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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少功:末日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昆佬回村以后吞吞吐吐,把地震一事輕描淡寫,倒讓鄉(xiāng)親們更慌了。事情很明顯,肯定是兇多吉少,肯定是上面怕下面亂,不讓他回來說實情,只說地震是可能,是或許,是萬一,是那個那個……這話誰信呢?政府曾經(jīng)說往后吃飯不要錢,不也是捏住鼻子哄眼睛?何況山那邊瞎眼四婆婆早就放下話來,這次是龍王發(fā)怒地龜翻身,老天爺不收走十萬人命不會歇手。

          “你們硬不相信我,那我也沒辦法!崩ダ惺巧a(chǎn)隊長。

          “什么叫沒辦法?你的意思,這次只能硬挺著等死?”

          “我沒這樣說,是你們這樣說的。你們這個說會震,那個也說會震,反正把我說的只當放屁。那好,你們硬是想震那就震吧!

          看看,總算逼出了一句實話。

          鄉(xiāng)親們倒抽一口冷氣,發(fā)現(xiàn)大限果然逼近目前。十幾天前一些口音和著裝都比較陌生的人來到村里,又是觀測井里的水位和水質(zhì),又拿著收音機到處尋找怪音,還在地頭支起了三角架,用奇怪金屬盒子把前山后山瞄了個遍,每個人都忙碌匆匆。那會有什么好事?他們還四處尋訪,聽說這一家的雞婆上了樹,那一家的老牛不回棚,還有一家墳地上突然冒出烏絲蛇幾十條,立刻臉色發(fā)白額頭冒汗,做筆錄的手都哆嗦不已——到最后,干部們終于去開緊急會議,開了一個又一個。他們肯定不是閑著沒事去烤炭火吧?

          有的說五天之內(nèi)一定震,有的說今天晚飯后就要開始。不管怎么說,反正大家都明白了“震”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天崩地裂嗎?不就是一個個村子突然夷為平地,大樹突然塌陷成地面一個樹梢尖,苞谷地棉花地都突然翻滾和跳躍……有一個河北來的藥販子,描述過多年前那里的地震情景,說得某位大嫂當場身軟如泥口吐白沫。

          各生產(chǎn)隊的民兵已組織起來,日夜值班,守住電話,嚴密監(jiān)視地情和水情,一旦發(fā)現(xiàn)地震跡象就要鳴鑼報警。另一條指示也開始落實:假如遠方有親戚朋友的,可以把老人小孩送去寄養(yǎng),以免他們到時候不便疏散,成為抗震救災的拖累。這更證實了災難的緊迫性,也使瞎眼四婆婆更受到關(guān)注。照她的說法,命就是命,能跑得脫么?就是跑到九洲外國,該寅時死的不會卯時死,該豎著死的不會橫著死。你就是把自己塞到壇子里埋在床腳下,閻王爺也會看見你躲在哪里。

          很多人都相信四婆婆,相信她嘴邊上一跳一跳的大黑痣,于是送走親人的并不多。就算真要送走,一想到生離可能是死別,想到將來的少年喪母或老來喪子,當事人又撕肝裂膽哭作一團,喊出我的肝呵我的肺呵一類詞語,喊得旁人的心里也空了,輕了,碎了。要不是昆佬瞪著一對牛眼珠前來發(fā)威,有的人家還差點提前舉喪:扎的扎冥屋,剪的剪紙錢,手忙腳亂趕打棺材,搞得烏煙瘴氣,實在很不像話。喂喂,不是還沒震嗎?不是還光天化日天下太平嗎?革命群眾抗大災的勇氣到哪里去了?與天奮斗與地奮斗就是這個白菜樣?

          “搶先進是吧?搞競賽是吧?”昆佬覺得自己很沒面子,“平時要你們擔牛糞抬石頭,怎么一個個都往后縮?”

          有個老人說:“漢昆,是你說的,說要準備準備呵!

          “我要你準備棺材了嗎?我是要你們多打擔把米,到時候萬一橋垮了,就沒法去四方坪打米了!

