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衛(wèi)星:《阿Q正傳》閱讀札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1、關于序
先看看來自《狂人日記》中的一段話。魯迅在這部不可思議的小說中借狂人之口言道: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幾個字,是“吃人”!
在中國思想史上,這是一段開啟了一個價值重估的新時代的文字。這段文字對傳統(tǒng)價值石破天驚的解讀不獨是亙古未有的,同時,也是倍受爭議的。因為這段文字,醍醐灌頂者有之,茫然失措者有之,五體投地者有之,破口大罵者有之,寢食難安者有之,感激涕零者有之,咬牙切齒有之,高山仰止者有之……這樣迥然有別的反應還將持續(xù)下去,也許會持續(xù)到這個世界的完結。幾十年過去了,我們不能不承認,如果我們能夠理性的看待傳統(tǒng)價值,如果我們能夠理解魯迅的良苦用心,我們將不能不承認,這段文字的確揭示了傳統(tǒng)價值的本質特征。
a、歷史作為存在之物——生命的創(chuàng)造物,僭越了生命的主體位置,將主體吞噬一空,使中國歷史成為無生命主體的存在,或者說,在生命的互相強迫性之客體化過程中,殺戮法則戮殺了人的全部精神向度,使人全面異化為食物,而歷史作為殺戮法則的物質載體,在一個拜物教盛行的不變時空里,成為了無生命的生命存在的禮拜圣物。
b、歷史作為過去的物質固化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流動方式徹底湮沒了現(xiàn)在,使現(xiàn)在完全喪失了其未來向度,全面蛻化為過去的殖民地。歷史不獨僭越了現(xiàn)在,也消滅了未來。
c、歷史以書寫的方式和文字的形式使殺戮成為了道德判斷和價值評估的神圣實踐,在此一神圣實踐中,殺戮隱沒在了文字背后,隨著殺戮幻像主義的隱身,道德倫理與價值評估取代了血淋淋的殺戮,使歷史純然表現(xiàn)為道貌岸然與偉大光榮正確。歷史變成了道德倫理與價值評估的歷史。他不知羞恥的宣稱,人世間的一切真理和正義都為他所有。他的言說使人以為似乎一切從來如此,后來也的確變得從來如此!
這樣的認識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接受的。狂人來得太早也走得太遠,他的言說太直截也太堅硬,他的姿勢太峻急也太凄厲,沒有人可以理解更沒有人可以接受他的孤獨和苦楚。他在與歷史的荷戟獨戰(zhàn)中為歷史所吞噬,這是一種令人絕望的必然。如果說狂人的失敗,在于其只呈現(xiàn)了歷史真相導致的結果而沒有揭示出此一結果的驚心動魄的過程,那么,阿Q作為歷史真相導演的完整過程與可怕結果,則使歷史遭遇到了無可挽回的潰敗。
的確,阿Q的永久性存在,是一柄利刃,剝去了歷史的一切道德倫理與價值偽飾,使其猙獰面目與殺戮手段再也無所遁形。一切對其傷口的修補與美化企圖也一并被無可逃遁的釘在了生命的恥辱柱上。從此,阿Q的固執(zhí)性存在使歷史的存在變成了示眾性的存在,一切睜開的眼睛都可以看到歷史的丑陋與無恥,兇殘與惡毒,虛偽與恐怖……一切睜開的眼睛也都可以看到現(xiàn)在是怎樣穿著歷史這一襲皇帝的金縷玉衣自欺欺人的表演罪惡與下賤,黑暗與墮落,殘酷與陰謀……的!
