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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有光:話說天國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焦點話題、耳目一新

          求實精神、啟蒙開端

          

          2000年夏秋之交,《太平天國電視劇》成為北京大眾的焦點話題。劇中情節(jié)跟從前傳說頗不一樣,使觀眾耳目一新。從前對太平天國一向隱惡揚善,國民黨歌頌它因為它反對滿清,共產(chǎn)黨歌頌它因為它是農(nóng)民革命。電視劇披露了部分陰暗面,報刊文章又補充了電視劇中沒有表演的不少真事!掇o!穼μ教靽姆Q說有了變化:1985年版稱“太平天國革命”,2000年版改為“太平天國運動”,條文中的“革命”字樣一律刪除?鬃诱f“學(xué)然后知不足”,這是求知的規(guī)律。知道了一部分真實,引起知道更多真實的要求。要求知道真實是啟蒙運動的開端。

          我小時候,一位老媽媽給我講故事,其中有長毛故事。上學(xué)后我知道了長毛就是太平天國?墒抢蠇寢屨f她只知道有長毛。太平天國建國于江南,江南人民稱他們?yōu)殚L毛,因為他們披頭散發(fā),反對滿清的發(fā)式。滿清規(guī)定,前半剃發(fā),后半梳辮,這個怪樣子的發(fā)式是滿清的標記。滿清皇帝頒布“剃發(fā)令”,強迫漢人剃發(fā),不剃者斬!長毛是革命發(fā)式,是反對滿清的標記。稱長毛是寫實,原來沒有褒貶含意。

          

          秀才落第、改信上帝

          政教合一、天王夢囈

          

          洪秀全(1814-1864)應(yīng)秀才考試,多次落第,于是改信上帝。1843年創(chuàng)立拜上帝教,排斥佛道,禁止儒學(xué)。1851年洪秀全38歲生日的一天,拜上帝教的徒眾在廣西桂平金田村集合,“恭祝萬壽起義,正號太平天國”。奉洪秀全為天王,立幼主,設(shè)百官,畜發(fā)易服。洪秀全自稱上帝次子,耶穌胞弟,由上帝派遣下凡作主救世。上帝又稱天父,耶穌又稱天兄。天堂有大小;
        大天堂在天上,是靈魂的歸宿;
        小天堂在人間,是肉身的處所,也就是太平天國。洪秀全的著作稱“真約”,與“舊約”和“新約”鼎立。天王封楊秀清為東王,蕭朝貴為西王,馮云山為南王,韋昌輝為北王,石達開為翼王。太平天國武裝起義開始了。(東漢張角創(chuàng)太平道;
        基督教宣傳天國)。

          天國大小政務(wù),皆以上帝名義行事,教義與政治密不可分。朝中軍中,每日祈禱。喜慶、災(zāi)病、喪葬、動土、堆石、蓋房、作灶等等,均須祈禱。用牲畜茶飯供祭上帝,以“講道理”的活動向軍民宣傳宗教和政治。

          楊秀清、蕭朝貴相繼以上帝附體、耶穌附體的方式發(fā)言,洪秀全每次下跪聆聽。稍后,洪秀全把病中夢幻加以渲染,自稱親得上帝面示。一個代天傳言,一個夢中受命,1856年演成宮廷內(nèi)訌。楊秀清、韋昌輝先后被殺。石達開負氣帶兵出走。大敵當(dāng)前,自相殘殺,天下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情嗎?

          內(nèi)訌使內(nèi)幕曝光,楊秀清的狂妄,韋昌輝的殘忍,洪秀全的陰險,石達開的分裂,一個個現(xiàn)出了草莽英雄的本色。

          洪秀全沉湎于天京聲色,對北伐不夠重視。北伐只派兩員二等將領(lǐng),又不指定主帥,起初只有兩萬兵馬,雖然一度沖到天津附近,結(jié)果在兩年之內(nèi),全軍覆沒。天京救援北伐,沒有全力以赴。諸葛亮說,“王業(yè)不可以偏安”。太平天國偏安十一年,終于敗亡。

          拜上帝教實際由三種成分拼湊而成:1、一知半解的基督教,2、中國民間的巫術(shù)囈語,3、曲解了的儒學(xué)綱常。孔子“敬鬼神而遠之”,政教分離、信教自由,這是中國有悠久歷史的先進傳統(tǒng)。天國政教合一,使歷史倒退兩千年。

          