          “我那個王八崽子不孝,你是曉得的。要是我伸腳了,他肯定舍不得打樟木棺材。這事只能靠我自己。”

          “屁話。要是小震,根本用不著棺材。要是大震,再好的棺材也沒用。咣當一聲,大家都呵嗬嘿,哪個來給你蓋板子?哪個來抬你上山?”

          這話也在理。

          另一個老漢說:“隊長,我不是怕死,只是怕半死不活。你們硬要震就一次把我搞死火,莫害得我缺胳膊少腿好不?”

          昆佬更火了,“你血口噴人!吃人飯放牛屁呵?什么我要震?我什么時候要震?”

          “那……是公社曹書記要震?”

          “關(guān)公社什么事?”

          “原來是縣政府要震呵?”

          “縣上的人骨頭發(fā)癢了?”

          “那……這地震總得有個來由吧?”

          昆佬不是四婆婆也不是地震局,說不清復雜的來由,只好揀一條順耳的說:“是美帝國主義要震!美國,你懂不懂?就是在朝鮮和越南丟炸彈的壞家伙。他們覺得炸彈不過癮了,曉得我們也有原子彈了,就發(fā)明地震。明白了吧?”

          大家哦了一聲,表示恍然大悟。

          昆佬覺得他們在美國面前太不經(jīng)事,差點一腳踹了棺材,但眼下面對著老輩,又考慮到大家說不定見一面就少一面,說一句就少一句,還是留一線人情為好,就氣呼呼地走了。

          事情得接著往下說。

          因為沒有聽到隊長吹出工哨,全隊勞動力這一天不明不白地放假。牛也跟著放假,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哞哞叫聲,不知是覺得幸福還是感到詫異。孫家后生在灶邊多瞌睡了半個時辰,直睡到被牛叫醒,揉揉眼睛,抹一把涎水,伸了個大懶腰,在村前村后轉(zhuǎn)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人叫他去擔糞,也沒有人責怪他出工走得慢,更沒有人嘲笑他挑擔時的水蛇腰和蛤蟆步。這一想,地震還是不錯,同過端午節(jié)和中秋節(jié)差不多。

          他迎面看見老萬的一張苦臉,更覺得地震深得民心。老萬會養(yǎng)蜂,會采藥,會打獵,加上幾個兒子門高樹大,是村里有名的殷實戶,前不久剛建起一棟丈八高的磚房,遠近第一大廈,當時賀喜的鞭炮炸翻了天,接客的酒席擺了好幾桌,但老萬沒給澤彪下帖子——不就是狗眼看人低嗎?他孫澤彪是近鄰,七尺男兒戳在這里,孫中山的孫,毛澤東的澤,林彪的彪,說到哪里都是這三個大字,居然沒接到帖子,奇恥大辱也。沒想到老天終于開眼,有錢的老萬一樣跟著挨震,狗眼看人低的老萬已被閻王爺盯上了,而且房子越高大肯定垮塌得越慘重,嘩啦啦咣當當咚隆隆得兒哩個嗆。想到這里,他在危樓前心潮起伏,多說了幾句話。

          他給地震局派來的勘察隊扶過幾天標桿,算得上半個地震內(nèi)行!翱隙ㄒ!怎么能不震呢?”他瞪大眼睛,“廖技術(shù)員說了,這次不是七級就是八級,到時候你還站得穩(wěn)?還跑得動?娘哎,爬都沒處爬呵。老天爺篩幾輪再簸幾輪,說不定搬來一座山擂你幾下。你這個房子不就是個老鼠砣?”——他是指誘砸老鼠的那種石塊,“肯定的,一砣一個肉餅子。”

          老萬已急得團團轉(zhuǎn):“早知今日,蓋什么死尸屋呵?可惜我那百多根好杉木,可惜我那一窯好煙磚……”

          “打地基,你肩膀都挑腫了!睗杀霂椭鷮Ψ接洃。

          “豈止是挑腫了肩,我草鞋都磨穿幾十雙呵……”老萬揪出一把鼻涕,蹲下去,哀哀地哭起來。

          澤彪嘆了口氣,對危樓左右看看,“算了算了,你加柱子也沒用,加斜撐也沒用,還不如去剁兩斤肉,要死也做個飽死鬼!

