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蜀平:兒女祭(全本)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姆媽!”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樣呼喚過了,這是我們兄妹五人對我們母親的稱呼。在我大學畢業(yè),二十多歲,每當叫起“姆媽”,我還會覺得自己是個孩子,一聲姆媽的呼喚,會引起多少慈母的愛撫,童心的煥發(fā)和安全感的增加。
可是,我再也不能這樣呼喚了,因為她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四十五年前,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在那腥風血雨之中,在被毀滅性的抄家之后,在用帶釘子的木板毒打以后,在被割斷喉嚨以后,她穿著一身帶補丁的衣服,光著一雙發(fā)青的腳,帶著渾身的傷,頂著被零亂剪到髮根的灰白陰陽頭;
帶著無窮恐懼、憤懣和對子女的牽掛,離開了這個世界,被扔到一個醫(yī)院的停尸房。幾天以后,我看著火葬場工人從停尸房里用擔架把她抬了出來,像是扔貨物一樣,被那兩人一甩,她被扔到停在一旁的大卡車上,和無數(shù)具這類尸體一起,被送到火葬場集體焚毀。沒有半句遺言,沒有親人相隨,沒有留下骨灰,甚至沒有留下一件像樣的遺物----能打碎的都打碎了,能撕爛的都撕爛了……可是,姆媽給我們留下的無數(shù)美好的回憶卻又何曾能打碎;
姆媽的高潔、自尊與獨立不羈的品格又何嘗能被撕爛!
幾十年過去了,姆媽不是名人,不是偉人,沒有人為她平反,沒有人給她開追悼會,沒有人為她寫紀念文章;
可是姆媽該讓人懷念的實在太多了。今天,親愛的姆媽,我再次用筆為你寫下未曾發(fā)出的祭文和挽聯(lián),寫下一個普通中國婦女不尋常的一生,以慰藉你在天之靈。
苦女奮斗 發(fā)憤自立
上個世紀開始的那一年,我的母親賀定華誕生在湖南長沙附近一個農(nóng)莊。母親賀家祖籍原為浙江紹興,祖上做官來到湖南。香火延續(xù)到母親算是第十代人。以第五代“齡”字輩的“兄弟翰林”賀長齡、賀熙齡最為出名。他們兄弟倆曾以第一、第二名次“獨佔鰲頭”考入翰林院。湖南每逢“打春更”時,打更人邊打邊唱:“讀書要學賀長齡”。姆媽的嫡祖是賀椿齡,其后“五代單傳”,雖為官宦人家,卻再無所建樹。雖家道衰落,名聲卻在外,母親的祖父迎娶了黃家二小姐黃杏生,即黃興的二姊。黃興先生自幼喪母,二姊長他十一歲,長姊如母般地帶大他,故姊弟感情甚篤。辛亥革命成功后,黃興回家看望,給二姊置房并買了一塊地皮,后來種上茶樹。母親的祖母當初坐轎子看房子著實風光過一陣。那時黃興是大人物,孩子們見他都怕,母親卻勇敢地上前請這位舅爺爺給自己起個好名字。母親原名叫蘊華,黃興給她起了個氣魄的名字“定華”,希望中華能有安定之日。雖然母親的一生沒有過過多少安定日子,但這卻是她的衷心愿望。黃興還讓母親把剛纏的腳放了,規(guī)定親戚中的女孩子一律不許纏腳。黃興對母親最大的影響還是女子要追求婦女解放,這是母親一生追求獨立自主的由來。
母親在家是長女,上有兄長,下有三個妹妹。六歲時患小兒麻痹,成為跛足,在家從不被疼愛。受教育只有哥哥的份,為了日后好求功名利祿?墒悄赣H求知欲極強,哥哥上課時,她常躲在帷幕后面跟著私塾老師學,也不斷詢問來家的客人不認識的字,就憑這種精神,她竟然學到不少古文,還寫得一手好字。
母親十八、九歲時,在上海開紗廠的湖南人,返鄉(xiāng)來招女工,還許諾她們到上海后,工餘可以上夜校讀書。母親帶著個十二歲的妹妹來到大上海,走進紗廠,當了擋車女工?蓱z鄉(xiāng)下來的大姑娘笨手笨腳,那些從小跟母親在車間長大的上海小姑娘,把她們遠遠拋到后面。老闆比較下來,更喜歡招來的蘇北農(nóng)村女子,不喜歡“長沙小姐”,她被辭退了。
母親不愿回鄉(xiāng)下,又到了一個半工半讀的美術(shù)學校?上iL并不讓她們念書,卻讓這幫湘妹子整天繡“孫中山先生像”,好拿到海外賣錢。母親失望地離開了。
有同鄉(xiāng)見母親求學心切,介紹她到上海清心女中,這是一所美國教會學校,學費很貴。付不起學費的窮苦學生,只要信基督教就可以免費上學。母親為了求學,受了洗禮。從此她的學費和宿費全免,每月只要交五元伙食費。黃興夫人此時住在上海,她資助母親每月五元錢,為此母親每月要走很遠的路去取。適逢主人外出,她只好在大門外等上一整天。
在清心女中,母親和另一位姓鄭的女同學都年過二十,她們和一群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同窗共讀,一起從“a,b,c”學起。老師是些抱獨身主義的美國小姐,母親從她們那里學到了純正的英語發(fā)音;
由於住校,每天和美國老師生活在一起,兩年下來,她的英語聽讀說寫都獲得優(yōu)良成績。美國老師說她:“你的英語說得比上海話好!薄短旆揭棺T》原文是她們的課本,那一個個美麗動人的神話故事,像縷縷陽光射進這位孤苦女子的心扉;
后來,竟成為我們孩子們睡前的一道“大餐”。
在這所教會學校里,不少女學生學鋼琴。學校處處是琴聲。母親好生羨慕!她看著自己又大又笨的雙手,一貧如洗的口袋,喟然長嘆!失望之餘,她唯有靜靜地聆聽仿佛天堂傳來的叮噹之聲,它們是那麼美妙,引起她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勾起她對未來的無限遐想。美國老師看出這個整日苦讀的學生愛好音樂,送了一元一張的音樂會門票給母親。母親仿佛走進了圣殿,美妙宏偉的古典音樂把她帶到更深幽的境界。她終生都記得這次音樂會,無數(shù)次對孩子們說起:“音樂會場靜得連掉根針到地上都能聽見!贝撕笠簧,只要聽到琴聲,她就會佇立傾聽。當后來我們四姐妹也進到教會學校讀書時,她毅然讓我們?nèi)紝W鋼琴。