          兄弟團圓、上海交鋒

          洋槍大刀、武器迥異

          

          1853年太平軍攻克南京,控制長江中下游。英國公使文翰,乘軍艦從上海到南京,遞交與滿清簽署的《南京條約》(1842),其中的通商口岸有的在太平軍控制地區(qū),要求太平天國承認這個條約。楊秀清誤以為他們同情天國,嘉獎文翰“忠心歸順”,說“天王降旨爾頭及兄弟”,果愿來“投效”或“通商”,均可前來天京,但是不要幫助滿清。1854年楊秀清又說:天國“視天下為一家,以同拜上帝為兄弟;
        通商自由,外國可以自由出入貿(mào)易”。

          1856-1860,英法聯(lián)軍直搗北京,燒毀圓明園,清帝避難熱河。英法俄美強迫滿清訂立《天津條約》(1858)和《北京條約》(1860),條款中新開辟的通商口岸有的在太平天國范圍內(nèi)。1858年英國軍艦從上海到南京,太平軍曾開炮轟擊。事后太平天國向英方道歉,同意在事先通知的條件下可以在長江航行。太平天國幻想英國幫助自己攻打滿清,使中國和英國同樣拜上帝的教徒“兄弟團圓”。

          1860年太平軍進攻蘇南,迫近上海。1861年英國海軍司令率艦隊到南京,要求太平軍不得進入上海百里之內(nèi)。太平天國同意1861年內(nèi)不進入上海。期限一過,1862年李秀成進攻上海。

          1862年英國把駐扎天津的軍隊運抵上海,會同法國軍隊,幫助滿清向上海附近的太平軍進攻。上海富商得到滿清蘇松太道官員支持,招募中外游民組成洋槍隊,稱常勝軍。這支雇傭兵后期由英人戈登率領(lǐng),有官兵3600人,主要是炮兵,前上海租界有紀念他的戈登路。英國商船幫助李鴻章把新成立的淮軍從安慶運到上海,中途闖過太平軍的管轄區(qū)。主要是淮軍和常勝軍聯(lián)合攻打太平軍。太平軍失敗,退出上海四周。此后淮軍和常勝軍進攻蘇南。英法在浙江也募集游民組成常安軍和常捷軍,幫助滿清攻取杭州等地;窜姾统佘娪斜容^新式的武器,武器水平的差異是太平天國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dāng)時中國有三種軍事力量在角逐:1、滿清,2、太平天國,3、帝國主義。帝國主義削弱滿清,有利于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削弱滿清,有利于帝國主義。三角斗爭必然形成“兩對一”的陣勢。這個規(guī)律在《三國演義》中有生動的說明。太平天國曾幻想聯(lián)合英法攻打滿清,從三角斗爭的策略來看,是“兩對一”的策略。后來滿清聯(lián)合英法攻打太平天國,也是“兩對一”的策略,加快了太平天國的失敗。英法在太平天國戰(zhàn)爭的開頭十年(1851-1861)保持中立,直到最后三年(1862-1864),為了保住上海租界根據(jù)不平等條約得到的特殊利益,同時看到了太平天國有可能失敗的弱點,這才決定幫助滿清攻打太平天國,但是主要不用他們本國的常規(guī)軍,而用當(dāng)?shù)卣心嫉墓蛡虮?

          

          婦女解放、妻道三從

          女將風(fēng)光、曇花一現(xiàn)

          

          太平天國解放婦女的傳說,這次被報紙披露的真實完全否定。太平天國起義之初,為了斷絕參加者的后路,財產(chǎn)充公,房屋燒毀,全家參軍,連同母妻姐妹女兒。男人于是無后顧之憂,個個成了過河卒子。女人參軍,增加兵員,又可作為人質(zhì),家人之間形成連環(huán)保。不能取勝,就是死亡,所以勇敢無比。男營和女營(后稱女館)嚴格分離,禁止往來。男女通奸稱“變怪”,夫婦同床稱“淫亂”,天條不容,一律殺頭。

          天朝的冬宮又正丞相陳宗揚,夫妻同宿,一同被斬。鎮(zhèn)國侯、秋宮正丞相盧賢拔,與其妻團聚兩天,被人揭發(fā),洪秀全和楊秀清保他,從寬發(fā)落,革職治罪。

          洪秀全本人縱欲無度;
        進入南京之前,就有妻36人;
        到南京之后,每逢洪秀全生日,要送上美女6人。洪貴福供詞說,洪秀全有妻88人,另一說有108人,此外有宮女1000余人。天國平等,不分妻妾等級;
        皇娘眾多,用數(shù)字編號以便召喚。

          不僅天王選美,諸王也選美。每逢選美,全城騷然。先是所有婦女集中聽“講道理”!耙蝗瞬恢,全家斬首”。被選中的婦女,“碰死者有之,臥地不行甘為宰割者有之,鞭仆脅行痛哭失聲者有之”,場面慘烈!