阿Q的傳記主義現(xiàn)身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天才創(chuàng)造和深不可測的惡毒洞察。
在魯迅筆下,這種統(tǒng)治中國達數(shù)千年之久的歷史理性主義首先暴露了其勢利主義的悖謬:歷史是不朽的圣殿。在不朽的名義下,帝王將相,王侯臣工先驗的成為了歷史構筑屬己價值威權的道德榜樣主義材料,這些所謂偉大的人物們在榜樣化的過程中喪失了其生命底蘊,成為道德倫理大棒,不朽的揮舞在蕓蕓眾生的心空,敲碎蕓蕓眾生們一切鮮活的生命欲求與精神趨向,使他們成為空心人,在寂寞的生與寂寞的死中抹殺了他們的一切生命痕跡。
歷史理性主義的勢利與專制等級主義是水乳交融的,這首先表現(xiàn)在文體等級主義之上。歷史總是以書寫的方式屠戮生命。然而,書寫不可能是一種生命化的行為,在歷史的所謂圣殿里,傳記文體成為歷史的禁臠,與歷史二位一體,深遠的而又是強迫性的統(tǒng)領著其他一切文體的書寫法則。正是在這樣的等級主義規(guī)范下,金字塔形的文體建筑落成了,高踞金字塔頂?shù)淖匀痪褪莻饔洠v史),以下是詩、文、賦、詞、小說、戲劇……所有這些文體都被整合進歷史的書寫空間里,以種種道貌岸然的名義,比如興邦輔國,比如怡情娛性,比如風化淳育,既將一切普通的生活排除在書寫與被書寫的資格之外,又蠻橫無理的吞噬著一切生命。
即便如此,文體專制主義仍意猶未足,為避免等級主義之外還有漏網(wǎng)之魚,每一種文體內部也是等級森嚴、專制垂拱,在傳記文體內部,又有本紀、列傳、自傳、內傳、外傳……之序列排隊。即使在小說這種源于民間的文體之中,同樣充滿了被收編后的等級主義印痕:長篇、中篇、短篇……
當然,無一例外,普通人雖然必然接受這些文體的戕殺與刪除,但卻絕沒有進入其內部的資格,即使是被書寫也不得!
魯迅在論述阿Q名字的時候,寫下了這樣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我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個同鄉(xiāng)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后才有回信,說案卷里并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
的確令人毛骨悚然,即使是在歷史的懲罰機器里,也沒有為這個被其懲罰的人記下一筆,阿Q的生存竟這樣了無痕跡的消失了。與此同時,懲罰行為本身也消失了。歷史的權力不可理喻到了不僅要摧殘人的生命甚而要摧殘人的記憶的地步。阿Q們正是在如此莫可理喻的歷史威權的統(tǒng)治下徹底無明與無名!徹底失語與失聲!
可是,就是阿Q們處在這樣一種活著實質上也就是不存在的狀態(tài)之下,歷史為了一勞永逸捍衛(wèi)自己的權威,為了徹底扼住阿Q們的喉嚨,他們還使?jié)h字表意系統(tǒng)也成為了一個充滿等級意識及其價值判斷的語意系統(tǒng)。阿Q們于是喪失了被人書寫的文字工具。他不能叫阿桂或阿貴,那原因就在于“桂”、“貴”二字分別代表了歷史理性與價值判斷的兩大支柱:權勢與財富。而唯一可以確信的“阿”字則只不過是歷史對于蕓蕓眾生的通稱,一如“嫂”與“媽”是歷史對一切不被當人看的女性們的通稱一樣!也就是說,對于一切蕓蕓眾生與弱者的書寫是以集合概念命名的,個體就這樣消失在集體概念之中!
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到阿Q是一個什么人了,這個人生存于世,生下來就被充滿等級意識與專制意識的漢字系統(tǒng)殺死,爾后,又為文體等級主義戮尸;
最后,則被歷史書寫法則的懲罰文體徹底勾銷了其生存印痕。
這就是《阿Q正傳》序言告訴我們的真理性認識。這是世界書寫史上最偉大的序言,他簡潔明了而又蘊藉深廣的揭示了一個民族無人的歷史真相及根本原因,真正做到了還荒謬以荒謬,還真實以真實,還殘忍以殘忍,還罪惡以罪惡……而有人卻說,《阿Q正傳》的序言是一大敗筆,他太拖沓了,又不是文學筆法。但請記住偉大的喬治·奧威爾在其《我為什么寫作》中寫的話吧,他說:“我的出發(fā)點是由于我有一種傾向性,一種對社會不公的個人意識。我坐下來寫一本書的時候,我并沒有對自己說:我要加工出一部藝術作品。我之所以想要寫一本書,是因為我有謊言要揭露,我有事實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我該做的是把我天性的愛憎同這個時代對我們要求的和該做的活動結合起來!眴讨巍W威爾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所以,當他死時,溫斯頓說,“當一些作家還在為自己及作品尚存活于世而慶幸的時候,奧威爾為了他的最后一部小說咯血而死,以至我只能把妒忌換成尊敬和懷念……”做著和奧威爾同樣工作的魯迅沒有這樣幸運,這個和奧威爾一樣只是想揭示真像,揭露謊言,渴望自己的一切文字速朽的人為那些妒忌他的因信奉長壽主義而爬升大師行列的人一再攻擊與潑污,從他的個人隱私到不朽文字,然而,我不得不說,你們這些長壽主義的蒼蠅們,去吧!
