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誰寄長天秋思雨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一
人的命運到底由誰主宰?這個異常難以解答的謎題,近來常常浮于我的腦際。世人都說,好人一路平安。然而,為什么大姐正逢佳時,恰又遭如此厄運?
自從那個雨夜接到墨爾本的電話,我的心一直緊搐著,仿佛被一雙冰冷的鐵手攥捏住,再也不能平和舒緩地跳動,窒息,難受。
那天深夜,電話鈴聲將我從夢中喚醒,幼東在墨爾本凄凄地說:“叔叔,我媽媽出事了……”
“!……”我一時驚愣住了,不知說什么好。
天正在下雨,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無數(shù)的水珠在玻璃窗上涂抹淅淅瀝瀝的淚痕。禁不住一陣悲涼使我顫栗。
幼東的母親楊力是我青年時代文工團的同事,長我三歲,一直以大姐相待。幼東在電話里凄楚地說:“我媽媽是陪艾米莉在家做功課時摔倒在地的。經醫(yī)院搶救,是腦血栓,生命保住了,但神志不清,已經三天了,認不出人來。醫(yī)生正在盡力醫(yī)治……唉,媽媽真是命苦啊……”
幼東的聲音哽咽了,電話筒里傳來一陣啜泣。我半天說不出安慰的話語,只能陪她默默嘆惜。
幼東是楊力大姐的二女兒,不僅長得和她媽媽年輕時一樣,熱情大方,美貌動人,而且性格也坦直爽朗,刻苦能干。來澳洲后從事過多種工作,現(xiàn)在墨爾本經營一家電腦商店。她丈夫是一位青年經濟學家,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澳洲蒙納殊大學經濟博士,現(xiàn)任該系高級講師。他們有一個溫馨和美相親相愛的家庭。楊力在家只做輕微的家務活,每天主要任務是接送小外孫女去小學讀書,日子過得倒也舒適安逸?梢赃@么說,楊力大姐非常愛這個家,也非常愛澳洲。
在1996年7月29日的來信中,她這樣寫道:“在澳洲,我是很幸福的。女兒女婿對我很好,我需要的一切都給予滿足。艾米莉活潑可愛,蹦蹦跳跳,又寫又畫,我們一老一少在家,并不感到寂寞。女兒5月份已經給我辦移民了,但我不持樂觀態(tài)度。這并不是我不喜歡澳洲。相反,我非常愛這塊和平美麗寧靜的樂土,尤其是這個社會對人的尊重與照顧,令我感動。我考慮的原因有三:首先我雖然是孀居,但有多子女。二是我們年輕的時候,曾經為中國‘革命’像牛一樣耕耘過,如今老了病了,卻讓澳洲來養(yǎng)活,這太不公平了。再是我的思鄉(xiāng)情緒特重,年紀大了體會到‘故土難離’這句話的重量。我每天都要看SBS電視臺的中國新聞,聽到廣播員的聲音,看到中國的人和物,就倍感親切,心情舒暢。偶爾因故未看,這一天就失魂落魄,特別沮喪,干什么都沒有精神。我真算是個愛國者,可你知道我靈魂的創(chuàng)傷有多沉多深……”
二
楊力大姐辦了三年的移民申請,三個月前終于有了結果。這對她無疑是件喜事。她在電話中告訴我說:“過了年,我準備回去一個月。五月正是中國的春天,我去探親訪友,吃中藥治我的糖尿病,并且為我夢想已久的回憶錄,收集了一些資料。這件事情給我保密,因為能不能寫成,我還沒有把握!
誰知命運如此折磨人。如今,她竟然被腦血栓擊倒,躺在墨爾本的醫(yī)院里,昏迷不醒。
記得比利時先鋒派作家梅德林克曾說:“幸福和悲哀,什么是命運的奧秘?我們應遵奉《福音書》的說法:‘人不知之,天使亦不知。’”他還說,我們深信,我們的后輩將會認識和理解我們所不認識所不理解的許多事情。在我們的靈魂里,在我們生命那黑暗的深淵,他們早已認識了,總有一天會在耀眼的白日里學習和認識事情。
我想幼東也許不完全理解她媽媽所經歷的苦難歲月,不理解我們老一輩的戰(zhàn)友情誼。相距的歲月畢竟太久遠了。但那個動蕩沸騰,充滿革命羅曼蒂克的年代,我們曾經年輕過,充滿幻想地生活過。雖然留在心底的印痕充滿著苦澀與悲愴,然而寡情的歲月和蒼白的時光卻無法將它磨平洗盡。
