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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夫:紐約來客——澳洲書簡之六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Y·J:

          許久沒有給你寫信了,一切均在念中。我們在澳洲的生活,雖說不如上海時豐富多彩,波瀾迭起,但是卻也過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更難得的是擁有老年人特別需要的那份寧靜和悠閑。

          你也許會同意我的觀點,到了這份年齡,早就該避開名利的誘惑與世事的侵擾,將生活安排得輕松一些,瀟灑一些。告訴你,昨天見到美國來的“不速之客”,更加堅定了我追求“悠哉,游哉”的生活信念。

          說來也真有趣,這位來自紐約的朋友,當初還是你介紹我們認識的。以后幾次見面,也都有你在場,你能猜到是誰嗎?

          

          她就是June Wang,你的老朋友沈陽音樂學院G教授的夫人。真?zhèn)是俗話所說,兩座山不會碰頭,兩個人總能見面。

          地球太小了,人生何處不相逢?

          那是上星期的假日,正逢文藝界的朋友在離我住處較遠的班克斯鎮(zhèn)(Bankstown)一家華人餐廳歡送一位從湖北武漢來的作家回國。那里離June的兒子家很近,我們選擇在那里見面,彼此方便。她和兒子John按時來到約會的地點,店堂里正敬酒碰杯,熱鬧異常。可是就在一片喧嘩鬧嚷中,我分明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抬眼一望,June正站在吧臺前,含笑跟我打招呼。

          你肯定會感到奇怪,我們怎么會在悉尼相會呢?說來也真有趣有緣。

          

          June從紐約來悉尼已經三個多月了。上星期六,她應邀到兒子的朋友家做客。這是臨近海邊的新蓋的豪宅,好客的主人留她住下了。她在客廳里隨意翻閱中英文報紙,正巧在一份本地華文周報上看到我寫的一篇紀實散文《海峽雁南飛》。對著我的筆名,她端詳了好久,心中不免有些遲疑:中國十幾億人,兩個字的同名人很多,是否我認識的“那一個”呢?

          因為自從那次在上海分別,已經過了十六年,她并不知道我們一家都已移民澳洲。躊躇了片刻,她還是給報社打了電話,詢問我的情況及地址。雖然我常給報紙寫點詩文,但和報社并無來往,接電話的女編輯聽說她是紐約來澳洲探親的老人,便要了她兒子家的電話,通知我主動和她聯(lián)系。

          于是我們便欣然在悉尼相見,而且我也結識了她的兒子John。

          十六年的時光不算短,她似乎變化不大,也就是說我沒有看出無情的歲月在她臉上刻下蒼老的痕跡。她眼睛明亮依舊,神采依舊,頭發(fā)梳理適時,那謙和的微笑仍然帶有生命的活力。說不太清楚,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典雅與柔麗融和的氣質。既淳樸,又端莊,沒有那種老婦人刻意的化妝,也沒有媚俗趨時的服飾。而這,恰恰是使我想起第一次見她時,那種在惡劣窘迫的環(huán)境中給我留下的一個堅強女性所持有的內蘊含蓄的魅力。

          也可以說,我從她身上似乎看到了兩個時代,兩種環(huán)境下,同一女性的精神風貌迥異的畫像。

          

          生活中一些偶發(fā)小事,往往會激發(fā)起一連串親切的回憶。如同將一枚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立即會泛起一圈又一圈美麗的漣漪。

          

          你該記得,文革后期我們去沈陽音樂學院,那是個初夏的黃昏,天雖然晴朗,可是風吹在身上,仍然有一絲涼意。乘了兩天一夜的火車,我們放下行裝,直奔你老同學的家。你和G教授夫婦是中央音樂學院最早的學生,你比他們高一班,是他們的老大哥。而你和G教授的友誼甚至可以追溯到抗日戰(zhàn)爭后期在香港澳門的音樂生涯。

          G教授和June在沈陽音樂學院算是老教授了。那時他們已有三個孩子(二女一男),僅住一個帶廚房的兩居室。家具破舊,擁擠雜亂,最顯眼的是雙層床矗立在狹窄的臥房里,占去了一半的空間,根本不像音樂家的宿舍。

          當然,“文化革命”那場全民族的災難已經把中國折騰得變了形。從精神到物質,從靈魂到肉體,把一切都給顛倒了。黑成了白,白成了黑。你我原本都是稍有成就的創(chuàng)作人員,而你更是著名的兒童電影作曲家,曾為《大鬧天宮》、《牧笛》等經典動畫片作曲,多次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大獎。我們受攝制組委托,到海島深入生活,為一部兒童電影寫主題歌與插曲。但臨行之前,卻要聽“占領上層建筑”的一位工宣隊員(磨具工)的訓話。由他告訴我們如何寫作,怎樣突出主題,才能符合“無產階級”創(chuàng)作的藝術標準,F(xiàn)在想來真是一場荒唐的鬧劇。