2、關于優(yōu)勝(續(xù))記略
如此嚴酷而密不透風的歷史書寫法則顯然不可能追求歷史的真實。對于冷靜的歷史理性而言,所謂對蕓蕓眾生生命的抹殺,也就是意味著:一切歷史都是空無的,唯其空無,所以可以任我書寫,所以可以任我取舍。然而歷史理性若僅僅滿足于對歷史的書寫而不圖書寫現(xiàn)實就有可能為現(xiàn)實所顛覆。所以,歷史理性主義的宗旨是:控制現(xiàn)實,進而控制未來。他們堅信:誰控制了過去,誰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了現(xiàn)在,誰就控制了過去。如果無法讓現(xiàn)在進入歷史書寫法則的宮殿任其擺布,那么歷史對過去的控制與對未來的復蓋是不可能的,同時,歷史書寫法則也將面臨顛覆的絕域。
于是,歷史書寫法則進駐現(xiàn)在,進而成為現(xiàn)實的實踐法則就成為了歷史理性的必然。而現(xiàn)在說到底是指現(xiàn)在的鮮活生命。只有個體生命的行為方式,意向構成,價值歸依……無不遵循歷史書寫法則提供的價值定位系統(tǒng)與道德倫理規(guī)范,現(xiàn)在才不圖未來而是心悅誠服地以過去為旨歸。這樣,歷史書寫法則就必須控制個體生命的日常生活。而日常生活的根本特性在于當下性,一旦喪失了當下性,日常生活就成為一片空白,只能任歷史進駐。而日常生活的當下性,說到底是身體的現(xiàn)實記憶與未來期許。因此,歷史理性要想徹底控制現(xiàn)在,最后必得落實到對個體生命當下記憶的扭曲乃至抹殺,對個體生命未來期許的遮蔽和倒轉。
歷史真的做到了這些,于是,就有了阿Q們的所謂優(yōu)勝記略。
現(xiàn)在是難于控制的,其原因在于構成現(xiàn)在的個體生命總是在不間斷地成長,更為可怕的是,生命總有盡頭,死亡終有一日會將生命俘獲而去。這一切決定了現(xiàn)在的兩大本質特征:未來性與疼痛性。未來如果不好于現(xiàn)在或過去,未來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生命就無須向前,而疼痛則總會讓生命感覺到現(xiàn)實的殘缺,更加牢固的將未來向度深深嵌進生命的意向與價值系統(tǒng)。所以控制現(xiàn)在最終必然著落為對個體生命記憶的控制。個體生命的現(xiàn)實記憶包括疼痛與企盼,因現(xiàn)實的殘缺與失敗而疼痛,又因疼痛而企盼。所以,控制身體的疼痛感與記憶功能就成為了歷史理性的重中之重。
翻開歷史書寫的一切文體,其間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榜樣人生。榜樣的標的是忠孝仁義,符合這幾者的,被樹為圣賢榜樣,供后人膜拜,供后人效仿,他們作為道德倫理大棒,直接驅譴著人們的心靈生活。不符合這幾者,或者是違反這幾者的,也被樹為榜樣,只不過被命名為逆、匪、殲等等,對后人起著一種警示作用,使后人自動放棄他種生活的可能性。榜樣是訴諸現(xiàn)在與未來的,在榜樣身后,是威嚴的暴力機器。但暴力機器絕非僅僅是在榜樣失效時才使用,不是這樣的,暴力與倫理道德榜樣們恩威并施,每時每刻都在不知疲倦的工作。唯有如此,他們才可以徹底控制現(xiàn)在,進而取消未來。所以,以道德倫理誡條為借口,每時每刻,歷史理性都在進行自以為是的人間審判,審判的最后一個程序,則是暴力的出場,暴力的工序是細致入微的,針對不同的所謂罪孽,身體的不同器官將會承擔相應的處罰,這樣一種無止境的身體分割與管制術使人的痛感逐漸麻木,最后,疼痛成為一種日常需要,受虐成為一種基本的心理質素。而現(xiàn)實記憶也完全為榜樣主義的人生所盤踞。現(xiàn)實成為了歷史的圈地。