五十年前,我和楊力第一次相識,記得是在上海虹口區(qū)一座中學的操場上。
那是一個夏日清麗的黃昏。楊力站在一個高木凳上指揮一群青年學生唱歌。我和文工團的同伴李朗在樹下觀看。
海上吹來微微輕風拂動著操場四周的懸鈴木,西斜的夕陽透過碧綠的枝葉,一串金光涂抹在這個解放軍女戰(zhàn)士的身上。她似乎沒有軍人的威嚴,熱情的微笑自然地從她臉上流露出來,特別有一種女性甜甜的嫵媚。操場上擠滿了人,所有的眼睛都在凝視著她,她既不矜持,更不羞怯,自然而樸實地向大家敬禮致意。一縷黑發(fā)從帽檐微露,襯托出她五官婉麗端莊,圓潤白凈的臉上,眼鼻眉唇樣樣都顯得恰到好處。兩頰胭脂般淡淡的紅暈,比最嫻熟的化妝師涂抹得還要勻稱,自然地流溢出青春的魅力。
當時,我和李朗真被楊力的美貌英姿驚愣住了。只見她穿著一套姜黃色的軍裝。雖然是粗布,而且洗得有些發(fā)白,但在她身上,干凈整潔。勒緊腰際的寬皮帶上,拽著一枝小勃朗林手槍,包裹著一塊紅綢,特別有一種颯爽飄逸的氣度。尤其是她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黑色眸子里閃射出火焰般的熱情光束,給人鼓舞,給人感染。
要說當時在繁華時髦的上海,南京路霞飛路上的婦女,真可以說花團錦簇,美女如云?墒悄切┚c羅綢緞,夏葛冬裘,珍饈美食,脂粉鉛華,掩蓋了甚至剝奪了女性特有的美感。如今乍見這女軍人的樸素與柔曼,真像在喧囂繁鬧的街口路面,突然汩汩流進一股明澈純凈的山泉,清芬溢漾,亮麗照人。
楊力揮著雙臂,面露甜甜的微笑,帶領大家高唱:
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
那時上海剛剛解放十多天,人們還沉浸在激動的狂歡中,無論在工廠抑或在學校里,還是在街道上,常有部隊文工團的演員在扭秧歌,打腰鼓。周圍常常有一群群人圍在旁邊,或歡笑鼓掌,或跟著歌唱。
我的同伴李朗指著楊力說:“她就是我們寫作股的。你還不認識吧?”
三
就來也是奇怪,我來到文工團已經一個月了,卻從來未見過楊力。原來她借到市軍管會文藝處與第三野戰(zhàn)軍第九兵團合辦的文藝訓練班去招生了。大概辦公地方就在附近,所以她抽空出來教歌。
李朗說,你看她不僅長得漂亮,還很會演戲,而且也能和我們打成一片,不像有的老同志看不起知識分子。那時候,我和另外幾個新參加文工團的知識青年,分配工作時,領導聽說我喜歡寫詩,就讓我暫時分在寫作股,當時我真有些受寵若驚。過了一個月,我又險些被調出,只因為我的一首寫解放軍戰(zhàn)士在購物時遵守紀律的短詩發(fā)表于上!督夥湃請蟆,才被正式留在了寫作股。我的同伴李朗早我一個月參軍。他是流亡在蘇州的河南大學外文系三年級的學生,寫過文章編過雜志,學識修養(yǎng)比我好,并且也涉足戲劇,能演能導,所以深受我的尊重。他對楊力的介紹對我很起作用。
那時候,部隊生活極端艱苦。吃的糙米飯,不是蘿卜燒豆腐,就是辣椒炒土豆片,難得見到一點葷腥。即使改善生活,也是一盆帶皮的土豆燒很肥很肥的豬肉。老同志吃得津津有味,而我們這些上海人就會緊皺起眉頭,久久不愿下筷。更使人難受的是吃飯沒有桌椅,沒有固定的餐室。常常是在院子里放幾個搪瓷盆裝菜,幾個木桶裝飯。一圈一圈,十幾個人圍在一起,蹲在地上吃。免不了蒼蠅嗡嗡地在菜盆上飛,地面上有狗屎雞糞的臭味,蒼蠅落在菜盆里,撈起來繼續(xù)吃。開始的時候,革命熱情高,且有一種獻身的狂熱,對這種生活尚能忍受。
記得那時候很少洗澡,而且大家睡通鋪,互相傳染,我就覺得身上癢得難受,實在痛苦。
李朗笑著說:“行了,身上有了革命蟲,快夠資格嘍!”我瞪眼看著他,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解嘲地說:“革命蟲就是虱子,有了這,說明你已不是“布爾喬亞”,而夠資格稱為解放軍戰(zhàn)士了!