          很多人都來勸老萬止哭,勸著勸著自己也黯然神傷,大概是想到自家房屋。只有澤彪心花怒放,反正他的兩間茅屋用不著傷心,也沒有婆娘孩子值得操心,因此不管走到哪里都大聲說地震,無非還是什么篩幾輪再簸幾輪,還有老鼠砣一類。說得興起,又信口胡編一些消息:哪一家的竹掃帚開了花,居然有茉莉香味哩。還有某一家挖出的蘿卜完全是人臉,居然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就像前兩年死的那個張家老二。想想看吧,這不都是天下大變的異兆么?這些異兆不早不晚偏偏這時候出現(xiàn),不正說明好日子已經(jīng)到頭了嗎?哎哎,老桃叔,老桃嬸,你們多保重呵。金山哥,衛(wèi)老伯,我們可能得來世相見了。明年的今日,唉唉唉,天曉得是誰的墳前有香火呵?……不知什么時候,他很悲痛地從金山哥那里揪來一頂棉帽,在自己頭上戴得順理成章。他又在果園里悲痛地揪下幾個柑子,嚼得自己理直氣壯。因為更進一步悲痛,他還差點信心十足拉扯人家的熱乎褲帶——當時他見秀姑娘洗菜,剝了個柑子硬要喂給她,順手在對方腰上掐了兩把,差點把對方擠到水塘里去了。

          “臭痞子!”秀姑娘滿臉漲紅,跳出丈多遠整頓衣裝,頭發(fā)也散了一半。

          “你叫什么?”澤彪壓低聲音,“這里又沒人看見。”

          “你怎么沒皮沒臉?”

          “要地震了,大家都要永垂不朽了,你如何還放不開?”他眨眨眼,“好姐姐,你我這輩子真是虧大了,一點娛樂都沒有!

          “去死吧你!”對方把一團干牛屎砸在他臉上,哭哭啼啼地跑了。

          “喂——”澤彪急得大叫,“你聽我說,聽我說說。你再不聽就沒機會啦。我有一個日本的銅盒子早就想要送給你……”

          大概是秀姑娘去告了狀,昆佬怒氣沖沖擋在村口,澤彪還隔老遠就感到自己全身汗毛倒豎,一根根被烤灼得彎曲和枯萎!氨牍兆幽忝摿搜澴涌纯矗茨憧枥锸侨寺炎舆是狗卵子,是狗卵子還是雞卵子!”隊長發(fā)現(xiàn)他轉(zhuǎn)身逃跑,“你回來!回來!你這畜牲連自己的姑都敢騷,害得人家要吊頸要吃竄塘的,沒王法呵?”

          彪拐子裝作沒聽見,朝著路邊人家大喊:“一組的勞動力趕快去挑塘泥,大災之年要大干——”

          “震一百次,你也休想趁火打劫!”

          “第二組的勞動力趕快去加固渡槽,人在陣地在,怕死不革命,關(guān)鍵時刻看行動——”

          “你裝蒜也沒用,老子要開你的斗爭會,罰你的谷!”

          彪拐子沒法繼續(xù)代理干部布署生產(chǎn),只得回頭一咬牙,做出一個下流手勢:“你罰,只管去罰。你咬老子的卵呵?你老人家命大,八字硬,大水淹不死,房子壓不死,泥巴埋不死,到時候全隊的谷都是你的,還用得著你罰么?我家里的壇子、柜子、房子都是你的了,你滿意吧?只是到時候你老人家一定要萬壽無疆呵!”