所以,在現(xiàn)實生活中倍受屈辱與迫害的阿Q們是永遠快樂的,因為他們可以從歷史記憶中尋求自己的精神快樂與精神安慰,而且也的確可以得到實實在在的快樂與安慰,其原因就在于在每一個人的心靈空間內都牢牢扎根著歷史記憶,所以當阿Q們說:我先前比你闊得多時,不獨他自己是深信不疑的,聽眾也是深信不疑的。問題在于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堅信自己先前的輝煌。所以,其相互敬畏之情最終被神奇的抵消了,只剩下了一種自我按摩功效。當然,有時候,這種對祖先的訴求也可能是歷史書寫法則的偉大成果。所謂歷史書寫法則,即事實是不重要的,只要需要,每個人都可以書寫自己的歷史,歷史就是虛構。當然,只有一種虛構為眾人全體接受,那就是書寫主體必須是權力主體,權力主體書寫的歷史不是向內的,而是具有強烈的擴張性與殖民性,不獨要控制人的身體行為,更要控制人的心靈行為。但阿Q們也一樣被默許了使用這種書寫法則。其原因在于,他們只能在內心深處書寫,而不能訴諸筆墨,而且,這種書寫的最大功能是其巨大的自我按摩功效,其實是對權力主體書寫文本及書寫法則的最大程度的歸附!
然而,阿Q們有時也會訴諸將來,并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書寫道:我兒子會比你闊得多。這種對將來的企求難道不是犯了歷史理性的大忌嗎?其實不然,因為這種對將來的企求實際上是沒有將來向度的,那原因就在于現(xiàn)在的將來向度不是幻想而是實踐,而是身體力行。而阿Q恰恰是在訴諸將來的空幻想像中取消了現(xiàn)實行動的任何可能性,從而親手徹底戕殺了其未來向度。使其對將來的訴求成為了空洞的所指,猶如一個不及物動詞,在空白的紙上無所適從。不僅如此,這種對未來的精神企求由于沒有實踐的可能性,他只能反身自嚙,成為了一種空洞的滿足與驕傲,猶如人的手淫,既渲泄了欲望,又萎靡了身體。(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于歷史記憶來說,也是非常必要的,因為這實際上是一種對歷史理性主義的反向歸依。
當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求精神的快樂與安慰如果始終要訴諸過去或將來,仍舊證明了現(xiàn)實的殘缺。所以,對現(xiàn)在的控制必須落實于對現(xiàn)在的改寫。所謂歷史對現(xiàn)在的進駐與控制,不獨是指讓現(xiàn)在返身后顧或矚目沒有行動向度的未來,更為主要的是,過去通過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威權與暴力后盾徹底改寫現(xiàn)實,使現(xiàn)實的殘缺與黑暗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現(xiàn)實的完美與幸福。歷史法則顯然深黯人性的弱點,他明白,只有將人徹底逼入死胡同,在后有歷史生活的完美,前無未來去向的處境之中,人只能求諸于自我內心的褪變,即使現(xiàn)實人生在個體生命的內心深處發(fā)生性質迥異的變化,以獲取生活的樂趣與依據(jù)。阿Q們就這樣落入了歷史塑刻刀的轂中。阿Q們對現(xiàn)實的天才性創(chuàng)造就是在這樣的絕境中逼出來的。