這當然是一句玩笑話,但也確實反映了當時激進的社會風尚:越窮越革命,愈苦愈光榮。
在我們文工團,雖然新老同志相處比較和諧,但時間一久,彼此隔閡就產生了。老同志大部分來自解放區(qū)農村,為人樸實,能吃苦耐勞,可思想較為保守,狹隘,對城市來的知識分子,往往看不順眼,時而奚落,時而諷刺,挑鼻子挑眼,動不動便給人扣上落后分子的帽子。一個上海參軍的女同志,從家里帶了一條花褲頭和兩雙花襪子,拿出來穿時,便被同屋的人譏笑為“資產階級小姐”。楊力和他們不一樣,她對我們寫作股的新同志熱情寬容,幫助多,責備少,惹得許多班組向我們投來羨慕的眼光。
那時,上海參軍的新同志,大都過不慣這種生活,一時思想波動比較大,雖說革命激情很高,但畢竟缺乏艱苦環(huán)境的鍛煉,情緒低落。有一些老同志不僅嫌棄我們思想落后,而且常在諸如出操跑步等生活小事上出我們的洋相。楊力卻相反,她對寫作股女同志的照顧無微不至。有個人早晨出操起不來床,她耐心細致地向她說道理,幫助她打綁腿,使她及時地趕到了操場。
還有一件印象頗深的事,有個女同志吃晚飯時候扔了半個饅頭,被炊事員發(fā)現(xiàn)了,諷刺她說:“資產階級小組,來革什么命?還不如早些回家去好!睏盍β牭胶螅瑢δ莻炊事員說:“你這個老同志,怎么能這樣講話?人家南方吃不慣饅頭嘛!再說她在家,過的是什么生活條件,來咱部隊,天天糙米飯,蘿卜青菜,她都沒動搖革命意志。你倒好,叫人家回去!彼彩穷I著那個炊事員向氣得躲在房子里哭的女同志檢討,使新來的同志佩服之極。有時在個別談話時,她還給我們講抗日戰(zhàn)爭中夜闖敵軍炮樓的故事,以及在淮海戰(zhàn)地的風雪嚴寒中去戰(zhàn)壕唱歌的經歷。
總之,在一個單位朝夕相處,使我們對她有了更多的了解。
那時,我們感到楊力不僅革命資歷長,多才多藝,飾演過白毛女,而且年輕美麗,正直熱情,平等和藹,善解人意。這些都是頗具魅力的。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從上海解放至共和國初期,楊力在我們文工團,真正是年輕人的青春偶像。
四
悉尼的夏日晝長夜短。然而此刻已是凌晨五點,夜空依舊黑黢黢的。路燈的微光將婆娑的樹影投在玻璃窗上,時濃時淡,或隱或現(xiàn),仿佛現(xiàn)代派畫家的杰作。我的思緒也是如夢如幻,總是圍繞著楊力大姐。
特別使我難受的是,楊力將撰寫回憶錄當作她余生未完的一件重要大事,一塊心病,一個夢想,密藏在心頭已經很久很久了。只有她妹妹巖力和她的二女兒幼冬知道。再一個就是我。
三年前,我和妻子剛剛移民到悉尼不久,沒想到在澳洲竟和分別已經二十五年的楊力大姐聯(lián)系上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她從墨爾本寄來的信,真是又驚又喜,許多難忘的往事浮現(xiàn)在眼前。她在信上說:“聽到你們來了,我很激動,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你們。女兒看我這食不甘味夜不成眠的樣子,就說‘媽媽,你可以周末坐飛機去悉尼,往返兩天就回來了,不耽誤照顧愛米莉。下決心去吧。定好日期,我買妥機票,打電話通知叔叔,他會到機場接你!系埽蚁雭硐肴,還是希望你們能來。我去了,你們只能看到我一個人。你們來了可以看看我女兒女婿和他們的小家庭。幼冬性格像我,而且熱情好客,她說叔叔他們來了,無論海鮮,上海菜,還是北方水餃我都會做,保證讓他們滿意。孩子們對我的老戰(zhàn)友特別尊重,比對我的親戚還要好。這也許是從小受的影響所致。我想你們在澳洲安家落戶了,以后見面的機會肯定會有。但有我在這里不一樣,尤其是第一次相見。他們在這里雖然朋友很多,但父輩的還只有你們倆,所以很想見你們。我女婿接受英國倫敦大學邀請,即將去該校任教,明年六月才能回來。臨行前事情特別多,所以我希望你們能來,如果不行,我就來悉尼看你們……”
讀著這樣誠摯懇切的信,怎能拂逆她的好意。內子說:“你去吧,我在家照顧小外孫!庇谑俏覜Q定去墨爾本。
駛往墨爾本的火車在離海岸線不遠的原野上奔馳。窗外不時閃過蓊郁蔥蘢的樹林,寬闊的牧場,稀疏而美麗的村落。有時,幾座建筑式樣精美形式別致的樓房,矗立在一片坡地上,屋旁盛開著五彩繽紛的鮮花,間或,還有天真可愛的孩子在向我們招手。有時,在牧場綠油油的草地上,游動著白色的羊群,也有許多馬匹在悠閑地吃草。
天是如此湛藍,淡淡的白云飄浮著,好似海上移動的帆影。在澳洲頭一次坐長途火車旅行,心情異常激動,思緒也特別活躍,記憶如海濤洶涌,許多往事一幕幕在腦中翻滾,甚至一些小事,也在眼前清晰地展現(xiàn)……
五
仍然是在上海。霓虹燈閃亮的南京大戲院門前,等著看戲的觀眾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票是早已贈完售完,可是工人和學生們依舊不肯離去。