美國老師有位朋友在湖南長沙福湘女中教書,她介紹母親前往離家近的福湘繼續(xù)求學,那也是所教會學校,母親在那里讀書直到畢業(yè)。這是她一生受過的唯一正規(guī)教育,也是使她開闊眼界,認識自己的重要轉(zhuǎn)捩點。
母親從福湘女中畢業(yè)后,在當時也算得上一個小知識份子了,尤其是在婦女中,一些女校爭相聘請母親去教書。她第一份工作就是教師。當她第一次拿到三十元大洋的薪水時,內(nèi)心的激動終身難忘,因為她終於實現(xiàn)了自己多年的愿望:獨立自主,自力更生。賀家自母親的祖父起,三代男人沒有任過公職,加上祖父和父親都早逝,自己的母親強撐著這個破落大家庭,早已心力交瘁。母親剛工作不久,就把我們的外婆接到身邊,并培養(yǎng)兩個妹妹上學讀書,成了家中唯一掙錢養(yǎng)家的人。
母親最初教的是所女校。開始人們不瞭解學校,學生很少,后來由於“賀先生”(母親)的影響,一家只要有一個人來上學,姐妹姑嫂都跟著來了。母親不僅教她們識字,讀書;
還教她們求獨立、求生存,做正直勇敢的新女性。有一個年輕寡婦,對生活和前途十分失望,整日哭泣;
可是自從來上學以后,她變了,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后來她還不斷給母親寫信。
母親因為要到南京貧兒教養(yǎng)院教書而離開這里,上百個學生依依不捨地哭著挽留她,說是她使她們開竅、啟蒙,使她們生活變了。走時更是依依不捨,十里相送,場面十分動人,母親幾十年后每當提起都唏噓不已。南京貧兒教養(yǎng)院是黃興夫人徐宗漢開辦的。母親到那里主要教小學,鑒於當時英語老師稀缺,學校請母親教初中英文。母親純正的發(fā)言和流利的口語,獲得師生們好評。母親曾得意地回憶:“那時可真是大出風頭。”
母親獨立自主奮發(fā)圖強的人格魅力和盡孝養(yǎng)家的美德,在親友中傳為佳話,樹為榜樣;
直到我們成人,還能聽到親友們對母親的讚揚聲。母親的身教言教像一本教科書,照亮了我們兄妹五人的人生,永走“獨立自主,自力更生”之路。
母親腿有殘疾,人又長得不漂亮,多年來一心求學,始終抱著獨身主義。后來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我的父親。父親是黃埔五期軍官,年齡比母親小兩歲,人又長得十分英俊。他瞭解母親的自我奮斗史后,愛慕母親的率真和獨立精神,他說:“人的美不在外表,而在內(nèi)心!蹦赣H放棄了獨身主義,他們在北平“六國飯店”(即北京飯店)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婚禮,父親穿著燕尾服,母親頭披婚紗。
抗戰(zhàn)逃難 多災多難
一九三七年,抗戰(zhàn)爆發(fā)不久,母親生下了第四個孩子,全家住在安徽一座小城鎮(zhèn)。日本人頻頻轟炸,平靜的小鎮(zhèn)也不平靜了。直到遠處傳來隆隆炮聲,母親才帶著四個孩子逃離小鎮(zhèn)。全家只帶了一床藍顏色的被子。晚上,一床被子蓋在四個孩子身上,霜打下來,藍被變白了;
早上太陽一曬,又變黑了;
白天,它又恢復了藍色,一床被子,一天三色。有一次,軍隊士兵要搶走這床被子,母親苦苦哀求,后來看在四個孩子面上,好容易才保了下來。
逃難時,哥哥只有五歲,他和大姐被放在一副籮筐兩頭,雇人挑著。二姐是叔叔背著走,可憐途中鞋也掉了,一雙小腳在寒冬臘月里凍得后來整整三個月沒有暖過來。三姐是母親自己抱著走,剛過百日就逃難,母親給她取名“難民”。后來到了四川,碰到姨夫一家,姨夫是位語言學家,說這個名字不雅,按諧音改為“南平”。
母親帶著四個孩子逃到九江城長江邊,看見一個被拋棄的孩子獨自坐在江邊嚎哭,更把自己孩子緊緊摟住。逃難的人流早已把輪船占滿,眼看敵人逼近,一家人卻上不了船。萬分焦急時分,母親竟在江邊遇到了一群貧兒教養(yǎng)院的學生,他們驚訝老師是怎樣帶著四個孩子在難民洪流里捱到長江邊的,他們認定賀先生和孩子們一定得搭這班船走。他們從碼頭撿起逃難的人扔下的整匹紅布,兩個學生爬上輪船,從上面扔下一端紅布,岸上的學生把布捆在孩子的腰上,船上的學生再將孩子一個個提上去。賀先生怎麼辦?學生找來一條小船,靠在船邊,又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梯子,母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艱難地從梯子上爬到搖搖晃晃的輪船上,要不是四個年幼的孩子已經(jīng)在船上,母親決沒有勇氣用這種方式上船的。
船到了一個港口,總算遇到了父親,當時急於過江,全家向一條小船涌去。父親抱著大姐剛上了船,船主嚷著人滿了就把船撐走;
母親帶著三個孩子眼睜睜看著船越飄越遠,也不知會靠在哪個口岸。她只好央求其他小民船,可是日本飛機已經(jīng)炸到江上來了,眼看一條搖到江中心的小船中彈翻船,船老闆都不肯冒險開船。一直捱到晚上,母親才帶著三個孩子過了江,可是到哪里去找父親和大姐呢?五歲的哥哥不斷安慰淌著眼淚的母親:“姆媽,不要急,會找到的。”先頭過江的父親領(lǐng)著四歲的大女兒沿江走著、找著。只要看到開來一條船,只有見到一簇人影,就拖著長聲叫起哥哥的小名:“祥麟啊——”走了十幾里,叫了十幾里。逢見過江的人就問:“看見一位太太領(lǐng)著三個孩子嗎?”終於在第二天,一家人相會在長江邊上。父親的嗓子已經(jīng)喊得說不出話來了,母親的眼淚要流乾了。每每想起,在這百萬難民流里,失散的一家能相遇,既是萬幸,也是奇跡。
不久,父親又因公離開了全家,母親帶著幾個孩子登上了一條西去的小船。當小船駛到以險惡著稱、風大浪高的小孤山時,一個浪頭打來,小船顛簸著眼看要翻覆,母親按著睡在船艙里的孩子們,大氣不敢出一口。老闆娘是個自幼在船上長大的漁家女,她眼疾手快,把桅桿放了下來,小船從浪尖上滑過,顛簸地過了小孤山。老闆娘對母親說:“托你們的福啊,不然今晚船一定翻在小孤山了!
