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生命的價值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人世多悲歡,珍重生命的人,會尋求一種較合理的人生態(tài)度。我所欣賞的人生態(tài)度,是道家的一種境界。正如陶淵明詩中所云: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復獨多慮。
人總希望活下去,生與死是相對的。
印度梵文中的“死”字,是一個動詞,而不是名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tài)一樣。這說明印度古代的語法學家,精通人情心態(tài)。死幾乎都是被動的,一個人除非被逼至絕境,他是不會輕易拋棄自己生命的。
我向無大志,是一個很平常的人。我對親人,對朋友,總是懷有真摯的感情,我從來沒有故意傷害過別人。但是,在那段浩劫的歲月里,我因為敢于仗義執(zhí)言,幾乎把老命賠上。那時,任何一個戴紅箍的學生和教員,都可以隨意對我進行辱罵和毆打,我這樣一位手無搏擊之力的老人,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種皮肉上的痛苦給心靈上帶來的摧殘是終生難忘的。
我的性命本該在那場浩劫中結(jié)束,在比一根頭發(fā)絲還細的偶然中我沒有像老舍先生那樣走上絕路,我僥幸活了下來,我被分配淘廁所,看門房,守電話,我像個患了“麻風”病的人,很少人能有勇氣同我交談,我聽從任何人的訓斥或調(diào)遣,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亂說亂動。
我活下來,一種悔愧恥辱之感在咬我的心。
我活下來,一種求生本能之意在喚我的心。
我捫心自問:我是個有教養(yǎng)、有尊嚴、有點學問、有點良知的人,我能忍辱負重地活下來,根本緣由在于我的思想還在,我的理智還在,我的信念還在,我的感情還在。我不甘心成為行尸走肉,我不情愿那樣茍且偷生,我必須干點事情。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那段時期,那個環(huán)境,那種心態(tài)下譯完的。
我活下來,尋找并實現(xiàn)著我的生命價值……
幾十年過去了,回憶往昔歲月,依舊歷歷在目。中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老知識分子生經(jīng)憂患,在過去幾十年的所謂政治運動中,被戴上許多離奇荒誕匪夷所思的帽子?目呐雠觯缆凡⒉黄教。他們在風雨中經(jīng)受了磨煉,抱著一種更寬厚、更仁愛的心胸看待生活,他們更愿講真話。
敢講真話是需要極大的勇氣,有時甚至需要極硬的“骨氣”。歷史上,因為講真話而受迫害,遭厄運的人數(shù)還少嗎?
我們北大的老校長馬寅初先生,在1957年曾發(fā)表過著名的《新人口論》,他講了真話。但到了1959年,這個純粹學術(shù)探討的問題,竟變成了全國性的政治討伐。面對數(shù)百人的批判,老馬拼上一身老骨頭,迎接挑戰(zhàn)。他曾著文聲明:“這個挑戰(zhàn)是合理的,我當敬謹拜受。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迎戰(zhàn),直至戰(zhàn)死為止,決不向?qū)R粤悍灰岳碚f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馬老很快遭了厄運。但他的精神,他的“骨氣”,為世人所欽仰、所頌揚,因為他敢于維護自己的信念,敢于堅持真話。他成為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楷模。
我國著名老作家巴金先生,對三十年前那場浩劫所造成的災難,認真地反思,他在晚年,以老邁龍鐘之身,花費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嘔心瀝血地寫成了一部講真話的大書《隨想錄》。這部書的永恒價值,就在于巴老敢于在書里寫真話。
當然,只寫真話,并不一定都是好文章,好文章應有淳美的文采和深邃的思想。真情實感只有融入藝術(shù)性中,才能成為好文章,才能產(chǎn)生感人的力量。我所欣賞的文章風格是:淳樸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內(nèi)涵,有節(jié)奏性,有韻律感的文章。我不喜歡浮滑率意,平板呆滯的文章。
現(xiàn)在,善待知識分子已成為我們的國策,我希望中國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不要再經(jīng)受我們老輩人所經(jīng)受的那種磨難,他們應該生活在一種更人道的環(huán)境里。當然,社會是發(fā)展的,他們會在新的環(huán)境里,遇到更激烈的競爭。但這是一種智力上的公平競爭,是現(xiàn)代社會中一種高尚的、文明的競爭。它的存在,是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
有志于使中華民族強盛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你們的生命只有和民族的命運融合在一起才有價值,離開民族大業(yè)的個人追求,總是渺小的。這就是我,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
我在寫這篇序文時,窗外暗夜正在向前流動著,不知不覺中,暗夜已逝,旭日東升。朝陽從窗外流入我的書房。我靜坐沉思,時而舉目凝望,窗外的樹木枝葉繁茂,那青翠昂然的濃綠撲人眉宇,它給我心中增添了鮮活的力量。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