上海人歷來嗜好追逐新鮮刺激。也許半是激情半是好奇,人們如癡如醉地觀看我們文工團演出《白毛女》。
這部革命歌劇從延安演到上海,真可謂經典了。此前飾演喜兒(上半場)的就是楊力。她的扮相和演枝,在當時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與后來欽譽全國的著名演員田華,不相上下。以致當時有人誤認他們是姐妹,因為兩個臉型笑容幾乎一模一樣。
據(jù)說當時蘇聯(lián)功勛藝術家、著名電影導演格拉西莫夫曾來南京大戲院觀看我們團的演出,而且拍了一組鏡頭選入他的大型文獻紀錄片《解放了的中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可惜我一直未能看到部影片。
據(jù)說那里面的白毛女飾演者,已經不是楊力,而是我們團的另一位演員劉醒枝。因為當時楊力只演一場就不演了。有人說她嗓子啞了,唱高音區(qū)時上不去,也有人議論說另外還有別的原因。
楊力在上海南京大戲院停演白毛女的事,當然,其中總有些蹊蹺。
不過當時并未引起我們這些新同志的注意。因為我們對文工團內部的許多事情不甚了解,何況那時,正是“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激情年代,共和國有如一輪紅日正待噴薄而出。解放軍也正揮戈進軍大西南,華東野戰(zhàn)軍也聚集在東海之濱,夜以繼日地演練渡海作戰(zhàn),準備解放舟山群島和臺灣島。文工團比平時更忙。我們剛剛參軍,對部隊的一切都感到新鮮,腦海里充滿了對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浪漫幻想,把一切人和事都想象得十分完美。
直到許多年以后,談起那段往事,我才知道那次楊力停演白毛女的背后,有著她凄慘而殘酷的家庭悲劇。
楊力是1942年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年代,在沂蒙山區(qū)參加八路軍魯中軍區(qū)文藝宣傳隊的。那年,她才十四歲,在隊里當小演員,小交通員,雖然年紀小,但目標明確:打日本鬼子。用她后來的話說:“當時我的家境好,不愁吃穿。不像有些人為了找飯碗,才來參加革命的。因為我爸爸是個知識分子,參加革命早,在區(qū)抗日民主政府當文教委員,所以我小小年紀就被送進抗日部隊!
過了兩年,她的妹妹巖力也被送到另一支抗日部隊的文藝宣傳隊。革命激情鼓舞著她們,唱歌、跳舞、演戲、送情報以及做各種群眾工作。
未曾想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在人們狂歡不久之后,解放戰(zhàn)爭的槍聲又打響了。共產黨的政策也發(fā)生了改變。在山東實行土地改革時,主要領導人執(zhí)行一條極左路線,將原本是抗日同盟軍的開明地主,也劃作革命的對象。大概在1947年夏季,楊力的父親,一個有著八年革命歷史的在農村默默進行文化教育的共產黨員,也成了革命對象,被勒令回村接受農民的批斗。那時候,極左路線猖獗,農村時常當場活活把地主打死。他父親痛苦憤慨,欲哭無淚,申訴無門,深夜在走了幾十里山路之后,月色中遠遠看見了自己心愛村莊的輪廓,仰天長嘯一聲:“老天啊,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就在天將破曉,曙色朦朧之際,他父親走進村頭看場院的小屋,有意支走了看場院的老人。于是,他便在小屋里找出了一小罐點豆腐的鹵水,也就是白毛女一劇中楊白勞自殺時喝的那種鹵水,仰頭喝了下去。片刻之間,他便倒在了地上咽氣了。看場院的老人回來之后,嚇得哭了一陣,就去報告了女主人。楊力的母親看到丈夫躺在地上的尸體,慘叫了一聲便暈倒在地?磮鲈旱睦先耍恢绾翁幚聿藕,他顫巍巍地跑到村里,喊了幾個農民回來。
誰知就這么一會兒工夫,楊力的母親也已經追隨她的丈夫,在場院小屋里上吊死了。
那時候,有一條鐵的規(guī)定:凡是自殺身亡的人,不論什么原因,都得被定為叛徒,意為背叛革命,即反革命。楊力的父母也逃脫不了這個命運。而當時身在部隊文工團的楊力和妹妹巖力聽到這個剜心裂肺的噩耗時,頓如五雷轟頂,惡病纏身,但那時,不僅當眾不能流淚不敢哭,更為殘酷的是,還要明確表示跟死去的父母劃清界限,并且從此背上反革命家庭的政治包袱,明里暗里遭受歧視。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在演出白毛女兩年之后,我依稀聽到有人說過:“楊力怎么能演白毛女?她父親就是反動地主,土改時被我們鎮(zhèn)壓的!
