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向前已卒
發(fā)布時間:2018-06-30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在那場戰(zhàn)役之后,士兵馬向前給自己改名馬已卒。他的心沒有一起完整地從戰(zhàn)場歸來,戰(zhàn)爭后遺癥折磨著他和家人。每一個活著回來的人都曾以為,硝煙散盡,余生盡是幸福,怎知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
馬 駐
十二歲以前,我的生活基本上沒有什么意義。
當(dāng)然,我并不是想說,是父親的猝死使我本來沒有意義的生活產(chǎn)生了意義,我不能這么說。而事實就是如此。
在城鄉(xiāng)接合部那些簡易出租房里,死人的事情都發(fā)生過,何況只是打打老婆喝喝酒。我們租住的那個地方名叫幸福村,是個聽起來應(yīng)該很不錯的地方。不過,不錯是針對村民來說的,他們個個都是擁有三個以上租戶的房東,收租的時候跟地主似的。我父親跟其他租戶一樣,掙的工資不高,卻要每月為我家那間十幾平方米的廂房支出不多不少的一部分。
我就出生在那里——我是說,他們在那間廂房里結(jié)婚,然后有了我。我當(dāng)然是出生在醫(yī)院里的。我出生那天,父親顯得極不開心,他趴下來端量我的上上下下,仿佛從來沒見過嬰兒。我往母親的懷里偎了偎,感覺特別不安全。母親生我的時候費盡了力氣,像大多數(shù)產(chǎn)婦一樣差點沒命,那會兒昏昏沉沉地躺著,氣若游絲。病房里光線昏暗,窗簾和墻壁都是臟兮兮的白色,母親的身體還在向外流血,床單散發(fā)出腥咸的氣味。
我斷定,那天父親就很想揍我和母親一頓,只是礙于醫(yī)生和護(hù)士在走廊里走來走去,他不方便下手。幾天后我們出院回家;又幾天后,我出生滿十二日,來了一幫親戚,他們擠在我們十幾平方米的家里,熱情洋溢地說了許多話。事后,當(dāng)我們家終于安靜下來,父親終于爆發(fā)了,他踢翻了外公和外婆帶來的一箱面食和一箱雞蛋。外婆用紅靛把每只雞蛋都精心地染成紅色,蛋黃從蛋殼里流淌出來,紅紅黃黃的,煞是好看。我笑了起來,但母親忍不住了,她從床上坐起身,罵了父親,然后嗷嗷大哭起來。于是父親怒氣沖沖地奔到床邊,推了母親一把,將她重重地摔回到床上。
床劇烈地顫動了兩下,幾乎把我拋起來。此后,我經(jīng)?吹礁赣H對母親動手動腳,特別是喝酒以后,直到1998年。
1998年我十二歲。
在幸福村的生活,基本上沒有什么意義。我父親是某單位的一個電工,他的工作量并不大,只負(fù)責(zé)一幢辦公大樓的正常用電。那幢大樓也并不高,只有五層。平時他待在后勤部,大樓里的哪個地方出現(xiàn)電路故障,他們把電話打到后勤部,父親就把各種工具綁到腰上,去處理故障。那些故障對他來說都不是什么難事。
他不喜歡說話,也不怎么笑,大多數(shù)時間臉色陰郁,直到1998年。1998年春天,我們家來了一個客人,我放學(xué)回家時,他跟父親坐著小馬扎,中間隔著我們家那張用了十幾年的小飯桌,上面擺著一些下酒菜。父親喊我:
“叫爸!
我站到門口,感到迷惑不解,不明白為什么我要管一個陌生人喊爸。
“快喊!”父親說。
那些年里,我和母親習(xí)慣了父親的乖戾無常,都不太愿意招惹他,一般都由著他,特別是他喝酒的時候。我朝陌生人無所謂地喊了一聲:
“爸!
那人立即嗚嗚地哭了。父親似乎憋了許久,也開始哭,很快他們就很不體面地號啕起來。他們號啕大哭的樣子真是難看得要死,鼻孔里流出渾濁的鼻涕。我飛快得出一個結(jié)論:哭是女人的專利,男人實在不適合哭。
我們的房東,他們都喊他老張,邁著細(xì)如麻稈一樣的腿,匆匆忙忙跑過來。做一個房東也挺不容易的,老張家里大大小小的廂房加起來共有五間,分別租給了四戶人家,他要管理四個租戶。
父親和陌生人哭得不成樣子,無法開口說話,我告訴老張說沒什么事。老張嘆著氣,說:
“唉,都不容易。”
老張是個老實人,經(jīng)常挨老伴兒斥罵。我很擔(dān)心他受到感染,也加入到哭的行列里去。好在老張知道自己是長輩,比那兩個號啕大哭的朋友懂得體面,他控制住了自己。
我覺得父親很丟人,但與此同時,相比他半輩子性格古怪不笑不哭,我又覺得他哭的時候才像個正常人。我把書包丟在窗邊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開始寫作業(yè)。他們相伴著走出門,在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樹下擤擤鼻涕,止住了哭,然后擰開旁邊的自來水龍頭,洗了洗臉。石榴樹上開著火紅色的花朵,父親歪著頭,用一種古怪的姿勢看了一會兒,說:
“咱們那洞外也開過花!
“嗯!蹦侨苏f。
他們兩人又先后去衛(wèi)生間撒了尿。衛(wèi)生間在院子的西南角,就在我們租住的南廂房旁邊。他們?nèi)瞿虻穆曇艉茼懥,聽起來憋了許久,撒出的不僅僅有尿,還有別的一些什么東西。父親和那人相繼經(jīng)過窗戶,回到屋里。屋里的酒味太濃重,我打開了窗戶,那人隔著打開的窗戶跟我說了會兒話,他說:
“你知道我叫什么嗎?”
“不知道!蔽艺f。
“你爸從沒提過我嗎?”
“沒有!蔽艺f。
他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仿佛自己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應(yīng)該被反復(fù)提及。但父親的確從沒提起過這樣一個臉上有疤的人。如果他提起過,一定不會遺漏那道嚇人的傷疤,它大概有十厘米長,橫貫整個右顴骨,差點就殃及了鼻梁。說實話,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很難抵御這樣一道傷疤的誘惑,它太迷人了,特別是它代表的那個神秘的世界。
他們繼續(xù)喝酒,嘴巴里不停地蹦出很多臟話,他媽的,操,那鬼地方。好像是酒在把那些臟話源源不斷地往外擠。他們喝的是胡同口小眉家的酒,小眉是我的同學(xué),她媽在胡同口開了一家小賣部,附近幾條街上的男人都喝她家門口那只大桶里的散啤。父親喊我去幫他們買酒,他從墻上的一枚釘子上取下盛酒的塑料袋,把里面不多的酒倒進(jìn)他們兩人的杯子里。袋子癟了,前后兩片貼在一起,他把它扔到地上。他們碰了碰杯,咕嘟,喉結(jié)上下滾動,把酒運(yùn)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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