          當時,我們先在招待所住好,原本想去他家借閱東北地區(qū)的民間音樂資料,可是G教授不在家,June正在忙著做晚飯。她一邊為我們倒水泡茶,問長問短,一邊還要照看煤球爐上蒸的饅頭。她烏黑的頭發(fā)披散著,額角滲出汗水,藍滌卡上衣浸滿油污,臉色沉重而疲憊,完全像一個被生活重擔所折磨的地地道道的家庭婦女。

          如果不是我在濟南部隊前衛(wèi)歌舞團工作時,認識團里一位女高音獨唱演員,知道她的老師就是June時,我決不會相信站在我面前的這位女士就是那位優(yōu)秀的聲樂教師。

          

          生活真會改變人!June蒸好了饅頭,正準備為我們臨時添加一個小菜,那份熱情很使人感動。我們知道,那時東北地區(qū)領導人硬性改變國家原規(guī)定每人每月供應的四兩植物油,削減一兩,支援其他地區(qū),改為三兩。試想,三兩油要用三十天,一天三頓菜才分割到幾滴油?那么,我們怎能忍心再讓她另外炒菜?June卻固執(zhí)地留我們吃晚飯。

          正當雙方相持不下時,G 教授回來了。他行色匆匆,肩頭背了一個手風琴,身后跟著一個青年工人,仿佛是專門回家來找琴譜的。我記得他對我笑了笑,跟你說了兩句話,問我們什么時候來的,住在哪里?并說他現(xiàn)在很忙,要去工廠教歌,然后就急匆匆地跟那個青年人走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們也找了個借口,婉轉地與June告別,返回我們居停的招待所。坦率地講,G教授當時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不佳,他對老同學的態(tài)度幾乎不近人情。如果不是我早知道你們曾在香港和澳門學習音樂,合作寫歌劇,組織唱詩班,推廣群眾歌詠活動等。特別是你們在澳門訓練唱詩班時,有一次清晨,在一條街道轉彎處,曾被匪徒連開數(shù)槍,他就趴在你的身邊,躲過一場突然降臨的災難。以后你們回國又在中央音樂學院同窗四年,我真不會相信他是你的生死之交。

          還記得吧?離開沈陽,我們到了遼東半島尖頭的大鹿島的一個小漁村。黃昏時候,坐在漁家小院的絲瓜架下;
        黎明時的沙灘上,我們沿著波濤退去的浪跡,你向我講述G教授以及他和June的婚姻。當時的我,真像聽一部小說,思緒翻騰,感嘆不已。

          G出身于香港名門,父親曾留學美國Michcan大學,后任香港太古輪船公司保險部經理。母親是香港名流梁家的二小姐,曾任助產師。G自幼聰慧,耳朵特別靈敏,有音樂天才。據(jù)說三歲時,他的姐姐在隔壁房間跟家庭音樂教師學鋼琴。G坐在自己房里聽,等鋼琴教師走后,他就能在鋼琴上彈出剛才老師教姐姐的曲子。后來他雖然遵從父命考上了香港大學醫(yī)學院,但還是對音樂情有獨鐘。在日寇占領香港后,他們舉家遷居澳門。你們相識后,一起創(chuàng)作歌劇,組織合唱團,從事群眾音樂活動,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你告訴我說,在新中國成立前夕,G跟當時在香港的文化名人田漢、夏衍、歐陽予倩等同乘英國太古輪船公司的郵船由香港駛往天津。當時G的回國,與其說是為了參加革命,不如說更多的成分是為了愛情。因為共同對音樂的愛好,他那時正熱戀著戲劇大師歐陽予倩的獨生女兒。于是懷著“革命加愛情”的浪漫幻想,便瞞著父母,悄悄攜帶一些錢物,跟著來到了天津,后來又到了北京,并且借住在歐陽家里。誰知命運并不寬待他。據(jù)說歐陽大師不同意這門婚事,曾講過:“我女兒怎么能嫁給一個花花公子?”于是過了不久,G就離開了歐陽家,另找了住處。

          但是他還沒有完全失望。他自己曾對你說:“我雖然人離開了歐陽家,可是心還留存在那里!毕喈旈L一段時間,他還在企待著歐陽小姐的芳心回轉。這時,他考取了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你也在他之前考進作曲系,他的悲喜歡樂都與你共享。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傳說歐陽大師請周恩來總理當介紹人,將歐陽小姐介紹給田漢的公子,雙方門當戶對,不多久,就自然而然地結成了良緣。這時G徹底絕望了。他獨自躲在宿舍撕心裂肺地哭泣,悲哀的淚水流干了,身體也垮了。你一再勸說,皆無動于衷。

          這時,你們所在的中央音樂學院已搬遷到天津。他整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地東游西蕩,幾次去跳海河自殺,皆因岸邊有人而作罷……

