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宏:政治領袖十論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第一條:政治領袖要有把握大局的能力
韓非子講的“小忠”與“大忠”的關系,實際是指政治領袖應當具有把握大局的能力。什么是大局?大局就是政治發(fā)展之主流趨勢、政治方向。怎樣把握大局?要看現(xiàn)實政治的方向是對還是錯,如果是錯的,就要扭轉過來,如果是對的,就堅持。在這個過程中,要不避嫌疑,不畏人言,甚至要暫時偽裝自己,在小的原則和問題上作出犧牲,最后把壞的局面扳正過來,把政治方向扭轉過來。這即是韓非子所指的“大忠”的作為,是政治家把握大局的能力。
在本書第一章第一節(jié),我們看到秦始皇嬴政死后,趙高、胡亥和李斯串通一氣,秘不發(fā)喪,假傳圣旨,命令大將蒙恬、太子扶蘇自殺。這兩個人怎么做的呢?扶蘇想都不想一下,接到詔書后馬上自殺;
蒙恬是懷疑詔書有問題的,既然懷疑,就應該有所行動,可他束手就擒了,被使者押解回咸陽殺死。如果蒙恬忠心服從秦始皇的命令,等事情搞清楚了再死,也是可以的,既然懷疑詔書有問題,就是說明蒙恬不相信誅殺他是秦始皇嬴政的意思,不是秦始皇的意思自然是別人的意思?蛇@個“別人”是誰?他為什么這樣做?他的目的是什么?懷著這么多的疑問,怎么能讓使者輕易押解自己回咸陽呢?所以揚子《法言》說蒙恬之死“忠不足相也”,是不值得效仿的。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蒙恬勸阻扶蘇不要自殺,等事情搞清楚以后再說,如果澄清是秦始皇的命令,以死盡忠也罷了;
如果不是,憑著扶蘇的國儲身份和蒙恬的三十萬大軍,趙高的陰謀又如何得逞呢?所以這是愚忠的行為,是不值得效仿的。
關于小忠的解釋,韓非子用了一個極為經典的故事來說明:
楚共王與晉厲公在鄢陵作戰(zhàn)。楚國軍隊失敗了,楚共王的眼睛受傷。戰(zhàn)斗正激烈的時候,楚共王的司馬子反要找水喝,侍從谷陽拿一大杯酒送給他。子反說:“哼!走開!我不喝酒。”谷陽說:“這不是酒!弊臃唇舆^來喝了。子反這個人啊,是嗜酒如命的人,他一旦喝了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結果醉倒了。戰(zhàn)斗結束以后,楚共王想重新開戰(zhàn),派人叫司馬來布置戰(zhàn)斗。司馬子反推辭說自己患了心病。共王乘馬車自己去找子反,進入子反的帳篷,聞到酒氣就回去了,憤怒地說:“今天這場戰(zhàn)爭,我也身負重傷,全依仗司馬了。現(xiàn)在司馬醉成這個樣子。這是想滅亡我們楚國、不關心部眾的行為!我不能再和晉國作戰(zhàn)了。于是帶領軍隊回到楚國,誅殺子反,陳尸示眾。(據《韓非子·十過》節(jié)譯)
侍從谷陽的進酒,并不是對子反心懷仇恨,他內心是衷心敬愛子反的,但卻恰恰殺了司馬子反。應當說,蒙恬和扶蘇也是忠于秦王朝,忠于秦始皇的,但是他們服從于一紙詔書,盡管懷疑詔書有鬼,也毫不猶豫地選擇死,這恰恰是“小忠”的行為。這種“小忠”的做法把秦王朝徹底葬送了。
我們也可以從歷史上看到“大忠”者的本色。
漢高祖劉邦死后,呂氏專權,呂后把持國家大權。一次,呂后想立呂氏家族的人為諸侯王,找群臣商議。右丞相王陵反對,他表態(tài)說:“高祖曾斬白馬和群臣為誓:‘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現(xiàn)在封呂氏家族為王,是違背高祖的作法!眳魏舐牶蟛桓吲d,又問左丞相陳平和太尉周勃,他倆都說:“高祖平定天下,封劉姓子弟,現(xiàn)在太后您主宰朝政,封呂氏子弟為王,未嘗不可。”呂后聽后大喜。
罷朝以后,王陵責備陳平、周勃說:“當日高祖歃血為盟,你們難道不在場嗎?現(xiàn)在高祖去世,呂后專權,她要封呂氏子弟為王。你們縱容她這樣做,還有什么臉面去見死去的高祖皇帝呢?”陳平、周勃都說:“今天在朝堂上口舌爭辯,我倆不如你;
保全國家社稷,安定劉氏天下,你不如我倆!蓖趿隉o言以對。過了不久,王陵被呂后任命為太子的師傅,實際剝奪了右丞相的職務,政治上已經不能有任何作為,呂后升任陳平為右丞相,接替了王陵的位置。
八年后,即公元前180年,呂后病死,呂祿擔任漢朝上將軍,呂產任漢相,分掌南北軍,把持朝中大權,謀奪劉氏天下。當時的周勃雖為太尉,卻不得進入軍營大門;
陳平擔任丞相,卻不能處理政事,劉氏政權岌岌可危。于是周勃與陳平聯(lián)合,共謀誅呂安劉之計。是年八月,齊王劉襄帶兵率先討伐諸呂,呂產派灌嬰抗擊,灌嬰卻按兵滎陽,與齊王聯(lián)合共討諸呂。周勃和陳平見齊王發(fā)兵,共謀宜為策應。于是把酈商作為人質,使其子酈寄誘勸呂祿交出兵權,歸其封國。呂祿交出將印,周勃得以控制北軍,派兵助劉章殺入未央宮,發(fā)動了一場激烈的宮廷軍事政變,將呂氏家族子弟全部誅殺。隨后,陳平、周勃與諸大臣共立文帝,使?jié)h王朝政局撥亂反正。
。〒顿Y治通鑒·卷第十二·漢紀五·高皇后》節(jié)譯)
我們可以看到,王陵之忠,是“小忠”,他的“面折廷爭”并不能改變呂氏專權的事實,因為呂后把持著國家權力,他不僅不能改變這一政治事實,還暴露了自己,結果政治生命很快結束了;
陳平、周勃的忠,則是“大忠”,他們策略地在一些原則和事情上作出讓步,不僅保存了自己的實力,還在呂氏謀奪劉氏天下的千鈞一發(fā)之際力挽狂瀾,扳正了政治局面,才有了后來的“文景之治”,這才是值得稱道的。
事實上,劉邦在自己即將去世時,也知道呂氏專權即將成為事實,他唱給戚夫人聽的鴻鵠之歌,展現(xiàn)了作為一名高明的政治家能夠覺察到帝王也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臨死之前交代身后事時曾說:“曹參可為丞相;
其次是王陵,但他有些憨呆,陳平可以幫助他;
陳平智謀有余,但難以獨任丞相之職;
周勃穩(wěn)重厚道、說話謹慎,但能安定劉氏天下的必是此人,可任為太尉(軍事最高長官)。”(《資治通鑒·卷第十二·漢紀四·太祖高皇帝下》)事情的發(fā)展果然如他所料,他對未來的政治布局是了然于心的。陳平、周勃作為人臣,也覺察到呂后專權已經成為一股強大的政治趨勢,盡管這不是漢王朝正確的政治方向,可是他們也不能夠抗拒——所能做的就是靜待轉機,故而和呂后虛與委蛇,最后關鍵時刻撥亂反正。
一個王朝的興衰成敗,總是和人事關聯(lián)的,漢朝政權最終沒有被呂氏家族奪走,難道不正是這些把握大局的聰明的政治家們的功勞嗎?歷史就是如此告誡我們如何“大忠”的。
第二條:政治領袖要有高瞻遠矚的能力
韓非子講的“小利”與“大利”的關系,實際是指政治領袖應當具有高瞻遠矚的能力。所謂高瞻遠矚,乃指站得高、看得遠,目光遠大,器識超凡,見解深刻。要能夠做到高瞻遠矚,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涉及到一個人長期的知識儲備、理論水平、專業(yè)素養(yǎng)、閱歷經驗、情感思維乃至欲望意志。只有政治修養(yǎng)達到一定的程度,才能具備一定的政治高度和政治遠見。高瞻遠矚的政治家,往往能夠從紛繁陸離的政治現(xiàn)象中找到最本質、最關鍵的問題,不計較一時一事之得失,牢牢把握事物發(fā)展的方向和趨勢,作出正確的利害權衡考慮,使事情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在本書第一章第一節(jié)里,我們看到輔佐秦始皇嬴政統(tǒng)一天下的李斯,是有一定的高瞻遠矚眼光的政治人物。他的《諫逐客書》光耀史冊、膾炙人口,使秦始皇放棄了驅逐外國人的打算,為秦王朝奠定了深厚的人才儲備;
他的郡縣制意見被秦始皇采納,徹底打破了夏商周的分封制傳統(tǒng),在中國根除了血緣傳承權力的世卿世祿制度?上У氖,在突如其來的秦始皇暴崩事件面前,他嚇破了膽,變得手足無措。因為貪戀自己位極人臣的權勢,在趙高一番利害得失的詭辯說辭下屈服,他被趙高所利用,錯誤地立胡亥為秦二世?伤吘故情_國賢能之臣,所以又不能忍受秦二世的荒淫怠惰,也與趙高等奸佞之徒格格不入。于是,他最后被自己貪戀權力所誤,而被宦官趙高構陷,再被昏君胡亥殺害。李斯治國平天下的才能是極為高明的,但貪婪的權勢欲讓他在似是而非的游說下變得糊涂,強烈的權勢欲沖昏了他的頭腦,最后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可謂咎由自取。
在中國歷史上,因為欲壑難填的貪欲和權勢欲而造成家破人亡的例子可謂汗牛充棟。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個人具備高瞻遠矚的能力并不難,難的是戰(zhàn)勝自己的情欲——那根植于人的本能的趨利避害的天性。對政治家而言,當情欲戰(zhàn)勝理智的時候,足以致命。
晉獻公想從虞國借路征伐虢國。他的大臣荀息說:“君王您就以垂棘的璧玉和屈產的良馬作為禮物,獻給虞公,請求在那里借路吧。”晉獻公說:“垂棘的寶玉,是我們去世君主的寶貝,屈產的良馬,是我們的駿馬。如果接受了我們的禮物,又不借路,該怎么辦呢?”荀息說:“他不借路給我們,必然不敢接受我們的禮物。如果接受了我們的禮物而借了路給我們,那等于是把寶貝從內府中取出來放進外府。馬就象是從內廄中牽出來系在外廄中。君主您不用擔心。”晉獻公說:“好吧!”于是派荀息用垂棘的璧玉和屈產的良馬,作為禮物贈送虞公而請求在虞國借路。
虞公貪得寶玉與良馬的便宜,想答應晉國的請求。宮之奇勸諫說:“不能答應。虞國有虢國,就好象牙床外面有臉頰骨。頰骨倚靠著牙床,牙床也依仗著頰骨,這正象是虞虢兩國的關系。如果把路借給晉國,那么虢國早晨被滅亡,虞國緊跟著晚上也就滅亡了。這是不可以的。希望不要答應他們!庇莨宦犨@意見,于是把路借給了晉國。荀息征伐虞國以后,果然攻克了虞國。
荀息牽著馬,拿璧玉向晉獻公報告。晉獻公很高興地說:“璧玉倒還仍然是老樣子。雖然是這樣,馬的牙齒卻長了幾個顆了!
