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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緝思:《美國國會與外交政策》序言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拜讀周琪研究員主編、五位學者合著的本書稿之后,深受啟發(fā)。這是一部嚴肅的學術(shù)著作,相當全面地描述、分析和評論了美國國會對美國外交政策的影響,既有對美國國會制度方面的介紹,也探討了國會與總統(tǒng)和行政當局之間復雜的分權(quán)和互動關(guān)系,還有諸多具體事例和案例研究。

          我對國會缺乏專門研究,沒有資格在學術(shù)上對本書做出過多過細的評介,僅想借作序的機會,談談一些個人感受。對美國國會做過深入考察研究的中國學者孫哲博士指出,研究國會有三個學術(shù)支撐點:國會議員的政治行為、國會制度運作、國會的社會生態(tài)。研究議員個人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說到底,有什么樣的議員,才有什么樣的國會!盵2]由于工作上的原因,十幾年來我同美國國會議員有較多的接觸機會(雖然沒有同任何議員有過深交),而同他們的交談,多數(shù)情況下涉及的是美國外交和中美關(guān)系。在這里寫下對美國國會議員以及他們的政治觀點的一些印象,如果還能靠得上孫哲教授所說的頭一個“學術(shù)支撐點”,就不算離題太遠。

          同我接觸過的美國行政部門的官員和美軍軍官相比,國會議員的教育背景和個人素養(yǎng)一般要高一些,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并不傲慢,講話條理清楚,儀表堂堂的更不在少數(shù)。這種印象,能夠從學理上得到解釋。從法定條件上講,議員并不需要很高的資歷。[3]然而在實際政治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國會議員都來自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地位上很高的階層。議員中少數(shù)族裔和婦女所占的比例,大大低于美國人口中相應的比例。約有四分之一的議員是百萬富翁。歷屆議員中出身于勞動者階層的,屬鳳毛麟角,而原來從事律師行業(yè)的卻占到40%左右,其余的人,按照百分比高低依次是商界、政界、學界、新聞界、農(nóng)場主等等。[4]再加上職業(yè)上的特殊需要(競選、上媒體等等),難怪國會議員幾乎個個操標準的美國英語,衣冠楚楚,口若懸河。行政官員則絕大多數(shù)不是選舉選出來的,靠的是辦事效率和專業(yè)知識而不是口才或者儀表。

          國會議員的個人出身和經(jīng)歷,給他們的政治觀點打上了深深的階級烙印。帶著“勞動人民的樸素感情”的議員,我沒有接觸過。在認識的政府官員和外交官里,倒有一些人自稱當過清潔工、郵遞員,或者在超市打過工。向那些“出身高貴”的美國議員講述中國國情,如許多中國人溫飽都還沒有滿足因此個人政治權(quán)利并非當務之急、中國人口太多必須實行某種強制性的計劃生育等等,對他們來說真是匪夷所思。據(jù)此可以想象,美國國會對外部世界特別是發(fā)展中國家缺乏必要的理解和同情,很多情況下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所以,說美國國會議員在對華關(guān)系中的一些言論和提案是“別有用心”或者“反華陰謀”,有時是高估了他們的政治水平(至于像本書中多處提到的北卡羅來納州前參議員杰西·赫爾姆斯這樣的頑固保守派,自另當別論)。

          美國議員中,也出現(xiàn)過一些留下外交遺產(chǎn)的杰出人物,如富布賴特[5]、曼斯菲爾德[6]等。在克林頓時期擔任駐華大使的尚慕杰、擔任駐日大使的托馬斯·富利,則是在離開長期擔任的議員職務之后,步入外交界的。由于同總統(tǒng)和國會的特殊關(guān)系,他們在推進對華、對日關(guān)系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反過來,卻鮮有在外交實際部門工作過或在國外長期生活過,再當選國會議員的人。這同其他大多數(shù)國家議員的背景情況差異很大。

          值得一提的是,軍人出身的國會議員人數(shù)極少,甚至不如宇航員和運動員出身的議員多。這對于美國的國家安全政策和外交政策,可是意味深長。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之后,一位美國國防專家私下憤憤地對我說:“你猜猜現(xiàn)在參眾兩院總共535個議員里,有多少人的子女是現(xiàn)役軍人嗎?兩個!怪不得美國國會支持出兵伊拉克那么痛快!要是有50個國會議員家里有當兵的,他們會贊成打仗嗎?”

          正如本書第一章所指出的,由于“受到國內(nèi)利益集團和選民利益的巨大影響,國會難以從全局出發(fā)來平衡國內(nèi)外的需要”;
        同時,“國會處理對外事務的專業(yè)知識和獲取的信息有限”。然而國會偏偏又在美國外交中扮演著極端重要的角色。對于這種國內(nèi)政治直接干擾外交、決策者不知情的現(xiàn)象,大外交家如基辛格者,肯定是深惡痛絕。為之辯護者,卻聲稱這是民主必須付出的代價:國會代表選民利益,反映人民呼聲,理所當然要在對外事務中有所作為,對當政者形成牽制。

          國會議員介入外交事務,主要考慮的是局部利益,包括個人當選的利益驅(qū)動,自己選區(qū)的利益,以及同個人或選區(qū)有關(guān)的利益集團。因此,他們對外交事務的興趣,也多局限于同這些局部利益有關(guān)的問題,如本州的對外貿(mào)易、非法移民問題、跨境走私販毒等等。例如,某些州有急需哺養(yǎng)的軍工企業(yè),可以制造向臺灣出售的武器技術(shù),這些州的議員當然要支持對臺軍售的提案。這時,“中國威脅論”是否真有道理,就不在他們的考慮之中了。