幾十年之后,我無意中談起這事。楊力無聲地哭了,淚水順著略顯富態(tài)的臉頰流淌,那素來掛著微笑的面容呈現(xiàn)出無比的凄涼……
列車在原野上奔馳,時光在往事的回憶中流逝,墨爾本在視野中漸漸地現(xiàn)出了巍峨的輪廓……
六
墨爾本真是一個美麗的城市。它古老,它典雅,難怪它曾是澳大利亞的首都,也曾被譽為“黃金之城”,“公園之都”,風靡過一個多世紀。
楊力大姐生活在這澳洲第二大城市,確實是幸福的。這個在多次世界范圍的評選中,都高居于前十名之列,至今依然被譽為最適于居住的城市,風光旖麗,建筑精美。靜靜的雅拉河從城市中心緩緩流過,憑添了這古老都市的嫵媚和詩意。
墨爾本城區(qū)街道橫平豎直,遍植綠樹,美麗整齊,中規(guī)中矩。那尖塔聳立,鑲嵌彩色玻璃窗的圣保羅教堂,宏偉典雅的國會大廈,以及造型柔和流暢的皇家造幣廠,無不具有濃郁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筑風格。尤其為人稱道的Collins St(格林斯街)和Bourke St(鮑瑞克街),那些用砂巖為材料的古建筑,窗戶樣式特別惹人矚目。上半部為半圓形或尖弧圓形,下半部為長方形,給人一處凝重端莊的感覺,而大理石的門柱裝飾,又有一種高貴雄渾的氣派。
我們走在這條薈萃墨市精華的柯林斯街上,真有些目不暇接。那行道樹濃密的綠蔭遮掩下,典雅的咖啡座,啜飲的仿佛不僅是飲料,是一份無比的閑適與愜意。在街兩旁安靜幽美的畫廊,更會有一些作品將你帶進一個夢幻的藝術氛圍。
墨爾本給我的印象是典雅、寧靜、優(yōu)美。
幼東的家給我的感覺是舒適、親切、和諧。
楊力大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安度晚年是幸福的。我也為此而欣慰。在墨爾本我住了了五天,老戰(zhàn)友見面,自有說不完的話,幾乎每天都談到凌晨三點!皯雅f”是老年人的特點,而回憶則是老年人的財富,許多陳年往事像密林小溪,緩緩流淌中滋潤著我們日漸干枯的心田。
雖說青春無悔,年輕時我們有過理想,有過奉獻,有過夢幻,有過追求,但那特定的年代,無止境的政治運動在心頭留下的,豈止是屈辱和創(chuàng)傷,還有鞭笞靈魂的條條疤痕。
墨爾本的暮秋,夜晚還有些寒意。而我們的往事回憶也仿佛初春的芳草地突然遭受暴風雪的襲擊,更使這寒冷滲透骨髓,猶如重溫那場噩夢。
談話涉及文化大革命,彼此的臉色和心情無不嚴肅凝重起來。
記得那曾使億萬中國人民遭殃的運動開始時,楊力在山東藝術學院任美術系總支書記,也是最早被沖擊的所謂走資派,地主的狗崽子,混進革命隊伍的階段已分子。而我當時正在軍隊文藝系統(tǒng)被稱作周揚文藝黑線的爪牙,在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心情非常沉重,唯恐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就是在這時,楊力大姐頸項上被掛著黑牌子,跟山東藝術學院的一批領導人一道游街示眾。更為殘酷的是,紅衛(wèi)兵造反派將她一頭黑發(fā)從中間推光,兩邊殘留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成為陰陽頭,活像舊時寺廟里地獄中的魔鬼,嚇得人不敢正眼看她。
楊力大姐白天受盡侮辱,晚上回到家里,孩子們哭著躲她,不敢相認自己的媽媽。后來更是沒完沒了地挨斗、掃廁所,住牛棚,寫檢查,她丈夫也被關進另外一所牛棚里。孩子們被扔在家里沒人管,整天哭哭啼啼,成了野孩子……
只是在這時候,在四周都是水泥墻的牛棚里,她才開始對自己所獻身的革命產生了懷疑……
她感到許多事無法理解,甚至連從前不敢多想的父母慘死的事也從心底深處翻騰起來。她默默地責問自己:“共產黨人啊,為什么要承受這樣屈辱的生活?”
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對我說:“當時我很害怕,我覺得自己再這樣想,不就是真正的反革命了嗎?”
盡管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她講這話依然是心有余悸,可見文革對人的摧殘后果多么嚴重。
是的,人啊,如果不是歷盡苦難的折磨,在痛苦中思索,在思索中覺醒,那就永遠擺脫不了精神的束縛,永遠不能發(fā)現(xiàn)人自身的價值和尊嚴。
一位俄國作家曾經說:“倘若沒有驕傲和思想,人將不成其為人,他自身的弱點會使他蛻化成禽獸……但是,一旦怒火燃燒,把思想喚醒,人就會獨自穿過猶如荊棘叢生的累累錯誤,只身沖過灼人的多如星火的疑慮,踏著舊真理的瓦礫,繼續(xù)前進!”
