚姻愛情故事更具感染力。

          一部電視劇,想要讓觀眾回腸蕩氣,就得有感傷的愛情,或者悲涼的婚姻。即便是哈姆雷特那樣的王子,沒有奧菲莉婭的愛情,其悲劇的審美意味也會大打折扣。感傷雖然還沒有成為所有興邦電視劇的主要格調(diào),但至少沒有一部興邦劇不把感傷故事和感傷風格當回事。每一部興邦劇里,都會有一、二個女子,擔當這樣的悲劇角色。唯有《大豪門》,是個例外。該劇將感傷意味聚焦在一個叫做蔣克儒的男子身上,從而使劇作顯得悲涼無比。這是《大豪門》最為匠心獨具之處。

          蔣克儒形象頗具山島由紀夫的美學特色,將暴烈和柔情同時向極致處推演。此君原是軍中副官,因為愛情而憤殺上司。此后,因為愛情而與耿家結(jié)仇,又因為愛情而上山為匪;
        最后再因為愛情,讓所愛的女子所殺。此君既是一個復仇的魔鬼,又是一個非凡的情種。《浮士德》是由梅菲斯特把浮士德引出了書齋,《大豪門》則是由蔣克儒的愛情,造就了整個故事。蔣克儒愛得血雨腥風,愛得天地變色,愛得所有人不得不顯露出真實的面目,不得不經(jīng)受命運的生死考驗。而蔣克儒所愛的二個女子,又都個性獨具,并且都不為其愛所動。她們先后嫁入耿家,因為她們不愛這個情種。她們不約而同地不肯認同這顆滿是荒野氣息的靈魂,不約而同地向往居家的溫馨,為耿家老爺和少爺所折服。如果說,蔣克儒的性格本身具有一種張力的話,那么這二個女子的個性和選擇,構成了另一種張力。整個劇作由于這樣二種張力,撐開了充滿懸念的故事構架,也形成了又凄楚又悲壯的格調(diào)和氛圍。再加上對那把撣子的懷戀,該劇的感傷于男女情愛之外,又有了文化的象征意蘊。該劇可能是在所有興邦劇中,把感傷的故事和悲涼的愛情營造得最為成功的代表作。

          另一部成功之作,是《風吹云動星不動》。此劇把巴金兩類小說中的故事內(nèi)容,經(jīng)由感傷的敘事組合到一起。一類是巴金的《家》、《春》、《秋》,一類是巴金的《霧》、《雨》、《電》。前一類是舊式家族的敗亡過程,后一類是風行一時的革命風尚。實業(yè)和革命,愛情和婚姻,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時代和歷史,個人的情感和家族的恩怨,被錯綜復雜地編織到一起,從而獲得一種全景式的展示。該劇讓劇中的所有人物都經(jīng)歷一番命運的折騰,最后以悲劇收場,即便不死也得受傷。該劇的審美張力在于,不可分解的仇恨和愛情,如同埃舍爾繪畫那般互相纏繞;
        從而于感傷之中,時時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哀慟。由于構思巧妙,該劇的人物塑造也很有分寸,該張揚的張揚,該凄涼的凄涼,該含蓄的含蓄,該幽默的幽默。興邦劇寫到這樣的份上,有了一種新的氣象。

          興邦劇的主要意向,在于對國家命運的關注。然而,就美學而言,個人的情愛比國家的興亡更具張力。古人說,商女不知亡國恨。殊不知,亡國不亡國確實是君王的責任,確實跟商女無關。興邦電視劇在敘事上的兩難往往在于:既要寫出國家命運所系,又得以個人的悲歡離合招睞觀眾。因此,興邦劇在敘事上經(jīng)常會陷入不知所措的混亂。寫到生意時如同“十面埋伏”,寫到面對外夷時總要光顧一下岳飛的“滿江紅”,寫到愛情時只好“相見時難別也難”。回首往事,自然是“流水落花春去也”;
        一想到命運,又會即興彈一曲“春江花月夜”。這種在敘事上的難以風格化,導致電視劇不得不以媚觀眾之俗,解故事之困。

          感傷的敘事,往往是十分投入的,不以觀眾的目光會轉(zhuǎn)移。電視劇的制作是不得不帶商業(yè)性的,而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卻是應該以審美為導引的。且不說其它,當年孔尚任的《桃花扇》,也得憑借感傷不已的李香君,突出亡國的悲涼;
        更何況以興邦為己任的電視?

          當然,敘事上的感傷力度,最終取決于美學上的感悟程度。而審美上的根底,又以自由為底蘊。劇作的創(chuàng)作是自我修練,也是自我解放。就審美意識和審美心理而言,大陸的興邦電視劇,多多少少留有裹小腳的痕跡。仗著威權而吵吵嚷嚷的自我夸張,與裹著小腳的可憐,其實沒有什么兩樣。而感傷的敘事風格,很可能成為走向天足、回歸自然的必要途徑。當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者們意識到,之所以創(chuàng)作,是因為有悲涼要訴說,而不是因為有責任要承擔,那么其劇作就會在藝術上有所作為。

          

          2006年3月13日寫于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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