          隊長算是聽明白了。眼下莫說是罰谷,就是坐班房挨槍子也不足以威懾對方。他彪拐子居然敢還嘴,居然敢高聲大氣還以臉色,不都仗著地震的勢?不就是身后有美帝國主義在撐腰?隊長氣急敗壞,腳一跺,撿起泥塊就砸,砸得彪拐子閃入油菜地!澳慊貋,看我老子不揪下你的閹雞腦殼喂狗——”

          澤彪一口氣跑過山坡,回頭看看,確認沒有人影尾隨,才吐勻一口氣,活動了一下手腳,從一片薄薄的影子變回一個有體積的整人,從一堆四分五裂的動作變回一個團結(jié)的肉身。這一天很冷,陰霾沉沉,下了一陣雨,敲落一些熠熠發(fā)光的葉片,攪得人心確實灰暗和冷寂。他沒興致再去巡視,只在寒風中獨自悲憤了片刻。他孫中山的孫,毛澤東的澤,林彪的彪,發(fā)現(xiàn)眼下很多人居然仍對地震缺乏理解,只好在窯棚里睡了片刻,最后撕了墻上兩條舊標語,沖著抽水機拉了一泡屎,算是對隊長的狠狠報復——他知道那鐵家伙是隊長所愛。

          天色漸晚,他還不敢回村,籠著袖子來到了大隊供銷點。那里的小老板叫小奇,是他的初中同學。

          “一瓶酒,一斤餅干!”他把一張皺巴巴的票子拍在柜臺。

          老同學很高興,“我正要找你哩。你上次賒了我的砂糖和紙煙,都欠下幾個月了!

          澤彪又在棉襖里摸索一陣,再拍出一疊小票。

          “發(fā)財了?”老同學覺得太陽從西邊冒出來了。

          “閻王爺不認得這些錢,留著也沒用。我還有一個日本軍官的銅盒子,值好多錢的,我明天拿來送給你!

          “你以為真會地震?不至于吧?”

          “不說這事。來來來,喝酒喝酒,彪哥我今天高興,我今天請客,請客請客請客……”他一口氣把請客高聲強調(diào)十幾遍,差點把舌頭扭成結(jié)。

          他咬開酒瓶蓋,找來兩只搪瓷杯,在小桌邊一屁股坐下。但小奇眼下沒功夫陪酒,只是一個勁忙著應付顧客。今天的生意太火爆了,大概是生死關(guān)頭鄉(xiāng)親們都不想省錢,已經(jīng)把供銷點里的砂糖、糕點、面條、粉絲、海帶、咸魚、干椒、白酒、陳醋、醬油、蘿卜干等等一掃而光,連餅干渣也沒給澤彪留下。要不是小奇打點埋伏,酒也不會有了。特別是第三隊的國安爹,平日里從不進店門,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今天卻狠狠地花天酒地,說什么也要喝它一斤醬油,嚼它三碗砂糖。他出手豪闊又長吁短嘆,猖狂享受又罵天罵地,一碗砂糖咽得自己翻白眼幾乎要嘔吐,還舍不下一只空碗,用蘸著口水的指頭去清底。“白砂糖就這一個味道呵?”他流著淚說,“怎么吃到最后是個肥皂味?”

          小奇本不在意地震,以為坐牛車和坐拖拉機也是震,震一震不是正好睡覺么?何況壓庫的霉面條和臭海帶都成了搶手貨,不能不說是件好事。但扛不住國安爹的淚,他最終也有點慌!氨敫,彪哥,你說這地震不會真來吧?”

          他知道對方為勘察隊扶過標桿,知道更多的情況,“你別光顧著喝酒。你說說,廖技術(shù)員到底是怎么說的?未必我們這個地方真會震?未必說塌就會塌下去了?沒這號事吧?”

          彪哥已經(jīng)喝得紅了眼圈,臉上拉扯出一絲怪笑,“放心,你不會死的。頂多也就是斷條胳膊少條腿!

          “你怎么知道?”

          “八字。你不懂八字么?不懂得看相么?”

          小奇對著鏡子把自己看了看,沒看出什么道道。“那你說,我老爹和老娘的面相怎么樣?能不能過得了這一劫?他們信了幾十年的菩薩,連雞都沒有殺過的。”

          彪哥不接話,咕咚一聲又喝下大口酒!疤昧!”抹了一把臉又說:“太好了太好了!”

          “你什么意思?”