待全家到達武漢時,已經(jīng)山窮水盡,身無分文。在武漢又無親無友,母親帶著幾個孩子坐在碼頭上,不知這雙腳該往哪里走。當時同行的還有一位母親在貧兒教養(yǎng)院的同事,叫廖明華。她望著這群疲憊不堪的孩子,陡然站起,對母親喊道:“坐在這里等死啊!我到街上走走,也許會碰到個熟人!蹦赣H覺得真是無稽之談,卻也隨她去。
天下就有這般的巧事。我姨媽當時與姨夫剛從北平逃到武漢,住在一家旅館里。姨媽天天早起就看報。這天早上,她從報上知道母親住的地方已經(jīng)被日寇佔領(lǐng),逃難的人流頻頻被炸。她把報紙一扔,傷心地喊道:“我姐姐一定給炸死了,給炸死了……”說著神經(jīng)質(zhì)地向窗口走去,邊走邊說:“讓我看看,也許我姐姐已經(jīng)來了。”她打開窗戶,茫然地從四層樓向下望去。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望著,竟放聲大叫:“廖明華——”
全家和廖明華被接到了旅館,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母親又一次轉(zhuǎn)危為安。經(jīng)過一番修整,母親帶著孩子們回到長沙老家,當時舅舅一家尚在那里,總算有個落腳之地。沒想到日寇進攻如此之快,長沙也不是久留之地。母親又帶著全家向四川逃去。一家人又一次登上了一條小民船。在鄉(xiāng)下和孩子們廝混熟了的一條狗捨不得小主人走,緊緊尾隨著小船,邊游邊哭嚎著,當時連人都顧不了,哪能帶它呢!孩子們也哭著和它告別,多少年后都讓人難忘。
到四川后,住在小縣城里。現(xiàn)在不用逃難了,可是卻開始跑警報。只要天晴,母親一早就燒一鍋米飯,炒一大盆雪里蕻,全家跑到山上躲到山洞里。一天,跑警報回來,看見一顆炸彈就在對門爆炸,我們家的茅房也被炸了。母親覺得縣城不安全,又搬到鄉(xiāng)下。在那里,沒有學校,母親親自教孩子認字讀書。背不出書還要打手心。父親一周回來一次,(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生活重擔全落在母親身上。我就出生在這個小縣城里,是全家唯一沒有逃過難的幸運兒。
后來全家隨父親工作調(diào)動又去了甘肅。母親身體不好,照顧孩子困難,她讓三姐和姐姐們一起去上學。三姐當時剛剛四歲,老師教新課:“看,看,看!看新書,新書真好看!”老師問誰會念,三姐膽大包天,舉手應答,她稚聲稚氣地念道:“噹,噹,噹,噹金豬,金豬真搗蛋!”后來校長知道了,說:“四歲的娃,我們這邊還吃奶呢,別上了!比悴琶馊ッ爸鴦C冽寒風上學的苦楚。
很快我們搬到西安。母親又回到小學教書。我那時僅三歲,常隨母親到學校,也會跟到課堂。母親教國文,還教算術(shù)。我像個小助教一樣,在教室里蹓躂。他們學的東西我都會,母親就常讓我去幫助一些困難的學生。記得有個小男孩,寫阿拉伯數(shù)字總寫倒,母親讓我去教他,我踮著腳,把著手給他扳了過來。
一次,我又蹓躂到二姐的教室,剛好趕上勞作(手工)課。一人發(fā)一張綠紙,折一個鴨子。老師也發(fā)給我一張。三歲的我,念書還可以,做手工就不成了。老師見我不會折,不問青紅皂白,拿起板子就打我手心,我又痛又委曲,嚎啕大哭著走出教室去找姆媽。后來這位老師知道我是賀先生的小女兒,根本不是正式學生,也頗為尷尬。母親摸著我挨了板子的又紅又腫的小手,傷心得不成。像母親這樣帶著五個孩子還去教書的人,也實在不多。
母親十分重視課外知識,為孩子們訂了不少雜誌書報,如《小朋友》、《中華少年》等。大姐考初中時,有道題是東三省改為東九省。當時課本沒有,可是雜誌上有,大姐答中這道題,額外拿到二十分,考上了最難考的西安省立女中。母親還規(guī)定孩子們要在四年級讀《西游記》,五年級讀《水滸傳》,六年級讀《三國演義》。二姐留蘇前,母親知道她從沒讀過《紅樓夢》,一定要她在那個暑假讀完。
有段時間父親失業(yè)了,全家靠當小學教員的母親很難維持生活。母親決定鋌而走險,到上海跑生意。這種生意,其實就是一種長途販運:在上海買了貨,再乘火車到內(nèi)地或南方去販賣?蓱z母親是個跛足,又已年過四十,還是個只當過教書先生的婦女;
可是,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竟然也去做這種營生。最艱難時,火車擁擠,根本擠不進車廂,她竟隨著別人爬上火車頂。當她頂著冷風,懷著恐懼,坐在搖搖晃晃的火車頂上時,想的是五個孩子。尤其當火車過山洞時,在那蒸汽火車時代,車廂都要放下窗戶的,可是在火車頂上的人,卻被黑煙薰得死去活來,出山洞時,個個變成了“黑人”。!世上還有比她更偉大和堅強的母親嗎?