晉獻公假途滅虢之所以得逞,正是利用了虞公的貪婪之心。這就像是姜子牙諄諄教導周文王的“釣魚之術”:
以餌取魚,魚可殺;
以祿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國,國可拔。以國取天下,天下可畢。(《武經七書·六韜》)
以誘餌做資本,可以殺死魚;
以名利做資本,可以取人才;
以家業(yè)做資本,可以取得國家;
以國家做資本,可以取得天下。
假途滅虢和呂不韋的政治投機,都是“以家業(yè)做資本,可以取得國家”的典范。呂不韋曾對客居楚國的異人說:“吾門待子門而開。”難道不是“釣魚之術”的生動寫照嗎?人的趨利避害的天性,成就了人,也毀滅了人;
造就了歷史,也改變了歷史。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高瞻遠矚的實質在于:明于利害。見利忘義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見利忘害。見利忘害的人,就是被魚鉤戳破嘴巴任憑漁夫宰割的脫水之魚。明于利害,才能放棄眼前的小的利益,遠離隱藏在這小的利益后面的無窮的禍患。要知道,你的害,就是行“釣魚之術”的人的利。
明白這種利害關系的政治家不是沒有。據《韓非子·外儲說右下》記載:
公儀休做魯國相時有吃魚的嗜好,全國的人都爭著買魚獻給他,可是他拒不接受。他的門徒問他:“先生嗜好魚,卻又拒不接受百姓獻來的魚。這是為什么呢?”公儀休說:“正因為我嗜好吃魚,我才不接受這些人獻來的魚。如果接受了別人獻來的魚,就一定有低人一等的神色,就一定會違反法律,違反法律我就會被罷免國相的職位。到被撤職的時候,雖然我嗜好魚,那些原先獻魚的人卻不會再送給我魚,我也不會有經濟能力買魚吃。我現(xiàn)在不接受這些人獻來的魚,我就不會觸犯法律,不觸犯法律就能保住我的國相的職位。這樣,我想吃魚的話,也能自己長期買得起魚吃!
公儀休的吃魚哲學足令古今中外的貪官污吏們汗顏!那些當官又想發(fā)財的人,往往是既發(fā)不了財也當不了官,貪婪讓他們失去了當官的立身之本。所以,他們的官位越大,危險就越大。他們越想在仕途上有所發(fā)展,貪污就越令他們致命。那些虎視眈眈的政敵和森嚴冷酷的法律都在等待著他們。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沒有半點做人的尊嚴;
他們偷偷摸摸,沒有半點為官的正氣,這樣的人被貪婪變成了行尸走肉,整天在砧板上行走,隨時可能被政敵和法律宰割,他們不過是一群玩火自焚的飛蛾而已,一群用權力偷盜錢財的強盜而已。在任何時代,都注定了他們最終可恥的下場。
明于利害就能高瞻遠矚,這也是被歷史證明了的:
公元208年11月,赤壁之戰(zhàn)促成了三國鼎立局面之形成。劉備派關羽鎮(zhèn)守荊州,自己則計劃謀取蜀地。孫權不愿劉備坐大,就遣使告訴劉備:“蜀地的劉璋暗弱無能,不能自守,曹操如果得到蜀地,荊州就危險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取蜀,共分天下!睆牡乩砦恢每,孫權要到蜀地,必須經過荊州。劉備明白:孫權名義伐蜀,其意在荊州,共同伐蜀的真實目的實際是假途滅虢之計,于是回書拒絕說:“今曹操三分天下有其二,將飲馬滄海,觀兵于吳。而同盟無故自相攻伐,這是幫助曹操找到機會,讓敵人找到空子啊!
孫權沒有聽劉備的。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孫權派孫瑜率水軍進駐夏口,準備進軍益州。劉備不讓孫權軍隊借道江陵。他對孫瑜說:“我劉備與劉璋同為宗室,都以匡復漢朝為己任。如果劉璋有得罪東吳的地方,我不敢過問,但請原諒我的同宗。如果貴方堅持取蜀,我就披發(fā)自我放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終老山林!眲洳粌H態(tài)度異常堅決,而且部署關羽屯江陵,張飛屯秭歸,諸葛亮駐扎在南郡南部,劉備親自駐兵孱陵,擺出以死相爭的態(tài)勢。孫權于是沒有再伐蜀的打算。
但是劉備有了進軍蜀地的機遇,這個機遇是曹操為他創(chuàng)造的。退回北方的曹操計劃進軍漢中,蜀地的益州大部受到了嚴重威脅。蜀地已經成為劉備心腹的張松、法正等人趁機勸劉璋向荊州劉備借兵助守,防衛(wèi)曹軍,劉璋于是敞開大門迎進劉備,并供給劉備兵力和糧草。劉備在益州多年,不僅沒有北上防衛(wèi),反而在四川地區(qū)收買人心,幾年后反向成都進軍。214年,劉備進入成都,自稱益州牧。短短六年的時間,劉備沒費多大氣力就占據了荊州、益州各郡,勢力足以與孫權相抗衡。孫權聽到劉備征服益州后,大罵劉備:“猾虜乃敢挾詐!”