          你說:“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們學院聲樂系的June出現(xiàn)在G的面前。當時June是一個漂亮聰慧的姑娘,她給他安慰,給他溫暖,給了他重新生活的力量。G曾激動地對你說:“現(xiàn)在我找到了幸福,找到了一個真正愛我的人!彼麄兘Y婚以后,共同調到沈陽音樂學院任教。

          你回憶說,正是在這時候,我和在北京大學外語系畢業(yè)的妻子也分配到上海,我在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擔任作曲,我妻子在上海市政府外事辦公室任翻譯。

          

          八十年代中期,G教授借調到上海音樂學院任教,住在離我家不遠的陜西南路長樂路的一座院子里。那是上海音樂學院一位老師的住所。

        我和幾個朋友經常去他那里看他,有時聽音樂(他有很多西方音樂大師的經典作品的盒帶),有時山南海北地聊天。他是喜歡交友、性情開朗但有時表現(xiàn)怪異,不修翩幅,我行我素的音樂家。比如,他平時穿著十分隨便,有時新衣服穿在他身上,也像舊的。他還喜歡騎自行車在上海大街小巷四處游逛。有一天黃昏時,他路過外灘正巧遇到幾個歐洲旅游者向街邊一個行人問路。那時改革開放剛起步,上海市民會英語的很少。他停下自行車,用純熟的英語回答了歐洲游客的問題。對方滿意地笑了,并問他從事什么職業(yè)時,他說:“我是個退休工人!辈蝗萑思以賳栂氯,就起自行車和人家“Bye- Bye”了。

          你該記得,G教授來到上海兩個多月后,有一次騎自行車就摔斷了腿,躺在醫(yī)院病慶上,行動十分不便。你指派女兒小燕請假去醫(yī)院照顧他。有一天我和同事Y去醫(yī)院看他時,見小燕在一旁悄悄抹眼淚,我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小燕指著病床那邊說:“G叔叔脾氣太怪了,他腿骨斷了,醫(yī)生給他打石膏,他嫌疼受不住,自己將石膏拆了。還不讓我告訴醫(yī)護人員,后來被發(fā)現(xiàn)了,醫(yī)生來看了,告訴他腿部骨頭斷裂處,必需用金屬支撐,不然就終身殘廢。他這才同意照醫(yī)生的方案治療,F(xiàn)在他痛得受不了,就一個勁兒的朝我發(fā)脾氣。罵我笨,不會伺候人!边@些事,可能小燕都未告訴過你。

          坦率地說,G教授有些行為令人難以置信。你該記得的,當你將G摔斷腿住醫(yī)院治療的事,打電話通知June,她立即從香港匆匆趕來照顧他。那時候,我們還常常去看望他倆。我的妻子和女兒也在這時結識了他們。June每天早晨來襄陽公園學習太極拳,我們彼此很談得來。特別是她知道我一個好朋友的妻子(濟南部隊前衛(wèi)歌舞團)曾是她的得意門生時,她對我們也像老朋友似的無話不談。那次June告訴我們:她在香港聽到他腿斷住醫(yī)院的消息時,急得不得了,坐飛機匆匆趕來上海。哪知道,G看到她的第一句話,竟然說:“你來干什么?”

          June笑著回答:“我來看你,照顧你呀!

          這種一問一答真是絕妙的臺詞。

          June還告訴我們,前幾年,她們夫妻去北京時,曾去看望歐陽小姐,她也是著名的音樂家,只是已和田先生分手多年了。聽了June的話,當時我曾想:人生在世,婚煙,愛情,真是最最難以說清的事。老兄,你能同意我的話嗎?

          自從那次在上海分別以來,已過了十六年,從來未通音信。曾聽你說June早就離開香港到了美國,具體地址你也不清楚。這次能夠在悉尼見面,確實也是一種緣分。June告訴我說,她十幾年前在香港接受了圣水洗禮,現(xiàn)在是虔誠的基督徒。她說這是上帝的安排。

          June還告訴我們:圣誕節(jié)后,她就要返回紐約,但是在飛往美國途中將會逗留北京。她在北京看望幾個老朋友后,將要到山東煙臺師范學院藝術系去看望G教授。這位早已過古稀的老音樂家正在為培養(yǎng)下一代音樂人才貢獻余熱。這一切,諒必你都比我清楚。

          有一次在悉尼Manly Beach(曼利海灘),我笑問June:“你和兩個女兒在美國,兒子在澳洲,G在中國,夫妻常年不在一起,不太合適吧?”June看著藍天下波濤洶涌翻滾的大海,沉默了一會,豁達而略帶感傷地說:“G自小酷愛音樂,他這一生都把音樂看得比家庭妻子兒女重要,現(xiàn)在都已老了,任他自由去吧!

          

          1999.12.2.悉尼,載澳洲《自立快報》副刊,2007,11,21,改寫定稿。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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