豪爽俠義 心善面和
母親沒有一張漂亮的面孔,卻永遠春風滿面;
不信看看母親的照片,張張都在灑脫地微笑,讓人覺得可親可敬。母親出名的心直口快和爽朗大笑,又平添了幾分豪爽之情。母親仗義執(zhí)言的性格,就像她那有楞有角的大楷字體一樣,顯得格外剛毅。
母親一位老鄉(xiāng),也是老同學,有幾個兒子,唯獨不喜歡二兒子,在家像傭人般地使喚。母親看不過去,總為他打抱不平,后來乾脆把他接到貧兒教養(yǎng)院,讓他讀書,把他撫養(yǎng)成人。五十年代,我還見過他。他來看母親,還要給母親留下錢,報答母親對他的恩情。母親知道他拉家?guī)Э,工資也不高,沒有要他的錢,卻領(lǐng)了他的一片心意。
四十年代末,我們住在蘇州。父親的一位上司,家里有個小丫頭,女主人對她十分兇,常打她,罰她餓肚子?蓱z這個小女孩,家遠在四川,在此無親無友,苦不堪言。有人告訴她,你逃到賀先生家,賀先生是好人。果真,她逃來了,母親收留了她,把她藏到樓上,給她吃,給她養(yǎng)傷。后來,那家人知道他們的小丫頭逃到我們家來了,可也知道母親的耿直和仗義,儘管我父親是他們當家的下屬,竟也沒有敢來要過。后來他們搬走了,母親正式收她為干女兒;
取了和我們平輩的名字,叫“姚志平”,給她做了新棉袍,還按我們家的傳統(tǒng),幾個姐妹按年齡大小排隊照相時,她也站在當中。晚上我們教她認字,白天母親教她做活兒,我家又添了一個女孩兒。解放后母親到上海工作時,也把她帶到上海,還給她找了工作。以后她想家,要回老家,母親也安排了她的回程?上蝗o音訊,母親還念叨了許久。
五十年代初,哥哥在蘇州的一個同學經(jīng)上海去東北上大學,住在我家。母親想著東北天寒地凍,太冷了,見他衣服帶得不夠,開開箱子拿出一件皮大衣送給他,說這就可以過冬了。幾個月后,哥哥也要去哈爾濱念書了,母親卻拿不出第二件皮大衣來。原來母親是把家里唯一的一件皮大衣送給哥哥的同學了。
母親心直口快,愛管閒事。走在街上,看到有人打孩子,她會上前把那人訓一頓,說孩子應該教育,為什麼要打!見到持強凌弱者,也會上去幫助弱者和強者評理。母親永遠用一種自信而公正的態(tài)度,常常能懾服對方,仿佛她是真理的化身,無所畏懼,因此能鎮(zhèn)邪。母親去世后,姨媽因母女不合,常受氣、被欺,她總是說,你們母親在就好了,只有她敢罵我女兒,只有她能出面講公道話。
母親儘管受教育不多,可是極有口才。她的即興演說總是十分得體,十分漂亮,而且從來不怯場。在西安當小學教員時,學校每週一的早晨,輪流由一位老師向全校師生講演,題目自定。輪到母親那天,她講的是“守時”。大姐小學參加講演比賽,母親教她上臺要自我介紹:“我”,隨后用右手拍一下胸脯,“姚一平——”大姐如法炮製,果真贏得了比賽第一名。平日母親可以不用講稿,口若懸河地講一、兩個鐘頭。后來在不同場合,如有需要,她總是被人推上去講話,也總能讓人滿意,也許這和她多年來一直當教書先生有關(guān)吧。
母親喜歡鋼琴,她讓我們四姐妹都學琴,可惜我們沒有一個人彈出點名堂來,但陶冶了我們熱愛音樂的情操,也讓我們在晚年能以琴相伴。母親不會彈琴,卻會吹簫,也許是她出身在那書香之家之故吧。她吹“梅花三弄”和“蘇武牧羊”最拿手。夏天晚上,在院子里乘涼,聽母親那悠揚委婉的簫聲,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多少年沒有再聽到那抑揚頓挫、怨天尤人的簫聲了。如果說現(xiàn)在想聽簫聲,毋寧說是怕聽簫聲,因為它會和母親緊緊聯(lián)在一起,如泣如訴的傾瀉會引出早已聚滿卻從未盡情流淌的淚水……
母親自己也好讀書,如果有時間的話,她會專門讀些她鐘情的段落或詩句。她不僅是一般地看書,而是一種楚吟誦,如《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前出師表》、《后出師表》,是她的最愛。我還記得一次母親興致來了,說飯后要讀諸葛亮臥龍弔孝周瑜,母親用濃重的湘音,高低有致,還加上搖頭晃身地吟誦起來,每個字都拖得很長,很有曲調(diào),像唱歌,不!比唱山歌還要高昂和婉轉(zhuǎn)。母親那獨特的聲調(diào):“嗚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數(shù)天,人豈不傷……”至今還盤旋在耳際。近日讀了何啟治、李晉西編撰的《生正逢時----屠岸自述》,其中提及屠岸幼年時,其母教他用常州的鄉(xiāng)音吟誦調(diào)吟誦古詩文,他跟母親學會了,晚年還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音,二零零八年六月,常州吟誦被國務院宣佈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一?上覜]有從母親那里學會楚吟誦,我最后一次正式聽到這種楚吟誦,是齊白石追悼會上一位湖南老人的純正楚詠,聽罷讓人十分震撼。母親逝去已多年,再也難聽到這般吟誦了。多想 “楚詠”也能像“吳詠”一樣錄音下來,流傳后世;
也讓我重溫母親的“嗚呼公瑾……”
時過境遷 花明柳暗
一九四九年,母親已經(jīng)買了全家南下廣州的火車票,可是聽信了她的一位老友的勸告,留在了大陸。母親對這件事從來沒有后悔過,儘管她在這里度過了一生中最后的艱難歲月。
五十年代初,母親在上海一家干部子弟保育院擔任總務工作。那是供給制時代,孩子全部全托,總務不僅要管孩子們的每日三餐,還要管四季里外穿的衣服、睡的被褥等等,都要考慮周全。年過半百的母親,終日忙碌。她愛孩子,孩子們也愛保育院里年齡最長的賀阿姨。
當時連每天上街為孩子們買菜,都是母親親自和大師傅清早一起上小菜場。母親在前面選購,大師傅挑著擔子跟在后面。晴天雨天,寒冬酷暑,經(jīng)年不斷。可憐母親從來沒有管過經(jīng)濟賬,每天只知將所剩的錢如數(shù)歸還,卻沒有一清二白的豆腐賬。到一九五二年“三反運動”時,母親竟被當作“大老虎”來斗。母親害怕因為自己牽連一群孩子,為了過關(guān),只好違心地承認一天“貪污五毛錢”。后來為了退賠這筆本來不存在的贓款,我們家賣了很多東西,包括一套珍貴的、價值不菲的《魯迅全集》。
母親幾年辛苦換來一場斗爭,這和她一貫的剛毅個性極不協(xié)調(diào)。一九五五年,母親自動退職了。一方面是因為這件冤案結(jié)在心頭,鬱悶不樂;
再者當時我獨自在北京上初中,母親放心不下,退休后也搬到北京來。母親臨走時,保育院從領(lǐng)導到阿姨及勤雜人員,無一不戀戀不捨。當權(quán)的覺得有點對不住她,她們也深知,每天五毛錢的這種“貪污”是荒唐的,是冤枉的,無奈這又不是她們定的案,況且是無法挽回的事。年輕阿姨們則惋惜再也聽不到這位老大姐的爽朗笑聲和直言不諱的忠告,工友們更是嘆息哪里再找這樣勤奮又隨和的領(lǐng)導!