(據《三國志·卷三十二·蜀書二·先主傳第二》節(jié)譯)
劉備在當時是最弱的勢力,只有取得蜀地才能與曹操、孫權抗衡。孫權聲稱要幫助劉備攻占蜀地,自然是雪中送炭。可是劉備經過一番利害權衡之后,發(fā)覺孫權的用意是十分兇險的,如果自己被孫權的說法所迷惑,不但得不到蜀地,連根據地荊州也會丟掉,于是堅決不讓孫權攻占蜀地。劉備這番利害權衡,是對未來形勢的估計,當然稱得上高瞻遠矚?墒撬麉s不說破,一則說劉璋是我們孫劉兩家的同盟,一則說劉璋是我劉備的漢室宗親,擺出大義凜然的姿態(tài),不讓孫權來蜀。這就使孫權完全不懷疑劉備有獨自侵吞蜀地的用心,連劉璋也把劉備當作好人,甚至主動引劉備來蜀。等到劉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蜀地時,孫權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大當,劉璋也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大當。這番精妙的算計,完全是利害的權衡與未來形勢的判斷與把握,劉備顯勝一籌。
自古聰明的政治家,從來都是對利害得失加以精密的權衡,然后才能把握時局、掌握主動。他們從來不會見利忘害,從來不貪戀眼前的蠅頭小利,因此才能獲得全勝。明了利害得失,才能把握未來形勢,這就是我們對政治家高瞻遠矚之能力作出的解讀。
第三條:政治領袖要有可以依靠的力量
韓非子主張君主集權,認為權勢是實現(xiàn)一切政治活動的前提。這給人一種錯覺,以為韓非子所指的君王,是可以為所欲為,無惡不作、四面樹敵而又沒有力量可以約束的。事實并非如此。韓非子之所以高調提倡“勢”的思想,是因為擁有政治權力才能治國,但君王之所以得勢,一方面是嫡長子繼承制賦予的先天之“勢”,另一方面則是君王主動地運用法、術得來的人為之“勢”。
人的能力不同,自然地,不同君王的“勢”也不是一樣大!皠荨钡牧α看笮,全憑君王后天的努力。君王要實現(xiàn)個人的獨裁,最要緊的是權勢大過一切臣屬。慎子說:
君臣之間,猶權衡也。權左傾則右重,右重則左輕。輕重迭相橛,天地之理也。(《慎子》)
這里的“權”不是“權力”,指的是秤砣,秤砣叫“權”,秤桿叫“衡”,“權衡”一詞,其本義就是指秤砣和秤桿。秤砣放在哪一邊,哪一邊就重了。所以慎子認為:就權力而言,誰的權力大,誰就有指揮權和話語權,這是有天地以來就存在的真理。
可是君王怎樣才能讓權勢大過臣子呢?這個問題的回答,慎子和韓非子都有相同的答案——需要眾人的支持。當然,韓非子還為君王找到了“法”和“術”的兩大法寶。眾人的支持是君王權勢增長的源泉,“法”“術”是君王遏制臣屬勢力增長的武器,一漲一消,都不可偏廢。
要得到眾人的支持,在慎子看來,需要處理好兩個關系:一是“民能”和“君用”的關系,民眾百姓各有所長、各有所短,“民雜處而各有所能,所能者不同,此民之情也”。君王不要求全責備,要善用其長,“因民之能為資”。二是“上”與“下”的關系。君王不要挑剔,不管什么樣的臣屬都要兼容,這樣擁護自己的臣屬就會多起來,“盡包而畜之,無所去取焉”。擁有支持自己的臣民越多,“上“的權勢地位就越鞏固,故“多下之謂太上”。誰能爭取群眾支持自己,誰勝利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實際是說:君王要想獨裁、專政,必須要有一部分人強力支持他,他才能真獨裁、真專政。任何一個獨裁者,都要有擁護他的特定的集團勢力;
任何一種力量要想專政,都要有擁護他的勢力。馬克思一針見血地說:自私有制產生以來,人類社會就是個階級社會。先是奴隸主專政、再是地主專政、再是資產階級專政、再是無產階級專政,總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專政。這個思想,就是為他的專政革命論找力量的辦法。有力量支持專政,專政再給這股力量送出利益,這專政才能變成真的。沒有利益,誰支持他專政?沒有力量支持他,他怎么能專政?
可是中國王權社會,卻很難找到支持君王專制的力量。也可以說,從秦王朝以后,皇帝背后就很難有一個固定的力量支持他。中國古代政府實際是士人政府,是讀書人的天下,讀書受教育,然后經過考試的人主持國家政務,這是一種公權的力量,不是皇帝私自培植的力量;实垡氇毑,這讀書人是靠不住的,讀書人也反對這樣做。所以我們看歷史,在前文中講到呂后專權,那是因為呂后讓自己家族的人掌握了政府權力,才能專權的;
但是擁護劉家的勢力更強大、更能干,所以呂后死后,她的家族就被擁護劉氏專政的勢力消滅了。漢宣帝滅霍光家族勢力,他是從政府中找到支持自己的張安世,任命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掌握了政府的實權,才廢掉了霍家。把時間再往后推1000多年,慈禧太后能夠把持國家權力四十多年,也是在政府中有堅決擁護自己的力量,比如恭親王奕·為首的貴族,那是外國侵華勢力扶持的滿清貴族勢力,這力量之強大,足以打敗載垣、端華、肅順等8位贊襄政務王大臣。否則一個女人怎么在男權社會得到權力?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知道君王要想獨裁,一個人說了算,是非常不容易的。把各種力量、各種勢力得罪光了,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權勢自然就沒有了。
政治家沒有不關注自己怎樣獲得力量的。在《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一篇文章里,毛澤東開篇明義:“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中國過去一切革命斗爭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為不能團結真正的朋友,以攻擊真正的敵人!睂O中山要推翻滿清政權,建立共和,想找資產階級來支持他,但是這力量太弱,他發(fā)現(xiàn)會道門、黑社會是一種力量,學生組織起來也有幾百幾千,但這樣的力量依然抵擋不住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勢力,所以辛亥革命的果實,不得不拱手讓給袁世凱?墒,那些四分五裂的軍閥勢力,終究抵擋不住數以億計的工農勞苦大眾,歷史就是這樣走過去的。
沒有依靠的力量,就做不到專制,也做不到專政,更不能發(fā)生革命。但歷史上就有這樣的政治弱智,四面樹敵,最后自殺:
楚靈王,名圍,楚共王的兒子,他殺了侄兒楚郟敖自立。楚靈王只相信強權,想仿效齊桓公稱霸的作法,即位第三年就在申地大會諸侯。魯國和衛(wèi)國沒來參加,宋國只派了太子。這使靈王很不愉快,尤其對于晉國沒有參加,更使靈王惱怒不已。大臣伍舉告訴靈王:“這情況卻不是一個好兆頭,我們一方面要對到會各國以禮相待,同時也要展示我們的武力,使諸侯心有敬畏,然后再討伐那些沒有到會的諸侯!膘`王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里。他在這次會盟中。處處表示出驕縱的習氣。宋國太子遲到了,楚靈王就把他抓起來囚禁;
又侮辱徐國君主;
扣押了齊國的慶封。中射士勸諫他說:“與諸侯國聚會,不可以不講禮貌。這是國家存亡的關鍵!過去夏桀參加有戎的約會,而有緡就叛離了夏朝;
殷紂在黎丘舉行圍獵,而戎、狄都背叛了商朝。這些都是由于無禮造成的,請君主您認真考慮吧!”楚靈王不聽規(guī)勸,對來到的各國使者毫無禮貌。
他進攻吳國的朱方這個地區(qū),俘虜了逃到這里避難的原齊國令尹慶封,殺死他家一族人。在把慶封拉到街上示眾的時候,靈王向著公眾宣布說:“大家都不要學慶封的樣子。他殺死了自己的國君,欺壓老百姓,還強行讓大夫們都支持他。”慶封便反唇相譏說:“大家也不要學楚共王的兒子圍那樣。殺死了自己的國君,那國君便是自己親哥哥的兒子。還要強行故諸侯們支持他。”慶封這一句話羞辱了楚靈王,靈王急忙傳令把慶封殺了。
楚靈王為了維持霸主國的面子,連年發(fā)動戰(zhàn)爭,生活驕奢淫逸,耗盡了楚國的國力,失去了百姓的民心。吳國為朱方之役失敗的恥辱,起兵來攻楚,靈王為報復又去伐吳,卻失敗了。到了冬天,楚靈王又發(fā)兵去打吳國。當時正值下雪天氣,士兵們身著鐵甲。手執(zhí)兵器,暴露在風雪之中,寒冷難耐。靈王卻身穿“腹陶裘”,外披“翠羽披”,頭頂皮帽,足踏豹皮裝飾的錦靴,站在中軍帳前觀看雪景,連聲贊嘆“好雪!”令軍人寒心。
蔡公棄疾(靈公的弟弟,后為楚平王)等人趁靈王不在家,殺掉靈王太子,立公子比為王;