所以,他在現(xiàn)實中的節(jié)節(jié)敗退只能使他更為死心塌地的看到現(xiàn)實的完美與幸福。所以當他說自己總算被兒子打了時,實際上是有著強烈的倫理快感與道德優(yōu)勢的。歷史在他心中發(fā)揮了倒轉乾坤的現(xiàn)實變異功能。同樣,當他慶幸自己是第一個自認為蟲豸的人時,則是歷史的等級意識發(fā)生了作用。可見,阿Q能夠從現(xiàn)實的潰敗中反敗為勝,能夠在現(xiàn)實的殘缺與黑暗中看到完美與幸福,其獨特發(fā)明并不是無本之木。他的后面,有著雄厚的歷史后盾!這一歷史后盾甚至能使阿Q們在走投無路無計可施痛不欲生時也發(fā)生起死回生之效。所以,大堆大堆洋錢瞬間的消失,也只是一塊磨刀石,使阿Q們創(chuàng)造現(xiàn)實的天才更加卓越無倫。不是嗎?面對畢生不曾擁有過的大堆大堆洋錢的突然消失,阿Q的心酸心痛心苦是可以想像的——這一大堆洋錢可以做多少事啊,可以提升阿Q的多少等次啊,然而,轉眼之間全都沒了,阿Q怎么辦呢?這個時候,歷史暴力的快感在他身上錐露出了九轉還魂的功能:通過阿Q的自我分裂,先使阿Q一身二任,主奴兼居,然后,在專制等級意識的心理暗示下,使其只以暴力與威權擁有著自居——阿Q這一次是徹底勝利了,因為他成了歷史主體的化身,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現(xiàn)實在深不可測的深淵之中就這樣奇妙的變成了光明坦途!
于此可見,所謂精神勝利法并不純然是內心的勝利。歷史的吊詭在阿Q們身上顯示出了其強大的非理性力量。當每一個個體生命都服膺于精神勝利法時,他們在內心所制造的完美而幸福的現(xiàn)實就不是純然的處于幻想狀態(tài),而是真正的處于現(xiàn)實狀態(tài),可感可觸。也就是說,精神勝利法實質上不是一種方法而是一個空間,這個空間也不是封閉的空間,而是開放的空間,他從外在世界進入內心然后又向外擴張,最終精神勝利法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作為一種幻想轉眼之間成為了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不獨是心理現(xiàn)實,而且還是物理現(xiàn)實。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精神勝利法不是個人的臆造而是歷史的激發(fā)。也正是因此,精神勝利法的功效是依賴于歷史理性的,所以,當阿Q被他的所謂兒子趙太爺打了以后,他的精神勝利就真的能變?yōu)槲镔|世界的勝利——這就是“阿Q此后倒得意了許多年”的根本原因?墒,一旦歷史理性的權力代理之威權開始動搖,其權力秩序對現(xiàn)實世界的控制大不如前,精神勝利法所精心營造的物理現(xiàn)實也會發(fā)生變異。正是因此,王胡敢于向阿Q挑釁,也正是因此,阿Q只能到尼姑這個更弱者身上獲取專制等級意識所帶來的快感!也正是因此,阿Q不得不在現(xiàn)實世界中謀取實實在在的身份改變。也就是說,阿Q的革命不是發(fā)生在精神勝利法失效之時——精神勝利之法是根本不可能失效的,而是發(fā)生在歷史理性的權力代理及其威權秩序喪失了現(xiàn)實統(tǒng)治能力的時候!阿Q們是如此依賴于歷史理性與歷史秩序,因為歷史理性與歷史秩序的失責意味著精神勝利法喪失了現(xiàn)實依據(jù)。阿Q的革命其實是多么不得已,這一生命行狀的出現(xiàn)純屬歷史的失職!