一九五七年,當反右運動在全國掀起陣陣腥風血雨時,我們慶幸母親退職了,不然,像她這樣最愛直言不諱、秉直上書的人,非右派莫屬,那我們?nèi)邑M非更慘了嗎?
母親在北京的幾年住在姨媽家,做為姨夫私人秘書。抄抄寫寫,剪剪貼貼。她的主要心思還是在幾個讀書的孩子身上。母親什麼家務都不讓我做,連每週衣服都是週末拿回家來母親洗。母親在身邊的那幾年確實是我書念得最好的時期。週末,幾姐妹都從學;貋恚覀冏類垡黄鸪。母親在廚房忙著,不時回來聽一聽,再回去做菜,心中洋溢著母性的快樂。可是姨媽性情暴躁,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決不是母親愿意的。只是為了幾個讀書的孩子,勉強維持著。我上大學以后,她就到武昌和父親在一起了。
在武昌的幾年,正好趕上三年困難時期,母親作為家庭婦女,定量本來就是最低的?墒撬秊榱俗屛液眠^一點,每個月還要省下兩、三斤糧食,換成全國糧票寄給我,在那個缺油少菜和一切副食都稀缺的時代,人全仰仗這一點糧食。那年寒假我回去看父母,幾乎認不出母親來了。母親體重從一百四十斤驟減到九十斤,所有衣服都大得無法穿?吹绞莨橇尕甑哪赣H,我方醒悟每月給我寄幾斤全國糧票的代價。以后許多年里,我常自責,為什麼要從母親口中把那維持人生基本需要的幾斤糧食奪過來?上以僖矡o法回報她老人家了。
父親退休后,父母兩人一起回到北京。他們住在哥哥單位靠近市里的一個叫地興居的住宅區(qū),一座筒子樓里的一間十五平米的房間。那個時代,人們被個人迷信的迷霧籠罩,自覺不自覺都是個人崇拜者,母親也不例外。當時電視還很少見,父母住的院子里有臺公用電視,每年十一國慶游行時,毛澤東會在整十點出現(xiàn)在天安門城樓上。每到這個時候,母親不管在干什麼,都要停下來;
有時手上正在燒菜,也要我們代她照看一下,她一定要下樓,擠到公用電視前去。她說:“我要看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我們湖南人,我們湖南出偉人!笨戳嘶貋砗螅要念叨半天,如何健康啊,如何有精神啊,下巴有顆痣是有大福啊等等。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的性命會葬送在她所崇拜的偉人發(fā)動的一場殘酷格斗之中。
母親最大的滿足是五個孩子都大學畢業(yè),都有自己的事業(yè)和理想。從小母親就叫我們背“出污泥而不染”。今天,看著自己兒女長大成人,感到莫大的欣慰。文革前幾年,是母親最愉快的時期。她獨自在家聽相聲,會放聲大笑得前仰后合。她喜歡晚飯時自酌自飲,一杯玫瑰酒或青梅酒;
飯后點上一支煙,還得意地說:“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因為我們家從來不富裕,母親也很少抽好煙。週末回去時,帶上一包好煙,一瓶好酒,母親會快活得合不攏嘴。她會燒上好菜給星期天回來的孩子們吃,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以后走遍世界,我再也沒有吃到過比母親燒得更好的菜。有時我感到惋惜,我失去母親太突然了,那時我也太年輕了,連學做樣好菜都沒來得及。當然,該遺憾的太多了,這件事實在微不足道的。
蒙辱受虐 含恨而去
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時,我和哥哥因不同原因都遭到批判和斗爭,但是當時絕沒有想到,年邁與世無爭的父母會慘遭不測。
父親黃埔五期畢業(yè),在國民黨軍隊里當了二十年師軍需主任。他的部隊在淮海戰(zhàn)役起義,身在后方的父親和在前線的師長廖運周保持密切聯(lián)繫。廖師長是潛伏在敵營二十年的共產(chǎn)黨人,他深深瞭解父親的忠實和可靠,竟將起義前線給留守后方黨組織的重要密電,直接打給父親,讓他傳遞這些公開出來是要殺頭的資訊;
并讓父親將該師的大量軍用物資,轉(zhuǎn)移給下一個要起義的張軫部隊;
還要轉(zhuǎn)移所有在后方的起義人員家屬。父親那時是沒有任何責任和約束的,因為國民黨已經(jīng)把這個起義了的部隊番號撤銷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可以把電報上交邀功,按照廖運周后來說:“起碼會升少將,可能中將”。他也可以私吞大量要他轉(zhuǎn)移的物質(zhì),那時整師的錢財都在父親手中;
銀行、錢莊、倉庫只認父親的簽字,金條是整箱整箱的。可是父親沒有那麼做。他忠實地按照老師長的囑託,冒險一一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正因為他做了這麼多他并沒有義務一定要做,而別人又不可能做的工作,解放后,他按照起義人員對待。
父親一生膽小怕事,窩窩囊囊。他的性格和母親截然相反:慢性子,不愛說話。在我印象中,父親只為一件事激動過,那是講起當年在黃埔當學生時,聽蘇聯(lián)顧問的演講,講畢學生們興奮得把帽子拋起來,還把演講的蘇聯(lián)顧問高高舉起。每當他講這一段時,他的眼睛就睜得又圓又亮,閃著快樂的光芒,人也顯得年輕而英俊了。
我們?nèi)胰藧圩x書,一是因為父親每次回家,不說話,不做事,只知低頭看書看報,給孩子們影響太大;
二是和母親的督促分不開。我從小學二年級就開始看《家》、《春》、《秋》等大部頭書,至今還記得每次從哥哥的書柜里,向哥哥一本本借書來看的樂趣。一次父親的一個朋友來我們家,發(fā)現(xiàn)五個孩子,包括剛讀小學的我,每人捧著一本書在看,嘖嘖稱奇。