同時還派人到乾溪去,向楚國的官兵說:“你們的國家已經換了新的國王,你們要回去的,可以留任原來的官位,你們所擁有的土地也可以歸還你們;
如果你們不回去投靠新王,繼續(xù)跟著這個昏君。那么你們被抓住以后,就要被殺頭并夷滅三族!弊屗麄冞@樣一說,靈王的部隊全部潰逃,只剩下靈王。
這個昏庸的君王見自己的王位子丟了。還聽說自己的兒子也被殺死,就倒在地下嚎陶大哭。他對旁邊僅存的兩個隨從說:“我不是為自己傷心,我是為兒子傷心。我對兒子多好啊,怎會遭到這種報應呢?”這時一個隨從說:“你殺別人的兒子太多了,能不到這種地步嗎?”靈王被他搶白了這一句話,當即止住了眼淚。這時,他的一個忠實的大臣右尹鄭丹來到他的身邊。靈王就問鄭丹,他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鄭丹說:“我看你應該回到楚都的郊外,看看國人的反應怎么樣?”靈王慌忙擺手:“這還用看嗎·我要是到了他們的手上,他們準得把我殺了。”鄭丹說:“那你就去諸侯國去找援助力量吧!膘`王說:“那也不行,我把他們的王給得罪了,誰會在這時候幫助我呢·”鄭丹覺得覺得自己不能跟著和他一起死,便離開了靈王。
靈王此時真成了孤家寡人,一個人在山里流浪,走得餓了,就想下山去要點吃的。他遇上以前的一個熟人。就熱情地和他打招呼,說:“我都三天三夜沒有吃東西了,給我一點兒吃的吧!笨墒悄侨苏f:“我們的新國王已經下達命令,誰要是送你吃的,就會給殺頭!膘`王又餓又累,壓在那人腿上,昏睡過去。那人用土堆代替腿,抽出腿以后,悄悄逃跑了。最后,楚靈王郁郁而死,落了個眾叛親離的可悲下場。
。〒蹲髠鳌、《史記·卷四十·楚世家第十》、《韓非子·十過》整理)
君王的權勢是靠人事、制度和力量擁戴組成的,離開了臣民的支持,眾人的扶持,那看似強大的權勢就會轟然倒塌,變得一文不值。
第四條、政治領袖要有自制自強的精神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興趣愛好,在茶余飯后的業(yè)余時間投入一點精力去鉆研,本無可厚非。明代洪應明先生在他的《菜根譚》一書中說:“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間,而塵心漸息;
夷猶于詩書圖畫之內,而俗氣潛消。故君子雖不玩物喪志,亦常借境調心!痹谏搅秩g流連忘返,那么凡塵的心事就會逐漸平息;
寄情于讀書吟詩作畫的情趣之中,那么庸俗的氣息就會不知不覺消失。所以有德行的君子雖然不會沉溺于外物而消磨意志,也常常借助外物調節(jié)心境。
這樣的生活,固然令人向往?墒,這是隱者之言,是對普通大眾說的。一個政治家,肩負國家人民的安危榮辱,時時面對殺伐決斷,事事面對險峭人心,來不得半點的瀟灑和放縱,尤其是對一些興趣愛好,縱然是自己的興趣所系,是自己的特長,也決不能沉迷于此。
中國歷史上就有這樣的“特長”皇帝。唐后主李煜,精于書畫,諳于音律,工于詩文,詞尤為五代之冠,可他在政治上卻昏庸無能、優(yōu)柔寡斷,終成亡國之君。
南北朝時期,宋前廢帝劉子業(yè)(公元449年—465年)國家大事一概不問,殺人之外就是荒淫無度,他讓王妃、公主、郡主等人在宮中裸身排成一隊,再令左右追逐作樂,如若不從,就殺其全家。又如后廢帝劉昱(公元463—477),殺人是他生活唯一樂趣,經常使用擊腦袋、錘陰囊、剖腹心等酷刑,一天就有數十人受刑,他看到殺人就開心,一天看不到就悶悶不樂。再比如齊東昏侯蕭寶卷(公元483—501),為討愛妃歡心,把閱武堂改名芳樂苑,按市場樣式建店鋪,自己打扮成商人吆喝叫賣,他讓愛妃當老板,自己當伙計,還在苑中開渠引水,岸邊設肉鋪,自己操刀賣肉,愛妃賣酒。當時有民謠唱道:“閱武堂,種楊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笔拰毦磉真把自己當成了生意人,梁王蕭衍的軍隊已攻打到城外,太監(jiān)茹法珍跪在地上請求他賞賜將士,他仍舊不肯,還說:“反賊難道就只捉我一個人嗎?為什么偏偏向我要賞賜?”于是在蕭衍發(fā)兵進攻建康的動亂中,(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被將軍王珍國所殺。
明熹宗天啟皇帝朱由校(1605-1627年),明朝第十六位皇帝。朱常洛之長子。萬歷四十八年(即泰昌元年,1620年)九月即位,時年16歲。明熹宗時,外有金兵侵擾,內有起義,正是國難當頭、內憂外患的時期。明熹宗卻以“倡優(yōu)聲伎,狗馬射獵”為樂。喜機巧水戲,創(chuàng)演水傀儡戲。好油漆木工,房屋營造。選武閹三千,于紫禁城內開內操取樂。一生重用閹黨禍國殃民,無心朝政,將國家大事拋之腦后,成了名副其實的“木匠皇帝”。朱由校的確有木匠天份,整日沈迷于木匠、油漆、建筑工作中。據《甲申朝事小紀》記載,他“又好油漆,凡手用器具,皆自為之。性又急躁,有所為,朝起夕即期成。成而喜,不久而棄;
棄而又成,不厭倦也。且不愛成器,不惜改毀,唯快一時之意。”“朝夕營造”,“每營造得意,即膳飲可忘,寒暑罔覺”。面對這樣的主子,奸臣魏忠賢當然不會錯過這個良機,他常趁天啟帝引繩削墨,興趣最濃時,拿上公文請?zhí)靻⒌叟。明朝舊例,凡廷臣奏本,必由皇帝御筆親批;
若是例行文書,由司禮監(jiān)代擬批問,也必須寫上遵閣票字樣,或奉旨更改,用朱筆批,號為批紅。朱由校覺著影響了自己的興致,便隨口說道:“我已經知道了,你盡心照章辦理就是了!蔽褐屹t逐漸專擅朝政。正如《酌中志余》所述:“當斫削得意之時,或有急切章疏,奏請定奪,識字女官朗誦職銜姓名畢,玉音輒諭王體乾輩曰:‘朕已悉矣!汝輩好為之。’諸奸于是恣其愛憎,批紅施行!
中國的嫡長子繼承制和皇室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孽生了這樣的怪胎君王。若用現(xiàn)代的眼光看,李煜可做一名文學家,劉子業(yè)可當三級片導演,劉昱可當劊子手,蕭寶卷可當商人,朱由?僧斀ㄖ䦷,但他們偏偏命中注定做君王,因此荼毒生靈,禍國殃民!
大凡耽于興趣特長或古怪的嗜好而荒廢政治的人,無不亡國亡身。只有克制自己的欲望愛好者,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為。老子說:
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道德經·三十三章》)
“勝人者”,憑借的是自我個體的蠻力與智慧,不過是比常人在某方面稍稍高出一點點;
“自勝者”,憑借的是堅強的意志和毅力,以理智戰(zhàn)勝欲望,以自勝克制邪念,只有戰(zhàn)勝了自我,才是真正的強者。政治家要想有所作為,就必須“動心忍性”,樹立遠大的目標,用毅力和意志堅持不懈的努力,才能施展抱負。
在中國歷史上,自制力強的君王是非常多的,劉邦即是一例:
劉邦年少時,“好酒及色”(《史記·高祖本紀》),等他率領義軍攻入咸陽城,“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史記·項羽本紀》),令項羽的謀士范增驚訝不已,稱劉邦志向遠大。
等到劉邦建立漢朝以后,長期的戰(zhàn)爭令他身心疲憊,想偷懶幾天,向群臣謊稱生病,大約有十余天不理國政,在后宮靜養(yǎng)。忠心耿耿的大將軍樊噲闖入宮門,看見劉邦正枕著一個宦官睡覺。樊噲叫醒劉邦,流著眼淚說:“剛開始的時候,陛下和我們一起在豐、沛起事,平定天下,是何等雄壯!現(xiàn)在天下平定了,怎么能這樣消沉懈怠呢?聽說陛下病得如此厲害,連大臣們都驚慌失措了,可是我看見您現(xiàn)在不與臣子們商議國家大事,卻和一個宦官在一起,躲著大家。難道陛下不知道宦官趙高導致秦朝滅亡的事情嗎?”從諫如流的劉邦聽罷,“笑而起”,立即開始處理政務。(《資治通鑒·卷第十二·太祖高皇帝下》)
自古以來,“垂拱而治”只不過是人們理想的描述,真實的政治生活中是不存在的。象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那樣,當8年總統(tǒng)申請了一年多的休假,還不算上法定節(jié)假日,這樣無為的做法,自然會造成美國的內外政策積弊。這樣“垂拱而治”的政治領袖多了,再好的制度也是枉然。
