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藥啊,兄弟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一
作為一個資深吃貨,行走于美食江湖,浪跡于舌尖世界,可謂閱人無數(shù);但是浮華歷盡,能真正相依為命的朋友還是少數(shù),這少數(shù)的少數(shù)中,山藥是最鐵的兄弟。
首先說明我這里說的山藥其實是指土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家鄉(xiāng)叫很多東西都是山藥,山藥在這邊似乎是塊狀或淀粉類根莖植物的統(tǒng)稱。比如土豆叫山藥,也叫山藥蛋,山西文壇有山藥蛋這個流派,其實就是土豆派,但是這樣一叫,頓時顯得滑稽,沒有山藥蛋那股憨厚天真的鄉(xiāng)村氣息;再比如菊芋,叫洋山藥,大家多用它腌咸菜;至于植物學(xué)意義上真正的山藥,我們管它叫長山藥……這么多的山藥,就像村莊中圍著炕桌喝酒吃肉的漢子,揎拳擄袖,大說大笑,徹夜不眠,山藥就是這樣的兄弟。
中國人吃山藥,其實時間不長,滿打滿算也不到四百年。它從遙遠(yuǎn)的南美洲一路漂洋過海,沿途路過西班牙和愛爾蘭,它橫渡加勒比海遠(yuǎn)赴彼得大帝的后花園,最終穿越河西走廊來到華北,從此扎根神州大地。作為一種高產(chǎn)作物,它旺盛的生命力和出眾的飽腹感帶給中國底層民眾以希望,支持他們度過一個個饑饉歲月,它真是兩肋插刀的兄弟。
山藥的可貴之處,在于它隨遇而安。很多食材固然美味,但是總拘泥于一定之規(guī),就像《紅樓夢》里面打絡(luò)子,松花必要配桃紅,金線須得用黑珠兒線拈在一起;這樣的食材一定不能做家常菜的主角,因為它們?nèi)狈θ粘I畹闹腔。山藥可不是這樣,它無論是挑大梁還是跑龍?zhí)锥加稳杏杏;上得了華筵,下得了炕桌,做主菜鮮香可口,做配菜清正入味;有自然的風(fēng)流態(tài)度。如同世間那樣一種人,居廟堂之高而能作春風(fēng)之態(tài),處江湖之遠(yuǎn)而不失秋筠之節(jié),能屈能伸,長袖善舞,直令人一見傾心。
二
夏末秋初,新山藥上市,這個時候的山藥最為綿軟,炒著吃不是很好,更宜煮或烤。北寨以前產(chǎn)一種紅山藥,個頭不大,特別香甜,煮在米湯中,等熟了撈出略涼一涼,用筷子攪成泥,撒點鹽,淋入麻油,好吃極了。我小的時候,愛烤這種山藥吃:扒開灶內(nèi)的余燼,把山藥連皮埋入,再蓋上厚厚一層草灰,過一會兒,拿鐵筷子夾出來;山藥燙得很,我不停地吹著氣,小心地把它在手里倒來倒去,一揭起那層焦黃的皮,頓時一股白氣夾著濃香撲鼻而來,這是山藥的真味和本性,酣暢而熱烈,貫穿我的胃腸和心胸。這樣的烤山藥,我去年在朔州又吃了幾次,那是右玉的晚宴,原汁原味的燉羊骨,就著烤山藥,濃香松軟,入口化渣,在紫臺朔漠中猶如熏風(fēng)沉醉。但是要我說,這山藥比起我家鄉(xiāng)的紅山藥,還是略遜一籌;只可惜這種山藥如今難得一見,那種停車駐步、傾蓋如故的兄弟也難得一見了。
我最喜歡的山藥美食,是一種小吃,叫“撥爛”,很多人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其實不必糾結(jié),因為這是古漢語中的切音術(shù),譬如說“窟窿”切作“孔”,“ 圐圙”切作“圈”;所以說“撥爛”其實隨便寫這么兩個讀音的字就可以,它的切音是“拌”,“撥爛”就是拌飯的意思。拌飯可用的食材廣泛,有豆角拌飯、茄子拌飯、槐花拌飯,味道可謂各有千秋,但我最為鐘情者,還是山藥撥爛。山藥洗凈削皮擦作細(xì)絲,當(dāng)然粗絲也可,碎丁也可,以各人喜好而定——有講究的人還會先將山藥蒸了再弄碎;然后加入面粉攪拌,撒一點攪一點,拌得均勻圓潤,上籠屜蒸熟。然后備油,燒至七成熱,入蔥花煸炒,待蔥香大盛時,將撥爛下鍋,幾鏟幾翻,加入細(xì)鹽,即可大快朵頤。這種飯兼取青蔥和山藥二者之美,碧綠潔白,如果再灑上紅艷的椒油,溫香清辣莫可名狀,這是山藥的實用性和浪漫主義結(jié)合的極致。