          同其他大國相比,美國外交政策具有最為濃重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而國會議員的意識形態(tài)情結(jié),又深于行政官員。因為議員更多考慮的是自己在選民和黨派爭斗中的政治立場,而不是自己的言行造成了什么樣的外交后果。如果國會議員要提出指責中國人權(quán)狀況的反華提案,而我們給他們講“要以中美關(guān)系的大局為重”的道理,那真是對牛彈琴。2004年競選總統(tǒng)的馬薩諸塞州民主黨參議員約翰·克里,曾經(jīng)為他州里一位美籍華人的“人權(quán)案”,直接寫信給中國領(lǐng)導人。這樣的事例,在中美關(guān)系中不勝枚舉。

          國會議員的意識形態(tài)情結(jié),是在其從政生涯中不斷內(nèi)化的。例如,有一些牧師是專職為議員提供宗教服務的。很多議員自愿參加牧師主持的超越黨派的基督教讀經(jīng)班,在那里集體對照《圣經(jīng)》檢查自己的言行,據(jù)稱由此可以凈化政治靈魂,減少黨派政治的干擾。每年一月份,美國宗教組織都要聯(lián)合起來,舉辦一個“全國祈禱早餐會”(National Prayer Breakfast),從總統(tǒng)到內(nèi)閣成員,以及所有國會議員,悉數(shù)出席,并邀請各國政要和知名人士參加(但是為了貫徹美國憲法中政教分離的原則,媒體不予報道)。這是一個顯示國家政治團結(jié)和加強對外公關(guān)的重要機會,國會議員是不會錯過的。

          在全球化大趨勢的沖擊下,美國國內(nèi)利益同外部世界越來越息息相關(guān)。國會議員迫切需要更多了解國外情況與外交事務。為此目的而為國會議員舉辦的研討班、國外考察等等,于是層出不窮。為了幫助議員了解中國,我應邀出席過若干次這類活動。留下了幾點深刻印象。例如,議員在沒有記者、選民和助手出席的非政治活動時,對國際問題和中國問題不但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而且沒有在公開場合里那么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他們甚至頗有些天真可愛的人情味,希望貼近中國文化和風土人情。但是,為了避免“吃人家的嘴短”的政治嫌疑,議員活動不要花費中國方面的一分錢;
        為了避免“公費旅游”之類的嫌疑,他們也不花本州或聯(lián)邦政府的經(jīng)費即納稅人的錢。當然,他們也不會自掏腰包,而是由美國幾個基金會聯(lián)合贊助。另外,為了“客觀”了解情況,國會議員要同中國官方保持距離。消息越是來源于權(quán)威的官方機構(gòu)或媒體,他們越是遲懷疑態(tài)度,而寧肯相信各國非政府組織或非官方的消息來源。另一方面,他們同美國的官方機構(gòu)和媒體,也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中美兩國的政治和文化差異,由此可見一斑。

          中國讀者需要了解美國國會及其對外交政策的影響,除了學術(shù)興趣之外,也肯定希望國會在對外關(guān)系包括對華政策中,不要起那么大的消極作用。的確,在中美關(guān)系中,美國國會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以負面形象和負面因素出現(xiàn)的。究其原因,主要不在于國會議員里有那么一些持政治偏見、置國家利益于局部利益和個人利益之上、對外部世界無知的小人物。美國政治作用于中美兩國在利益、體制、文化上的差異,必然產(chǎn)生出這樣一種結(jié)果。本書提供的是重要的理性分析和思考,而我僅能在此拉拉雜雜地補充一點感性認識,就教于作者和讀者。

          

          2005年處暑寫于北京平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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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文是為周琪主編《美國國會與外交政策》一書(即將出版)所寫的序言。

          [2] 孫哲:《崛起與擴張——美國政治與中美關(guān)系》,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17-175頁。

          [3] 法律規(guī)定,年齡在30歲以上,取得美國公民身份9年以上的本州居民,即可競選本州參議員;
        年齡在25歲以上,取得美國公民身份7年以上的本州居民,即可競選本州眾議員。

          [4] 參閱Thomas R. Dye, Harmon Zeigler, S. Robert Lichter, American Politics in the Media Age, Pacific Grove, California: Brooks/Cole Publishing Company, 1992, pp. 195-196.

          [5] 富布賴特(J. William Fulbright, 1905-1995),1942-1944年任眾議員,1944-1974年任參議員,1959-1974年任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是迄今擔任這一職務時間最長的人。富布賴特在美國政界和外交界享有很高聲望,曾在古巴、越南戰(zhàn)爭等問題上同美國當時的政策常反調(diào)。進入政界之前和離開政界之后,長期從事教育和國際交流工作。資助國際教育交流的富布賴特基金會至今仍然十分活躍。

          [6] 曼斯菲爾德(Michael Joseph Mansfield,1903-2001),1953-1977年任參議員,1961-1977年任參議院民主黨領(lǐng)袖,1977-1988任美國駐日大使。有極為豐富的外交經(jīng)驗和政治閱歷,被認為是“中國通”,為中美關(guān)系正;鞒隽酥匾暙I。在他的家鄉(xiāng)有以他夫婦命名的蒙大拿大學曼斯菲爾德中心,是美國重要的東亞研究機構(gòu)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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