          1854年,允許少數(shù)幾個大官在女館選擇美女為妻。1855年全面開放,準許夫婦同居。設(shè)立“媒官”,主持青年男女婚配,從15歲到50歲的婦女都在分配之列。“大員妻不止”(不限人數(shù)),“無職之人只一妻”,實行多妻制,但是官民有別。媒官主持婚配,造成不知多少亂點鴛鴦的悲劇。天國的兒童課本《幼學(xué)詩》說:“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廣西農(nóng)村婦女原來不裹腳。到南京后,限令女人一律放腳,以便參加軍事,擔(dān)任原先只有男人擔(dān)任的勞役。

          楊秀清命女館中識文字者集合考試,由洪宣嬌主試,題為“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傅善祥揮筆力駁難養(yǎng)之說,引古來賢女內(nèi)助之功。卷薦后,為天王所擊賞,拔置第一。飾以花冠錦服,鼓吹游街三日,閭閻群呼女狀元。各王府需要大量文書人員,不用閹宦,皆用女官?歼x識字女子,并非正式科舉。

          太平天國的女將,都是曇花一現(xiàn),隨即不知去向。從天地會參加太平軍的女將蘇三娘,攻占南京,一時風(fēng)光,后又領(lǐng)老部下攻打鎮(zhèn)江,留下“八百女兵都赤腳”的印象,不久銷聲匿跡。胡九妹年過五十,隨子造反,曾為女軍師,到南京任東殿女丞相,此后就沒有消息。洪宣嬌,原為“繩伎”(走繩索的),洪秀全收為干妹,改姓洪,嫁給蕭朝貴,作為內(nèi)監(jiān);
        宮廷內(nèi)訌之后,強烈失望,離府出走,不知所終。女狀元傅善祥,被楊秀清任命為東王府內(nèi)簿書,代楊批答文書,同時成為楊的情婦,后來在宮廷內(nèi)訌中被殺。這些女人都是被利用、被玩弄、被損害者。

          綠營腐敗、湘淮并起

          洋務(wù)運動、工業(yè)萌芽

          

          滿清的八旗兵和綠營兵無能而腐敗。太平軍長驅(qū)直入,如入無人之境。1854年曾國藩建立湘軍,1862年李鴻章建立淮軍。軍事形勢大變。太平天國的敵軍,從望風(fēng)披靡的八旗綠營,變?yōu)樯钪\遠慮的湘軍淮軍。太平天國不再有主動進攻的絕對優(yōu)勢,而被動防御的相對劣勢變得越來越嚴重。

          當(dāng)時各省都有許多本地的小股起義軍,被稱為土匪,他們是太平天國的天然盟友,太平軍一來到,就紛紛起來響應(yīng),使太平軍好象回到了家鄉(xiāng)。曾國藩建成湘軍之后,首先削平本地的小股起義軍,使太平軍失去潛伏的地下縱隊。這是八旗綠營想做而未能做到的清鄉(xiāng)戰(zhàn)略。

          洪秀全不信任有才能的石達開,使石達開氣憤而分裂出走。滿清政府對開始屢戰(zhàn)屢敗的曾國蕃深信不疑,使湘軍終于轉(zhuǎn)敗為勝。對陣兩方的領(lǐng)導(dǎo)決策迥然不同。

          湘軍淮軍的基礎(chǔ)是地主和農(nóng)民保衛(wèi)自身利益的鄉(xiāng)土兵。鄉(xiāng)土兵從自衛(wèi)力量發(fā)展為進攻力量,最后成為保衛(wèi)滿清的主要軍事力量,一直影響到民國初年。后來的竊國大盜袁世凱,也是李鴻章奏舉而發(fā)跡的。