          “地震就是太好了!不震他一家伙,這老天爺也太不講道理了!”彪哥兩眼閃亮,“你想呵,把豬腦子拍打拍打,仔細往下想呵。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我們什么時候碰到過這樣的好機會?(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信用社和百貨公司的樓肯定要震掉吧?到時候我們?nèi)ツ抢,想穿皮鞋就穿皮鞋,想戴手表就戴手表,想擦香肥皂就擦香肥皂,城里人享的福我們都能享!還有滿地票子隨便撿。要上茅房了就扯兩張票子——不,票子太滑了,還是毛巾舒服——扯兩條新毛巾擦屁股!

          小奇嚇了一跳,似乎不相信這種美好時光。

          “第二就要震掉林業(yè)派出所?此锏倪威風什么!上次老子不過是剁了幾根樹,就被他們上銬子,套索子,插牌子,說我是反革命,也太歹毒了吧?”

          “震了派出所也好!毙∑嬉膊幌矚g警察,因為他姐夫就是警察,平時最看不起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說他今后頂多只能給人代寫書信。

          “第三要震掉漢昆那個老鱉。”

          “你是說你們隊長?”

          “隊長?狗屁隊長?到西山公社黃土大隊板子生產(chǎn)隊去吹哨子吧!我是不會給他送葬的,不會給他吊香的。以后每次走他墳前過,還要屙他一泡尿。他家雪娥當了寡婦,到處找不到男人,說不定還得哭哭啼啼地來求我。到時候我收不收寡婦,還得考慮考慮!

          “你還沒喝多少,怎么就在褲襠里說話?”

          彪哥不容老同學奪走酒杯,紅紅眼睛一瞪,“你嫉妒我是吧?你也打了雪娥的主意?”

          “我們好歹是老同學,我怎么會嫉妒你?你就是收二房三房也不關(guān)我的事!

          “那是,我也不會虧待你。“彪哥想了想,“這樣吧,一夫一妻的政策還是要的,所以竹梅、二娥、翠玉就不留了,留著也不好配。只有秀姑娘留下,派給你。她的水桶腰太粗了,臉模子還不錯!

          小奇大笑,“你怎么就知道秀姑娘不死?說不定女人都震死了,老母豬也沒給我們留下一頭!

          “這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你以為你是閻王爺他爹?”

          兩人爭辯了好一陣,沒什么結(jié)果。這時天色更暗,寒氣更重,北風吹得糊窗子的破塑料布叭叭響,吹得油燈也晃個不停。小奇見顧客散盡,掩了店門,找出半鍋冷飯和一碗咸魚,在炭火上熱一熱,將就著充饑和下酒。澤彪捏了捏拳頭,捶了捶桌子,借著酒力來了個縮腹挺胸,引頸拔背,朝窗外嚴正地盯上兩眼,繼續(xù)自己嚴正的想象,一步步完善震后的生活藍圖。他甚至到屋后的山坡上登高遠望,看自己將來的新樓房該落座在哪個方位。

          一切都計議停當。比方說,既然說到母豬,既然說到豬,就得考慮吃肉的問題。他和小奇不能光有女人吧?好日子里總得吃吃肉吧?但他們不會殺豬,那么屠夫不能死,大路邊的屠房也得留下。當然,屠夫不能殺空氣,那么還得留下幾個養(yǎng)豬人,王家的,李家的,似乎可以考慮考慮,隊上的豬場也不能震掉。當然的當然,豬也不能吃空氣,還得吃糧食,還需要人們種田,那么除了王家的和李家的,孫家的和莫家的是不是得多留幾個?到時候插秧和打禾總得有些人手吧?莫非像澤彪這樣的領(lǐng)導干部還要親自去挑谷?這是一個問題,嗯,一個大問題……小奇你也說說看法么,事情一想遠了還是蠻復雜哩。