任何制度,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都要變革,不變革就要被淘汰。沒有永恒不變的制度,正如世間萬物都有生長榮枯一樣,自有腐朽的一天。變革制度需要政治家的勵精圖治,需要政治家的進取精神,而不是躺在既有的功勞薄上固步自封、沾沾自喜。何況美國只有223年的歷史,而中國漢朝有422年的歷史,唐朝有289年的歷史,明朝也有276年的歷史。明王朝時,累積有半個多世紀的皇帝不理國政,泱泱大國的首腦形同虛設,那又能怎么樣呢?它不照樣延續(xù)了276年么?它們當初不也是歷史上最為強盛的國家嗎?它們當初不也是制度最優(yōu)越的國家嗎?它們當初不也是幻想萬世統(tǒng)治嗎?它們不也照樣被歷史所淘汰了嗎?——政治家沒有自制的精神,沒有自強的精神,只是一味幻想制度的永恒、完美和堅固,頑固保守,荒廢政務,在其位不謀其政,等待他們的將是歷史的審判!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第五條:政治領袖要有收束野心的明智
政治家當然要胸懷大志,有雄心壯志的政治家往往是不甘于流俗,崛起于草莽和逆境的真豪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也鼓勵人們有胸懷天下的氣魄和眼光,孟子更教導儒生們要有“天下可運于掌”(《孟子·梁惠王上》)的浩然氣概,中國人的潛意識中自古就有“治國平天下”的大理想。
可是,胸懷大志一旦被欲望所主宰,就鋌而走險,就失去分寸,就利令智昏,往往演變?yōu)橐靶。野心是不切實際的幻想、無止境的貪婪和肆無忌憚的仗勢凌人,是野蠻踐踏道德倫理和違背社會規(guī)則的政治冒險與投機。
野心家從來沒有好下場,袁世凱稱帝即是力證。貪婪而愚蠢就是野心家的寫照。因為貪婪,所以見利忘害。野心令他們失去對周遭形勢的正確判斷,失去了對利害得失的權衡,失去了對人心向背的重視,于是作出種種愚蠢的行動,所以他們注定失敗。
中國“史學雙壁”之一的《資治通鑒》就是以野心家導致三家分晉為歷史開篇的:
三家分晉是因智伯公然向韓、魏、趙三家索要土地引起的。當時,智伯立晉昭公的曾孫驕為國君,是為晉懿公。智伯挾持國君號令晉國臣民,大小政事皆由智伯決斷。這時候,晉國政局變成智氏獨強,韓、趙、魏三家相形見絀。
智伯打算吞并這三家勢力,于是向這三家索要地盤。韓、魏兩家顧慮智氏強盛,各將一個有上萬人口的地區(qū)獻給智伯。智伯又向趙氏索要蔡、皋狼之地,卻被趙襄子拒絕。智伯就聯(lián)合韓、魏二氏,攻伐趙氏,打算搶奪趙氏全部土地、人口和財產。趙襄子選擇退守政治基礎較好的晉陽(今太原市南晉源鎮(zhèn)一帶),智伯率三家兵圍攻晉陽,圍城戰(zhàn)爭持續(xù)三年,久攻不下。
于是,智伯引晉水為助,水灌晉陽,城中一片汪洋,“城不浸者三版”,古代二尺為一版,城中大水已經有六尺高;
“沉灶產蛙”,吃飯的灶沉入水下,成了青蛙產卵的地方;
城內人們“懸釜而炊”,吊起鍋做飯;
又沒有了糧食,只能“易子而食”,相互交換孩子,把別人家的孩子殺死吃掉。此時,晉陽城已經很難堅守下去了。
眼見晉陽被水所困,趙氏指日可滅,智伯躊躇滿志,帶著魏桓子、韓康子巡視水情,忘乎所以地說:“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魏桓子和韓康子聽了這話,產生了極度的恐懼心,魏氏想到汾水可以灌安邑(今運城市附近,屬魏),韓氏想到絳水可以灌平陽(今臨汾市,屬韓)。魏桓子用胳膊肘暗捅韓康子,康子踩了一下桓子的足背,二人心領神會,已經有了共同對抗智伯的決心。
智伯的家臣郄疵注意到韓、魏兩家的動向,向智伯進言:“韓,魏之君必反矣,”智伯不明白,郄疵向他解釋說:“這是從人情世故中得出的結論。原來已經和兩家約好,攻滅趙氏,三分其地。現(xiàn)在晉陽城馬上就要攻破,兩家之君面無喜色,反而有憂慮之態(tài)。大概是害怕趙氏滅亡之后,兩家步其后塵。如果出于這樣的考慮,那是—定要反的!敝遣坏恍袍Т弥裕他的話轉告了魏桓子和韓康子。魏、韓兩家當然矢口否認,智伯也不再放在心上。
在晉陽即將攻陷的危急關頭,趙襄子的家臣張孟談出城,與魏、韓二君聯(lián)絡,以“唇亡齒寒”之說曉以利害,于是韓、趙、魏三家約定里應外合,共滅智氏。到了約定的日期,魏、韓兩家殺掉智氏守護河堤的官吏,大水反灌智伯軍,軍隊為救水亂作一團。趙襄子率軍出城正面攻擊,魏、韓兩軍側翼夾擊,智伯的軍隊大敗。智氏全族被誅滅;
智伯被殺,還被憤恨不已的趙襄子將智伯的頭顱做成飲酒的器皿。
。〒蹲髠鳌贰ⅰ顿Y治通鑒·卷第一·周紀一·威烈王》、《韓非子·十過》整理)
智伯是名副其實的野心家,在很短時間內使智氏盛極一時,超過根基深厚的韓、趙、魏三家,確乎表現(xiàn)出非同一般的才干,司馬光評論他為“才有余而德不足”,這是古往今來野心家的通病。《左傳》評價他是“貪而愎”!柏潯笔秦澋脽o厭,沒有止境;
“愎”是剛愎自用,不納諫言。因為貪,所以他不懂得利益的交換,只一味索取,在強要了韓魏兩家的土地之后,又聯(lián)合這兩家向不給他土地的趙氏發(fā)起戰(zhàn)爭。智伯和韓魏兩家的聯(lián)盟,并沒有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之上,可以說,這兩家是被迫參與這場掠奪戰(zhàn)爭的。當他們意識到這場掠奪戰(zhàn)爭不僅不能給自身帶來利益,反而會加速自身滅亡的時候,這個原本脆弱的聯(lián)盟就崩潰了。智伯貪婪無度,他要占盡晉國的所有利益,也因此,他成為晉國各種勢力的最大威脅,這就讓他成為眾矢之的,成為共同討伐的對象,滅亡就成為必然。
不顧別人的利害安危,一心要滿足自己的貪欲,為此不擇手段、不順人心、逆歷史潮流而動,這是所有野心家的本質特征。
第六條:政治領袖要有居安思危的意識
宋代文學家歐陽修在總結后唐莊宗驟得天下,又驟失天下的原因時說:“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伶官傳序》)。這是洞徹人生的深刻概括。遙想浩渺無際的宇宙,會感到人的一生猶如電光石火,轉瞬即滅,在短暫的一生中,究竟要如何的生活,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人生重大命題。如果一個人憂勞奮斗的目的,就是為了享受榮華富貴,那他必然在安逸喜樂中墮落蛻變,主動葬送他的事業(yè)——不進則退是宇宙進化的法則;
如果一個人能夠樹立“立德、立言、立功”的三不朽理想,畢生為之努力,將生命的價值和永恒的時空相聯(lián)系,必然慎終如始,建立起可大可久的功業(yè)。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孟子·告子下》)”中國先賢們以滿懷憂患的話語看透歷史,告誡政治家們要以一生不斷的作為,才能建立久遠的事業(yè)。
公元前496年,吳王派兵攻打越國,被越王勾踐打得大敗,吳王也受了重傷,臨死前,囑咐兒子夫差要替他報仇。夫差為了不忘國恨家仇,在王庭設立侍從,每逢自己出入,侍從就大聲呵斥他說:“夫差!你忘記殺父之仇了嗎?”夫差立即恭敬地回答:“我不敢忘!”他勵精圖治,加緊訓練軍隊,準備攻打越國。
過了兩年,夫差率兵將越國打得大敗。于是越王勾踐派大臣文種賄賂吳國宰輔伯嚭,讓他勸說夫差,只要能保全越國,越國人甘做亡國奴,男的當吳王的奴隸,女的當吳王的小妾。夫差于是沒有滅亡越國,把軍隊撤回了吳國。
吳國撤兵后,勾踐帶著妻子和大夫范蠡到吳國伺候吳王,獻上奇珍異玩、美女歌姬,勾踐夫妻放牛牧羊,一副俯首帖耳的樣子。一次,吳王夫差生病,勾踐為了解吳王病情,甚至品嘗夫差的糞便,終于贏得吳王的歡心和信任。三年后,他們被釋放回國了。
勾踐回國后,立志發(fā)憤圖強,準備復仇。他晚上就枕著兵器,睡在稻草堆上,他還在房子里掛上一只苦膽,每天早上起來后就嘗嘗苦膽,安排門外的士兵每天問他:“你忘了三年的恥辱了嗎?”然后自己立即回答:“不敢忘!彼晌姆N管理國家政事,范蠡管理軍事,他親自到田里與農夫一起干活,妻子也紡線織布。勾踐的這些舉動感動了越國上下官民,經過十年的艱苦奮斗,越國終于兵精糧足,轉弱為強。
吳王夫差自從戰(zhàn)勝越國后,以為沒有后顧之憂,從此沉迷美色,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他又不顧人民困苦,經常出兵與其它國家打伏。他還聽信伯嚭的讒言,殺死忠臣伍子胥。這時的吳國,已經外強中干。
公元前482年,夫差親自帶領大軍北上,與晉國爭奪諸侯盟主,越王勾踐趁吳國精兵在外,突然襲擊,一舉打敗吳兵,殺了太子友。夫差聽到這個消息后,急忙帶兵回國,并派人向勾踐求和。勾踐估計自己的力量暫時滅不了吳國,就同意了。公元前473年,勾踐第二次親自帶兵攻打吳國。這時的吳國已經是強弩之末,根本抵擋不住越國軍隊,屢戰(zhàn)屢敗。最后,夫差又派人向勾踐求和,勾踐不再答應。夫差見求和不成,非常羞愧,就拔劍自殺。