          八旗兵和綠營兵大都由頹廢的滿人和奴才漢人擔(dān)任軍官。湘淮鄉(xiāng)土兵主要由地主知識分子中的精干漢人擔(dān)任軍官,同時也重用滿族人才。同樣是效忠于滿清,軍權(quán)從無能的滿人手中轉(zhuǎn)移到精干的漢人手中,是滿清內(nèi)部權(quán)力的重大變化。滿人失去掌握軍權(quán)能力之后,到辛亥革命時候,就無可奈何地只能再讓出空虛的政權(quán)了。湘軍淮軍延長了滿清政權(quán),推翻滿清的目的到五十年后才實現(xiàn)。

          滿清實行以漢治漢,在以漢治漢上面還有以滿治漢。滿族是統(tǒng)治民族,漢族是被統(tǒng)治民族。滿族對漢族的民族壓迫一直堅持到滿清滅亡。太平天國對滿清有強烈的民族復(fù)仇情緒。民國初年實行“五族共和”(漢滿蒙回藏),民族復(fù)仇改為民族平等。

          1861年曾國藩創(chuàng)辦安慶內(nèi)軍械所,1865年李鴻章創(chuàng)辦上海江南制造總局。后來又創(chuàng)辦了幾處重工業(yè)和輕工業(yè)工廠。這是洋務(wù)運動的開始。洋務(wù)運動是中國工業(yè)化的萌芽。中國的工業(yè)化萌芽于太平天國的戰(zhàn)火之中。

          

          禮遇受封、啼笑皆非

          時代錯誤、時差千年

          

          洪秀全1851年金田起義,1853年定都南哀,1864年兵敗人亡。十三年間,戰(zhàn)爭的臺風(fēng)席卷了大半個中國。這場大廝殺的歷史意義究竟是什么呢?是一次歷史的健身操,還是一次歷史的癲癇病呢?它留給后代的是一出肥皂劇呢,還是一堂邏輯課呢?看完電視劇,愛思考的人們開始思考了。盲目歌頌已經(jīng)不能叫人心安理得。

          農(nóng)民革命的一般模式是:民不聊生,揭桿而起;
        官紳壓迫,天災(zāi)頻仍;
        人口過剩,邪教成幫;
        游民帶頭,貧農(nóng)跟從;
        周期輪回,成則為王。太平天國有哪幾項超越了這個模式呢?

          洪秀全說:“天朝嚴肅地,咫尺凜天畏,生殺由天子,諸官莫得違”。太平天國比滿清更加封建。太平天國對外交一無所知,曾經(jīng)幻想聯(lián)合英法對抗?jié)M清。把太平天國說成反封建、反帝國主義不符合歷史事實。

          洪秀全定都南京的1853年,日本發(fā)生“黑船”來航事件,美國艦隊(艦身涂黑漆,日本稱黑船)駛抵東京灣,要求開埠通商,日本順應(yīng)時代潮流,從此走上改革維新的近代化道路。太平天國的建國原理跟當(dāng)時的時代潮流背道而馳。在啟蒙思潮已經(jīng)傳到東方的時代來建立天國,好比在鐵器時代改用石器。1853年的《天朝田畝制度》標榜“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這是中國歷代農(nóng)民起義共同的永恒夢想,向來沒有實施過,也無法真正實施,如果實施了將使社會停止發(fā)展。從歷史來看,太平天國的深層問題是農(nóng)民運動難于避免的時代錯誤。

          中國第一個留美學(xué)生、畢業(yè)于耶魯大學(xué)的容閎,懷著“為中國謀福利”的熱望,1860年訪問天京,觀察天國“果勝任創(chuàng)造新政府以代滿洲乎”。容閎向洪秀全提出建設(shè)現(xiàn)代軍事、政治、經(jīng)濟和教育等七項建議。結(jié)果容閡得到的是“禮遇甚優(yōu)”。洪秀全不理解、不采納他的建議,卻封他為“義”字號四等爵,令他啼笑皆非。一個是早期封建,一個是資本主義,兩個人的“思想時差”,有一千年。

          評論歷史事件,不可憑勝敗定褒貶。評論歷史事件的標準是看它對社會發(fā)展是促進還是促退。促進才是革命,促退就是以暴易暴。

          不過,太平天國也留下了無形的革命影響。滿清統(tǒng)治削弱了,滿清皇帝的神圣性動搖了。漢人的革命意識增強了。在天國的夢幻消失中,民國的理論漸漸生長起來了。歷史是不會停止前進的,雖然中國的前進道路特別崎嶇而漫長。

          

          2000-09-09,時年9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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