父親常年做軍需,總在和錢財打交道,是發(fā)財?shù)暮梦恢煤秃脵C會。但是他從來不克扣軍餉,不挪用公款,不假公肥私。軍餉被克扣在那時是家常便飯,按時拿到軍餉的士兵叫他“圣人”。想利用他手中鉅款放利息,謀私利的人罵他傻,恨他擋了他們發(fā)財?shù)牡。就連解放后,共產(chǎn)黨的老朋友都說他,“國民黨的錢,為什麼不貪污!”可是他只會憑良心做事,多少年下來,一直是兩袖清風,家里從來只靠他的薪金過日子,他很以此滿足。
一九四九年后,他一直在武昌一個機關(guān)的小圖書室里當管理員。兢兢業(yè)業(yè),誠惶誠恐地工作。每天清晨五點就去圖書室做清潔衛(wèi)生,玻璃窗擦得沒有一絲污垢,桌子擦得可以照出人來,本本圖書都撣得毫無灰塵。斗室小廳,竟然天天花上三個鐘頭,可想其謹慎、賣力之心境了。我們?nèi)以诟赣H這個“國民黨軍官”出身之下,日子好壞全看政策掌握得如何。執(zhí)行政策時,日子就好過些,我們兄妹都上了大學,并在國家機構(gòu)工作就是一例;
但是,如果不講政策,尤其碰到無法無天的文化大革命,我們?nèi)业拿\就可想而知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當紅衛(wèi)兵運動席捲北京城,“出身論”的大棒高懸在人們頭上的時候,我們開始感到心悸,預感烏云降至。當時北京市大轟“黑五類”離京;
二姐在東北,她一封封來信說,父母堅決不能走,因為他們不屬於“黑五類”。我們何嘗不是這麼認為呢!可是,當北京市開始出現(xiàn)紅衛(wèi)兵打死人的事后,哥哥突然來到大姐家(當時父母住在大姐家,幫忙照看大姐的小女兒)。哥哥主張父母立即回武昌,因為父親原機關(guān)最瞭解他,最可靠不過。母親想想同意了;
可是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卻怒氣沖天,他將一個方凳抬起,用力向地板砸下去,忿忿地說:“我走,我走,我連累了你們!”一向平靜而溫順的父親異常的表現(xiàn)讓我們又驚訝、又焦急,無奈只好用好言好語勸說他們快走。母親說了句:“我到時候是會自己解決自己的……”我們不知她怎麼會蹦出這句話,心中好生難過。
父親執(zhí)意要回地興居宿舍他們自己的家,去拿些日用品和換洗衣服,可是一去就不復返了,據(jù)說是被那里的居民委員會和紅衛(wèi)兵扣住了。母親見父親沒有回來,急得一夜沒有睡好覺,天一亮堅持要回去看看。當時決定星期天我們都回去幫忙和告別,而我是照例星期六晚上要回去的。臨離開大姐家時,大姐囑咐我一句:“星期六回姆媽那以前,先給我打個電話!
大姐這句話救了我。星期六回家前,我給大姐打了電話,她毫無解釋地讓我到她家去。我滿懷疑惑地到了大姐家,她告訴我,白天給母親打電話(走廊上有個公家電話),不是鄰居叫“姚大媽”的聲音,而是居民委員會人接的,兇極了,根本不準母親接,一定是情況不好,所以不要我回母親處去。后來聽父親說,父母當時最擔心的就是我在那個晚上會回去。我和大姐面對面坐著,乾著急。晚上九點多,忽然三姐急匆匆地闖進門來。三姐在空軍研究所工作,很少出來,這次因為父母要回父親原單位,請假來送行的。她告訴我們:“我回去了,正在開斗爭會!碑斔哌M那個院子,就感到氣氛有點不對,她想了想,把軍裝穿上了。虧了她的軍裝,那幫氣勢洶洶的紅衛(wèi)兵沒有來盤問。當她向母親住的那幢樓前的人叢走去時,一位平日從來不打招呼的鄰居,嚴肅而堅決地對她說:“趕快走!趕快走!”
母親那天回家途中,給在東北的二姐打了一個電報,讓二姐周日回來送行。在我們?nèi)忝每嗫喟疽沟哪莻晚上,二姐正乘夜車來京。我們知道不能讓二姐回父母家,第二天一大早,大姐告訴我們,她昨夜做了個夢,夢中一群馬車向她疾馳而來,就在要撞到她時,突然有人從一旁把她拉開,她回頭一看,是母親。她當時就驚得嚇醒,坐了起來。知道姆媽一定出事了。多少年后,證實,我們的母親就是在那個時刻離開人世,走之前,她不放心幾個孩子,特別給大女兒托夢來了。當時我們都為二姐擔心,我憑著直覺,跑到西直門火車站,意外接到了二姐,直接把她帶回到大姐家。第二天原來說好那天要送父母走的,可是,現(xiàn)在哪里都不能去,四姐妹只好坐著等哥哥。一整天,哥哥杳無音信,父母那邊更不知實情,又不敢輕舉妄動,真是心如亂麻。二姐無奈當晚又回東北去了。后來才知道,哥哥那天一早就由農(nóng)機院的紅衛(wèi)兵押送到父母住的地方,交給地興居外館中學的紅衛(wèi)兵,他脖子上掛著一個大牌子“反革命分子姚監(jiān)復”,他和已經(jīng)打得體無完膚的父親,被分別斗了一整天。直到半夜十二點,農(nóng)機院的紅衛(wèi)兵乘著卡車來,一看哥哥還活著,破口大駡:“他媽的,老子來收尸,你還活著,滾回去!”這樣的一天,我們怎麼能等到他!
星期一我必須去上班,機關(guān)也是各類斗爭會開個不停。在一次斗爭會上,忽然廣播里叫我的名字,通知我馬上回家。我預感發(fā)生了什麼,匆匆向家趕去。路上遇見一位婦女,她邊走邊強忍著哭泣,看上去是位高級知識份子夫人,看著她,我心中的驚慌和擔憂徒然加劇。
我匆匆來到父母住的二樓,撲入眼簾的是一走廊的人群,緊緊圍在筒子樓父母住房的門外,個個伸著脖子向屋里張望。一個身穿舊軍裝,左臂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的中學生,坐在我家門口的一張凳子上。他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驗明我的身份后,他允許我進入自己家門,滿不在乎地說:“你們挑吧,還有什麼要拿的,可以拿走!