梳理阿Q的優(yōu)勝紀略,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阿Q的行狀與其說是一個個體生命的行狀,不如說是整體歷史的行狀,歷史行狀對個人行狀的僭越,使個體生命抽象化為整體民族的生命,個體生命的悲劇因而擴大為一個民族的生存悲劇。這個民族在歷史行狀的滑稽表演中活著,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3、關于戀愛的悲劇
阿Q的戀愛悲劇是一種無可逃避的宿命!
既然控制現(xiàn)在,就得控制生命的當下記憶與未來期許,那就是說要控制人的生命欲求。而一個人的生命欲求就本能而言,當是性的渴求。性意識作為一種純粹私人性的隱秘意愿是個體生命中最不安分的也最不易控制的部分。權力對人的控制即使進入對人的身體領域的控制但如果不深入到性意識領域,遲早會遭到性意識所激發(fā)的生命力的顛覆。這樣,權力對身體控制的關鍵,只能是對生殖器的控制。唯有控制了人的生殖器,唯有控制了人的性意識,人才可以將一切能量全部用來為權力服務,在為權力的服務中獲取生命的快感。
阿Q這一生最大的勝利來自尼姑,最大的潰敗也同樣來自尼姑。在尼姑身上,他實實在在地成為了勝利者,而且獲得了勝利者應得的掌聲與歡呼。但是,也正是在尼姑身上,阿Q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敗。因為尼姑喚醒了阿Q的性意識,尼姑使阿Q充滿了對性的渴求和由此渴求生發(fā)的痛苦煎熬。可以理解,阿Q的性意識從一開始就不是純粹的生物本能,而是打上了歷史理性與暴力威權的濃重烙印。他的不能遏制的對女人的渴求固然有著生命本能的驅動,但更多的是歷史理性的驅使:生兒育女以進入歷史書寫鏈!
當然,歷史理性在這一點上又一次顯示了歷史的吊詭,此一吊詭有二。其一,阿Q的性對象是被牢牢控制著的,這種控制既有對女性生殖器的重重遮蔽,更有對女性的妖魔化。也就是說,通過將女性的非人化,使性主體也遭到了非人化。正是在對性的雙方的非人化過程中,歷史理性抹殺了個體生命性的正當性。對性的正當性的渴求變成奇恥大辱,牢牢的烙印在個體生命心空,使個體生命的生命能量在權力的掌控之中逐漸馴化,直到完全為其所用。
其二,盡管生兒育女在歷史理性的教化下僭越了性本能的快感欲求上升為性意識的主體內容,但即使是生兒育女這一最普通的生命行為也還是要得到權力的檢驗,生命才可以享有此一資格。而權力的檢驗是通過對女性性意識的檢驗達到的。如果女性性意識符合歷史理性,如果女性生殖器心甘情愿的接受權力的支配,阿Q的愿望自然得不到滿足;
如果女性性意識與生殖器不服膺于歷史理性的威權統(tǒng)治,阿Q們則將遭受更可怕的滅頂之災。此一奧妙就在于,阿Q們對性的欲求即使是停留在生兒育女的層面也是對權力主體的冒犯,原因很簡單,女性是權力的私有財產(chǎn),權力主體的統(tǒng)治地位實質上就是通過對女性生殖器享有權的壟斷來顯示的。阿Q們生兒育女的愿望本身就是對權力主體的冒犯:阿Q們沒有資格進入歷史書寫鏈!
歷史理性既鼓勵阿Q們萌生生兒育女的愿望卻又控制其性活動,目的在于徹底毀滅阿Q們的性意識,在性意識徹底泯滅后,阿Q們就成為了純粹的干活機器,完全為權力所奴役。而阿Q的性對象們,無論是吳媽還是其他什么女人,自然就只能是權力的享用品了。
4、關于革命與結局
阿Q對革命的欲求幾乎是一瞬間爆發(fā)的。在此之前,他對革命是深惡痛絕的。但這并不奇怪,無論是詛咒革命還是投降革命,阿Q的想法其實無一不符合歷史理性!