七
正是在墨爾本的那個暮秋的夜晚,我知道了楊大姐想撰寫回憶錄的事。她說:“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1980年就查出了糖尿病,當時正巧老李(她丈夫,我在文工團時的副團長)又不幸患了胃癌。一年多時間,我全力撲在他身上,盡力爭取一切辦法想讓他多活些日子。我簡直忘了自己的病。
他病故了,我的身體也垮了。檢查結果,胰島素功能已經完全喪失,不得不每天注射胰島素維持生命。十多年的糖尿病,加之老李走時,我眼淚流得太多太多,出國前正巧機關普查身體,醫(yī)生對我的眼睛大搖其頭,表示很難治好。我知道糖尿病的可怕后果。因為家族遺傳病史,大姐比我大四歲,發(fā)病也比我早幾年,七十歲時已經雙目失明了。當時我真是痛苦極了,我不是怕死,而是怕雙眼瞎了,這黑暗的日子難熬。悲觀失望的情緒使我無法擺脫。我接受了莜冬的邀請,第二次來到澳洲。所以,我急于要見你們,就是想乘我眼睛還好的時候,仔細地看看你,看看小徐……二十五年前,你帶著一腔悲憤和沉重的政治包獄離開濟南時的情景,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還記得嗎?……”
她說著突然停住了話語,默默地注視著我?赡芩l(fā)現(xiàn)自己的話引起了我的沉思,仰或我心靈深處的悲愴在臉上現(xiàn)出了痛苦的印痕。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墨爾本的秋天,凌晨已有一些寒意,她披上一件厚毛衣,又給我倒了一杯熱茶,坐在靠床邊的沙發(fā)上,深情地望著我,似乎想說些安慰的話。
其實,什么話都不用說。大姐,你對我們的情誼不是歲月時光所能磨滅的。自從1967年2月我在濟南因為反對山東造反派“2.3奪權”,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帶上手銬關進軍事監(jiān)獄,坐了三十多天牢,以后又去部隊農場監(jiān)督勞動半年多。
這時,我才知道人是如何被咒語變成魔鬼的。我被斗過、被打過,被押進宣判死刑犯槍斃的廣場陪綁過,屈辱、驚恐、憤慨已將我的靈魂燒成灰燼,剎那間,我似乎已變?yōu)榭莞傻能|殼。
友愛、溫情、關懷、照顧,一切都已離我遠去了。舊日的知已剎時變?yōu)榻野l(fā)者,老朋友迎面相逢成了陌生人,甚至連我剛進小學一年級的女兒也被視為反革命崽子而橫遭欺凌。
世態(tài)的炎涼常使我從噩夢中驚醒。我對一切都感到失望了。我的那些珍貴的藏書早已被投進造紙廠變成了紙漿。我這個人也變成了等待徹底改造的廢品。
在1970年春天,我頭上戴著:“1,反對山東奪權;
2,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林副統(tǒng)帥;
3,為反革命分子嗚冤叫屈”的三頂帽子,被寬大處理,離開部隊,到上海的工廠接受勞動改造。妻子受我的牽累,也從山東省機關下放,跟隨我回上海,下到工廠當工人。
就在這樣沉重的時刻,誰還敢跨進我的家門,誰還來理睬我們這被發(fā)配的人?
大姐,是你,只有你,才能約魏鮑鷹兄一同趕來為我們送行。
我還記得你當時安慰我們的話:“回到上海好好勞動,好好生活!
在那個該詛咒的年代,大姐,只有你們兩個人不避嫌疑,不怕牽累,你還能對我說什么呢?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看到你濕潤的眼睛里蘊含著苦澀與期待。
八
西方一位女作家說:“眼因流多了淚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飽經憂患而愈益溫厚!痹谀珷柋竞蜅盍Υ蠼銉A心長談之后,我深深感覺到中國女性所經歷的磨難,即使是基層的女共產黨人,往往也逃脫不了歷次政治運動的審查、清洗與批斗。也正是在這種惡劣的境遇中,她們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那偉大的母親情懷和崇高的品格,令人感動,令人欽佩。
楊力大姐被關在牛棚里的時候,一個多月沒有回過家,不知道孩子吃什么穿什么,心如火焚,坐立不字,眼淚不由自主地往外流。她突然聽到一個小男孩的哭聲,猛然一驚,拉開門就往外闖。造反派看守怒聲喝道:“楊力,你干什么?還不滾回去?不想活啦!”楊力發(fā)瘋似地一邊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一邊跟著小男孩跑。造反派拿著木棍追打著楊力,要趕她回牛棚?墒菞盍幙杀淮,仍然追到小雜院里,終于在垃圾筒邊找到了小男孩,抱起來一看,果然是自己唯一的兒子“曉冬”。
母子倆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來到澳洲后,每當回憶起這段傷心事時,楊力大姐總是凄楚地說:“當時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膽量,就是要找兒子。我想寧可被造反派打死,我也要看看我的曉冬……哎,真沒有想到,那個五歲的小不點兒,如今已長成一米八五的男子漢了,魁梧英俊,比他爸爸強多了!
楊力大姐說著,臉上流露出一絲自豪的神色。她告訴我,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先在電視臺當編導,以后又和同學合辦電視廣告公司,現(xiàn)在連小汽車都買上了。不像我們年輕時候,沒完沒了的政治風暴,階級斗爭,事事?lián),人人自危,整天和貧窮饑餓驚恐生活在一起。自己沒有自由舒暢的日子,卻要發(fā)誓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的階級兄弟”,真是莫大的諷刺。
如今,時代不同了,他們這一代趕上了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生活富裕,全都是我們當年不敢夢想的。
是的,社會的發(fā)展自有它的自然規(guī)律,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圣賢、先哲、偉人、領袖,任何人妄圖憑借自己的意志,拯救、駕御或奴役人民,(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即使能得意于一時,最終仍然逃脫不了失敗的命運。
去年暮春時分,楊力大姐從墨爾本飛來悉尼看我們。住了三天,談得最多的仍然是青年時代的往事,以及她的回憶錄,整體框架已經設想就緒,并已試寫了個別章節(jié)了。例如《一串糖葫蘆》,就是寫她在文革中從垃圾筒里找出兒子的事。
那天上午,我和內子陪她游覽Coogee Beach(庫磯海灘)。碧藍的天際,飄浮著一絲絲潔白的云朵,海面上彩色的風帆在輕快地滑動。波濤間有沖浪的健兒時出時沒。金黃的沙灘上,男人、女人,或躺或臥,或沐浴陽光,或喁喁情語,或愛撫嬰兒。紅喙白羽的海鷗在他們身邊飛舞嬉戲,真是一幅人間極樂幸福圖。
我們也坐在沙灘上,脫去了鞋襪,赤足浸在海水里,任浪花啄食著肌膚,輕盈、恬靜、清幽、舒適,一時間,靈魂仿佛得到了很大的滿足。楊力大姐說,五十年前,在上海黃浦江邊,我們幾個解放區(qū)來的女同志,曾經發(fā)癡似的幻想過自己的未來,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各式各樣,五花八門,充滿了革命浪漫主義的夢幻。
但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在生命的黃昏時分,我居然會來到澳洲安度晚年。更有趣的是,你們夫妻也來了,在國內二十多年沒有見面,如今竟然在悉尼在墨爾本相聚一堂。這難道是上帝的賜予?抑或是命運的安排?