我進屋一看,心像霎那間被扔進了冰窖,全身都縮緊了。!這是什麼景象啊!沒有一樣佇立的傢俱,沒有一樣完好的東西,沒有一張沒有撕裂的紙片和照片,沒有一件沒有打碎的器物!從三姐由蘇聯(lián)帶回的藝術(shù)壁毯到床上的被褥,從書刊到衣物,從父母銀行存摺到母親珍藏幾十年的結(jié)婚翡翠戒指,統(tǒng)統(tǒng)被抄走了。十五平方米的地面上,滿地覆蓋著那些被撕裂、被打碎、被砸壞的東西。我一生從沒有見過比這十五平方米更加狼狽、更加凄涼、更加沮喪的地方。我的大姐和哥哥已先來了,他們蹲在地上翻著,撿著,我也隨他們漫無目的地在這似乎被千軍萬馬奔駛踐踏和蹂躪過的小小空間翻弄著。片刻,三姐也來了。我們不敢互相看對方的眼神,怕淚水奪眶而出。當剛剛翻出半張父母和姐姐參軍時的合影,盯著我們的外館中學紅衛(wèi)兵一把搶去,把它撕得更碎。四個人忍著悲痛,在門外幾十雙眼睛下繼續(xù)翻著,看著。這時,又來了一個女紅衛(wèi)兵,她也只有十三、四歲,長得十分的秀氣。我迷惘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如此清秀的面孔,同如此千瘡百孔的十五平米聯(lián)繫起來。以致自從那以后,我一旦看見這類年輕清秀的面龐,就會和那十五平米的小屋聯(lián)繫起來,不自主地有種要嘔吐的感覺。
坐著的紅衛(wèi)兵開口了:“你們母親死了,在第六人民醫(yī)院,你們?nèi)ト颂幚硪幌。你們父親在后院,儘快讓他滾回農(nóng)村老家去。”我最擔心的事終於發(fā)生了,被證實了,我的淚水一下子充滿了眼眶。但是我知道,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不!絕不能哭,哭會帶來大禍。我深深地埋下了頭,翻弄著地上千萬件碎片,可是一切都模糊了,我什麼也看不到了。
哥哥更慘,他胸前還掛著一個“反革命分子姚監(jiān)復”的牌子,實際上,他只貼過幾張農(nóng)機院領(lǐng)導人的大字報。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哥哥仍然沒有失去慣有的冷靜,他抬頭問道:“我母親怎麼死的,我們要去派出所消戶口!蹦莻小紅衛(wèi)兵滿不在乎地回答:“高血壓!”我們心里明白,母親從來沒有高血壓!但誰敢開口呢?到了這個地步,勇氣、尊嚴、真理、正義,一切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后來哥哥到派出所給母親消戶口時,員警根本不問死因;
倒是在我哥哥給父親遷戶口時,反問他:“要把姚劍鳴的戶口遷走嗎?”
當晚我們把父親接到這間滿目瘡痍,雜亂又悲涼的屋子。父親被打得渾身是傷,我們撥開一地的玻璃碎片,把唯一無法砸爛的一個棕蹦床(是母親從南方帶來的),放在地面上。撿起一包破棉花當枕頭,扶著父親靠在上面。艱難地用酒精分開血跡斑斑粘連在父親背上的血衣,用嫂嫂悄悄買來的紅藥水擦抹他背上的幾道深達一釐米的傷痕。似乎麻木的他,不喊疼,卻一再問:“你們姆媽怎麼樣了,她還在醫(yī)院嗎?”我們嗯嗯地應著,看著父親衰弱不堪的樣子,誰也無法開口告訴他母親的實情。只想讓他吃點東西,那也只是途中買的一些點心。父親已經(jīng)不知多久沒吃上東西了。聽說這幾天,還是一位膽大的好心鄰居,燒過一點麵糊給他吃。父親喃喃地對我說:“我們做再多的好事也不行啊----”這句話多少年來在我的耳中震盪,因為它是那樣哀怨,那樣催人淚下。
也許他想到了一九三二年,在白色恐怖籠罩的國民黨首都南京,他冒著生命危險,讓共產(chǎn)黨市委書記在自家“打麻將”躲過追捕。也許他記起,母親看見街上有貼著他們夫婦二人照片的通緝令,母親和姨媽輪流到街上去堵晚歸的那位朋友,而把他身懷七甲的夫人留在家里,在黑夜里雇了輛馬車,自己穿著憲兵司令部的軍裝,把共產(chǎn)黨市委書記夫人、本人也是被通緝的市委干部送到下關(guān)碼頭,安全地逃出虎口。許久后我才聽說,當時和那位書記夫人同行的,還有她的妹妹,母親把結(jié)婚戒指賣了,才籌措出兩人的旅費。她們回到湖南老家后,父親得知那位市委書記已經(jīng)被捕,他給湖南發(fā)去一份電報:“南京有傳染病,請預防”。只有沒有地下工作經(jīng)驗的父親才會發(fā)出這種電報。過了二十年,剛進城還沒有忘記老朋友的那位已經(jīng)身為將官的她的弟弟,曾經(jīng)對我姐姐說起,“你爸爸一個電報,救了我們?nèi)!笨墒俏母镏,那位書記夫人卻說,她逃離南京是組織掩護的。爸爸也許還會記起,他把黃埔軍校時,有周恩來講話的資料藏在老家小閣樓里多少年,解放后交給了黨組織;
也許他還記得,他幫助過多少共產(chǎn)黨朋友生活困難的家屬;
還把那些被追無處可逃到共產(chǎn)黨人安插到國民黨軍隊里……
次日,由大姐送父親去武漢;
哥哥因為戴著“反革命分子”的牌子,無法多行動;
而三姐是軍人,請假很難;
二姐已經(jīng)回東北,最后唯剩下我到醫(yī)院處理母親后事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醫(yī)院,心驚膽戰(zhàn)地找到停尸房。管事的老頭兒惡聲惡氣地問我:“怎麼死的?”我小心翼翼地答道:“高血壓!彼f:“嗯,等一會兒火葬場來車,等著吧!”片刻,火葬場的大卡車開到門口。兩個工人用擔架把母親從停尸房抬了出來,我摒住氣,快步在一旁跟著,急切而悲傷地張望著擔架上的母親,心卻要哭出血來了。只見母親身穿一身破舊的香云紗衣褲,那是陪伴了她幾十年,黑色早已洗成黃色,膝蓋處還打著補丁的舊衣褲。她赤著腳,手臂和兩腿裸露出的地方是明顯的傷痕。頭髮更是被剪得不成樣子,有的地方齊髮根沒了,有的地方留下幾綹長髮,卻讓血跡粘在一起。而她的頭,卻是偏向一邊……
兩個火葬場的工人,抬著母親尸體走到卡車后面,四手一掄,尸體就被扔到了卡車上。他們轉(zhuǎn)身又去抬第二具尸體。我看他們走遠,不由自主地登上了司機座艙的踏板,伸頭向卡車里張望,我想最后再看母親一眼。不期母親被這幾天不知抬過多少具尸體的工人,扔到了卡車最里面,當我向下望去時,母親的面孔竟然就在我眼皮底下,離我不到二尺。啊!我清楚地看見了,她的脖頸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痕,她是被砍死的!我還看清了那一頭剪亂的白髮,那滿身的傷痕……正在我處於極度恐懼和悲慟不已的時候,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吼叫:“是斗死的,什麼高血壓,是斗死的!”我被嚇得一下子從踏板上蹦了下來。面前站著停尸房的那個惡老頭兒,他正氣勢洶洶地向我叫嚷。霎那間,一股怨恨從心底升起,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和力量,一改數(shù)日來的低聲下氣,我竟然像大街上的潑婦,跳起雙腳向他聲嘶力竭地吼道:“我怎麼知道?!是他們告訴我的!我去問誰?你說,我該去問誰——”我的聲音越來越高,(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越來越大,像是在嘶叫,自己都分辨不出那種咆哮是我的聲音。本能的憤怒和反抗,把我從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變成了一頭像是要張口把他吞下去的猛獸。惡老頭兒沒有料到我有這一手,竟往后退回去了。嘴里不斷嘟囔著:“什麼高血壓,斗死的!”