。〒妒酚洝ぞ硭氖弧ぴ酵豕篡`世家第十一》節(jié)譯)
第七條:政治領袖要有自我保護的意識
杜甫《前出塞詩》寫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這是對中國冷兵器時代“擒賊擒王”戰(zhàn)術的生動描寫。軍隊的靈魂是統(tǒng)帥,如果統(tǒng)帥沒有了,軍隊就亂作一團,無法作戰(zhàn)。所以在戰(zhàn)爭中,就誕生了“催其堅,奪其魁,以解其體(《三十六計·擒賊擒王》)”的軍事作戰(zhàn)思想。即摧毀敵軍主力,(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擒殺敵軍將領,使敵人的力量瓦解。政治也同樣如此。
人類的歷史總是透過偶然性事件來表現(xiàn)其必然性。不容否認,在政治生活中,政治領袖往往能在國家命運、歷史進程、政局形勢等方面起到關鍵的、主要的作用。
比如王莽篡漢,將西漢王朝徹底推翻,新政造成亂世。劉邦的九世孫劉秀,卻在亂世中崛起于隆畝,平定戰(zhàn)亂安定天下,開創(chuàng)了東漢王朝,如果沒有他,漢王朝可能已不復存在。
再比如明光宗朱常洛,在他即位之前,父親萬歷皇帝沉溺酒色,三十年不理朝政,造成明王朝內憂外患。朱常洛上臺僅一個月,發(fā)內帑犒勞邊關將士,罷了萬歷朝造成民不聊生的礦稅,將由于進諫而得罪皇帝的言官都放出來恢復官職,面對萬歷中后期官員嚴重不足的情況,他重振綱紀,提拔了一批新的官吏,補足了缺額,使國家機器能夠正常運轉。在這個撥亂反正、人心思治的時刻,他的勤政有為之舉無疑給搖搖欲墜的明王朝打了一劑強心針,但可惜的是,“紅丸案”讓他即位一個月后即撒手人寰,接下來就是那位歷史知名的“木匠皇帝”登基,令明王朝的政治徹底敗壞。如果朱常洛在位,明朝不至于速朽。
再比如辛亥革命時的宋教仁,主張“責任內閣”和政黨政治,反對袁世凱專權,是國民黨在當時的實際領袖,眾望所歸,他在1913年被刺殺。宋教仁的死,導致國民黨瓦解,再也沒有第二人能夠把四分五裂的國民黨團結起來與袁世凱抗衡。
再如以色列前總理伊扎克·拉賓(YitzhakRabin),為推動中東和平進程,實現(xiàn)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和解而不懈努力,1995年遭到刺殺。他是在巴以和平剛剛擴大到約旦河西岸的關鍵時刻去世的,他的死給中東和平進程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失,至今,中東仍舊沒有實現(xiàn)和平。
韓非子引《桃左春秋》的話說:“人主之疾死者不能處半。”(《韓非子·備內》)就是說,有一多半的政治領袖是非正常死亡,是被人為傷害而死的。為此,韓非子甚至主張君王“不食非常之食”(《韓非子·備內》)。這都在強調一個重要的問題——政治家應當有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和措施。如果沒有自我保護,就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杜甫《蜀相》),要知道,新生事物一旦被截斷了歷史基礎,那就注定會夭折的。
中國古代有很多政治人物,十分注意自我保護,把生命和政治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過去田成子到海上去旅游,樂而不返。命令諸位大夫說:“誰說回家就處死他。”顏涿聚說:“君主您在海上旅游并十分快樂。如果國中有臣子打國家的主意怎么辦呢?君主您雖然喜歡旅游,但到那時又怎能得到這份快樂呢?”田成子說:“我下了命令說:提到回家的人死!現(xiàn)在你違犯了我的命令!”他拿過戈,就要向顏涿聚刺去。顏涿聚說:“以前殺了關龍逢,紂殺了王子比干,今天君主您雖然殺了我,但我與關龍逢、比干一起成了三個同樣的人,這也是可以的。我說的話是為了國家,不是為我自己!彼熘弊由锨罢f:“君主您就殺了吧!”田成子于是放下戈,催促車駕回到國內。回國后三日,聽說國內確曾有人謀劃不接受田成子回國。田成子之所以控制了齊國,就是靠顏涿聚的力量。(《韓非子·十過》)
有些君王非常具有政治警覺性,故能虎口脫險。
韓、趙、魏三家分晉后,智伯的家臣豫讓想為智伯報仇,就假扮宦官,帶著匕首潛入趙襄子宮中的廁所,趙襄子去廁所時,突然內心煩躁不安,“如廁心動”,命武士檢查廁所,果然抓到了豫讓,趙襄子寬恕了他;
豫讓不死心,又將全身涂黑,吞下炭裝啞巴,偽裝得連熟人都不能認識,他躲在趙襄子必須經過的橋下,準備刺殺趙襄子,趙襄子到橋上時,騎的馬突然受驚,于是趙襄子命令武士搜索整座橋,抓到了豫讓,就把他殺死了。(《資治通鑒·卷第一·周紀一·威烈王》)
公元前198年,劉邦經東垣(今石家莊市區(qū)北部的東古城村)進入趙國地界,擔任趙國丞相的貫高在柏人縣(今河北省唐山市西)館舍的夾壁中埋伏下武士,準備伺機刺殺劉邦。劉邦到了柏人縣,突然“心動”,內心煩躁不安,準備住下時,問這是什么縣?回答縣名是柏人。劉邦心中不喜,認為柏人有害人的意思,就沒有在這個地方停留。公元前197年,貫高謀殺劉邦的事情泄露,被誅三族,趙王被貶為宜平侯。(據《史記·高祖本紀》和《史記·張耳陳馀列傳》)
要知道:失去了生命的政治家自然也結束了他的政治生命,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發(fā)揮主要作用的政治家一旦死去,歷史就會改寫。雖然歷史的最終趨勢是人力無法抵抗的,但人類卻會因為這些政治家的死去,不得不付出更長的時間等待黎明。
第八條:政治領袖要有虛心納諫的謀略
諫,在《說文》中是“證”的意思,“正”的古義是匡正,“證”的古義是用言語來匡正。所以,“諫”是直言規(guī)勸之意,對他人的言行提出批評或勸告,使其改正錯誤或過失。
進諫是人類社會古往今來一直存在的行為方式。人是社會的一員,總是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相互交往和相互影響的。人總有自身的缺點,每個人都各有長短,以己之長用言論指出彼之短,可稱為諫;
以己之智用言論指出彼之短,可稱為諫。
可是,人也是感情和偏見的動物,當別人指出自己的缺點時,本能的反應是抗拒。平庸的人從來不聽別人的意見,他不僅把那些忠心進諫的人拒之門外,還把自己的對手當作是比自己更無知的弱智。所以,庸人淪于流俗就是這樣造成的。
政治家當然不能是一個庸人。只有超越庸人,才可能成為一名政治家。超越別人就要完善自我,克服怠惰的天性,不斷提升自己的能力。所以,當別人指出自己的錯誤和過失時,高明的政治家總是非常高興的,因為自己避免了錯誤。
在政治權力角逐中,競爭的雙方就像棋盤上的對手。“善戰(zhàn)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孫子兵法·虛實篇》),勝利者總是讓自己不可戰(zhàn)勝然后才能戰(zhàn)勝別人。自己的過失越少,對方越無機可乘,對手的過失越多,自己越有機可乘。斗爭取得勝利的原因,往往是因為看到對方的錯誤、或者有意制造對方的錯誤而使自己取得勝利的。要看到對方的錯誤或制造對方的錯誤,需要計算和思考,孫子云:“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孫子兵法·始計篇》)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但是自己的思慮計算,不見得比對方高明,如果有人在旁邊指出雙方的過錯,給自己支招,甚至給對方出錯誤的主意,自己豈不是獲得更多的勝算?所以中國人下棋的時候,主張“觀棋不語真君子”,就是忌諱第三方的參與攪亂棋盤上業(yè)已形成定局的形勢。
我們在棋盤上獲得的啟發(fā),也同樣可以用在政治領域。張華《博物志》曾說:“堯造圍棋,以教子丹朱。或云: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圍棋以教之!眻蛩炊加兴叫,也想讓自己的兒子變得聰明能干,所以用圍棋來教導之,以圖將來繼承自己的帝王之業(yè)。可是,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不足以駕馭人群時,都以禪讓方式選賢人繼承王業(yè),這是憂心自己的后代反受其禍?梢姡瑖逯篮驼沃朗且幻}相通的。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們在對弈的時候如此渴望有人指導,在實際的生活中卻對別人的忠言拒之千里呢?