阿Q的確是一個天才,他洞悉了歷史理性的奧秘:歷史理性其實并不害怕革命,那原因就在于革命不過是權力與資源的再分配,不過是一切世俗利益的再分配,根本就一點也不妨礙歷史理性的權力主體地位。而且,歷史理性總是會讓一切所謂革命變?yōu)槠鋵ふ倚碌暮线m的權力代理人的活動。阿Q迅速的看穿了這一點,所以,他第一個在未莊爆發(fā)了對革命的要求。也正是在對革命的投降過程中,他的一切欲望都蘇醒過來:權力、財富、女人。土谷祠的狂想徹底暴露了革命的世俗面目,也徹底顯現(xiàn)了歷史理性的穩(wěn)如磐石!
然而,阿Q始料不及的是,他其實只能想像革命,卻并不能實踐革命,因為他沒有革命權力!
這就是歷史理性設置的悖論:在中國,革命也是要資格的!歷史理性對等級意識與暴力威權的訴求使阿Q們徹底喪失了改變自己處境的革命資格。原因很簡單,在歷史理性對革命者的檢驗之中,阿Q沒有任何資格:他既沒有權勢也沒有財富,更沒有暴力,他怎么可以有資格進入革命者的隊伍呢?阿Q被擋在革命之外徹底暴露了中國式革命的暴虐與世俗本性,也徹底暴露了革命其實是對歷史理性的更為隱秘的捍衛(wèi)和堅守。革命無論進行得如何慘烈,勝利者只有一個:歷史理性!革命結局無論如何,一統(tǒng)山河的也只能是歷史理性。所以,革命之后,一切都沒有什么兩樣。魯迅這樣表述到:“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jù)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什么大異樣。”這樣的語言中蘊含的冷漠與悲涼是難以言說的,因為在中國,根本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革命。
也正是在此意義是,阿Q以自己的大團圓完成了歷史理性大團圓的心愿。以自己對筆和紙的誠惶誠恐確證了歷史理性及其書寫法則萬世一統(tǒng)永不潰敗的絕望真相。也最終證明了歷史理性對個體生命的扼殺,最后還得落實到歷史的書寫行為之上。也就是說,一切顯形的暴力與權力最終還得依靠歷史書寫的隱晦暴力才能無往而不勝!
小說從討論歷史書寫法則之于阿Q的關系始,到歷史書寫法則結束阿Q的生命終,也形成了一個大圓圈,在這個圓圈之中,阿Q們的命運是命定的,他們無可逃遁,除了自覺服膺于歷史理性并在此過程中自我戕殺自我抹滅,根本就別無選擇!
然而,悖謬的是,歷史書寫法則在《阿Q正傳》中成為了被書寫的對象。魯迅通過對歷史書寫法則及歷史理性的對象化,通過對阿Q與歷史理性及其書寫法則之間的膠著關系的揭示,成功地揭示了歷史理性及其書寫法則吃人的秘密,人的生存境遇的荒謬與黑暗的真相再也無法被遮蔽,從此,阿Q及其終生服膺而又令其生而不在的歷史理性及其書寫法則成為了一種示眾性的存在,現(xiàn)實也因此而裂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無法為歷史所遮蔽,他內蘊著某種形態(tài)的真正的革命性因子,這一因子沉靜在這深淵的鴻溝之中,有一天,他會爆發(fā)嗎?
5、關于小說的語言
偉大的小說一般來說都有著常人皆可如數(shù)家珍的所謂有礙偉大的缺陷!栋正傳 》也不例外。問題在于,常人一般總是帶著某種對小說形式的前理解去看待那些偉大的小說,然而,偉大的小說總是站在兩個時代的交接點上,承擔著承前啟后的重大使命,這卻是一切所謂前理解所無法理解的。他們無法理解偉大的小說之所以偉大,即使單就小說的形式而言,他也是破體的,根本就不能用前理解之中的形式常規(guī)去衡量!《阿Q正傳》的偉大有許多方面都是無可挑剔的,比如容量的巨大,比如思想的深邃,比如力量的持久與強烈……但,《阿Q正傳》有一點卻常為人所詬。骸栋正傳》的形式不像小說。所謂《阿Q正傳》的形式不像小說,當然主要是指《阿Q正傳》的語言。的確,《阿Q正傳》似乎不屬于一切小說形式所認定的語言表述方式,可以說《阿Q正傳》里什么語言都有,唯獨沒有常人理解之中的小說語言,譬如史傳筆法,譬如雜文筆法,譬如散文筆法,譬如戲劇筆法,譬如日記筆法,唯獨純正的小說筆法很難找到!