          彪哥像一個最高法官,終于掌握了生殺大權(quán),正召開一閉門會議,在一大片死囚面前決定著赦免對象。他們提前進入了震后百廢待興的世界,進入了重建家園的艱難,對人才的選用和教育尤費心思,爭議著哪一個該死,哪一個該活,哪一個該死但可以稍緩,哪一個該活但得給點教訓。比方剛才那大吃砂糖的國安爹就讓他們?yōu)殡y。這人么,最小氣,鐵公雞一個,只要有機會就不用自己的鋤頭而用別人的,不穿自己的套鞋而換別人的,穿了別人的套鞋還專往尖石上跺,往泥水里踹,是可忍孰不可忍,照說該死得翹翹的。但考慮到他是個篾匠,有一技之長和可用之處,就不能不網(wǎng)開一面了。他們最后的決議是,讓國安爹震個半殘吧,留他一雙手,好編個箢箕或籮筐。

          他們已接近完美的方案。就是說,殺豬的,喂豬的,種糧的,還有編箢箕和籮筐的都安排到位,他們和他們的女人可以高枕無憂地大享其福了,還可以想當隊長就當隊長,想當大隊長就當大隊長。小奇?zhèn)ゴ蟮脑娂霭婢透辉谠捪。擬任大隊長孫澤彪已經(jīng)提前批出了五百塊錢,助他去北京拜會詩壇老師,讓他激動不已。

          不過小奇沒全醉,雖然傻傻地大笑,但眨眨眼又想到一個新問題:要是吳家橋的人來搶水怎么辦?是呵,種糧得有水,吳家橋的人住在馬子溪的下游,好幾次遇到旱情就要來破閘毀堰,不準上游的人截流。他們?nèi)硕鄤荼,氣勢洶洶,大搞帝國主義,有次沖突中還一扁擔打得澤彪頭上起了個大包。要不是漢昆出面,對方可能會下手更毒。那次他們終于撤兵的原因,一是漢昆一口氣可以吃下五斤肥豬肉,不能不讓他們佩服;
        二是漢昆一個人可以摟起染房里的大踩石,不能不讓他們膽寒。更重要的是,昆佬雖讀書不多,但從伯父那里學會了喊禮,是遠近有名的禮師,能在喪禮上喊出“三杯酒”之類的套路,喊出《浪淘沙》或《滿江紅》的哀調(diào),還懂得“享年”與“享壽”的區(qū)別,“孤子”與“哀子”的區(qū)別,中規(guī)中矩的喪禮總是少不了他。這附近哪個老人的順利歸天不靠他去喊幾嗓子?要是得罪了他,要是與他結(jié)了仇,你們往后還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死得成?你們不三不四地上山去鉆土洞,睡在那里還不天天托夢回家吵事?

          “不行,漢昆恐怕還得留下來。”小奇一想到吳家橋的人就怕,一想到水源與種糧、與喂豬、與殺豬、與吃肉的因果關(guān)系,就覺得事情別無選擇。

          “你膽?你背叛我?”彪哥把搪瓷缸憤然砸在桌上。

          “不是背叛,是你我都不會喊禮,吳家橋的人不怕我們!

          “干脆,把吳家橋的人都震死!”

          “萬一他們也有些八字硬的呢?”小奇還知道,吳家橋很多人去外地修鐵路,以后總要回來的,總要生兒育女的。再說除了吳家橋還有下游的小寨和莫家壩,那些人也不都是善鳥。

          彪哥憋紅了臉,一時竟無言以對。

          “彪哥,算了算了。來,喝酒。你也不要想著雪娥了。那雪娥有什么好呵?雖說會唱戲,但又好吃,又好瘋,還懶得出油,連紗也不會紡,連鞋底都不會打,也沒見她扛鋤頭進過菜園。你要是收了她,是收一個禍,收一個祖宗,收一大屁股債,憑你這香火棍子樣的手腳,你當奴隸也還不清的!

          “照你的意思,她還得繼續(xù)忍受強占?”

          “什么叫強占?人家是合法夫妻!

          “就是強占!就是拐騙!就是流氓犯罪!”

          “人家有結(jié)婚證!

          “肯定是那個王八蛋拿錢買通官家,騙來的!

          “好好好,依著你,是強占。那就讓她震死算了,省得你心里焦!

          “怎么死?”

          “還能怎么死?房子一垮,咣當咣當,磚瓦四濺,血肉橫飛,同老萬、金山、七麻子他們一樣的死!