對進諫的諸多好處,中國高明的政治家是心領神會的。唐太宗李世民曾說過一句千古難聞的話:“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舊唐書·魏徵傳》)魏征是男子,是著名的“犯顏直諫”的大臣,他說的話既難聽又刺耳,還有“行為藝術”來沖撞君王,甚至是故意為之。比如,太宗得到了一只上好的鷂鷹,把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玩耍,但當他看見魏征遠遠地向他走來時,便趕緊把鳥藏在懷中,生怕魏征喋喋不休地教訓他,魏征故意奏事很久,致使鷂子悶死在懷中。這樣的臣子,唐太宗不覺厭惡,反而用形容女性的詞匯“嫵媚”來評價魏征,足見內心的喜愛程度了?鬃诱f:“吾未聞好德如好色者。”(《論語·子罕》)唐太宗卻是愛人才如愛女色的政治人物,這樣看來,他成為開創(chuàng)盛唐基業(yè)的政治領袖,難道不是一種必然嗎?
魏征去世時,唐太宗沉痛地說過這樣一句話:
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
魏徵沒,朕亡一鏡矣。ā顿Y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六·唐紀十二·太宗文武大圣大廣孝皇帝中之中》)
人們用銅做成鏡子,可以用來端正衣帽,將歷史做為鏡子,可以觀察到歷朝的興衰隆替,將人作為鏡子,可以確知自己行為的得失。魏徵死去了,我失去了一面鏡子。
這種“以人為鏡”的表述,在唐太宗之前就有思想家做過論述。墨子說:“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鏡于水,見面之容;
鏡于人,則知吉與兇!保ā赌印し枪ブ小罚
韓非子說得更加深刻:
目短于自見,故以鏡觀面;
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故鏡無見疵之罪,道無明過之怨。目失鏡則無以正須眉,身失道則無以知迷惑。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自緩;
董安于之心緩,故佩弦以自急。故以有馀補不足,以長續(xù)短之謂明主。(《韓非子·觀行》)
眼睛看不見自己,所以用鏡子照著觀察面孔;
才智不足以認識自己,所以用法術來修正自己。因此鏡子沒有照出毛病的罪過,法術沒有暴露過失引起的怨恨。眼睛離開鏡子,就不能修整胡子眉毛;
人們離開法術,就不能辨別是非。西門豹性情急躁,所以佩帶柔韌的皮帶來提醒自己從容;
董安于性情遲緩,所以佩帶繃緊的弓弦來鞭策自己敏捷。所以用多余補充不足;
用長的接續(xù)短的就叫做英明的君主。
這段話包含三層含義。第一,法術是工具,就像鏡子能照見人的真實面目一樣,人不能因為自己難看就砸碎鏡子,法術是用來修正自己過失的,人不能因為有過失就憎惡法術;
第二,人既有長處也有短處,要善于彌補自己的短處和不足;
第三,必須通過法術這個工具來找到和解決自身的短處和不足。
乍看起來,這段話似乎與納諫沒有多大關系,實則不然。納諫既是政治家的一項基本素質和要求,也是“術”的基本內容之一,是必須堅持的政治原則和方法。如果不堅持這個原則方法,就不能夠圓滿地做到彌補自己的短處和不足。唐太宗明白這一點,明白魏征的進諫有利于自己的政治作為,這是大徹大悟的政治家才能體會得到的法術,所以他由衷地高興,以“嫵媚”來稱贊魏征。
可是,納諫并非易事。韓非子說,伊尹是商湯時期的極富才智的人,他剛開始的時候,向圣王商湯進言七十多次而不被接受,后來伊尹親自帶著廚具去做商湯的廚師,與商湯十分親密隨便以后成為心腹,商湯才了解到伊尹的一點點才能,這才任用他!耙灾林钦f至圣,未必至而見受”,“以智說愚,必不聽”(《韓非子·難言》)。
怎樣才能做到善于納諫呢?這主要看政治家自身的能力與胸懷了。這種善于納諫的能力要具備能悟、能斷、能行三個條件:
第一,能夠領悟到諫言的微妙。秦朝末年,農民起義四起,張良率部投奔劉邦,不久游說項梁立韓貴族成為韓王,為韓司徒。后韓王成被項羽殺害,復歸劉邦,成為“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漢朝開國三大功臣之一。據《史記·卷六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記載,張良身懷《太公兵法》絕學,屢次向劉邦獻策,劉邦都認為他的謀劃是正確的,經常按照他的謀劃去做事,張良給其他起義軍領袖獻策,這些人都不明白他的想法,沒有人采納他的建議。于是張良認為:“沛公殆天授”(劉邦大概是上天早就教過他這些謀略了)。于是忠心耿耿地輔佐劉邦取得天下。我們看歷史可以知道,劉邦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但他為什么能夠采納張良的建議,一點就通呢?顯然是劉邦具有非凡的悟性,能夠虛心聽取別人的意見。
第二,能夠對眾多諫言作出正確的判斷。項羽將劉邦圍困在河南滎陽時,劉邦非常擔憂,謀士酈食其主張以漢王名義復立六國的王族后代,以此獲得六國后裔勢力的支持與項羽抗衡,劉邦同意了。在這關鍵時候,張良外出歸來,拜見劉邦。劉邦一邊吃飯,一邊把實行分封的主張說與張良,并問此計得失如何。于是張良張良伸手拿起酒桌上的一雙筷子,連比帶劃地講了起來。張良“借箸畫策”,以“八不可”理由深刻闡明復立六國之后的嚴重危害——封土賜爵是一種很有吸引力的獎掖手段,賞賜給戰(zhàn)爭中的有功之臣,用以鼓勵天下將士追隨漢王,使分封成為一種維系將士之心的重要措施。如果反其道而行之,讓六國死灰復燃,這些將士都將投奔自己原來的國家報效,還靠什么凝聚和激勵將士從而取得勝利呢?張良并預言劉邦將因此而失去天下。劉邦茅塞頓開,恍然大悟,以致輟食吐哺,大罵酈食其:“臭儒生,差一點壞了我的大事!”然后,下令立即銷毀已經刻制完成的六國印璽,從而避免了一次重大戰(zhàn)略錯誤。
第三,能夠對正確的諫言立即執(zhí)行。漢朝建立后,群臣為論功行賞而人心浮動。一天,劉邦在洛陽南宮,從閣道上看見諸將三三兩兩地坐在沙土上竊竊私語,就詢問張良他們在談論什么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張良故意危言聳聽地說:“他們在商議謀反!”劉邦大吃一驚,忙問:“天下初定,他們何故又要謀反?”張良答道:“您起自布衣百姓,是利用這些人才爭得了天下。現(xiàn)在您做了天子,可是受封的都是您平時喜愛的人,而誅殺的都是平時您所仇怨的人,F(xiàn)在朝中正在統(tǒng)計戰(zhàn)功。如果所有的人都分封,天下的土地畢竟有限。這些人怕您不能封賞他們,又怕您追究他們平常的過失,最后會被殺,因此聚在一起商量造反!”劉邦忙問:“那該怎么辦?”張良問道;
“您平時最恨的,且為群臣共知的人是誰?”劉邦答道:“那就是雍齒了!睆埩颊f:“那您趕緊先封賞雍齒。群臣見雍齒都被封賞了,自然就會安心了。”于是,劉邦擺設酒席,歡宴群臣,并當場封雍齒為什方侯,還催促丞相、御史們趕快定功行封。群臣見狀,皆大歡喜,紛紛議論道:“像雍齒那樣的人都能封侯,我們就更不用憂慮了!
劉邦憑著能悟、能斷、能行的納諫三素質,做到了“納善若不及,從諫如轉圜”(《漢書·梅福傳》),采納正確的意見惟恐來之不及,按照正確的意見做事象原地轉圈一樣的順暢自然。劉邦正是因為聽取并采納正確的意見,所以彌補了自身的種種不足。相比之下,劉邦的對手項羽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杰,卻剛愎自用,驕傲輕敵,他連身邊唯一的謀士范增意見都不聽,一開始輔佐他的陳平、韓信等謀士名將都紛紛離他而去,反成為劉邦開創(chuàng)大漢基業(yè)的功臣。這一切的成敗,難道不是劉邦謙卑含容的納諫馭臣之術造就的嗎?