然而,有所謂純正的小說筆法嗎?這種對所謂純正小說筆法的迷信其實也是文體等級意識的流毒。魯迅的偉大就在于其深刻性已達到了在小說領域從任何角度對專制等級意識的自覺的顛覆與解構!的確,魯迅堅決不采用所謂純正的小說筆法!也許正是因此考慮,《阿Q正傳 》成為了一部眾聲喧嘩的小說,成為了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迄今為止仍無法超越的復調小說——在這種追求上,迄今他仍是不可企及的高度!
是啊,以小說內人物的語言(當然包括那些為數(shù)眾多的心理話語)而言, 不論是阿Q還是其他什么人,他們的語言都不是真正的個體語言,而是一種歷史理性鎖定的公共語言。這些被稱之為公共語言的話語不獨指向現(xiàn)在,也指向過去,不獨出現(xiàn)在人的清醒時刻,甚至也出現(xiàn)在人的夢中,不獨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也出現(xiàn)在極其私密性的空間。這些公共話語的公約性在于其對權勢的渴求,對財富的占有,對女人的淫欲,對一切世俗利益的期盼,以及因此期盼遭遇挫折時,所有心照不宣的自欺欺人。一句話,這些公共話語其實就是歷史理性及其書寫法則。當這些公共話語占據(jù)了所有私人話語空間時,人的個體生命就全面淪喪,成為了公共話語及其內蘊的歷史理性的神圣領地,至死也無可逃遁。小說的語言運用的確是發(fā)人深省的。魯迅對公共話語的深刻解剖就是建立在這種眾聲喧嘩的語言的運用之上。何謂眾聲喧嘩呢?小說里有古人的語言,有現(xiàn)代人的語言,有所謂圣賢的語言,有所謂現(xiàn)代紳士的語言,有流行于民間的戲劇語言,有四書五經(jīng)上的名言……所有這些語言混合在一起,其所指即為:這些語言取消了時間的流動根性,使世界處在一種共時態(tài)狀態(tài),統(tǒng)治這一共時態(tài)空間的正是這些公共話語的邏各斯意義——歷史理性及其書寫規(guī)則!簡言之,公共話語就如蠶蟲吞食桑葉一般將一切個體生命全面吞噬了,不允許有一個關乎生命話語的字眼出現(xiàn),阿Q死到臨頭,不是還在“無師自通”的想著要唱一段戲劇,喊幾句口號以顯示其“英雄氣概”嗎?其實,他哪里是無師自通?于他來說,這根本就是一種必然,是歷史理性借他之口來炫耀其不獨占有一個人的生,也要占有一個人的死!只要你來到這個世上,你的生命就只能是一種任其擺布的生命形態(tài),這是你的宿命!小說中所謂純正小說話語的缺席其實也就是個體生命話語的缺席。這正是一種歷史理性的必然。小說的一切情節(jié)一切人物言行都是通過這種語言來完成的,實際上,隱喻了公共話語及其歷史理性正是這個國度上從古及今無一日可離身的物質外殼,所有的生命都寄生在此物質外殼內,依賴其活著。沒有此物質之外殼,也就沒有一切生命。這一物質外殼不獨禁錮著人的肉體,鎖定著人的一切身體器官,同時還內化為一切生命的靈魂形態(tài),從而宣告了這個國土上無人的存在真相。
結語:重讀《阿Q正傳》,反觀現(xiàn)實,我絕望的發(fā)現(xiàn),阿Q作為一種公共話語的載體,其實極其殘忍的預見了我的存在,我身邊所有人的存在。我們不能說自己想說的話,做我們想做的事;
我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我們不是在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們淪為了非人的存在,但我們并不自知——阿Q依舊活著,而且活得越來越滋潤!
寫于200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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