          彪哥沒笑出來,只是捂住了臉。不知他因此窩了多大的火,等小奇上茅廁回來,發(fā)現(xiàn)一條板凳四腳朝天,一只搪瓷碗滾落墻角,連床上的蚊帳也垮塌下來。擬任大隊長困獸一般在屋里走來走去,在柜臺上拍出叭叭叭的震響:“老子操他娘的美國佬,要震也不選個時候,還讓人家過不過年?……”

          小奇本想糾正對方的美國責任論,突然大叫一聲“快跑”,話音未落就奪門而去。身后老同學也撇下帝國主義跟著出門,一頭扎進黑暗里。原來小奇剛才聽到了鑼聲,遠遠的鑼聲,令人魂飛魄散的鑼聲。

          外面正下著毛雨。他們想回頭去取傘,但聽著越來越急和越來越密的鑼聲,都不敢冒死進屋,甚至不敢靠近危險萬分的屋檐,只好來到曬坪邊一棵大楓樹下暫避。黑暗中有人語。從人語聲可以聽出,附近幾家農(nóng)戶的鄉(xiāng)親也來到了這里。有人是從茅廁里直接跑來的,身上只著短褲,眼下正凍得全身哆嗦鼻涕淋漓。又有人在爭議該不該回去取棉被,該不該回去趕豬和捉雞,但爭了半天,沒有人動身。有的母親在呼叫兒子,有的婦人在尋找老公,患難之中見真情,喊聲都撕裂和尖銳。只有幾個小娃崽不知憂患,反倒覺得很熱鬧,自己錯穿了別人的衣褲也很好玩,黑燈瞎火地來捉迷藏也很好玩。等一下會不會放電影?他們唱起了戰(zhàn)爭片常有的片頭音樂:噠噠嘀,嘀噠噠,噠噠噠嘀——

          人們緊張地四處張望,看村子是否突然夷為平地,大樹是否突然塌陷成地面一個樹梢尖,苞谷地棉花地是否都突然翻滾和跳躍,但等了好半天,只等到全身發(fā)硬,什么也沒發(fā)生。摸摸自己的手腳,掐一掐自己的皮肉,已全無感覺。穿短褲的漢子實在受不住了,罵了一通娘,回家鉆被窩去,說震死也是死,凍死也是死,有什么好怕的?接下來,又有兩三個陸續(xù)跟著回家,說鑼都敲過好幾輪了,老天爺也好,美國佬也好,一點實際行動也沒有,太不嚴肅了,像什么話?

          但澤彪與小奇還是覺得門洞可怕,不敢貿(mào)然靠近定時炸彈。他們往指尖上哈一口氣,往樹干上撞一撞,盡量給自己增加一點熱量。

          “地在搖,你發(fā)現(xiàn)沒有?”

          “是的,是的,是在搖,肯定地震了!”

          他們感覺自己是站在船上,前伏后仰地站不穩(wěn),不得不蹲下來,緊緊抱住樹干。但抱著抱著又覺得平靜如常,剛才到底搖沒搖,有點說不清楚。問旁人地震了沒有,旁人也說不清楚。

          好容易,大路上傳來吹哨的聲音。“各家各戶都睡覺吧,沒事啦,沒事啦——”待這喊話的人走近,他們才發(fā)現(xiàn)對方是一值班民兵,手里的一道手電筒光柱雪亮刺眼,堅硬得似乎敲在哪里都會有嘣嘣響。據(jù)他說,剛才不過是一值班人打瞌睡,被一只瘋老鼠咬了耳朵,驚嚇之下把自己的翻倒誤當?shù)卣,當當當敲起了鑼。鄰村的民兵一聽也跟著鳴金報警,鬧得大家虛驚一場。

          “賊養(yǎng)的,把我們當猴呵?”澤彪氣得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lǐng)。“一敲鑼,猴子就出來跳。一吹哨子,猴子就進籠子。好耍是吧?我不被震死也要被你們耍死的。你賠我的骨折……”他出示自己腿上摔跤的傷口,沒找到骨折也沒找到脫臼,便迅速拿七麻子當作氣憤的依據(jù)——不久前剛被他暗暗判過死刑的家伙!八行呐K病,你們知道么?他剛才一腳踩空了,肯定摔成腦溢血了。你看他嘴巴,你看他額頭,都是血。就要喪失勞動力了,你們給他養(yǎng)老送終是不是?……”