第九條:政治領袖要要獨立自主的謀略
在《奸劫弒君》篇中,韓非子說:
圣人之治國也,固有使人不得不愛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愛為我也。恃人之以愛為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為者安矣。
圣人治理國家,盡管他的做法讓民眾都愛戴他,但不能依靠民眾愛戴圣人的辦法來治理國家。想要依仗民眾愛我的辦法治理國家就危險,靠著不得不為我做事的辦法治理國家就安全。
在《顯學》篇中,韓非子說:
夫圣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
圣人治國,不依靠別人對我好,而依賴別人不敢對我做壞事。
在《心度》篇中,韓非子說:
王術不恃外之不亂也,恃其不可亂也。恃外不亂而治立者削,恃其不可亂而行法者興。
帝王之術,從不依恃國外不對自己發(fā)動戰(zhàn)亂,而依仗自己不可能被動亂。依恃國外不對自己發(fā)動戰(zhàn)亂而治國的,國家就會削弱;
依仗自己不可能被動亂而又同時施行法治的國家就興盛。
在《五蠹》篇中,韓非子說:
夫王者,能攻人者也;
而安,則不可攻也。強,則能攻人者也;
治,則不可攻也。治強不可責于外,內政有之也。
稱王天下,就有能力攻擊別人,安定國家,就有能力不被他人所攻擊,強大,就可以攻擊別人,國家得到了治理,就不會被他人攻擊。國家的治理和強大,不能指望外國,這是內政建設的問題。
韓非子的這些論述,說明作為一名政治家,無論內政外交,都必須具備獨立自主的精神:不要幻想別人主動幫助自己,不要幻想別人不來搗亂——要讓別人不得不幫助自己,要讓自己的事情無法被人搗亂。這就深刻而具體地闡明了政治治理的內因決定外因的規(guī)律。
因為人人都是趨利避害的,要讓別人不得不幫助自己,就要對別人施加利害,按照我的意思去做就得到利益,不按照我的意思去做就會受到傷害;
要使別人不能對自己搗亂,首先要依靠法律制度讓國家強大,令人無機可乘,因為強大,別人就不敢搗亂,搗亂就會受到傷害,因為無機可乘,搗亂就無濟于事。這是韓非子對王權社會的理想的政治領袖勾勒的圖景。
現(xiàn)代政治生活,仍然遵循這樣的政治規(guī)律。即便是民選的政治領袖,要想兌現(xiàn)當初給選民的政治承諾,也要借助不可抗拒的法令和政令,即用國家的強制力來保證統(tǒng)治意志的實現(xiàn)。國家弱小,必受制于人,不依仗大國,難以自保,可一旦仰仗大國,即淪為大國之附庸,只能仰人鼻息、忍辱負重了,所以必須依恃國家自身之強大。
《韓非子·十過》篇記載了這樣的故事:
過去秦國進攻宜陽,韓氏焦急了。公仲朋對韓國君主說:“我們的盟國靠不住。倒不如通過張儀與秦國講和。用一座有名的城市作禮物送給秦國,而和秦國一起向南討伐楚國。這樣解除了秦國的禍患,而又把災難交給了楚國!表n君說:“好!”于是就公仲的出發(fā)發(fā)布指示,打算與西邊的秦國講和。
楚王聽說了感到很害怕。召來陳軫對他說:“韓國的公仲朋將要與西邊的秦國講和,現(xiàn)在怎么辦呢?”陳軫說:“秦國得到韓國的一座都城,驅使著他們精銳的軍隊,和韓國合而為一,向南邊針對著楚國。這是秦王祭祀上天祖宗所想要得到的東西。他們肯定會給楚造成危害。請大王趕快派出可靠的使者,多給他一些車,重重地準備禮物,以送給韓國,告訴他們,我們的國家雖然小,士兵們都已征召起來了,希望貴國向秦國表明你們抵抗的決心。為此也希望貴國派使者來楚國,來視察我們已動員起來的軍隊!
韓國派人去到楚國。楚國因此派出車隊、騎兵,排列在去韓國的大路上,對韓國使者說:“回去報告韓國君主吧。就說我們的求援軍隊馬上就要進入韓國國境了!笔拐呋厝ハ蝽n國君主報告,韓國君主非常高興,就不讓公仲去秦國講和了。公仲說:“不可以這樣做。以其實際行動給我們造成危害的,是秦國;
以虛假的言論救援我們的是楚國。聽信楚國的不實之辭,而輕視強大的秦國這實實在在的禍患,這是危害國家的根源!”韓國君主不聽這話,公仲憤慨地回去了,十天都不上朝。
宜陽越發(fā)緊急。韓國君主派使者去楚催促救兵,使者來往不斷,而救兵卻一個也沒有。宜陽果然失守了,被諸侯笑話。所以說:在國內不按自己的力量做事,對外則依賴諸侯國,要使國家遭到削弱的災難。
韓國因為國力弱小,生活在虎視眈眈的大國之間,懾于大國淫威,不得已“朝秦暮楚”。可是,韓國國君卻幻想大國能對自己加以保護,面對實際的敵人卻輕信虛假的承諾,以為自己依靠強大的楚國就能對抗強大的秦國,這樣自不量力的外交政策是必然要失敗的。
人生的道理也在這里體現(xiàn)出來。自己妄自菲薄,不振作努力,不自強自立,卻幻想依靠別人的力量幫助自己,那注定是扶不起的阿斗,就像孔夫子所言:“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污也!保ā墩撜Z·公冶長》)
第十條:政治領袖要有謙虛謹慎的修養(yǎng)
什么叫做政治家的“謙虛”呢?韓非子在《解老》篇中做了深刻的回答。老子說:
方而不割,廉而不劊,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道德經》)
方正卻不割傷誰,廉竣卻不刺傷誰,正直卻不放肆,光彩卻不炫耀。
韓非子就此解讀說:所說的“正”,是指人表里如一、言而有信;
所說的“廉”,是指置生死于度外,視錢財如糞土;
所說的“直”,是指公正而無私心,不徇私結黨;
所說的“光”,是指權位顯赫,過著錦衣玉食的優(yōu)越生活。謙虛謹慎的人,懷著由衷的真誠恭敬之心待人接物,卻不鄙視和議論窮困墮落的人;
雖然有視死如歸的氣節(jié),視錢財名利為身外之物,卻并不因此侮辱懦弱之人,恥笑貪財之人;
雖然行為正直不結黨營私,卻并不嫉惡如仇、與結黨營私之人勢不兩立;
雖然權勢尊貴,生活優(yōu)裕,卻并不在人前炫耀和輕視貧賤之人。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迷路之人如果聽從路人的指導,就不會迷路。人人都想成功,大多數人卻遭遇失敗,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不懂其中的規(guī)律,又不愿聽從才智之人的建議;
他們不肯向才智之人學習,而出類拔萃的人物卻對他們怒其不幸、哀其不爭、求全責備,反而招致眾人的怨恨。庸人多而賢能少,寡不敵眾,這是一定的道理,F(xiàn)在一舉一動都與天下結仇,這不是明哲保身之道,因此圣人以自身言行為榜樣,向眾人示范,而不去強迫他們。
這番道理,孔子也講過: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
意思是:君子在人際交往中能夠與他人保持一種和諧友善的關系,但在對具體問題的看法上卻不必茍同于對方;
所謂“同而不和”則是指小人習慣于在對問題的看法上迎合別人的心理、附和別人的言論,但在內心深處卻并不抱有一種和諧友善的態(tài)度。
老子、孔子、韓非子都持這樣的觀點,老子、孔子只說做法不談原因,韓非子卻深究了為什么要這么做,并且把它當作政治家必須滿足的一項條件來看待。
國與國之間的交往也是如此。國家即使強盛,也不要對其他國家指手劃腳,這種指摘他國的行為,不僅樹敵招怨,也于事無補。這種行為,在他國看來是失禮和冒犯,而自己也因此失勢。在國際政治舞臺,失去了其他國家的支持,自己將在外交上陷入孤立和被動的地位。
什么叫做政治家的“謹慎”呢?“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夫君子能勤小物,故無大患”(《資治通鑒·卷第一·周紀一·威烈王》)。一個人屢次三番地犯錯誤,結下的仇恨豈能在明處,應該在它沒有表現(xiàn)的時候就設法提防。賢德的人能謹慎處理小事,所以不會招致大禍。
政治家在細微末節(jié)之處,也絲毫不失禮數,待人溫潤而周到。待人接物當如此,國際交往也是如此。我們可以看一則因偷看洗澡而亡國的真實歷史故事:
晉文公(約公元前697年——前628年),晉獻公之子,姓姬名重耳。公元前656年,重耳之兄申生被驪姬害死,重耳也遭陷害,5年后,晉獻公逝世,驪姬立她的兒子奚齊為國君。在支持他的謀臣武將追隨下,重耳開始流亡國外。
重耳流亡到曹國后,曹共公聽說重耳的肋骨連在一起,想看看他的裸體。重耳洗澡時,曹共公走近了去看他的肋骨。曹國大夫僖負羈的妻子對她丈夫說:“我看晉國公子的隨從人員,都可以擔當治國的大任。如果讓他們輔佐公子,公子一定能回到晉國當國君;氐綍x國當國君后,一定能在諸侯中稱霸。在諸侯中稱霸就要討伐對他無禮的國家,曹國恐怕就是頭一個。你為什么不趁早向他表示自己對他與曹君不同呢?”于是僖負羈就給重耳送去了一盤飯,在飯中藏了一塊寶玉。重耳接受了飯食,將寶玉退還了。
后來重耳費盡周折,終于回國當上晉文公,成為春秋五霸之一。他率兵滅了曹國,囚禁曹共公。所有大臣都殺,只下令留下僖負羈一家,不動一草一木。
。〒抖Y記·檀弓上》、《韓非子·十過》、《史記·晉世家第九》)
當然,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我們也應該知道,無意中樹敵招怨的事情不勝枚舉,更何況還有那樣一種人——因為別人的存在威脅了自己的利益,就把無冤無仇的人置之死地而后快。李斯殺害他的同學韓非子不就是這樣嗎?在專制社會條件下,小人防不勝防,當然更需要謙虛謹慎了。
來源:《王權論》第五章第三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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