仰望著晴空中那微微移動的云朵,我腦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一位西方學者的話:
“森林中的大樹,要不同暴風雨搏斗過千百回,樹干就不能長得十分結實。同樣,人不遭遇種種阻礙,他的人格本領,也是不會長得結實的,所以一切的折磨、痛苦、悲哀,都是足以助長我們鍛煉我們的!
九
幼東知道我們牽記楊力大姐的病情,連續(xù)兩晚,從墨爾本來電話報告她媽媽的治療情況。
澳洲醫(yī)療保健制度確實值得稱道,幼東說,媽媽在醫(yī)院里,從醫(yī)生到護士,對她的治療和護理,盡心盡力,無可挑剔。即使在國內,雖說能進高干病房,情況也不見得比這里好多少。
這一點,我是有所體會的。國內醫(yī)生護士專業(yè)水平不低,醫(yī)療經驗也豐富,無奈社會風氣腐敗,不行賄,不送紅包,無法看到有水平的醫(yī)生,無法治好病。那一年,我大女兒發(fā)高燒并發(fā)心肌炎,打電話叫來救護車,車停在樓下大門口,救護人員拿出擔架,怎么說也不肯上樓來抬病人。急得我們老夫妻沒有辦法,只好扶架著病人,一步一步走下樓梯。
事后才知道,只怪我們當時不領行市,沒有及時將紅包送到救護人員的手里。
不久前,聽到一件令人憤慨的事:友人姚女士的嫂子,在上;寄X溢血,送到一家市級醫(yī)院急救,可是醫(yī)院急診部要病人家屬立即交上兩萬元,方可收治。當時正值深夜,到哪里去弄這筆現(xiàn)款。家屬懇求說,先收治,我們立即去取款。但醫(yī)院就是不答應。在這種緊急時刻,時間就是生命!等病人家屬四處奔跑,湊足兩萬元時,病人已經回天無術了。而醫(yī)院竟不承擔任何責任。姚女士至今談起來,仍然淚汪汪地說:“我嫂子死得冤枉啊。她是一個工程師,還不到退休年齡。如果醫(yī)院搶救及時,她絕對不會死,F(xiàn)在金錢掛帥,什么救死扶傷,革命人道主義,一句空話。我哥哥也是個老知識分子,他想不通這個悲劇的產生,應該由誰負責?”
對比之下,楊力大姐真是幸運。
她在墨爾本的醫(yī)院里,經過近三天的搶救醫(yī)治,病情一天好似一天。幼東昨夜的電話說:“今天一早,我媽媽已經完全清醒地來,她不僅能認出我來,還問到艾米莉……當然不是講話,是那臉上的表情,當時我高興得直流眼淚。真是上帝保佑。叔叔,你信不信?”
我隨口說了一聲:“信。”
幼東又情不自禁地說:“今天在醫(yī)院里,還有一件讓人非常感動的事。我們教會的教友,從我媽媽住進醫(yī)院,這幾天一直來給我媽媽做祈禱。今天正是在做祈禱的時候,我媽媽醒過來的。她看見站在病床四周的教友,嘴動了動,就是講不出話來,眼淚不由自主地往外流……教友們也感動得直流淚,最后大家撫摸著媽媽哭成一團。不過這是高興,這是歡樂,這是感恩,感謝萬能的主……”
幼冬最后特別強調:“叔叔,我忘了告訴你,媽媽已經加入我們的教會,前些時候接受了洗禮,成了基督徒。你不會笑話她吧?”
對于信仰的選擇,每個人都享有自由權。我怎么能笑話楊力大姐?
去年秋天,我的好友作家陸揚烈從墨爾本來信說,他和妻子老周已經接受了洗禮,成了基督徒。他在信中描述了當時的心情和一張接受洗禮后與張牧師、蔡傳道的合影。他的女兒阿月在墨爾本《新海潮報》發(fā)表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父親母親決定接受洗禮了。母親對我說:“以后,我一定要你也信主!”我意識到這是從我太外婆傳下來的意愿。不管怎么樣,這份傳家的意愿,我是萬分珍惜的!