          這種仗義執(zhí)言頗有煽動力,在場人都紛紛指責民兵的荒唐,對他們倒立空瓶之類的監(jiān)測手段也很不信任。防震期間殺豬太少,公糧征繳太多,森林禁伐太嚴等等,也迅速成了濕淋淋猴子們憤怒的內(nèi)容。比較奇怪的是,澤彪不管罵到誰都要把昆佬帶上:“壞得跟張漢昆一樣”,“肯定是同張漢昆一伙的”,“張漢昆就是跟他學”,諸如此類。

          “你以為我愿意耍猴?你來耍,你來耍!”民兵把鐵哨子往這個那個塞去。

          沒有人敢接這個差事。

          “你們千萬不要把自己當猴。下次聽到鑼響,你們再跑出來就是我妹子養(yǎng)的!”說到這一層,民兵更占理了,大義凜然的手電筒光柱戳在澤彪臉上。

          革命貧下中農(nóng)是不可戰(zhàn)勝的——澤彪本想大喊一聲以抗議手電筒,但想了想,還是忍住。

          不知什么時候,他氣呼呼回到小店。這時小奇已把自己珍貴的各種文稿和筆記本收撿好,哈欠滾滾之際,借來一床棉被準備睡覺。遵上級最新指示,他摟著一床被子鉆到床下,以床架為掩體,防備房屋的垮塌。一張借來的木排椅翻倒,由椅面與靠背形成三角形空間,上面加蓋幾個麻袋,也是一安全掩體,需要老同學鉆進去。

          “喂——”小奇在吹燈前推了推對方,“你說,今天晚上不會有事了吧?你耳朵尖,留心一點!

          排椅下的彪哥不吭聲,只是把頭埋在被子里。

          “睡得這么快么?我跟你說,我這個床架子不結(jié)實。要是今晚我那個了,你得把我的日記和詩集交給我爹,記住了么?”

          對方埋著頭,還是一動不動。

          “要是我爹也不在了,你得把這些東西交到縣文化館去。我會記住你深厚友情的,會記住你高風亮節(jié)的。你要相信,未來的讀者也會感謝你對文學事業(yè)的貢獻,會從我的詩歌里聽出你的艱辛和犧牲……”小奇突然有點傷感,聲音有些異樣。

          對方還是只有一撮亂糟糟頭發(fā)露出被子。

          “你聽到?jīng)]有?同你說話哩。”小奇擦了把鼻子,把老同學的腦袋揪出被窩,不覺大吃一驚,因為對方已濁淚滿面,癟癟碎碎的聲音在嘴里憋著,憋著,憋不住,終于從一張歪嘴里迸出:“……不行呵,她要是沒有手,就戴不得鐲子啦。要是折了腿,就穿不得皮鞋啦。她的腰子也不能傷,要是在里面接根管子,釘幾顆釘子,上臺唱戲哪還扭得動?不行呵,殘了我也不能殘她呵……”

          “你說誰呢?”

          “她家就在山邊邊,那么高的山崖,太危險啦……”

          “你還想著雪娥?喂喂,你……發(fā)夢癲吧?”

          “不管她殘成什么樣子,我也會去幫她挖地,幫她挑水,幫她砍柴……”

          面對這樣一個滿嘴酒臭的候補義士,老同學有點哭笑不得,只能拍拍對方的肩!霸趺凑f你呢?好,不說了,不說了,睡覺吧!

          他吹熄了燈。

          不知過了多久,暗夜中總算有了粗重的呼吸。到處是濃濃的一片寂黑,窗外的風聲和雨聲停了,只有蛐蛐聲偶爾冒出墻根——真是一個美好的深夜。只是這一覺睡下去,不知還能不能活著醒來,還能不能看到明媚燦爛的萬里晨曦……小奇迷迷糊糊時未能把這一詩句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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