還有一種小食,我在別處從未見過,也許可以算北寨的特產(chǎn),是用山藥絲拌入面糊煎成,北寨人叫它山藥餅子。做法極其簡單:取面粉調(diào)成糊狀,加少許鹽,山藥去皮擦絲,拌入面糊攪勻,然后攤薄在鏊子上煎制,一兩分鐘就熟。我特別愛吃這種東西,我的奶奶和姥姥都樂于做給我吃。她們都精于制餅,但風(fēng)味不同。我奶奶做的山藥餅,面少山藥多,山藥絲不洗,淀粉融于面糊中,然后旺油急火快煎,餅呈金黃,薄脆而焦香。我姥姥則喜歡面糊多一些,山藥絲少一些且反復(fù)清洗,將白白的淀粉都洗掉,然后還要切細(xì)碎的蔥花點綴;這樣燒出來的餅,色澤灰白,質(zhì)地綿厚,有隱約的黃色脈絡(luò)和綠色星點,柔軟而清鮮。相同的材料,兩個老人做出來的餅卻大相徑庭,這也與她們的性格和處世有關(guān)——我奶奶性子要強,脾氣暴烈,做飯也是如此,她隨手做的菜總有率性的真味,滋味濃重,不講路數(shù)但能得自然之趣。而我的姥姥,一生悲觀、憂郁,做人和做飯都精細(xì)謹(jǐn)慎;她的飯菜,是那種隱忍的美食,口感清淡而滋味悠長。我不能判定這兩種餅的高下,就如同二位祖輩對我的愛,殊途同歸,無分軒輊。說到這里我真心慚愧,我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因著笨拙和懶惰,我從未親手為年邁的祖父母們做過羹湯,好在他們并不苛求,在他們眼中,我能夠白白胖胖地招搖過市,間或抽空到他們膝下大吃一頓,就是他們最大的快樂——我不善庖廚,探望他們時只能買一些現(xiàn)成的吃食;在他們生命的最后歲月,終于能吃到我買的東西,飲食之恩終得飲食之孝,盡管這回報微不足道,但也算是血脈的薪火相傳。
三
山藥吃得最多的,還是清炒山藥絲。我吃過許多宴席,多半有此菜的身影。這是一道實惠百搭的小菜,既能餐前開胃,又能在飽食葷腥后爽口清腸。可惜我吃了這么多山藥絲,卻難得吃到真正稱心如意的——要么油太多,失去山藥的清甜,要么絲太細(xì),且不是手工切成,沒有獨特的脆嫩。說到底,無非因它廉價,少有廚子在這個十元一份的小菜上費心思罷了。他們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把雞鴨魚肉做出花樣,山藥么,隨便炒一下就行。然而,我以為這絕非人間正道,金庸先生曾借洪七公之口講述這個道理:“真正的烹調(diào)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xué)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xiàn)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秉S蓉終以白菜豆腐將九指神丐一舉拿下,愚笨木訥的靖哥哥遂得降龍之術(shù),成為曠世英雄;這是否說明成大事者亦須關(guān)注小節(jié)?
近年來,我的口味愈加古怪,不大愛吃炒菜了,于是排骨湯成為我這個肉食動物的最愛。單吃排骨難免油膩,總要有些配菜才能清香鮮嫩,我試過冬瓜、絲瓜、蘿卜……最后還是山藥最合心意。大個山藥斜刀切塊,再加姜絲蔥段與排骨清燉,燉出的山藥色如白玉,肉湯的鮮香盡在其中。我的朋友宏杰頗擅此菜,我經(jīng)常有幸吃到他的杰作,宏杰活潑開朗,是英俊小生、體育健將,更是星級大廚,堪稱全才。他的夫人霞也是我的好友,他們是姐弟戀,相差數(shù)歲,我一直十分欽佩霞姐,可以找到如此全能的小老公。有幾回宏杰親自到我家為我們?nèi)胰说木蹠粕,邊做邊喋喋告訴我:燉肉不能太瘦,要選擇略有豐盈的排骨;水要一次放足,中途加湯必定滋味寡淡;山藥要切大塊,但是不可放得太早,否則燉得稀爛……可惜我只顧上對鍋中翻滾的物件垂涎三尺,根本不理會他說的什么,隔幾分鐘問一句:“可以嘗了嗎?”終于得到首肯之后,我飛快拿碗盛幾塊山藥和排骨,一邊吃一邊說:“好兄弟!蔽艺f的是宏杰,也是山藥,這時代肯在隆冬為朋友燉一鍋滾燙排骨的兄弟真是萬里無一,好兄弟真正的情義,恰恰就在平凡的山藥身上體現(xiàn)出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卑闳粜慕(jīng)的真諦,講的是空,空空如也才能包羅世間萬象。山藥無色,故能蘊五色光華,山藥無味,故能生千般滋味。說它有容乃大似乎有些過譽,但我確實在山藥身上,學(xué)到做人處世的大道。我走遍大江南北,吃過諸多美食,還是最愛山藥。吃一塊山藥,那清素中徐徐升起的甜美讓我欲辨忘言。其中種種世態(tài)人情,需要我和與我一樣愛吃山藥的兄弟用此生去體會。
。◤堄,女,1981年生。山西省榆社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曾于省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百余萬字,并獲多種獎項,作品入選多種選本。2012年出版?zhèn)人文集《北寨以北》。)
編輯:劉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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