我父親則和我作了一次長談。
“人總是要有信仰的!备赣H對我說,“以前,自以為是無神論者,這是自欺欺人之說。毛主席是位活著的‘神’。他死后,大家清醒了,知道他是人不是‘神’,許多人內心深處也不再信馬列了,也沒有接受任何一種宗教信仰。那就只信自己,成為一名主觀唯心論者。實際上是把自己看作‘神’,這是不可靠的。無法解決在挫折時產生的灰心喪氣,悲觀絕望,以及遇事時總患得患失的種種心理,折磨自己,于事無補。有了宗教信仰,我想會活得踏實、安寧,會多一些喜樂。生活在澳洲,還要求什么呢?”
我年老的父母親,穿著雪白的洗禮袍,站在神圣的十字架下的凈水池中。身穿黑神袍的老牧師,站在他們身旁,虔誠的為他們祈禱著……
此刻,窗外正落著入秋以來的第一場細雨,沙沙的雨聲更襯托出夜的寧靜。
在澳洲,沒有“秋風秋雨愁殺人”的感慨,也沒有“一夕秋風白發(fā)生”的惆悵,卻常常有“秋雨梧桐葉落時”的相思。不過,我這相思是牽系著躺在病床上的楊力大姐。
在我的想象中,出現(xiàn)了她身穿雪白的洗禮袍,站在十字架下的凈水池中接受牧師洗禮祈禱的神圣場面?罩谢厥幹f嚴的管風琴的旋律和《我與主同行》的贊美詩聲。人們臉頰上掛著晶瑩的淚滴……
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尊重所有信仰上帝的人,如同我尊重無神論者一樣。
我想到楊力大姐成為上帝的女兒時,耳畔總會響起她含著淚水對我說的話:“我是個很普通的女人。我將要度過平凡的一生,經歷過的點點滴滴,有許多凝結著的血與淚,怎么也難以揩拭干凈。”
這時,我仿佛還聽到那莊嚴渾厚的聲音:
“主說,人若喝我所賜的水,他將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她心里頭作為源泉,指導她永生!
后續(xù)的結束語
買好去墨爾本的車票,步出車站大廳。我突然覺得頭有些暈眩,懵懵懂懂,似乎仍在夢中。大姐真地走了,走得這樣寧靜,這樣急促。竟然等不得與我見最后一面。
就在不久前,幼東還與我約定等她濟南的姐姐來澳洲時,立即通知我去墨爾本。我苦苦地等待著。誰知等到的卻是這不幸的消息。
大姐真地走了。一時之間,我和老伴均陷入莫名的悲痛與無言的思索中。
相識55年了。多少春夏秋冬,多少風霜雨雪,動蕩的時代,蒼涼的命運,我們悲喜與共。
在激情燃燒的年代里,大姐上戰(zhàn)場,穿塹壕,跳舞蹈,演歌劇,有過燦爛的青春和無私的貢獻;
然而,她這個革命的女兒卻又經受到革命嚴酷的折磨。但她是一個堅強的人。無論環(huán)境怎樣艱難,人情如何惡劣,她始終以一個母親的愛心和女性的溫柔眷顧家庭,照拂朋友。在那黑白顛倒人性滅絕的“文革”年代,她剛從牛棚放出不久,又因保護著名畫家傅二石而又遭受無情的批判:在我從軍事監(jiān)獄出來以后含淚離開軍營時,熟識的朋友都疏遠了,誰也不敢登門看望,而大姐卻不怕牽連,熱情地來為我們送行。當時我老伴擦著眼淚說:“患難見自己。大姐的這份真情,我們永遠不能忘記!
大姐為人熱情坦蕩,正直無私,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所以養(yǎng)育的子女不僅事業(yè)有成,而且個個孝順。特別是幼東以及夫婿史鶴齡(澳洲墨爾本蒙納殊大學經濟系教授)對待大姐的一片孝心真是“至善至誠,光可照人” 。自從大姐患腦血栓以來,五年這漫長的時光,多少個日日夜夜,吃穿住行,精神慰安,哪一樣不設想周全,體貼入微,在我的印象中,大姐和幼東這一家可謂是澳洲華裔社會中現(xiàn)代家庭的楷模.
大姐這一生,從風雨中走來,在陽光中歸去。應該說是幸福的。特別是在晚年皈依了上帝,一切聽從主的安排,“使自己沒有玷污,無可指責,安然見主”。,
五年前,我為大姐寫了上述長文《誰寄長天秋思雨》,刊登在1999年2月份的澳洲《自立快報》副刊上,后來收入我的散文集《海,陽光與夢—澳洲散記》中,國內的一些朋友們看了,有的贊成,有的反對,有的提出批判,言辭很激烈,這使我陷入苦苦的思索。思索中只能沉默。但是我想,如果真正地有信仰自由的話,那么,應該堅定地認為,楊力大姐從一個共產黨員成為一個基督徒,不能粗暴地判斷為“背叛”,而應該承認,這是她在人生苦難的經歷中自覺的選擇,這并不奇怪,也無需責備。
幼東告訴我說,楊力大姐走時很安詳,她相信自己蒙主召去,將生活在主的身邊,永遠是自由幸福的人。
2007,11,23,改定于悉尼南郊,喬治河邊,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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