我懷著滿腔的悲傷和憤恨,看著卡車載著孤零零的母親開走了,卡車要繼續(xù)去拉和我母親一樣那些天被斗身亡的人。沒有半句遺言,沒有親人相隨,沒有留下骨灰,我最親愛的母親就這樣永遠離我去了。我含著淚水轉(zhuǎn)身向火車站奔去,我要最后見父親一面——果真是最后一面。我到火車站臺時,父親已經(jīng)坐在車廂里,他傍著車窗,低聲喚著我的小名,深情地囑咐我:“蜀蜀啊!以后要聽哥哥姐姐的話啊。”隱含著他對自己命運和前途的絕望,把父輩的責任轉(zhuǎn)交給我的哥哥姐姐們了,我強忍著眼淚點頭。父親座位對面坐著一對老夫婦,也在強忍著淚水望著窗外。在我們身邊,幾個十來歲的孩子,一定是他們的孫子、孫女,來送被轟走的爺爺奶奶。我們所有人,車里和車外的,都強忍著淚水,都有無數(shù)話要說,但又一句話都不敢說。車要開了,我最后喊了一聲:“爸爸,保重——”在父親依依不捨的目光里,還閃著恐懼、膽怯、不安和對子女的無窮掛牽。這就是父親留給我終生不忘的最后印象。
從火車站出來,我又趕回到那好似被萬馬奔騰過一般的父母的十五平米小屋,這里曾是父母住過三年的溫馨又親切的家;
現(xiàn)在,當我孤獨地站在家破人亡后的廢墟之上,心中充斥著無盡的悲傷、憤懣、悵惘和茫然。環(huán)顧四周,不期望能再找出一樣可以留作紀念的遺物。這間充滿殺機和恐怖的小屋,散發(fā)出陰冷和渾濁的氣味,我不敢久留。我拿起父親最后換下的那件血衣,卻沒有膽量把它拿走,但是我把它放在全屋最顯眼的地方——不論誰再走進來,第一眼就會看到它。然后,我提起扔在屋角的一個破舊不堪的小木盆,這是唯一歷經(jīng)劫難尚能保持原狀的東西,也許它看上去破舊又丑陋而免於遭難,它是母親從南方帶來夏天洗澡用的,是母親珍惜的。我鎖上了小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當我下樓時,樓梯旁有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看見我下來,兩手舉過頭,一邊比劃一邊嬉皮笑臉地數(shù)叨著:“老頭兒舉著一雙尖皮鞋,轉(zhuǎn)著圈跑……”四十年后,我把這個永生難忘的小男孩和他說的話,寫進了我的文革小說《悲情大地》。
我回到大姐家,把母親用過多年的木盆放到盥洗室,盡情地洗了洗奔波一天又臟又疲倦的臉。當我抬起頭來,從鏡子里看到自己那張麻木而毫無表情的面孔時,我忽然按奈不住地哭了,兩肩抽搐著,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父親被大姐送到武漢后,才知道與他相親相愛三十五載的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他抱頭痛哭一場,決心回安徽鄉(xiāng)下老家。我們也從父親那里知道了一些最后恐怖日子中的母親。那些紅衛(wèi)兵對母親毒打和逼供,想把曾經(jīng)在南京工作過的母親打成“特務”,還把我們幾兄妹星期天在大姐家聚會說成是“佈置特務任務”。母親知道這些人不僅想往死里整她,還想連帶害幾個孩子。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清白和子女的命運,忍受了酷刑和死亡的威脅,始終沒有吐露任何不實之詞。在漫長的文革期間,任何專案組拿不出一句母親的招供來打擊她的子女。她是一個善良的、純潔的、普通的小學老師,和普天下的母親一樣的熱愛自己子女的母親。
父親寂寞地、膽戰(zhàn)心驚又牽腸掛肚地過了兩年。一九六八年清理階級運動高潮中,哥哥單位的專案組,派了兩人不遠千里來到安徽大別山腳下的小村莊,對父親說,你的兒子污蔑江青,已被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父親知道自己明天也將在公社大會上被批斗,兩年前的種種恐怖、擔心和絕望涌上心頭,他當晚就自縊謝世了。他的尸骨被家鄉(xiāng)人埋在后山上。
若干年后,哥哥獨自去過那個小山村,爬上了后山,把我一九八六年在《秋水》上發(fā)表的《兒女祭》,及五包香煙、五個蘋果放在父親的墳前。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姑媽摸著哥哥的臂膀抽泣地說:“真像你爸爸。可憐啊,你爸爸真可憐啊——”一九九零年,我們兄妹五人,在北京西山金山陵園,為父母修了一座衣冠塚。正如我在父母去世后四十年寫的文革小說《悲情大地》中的結(jié)尾,讓主人公一家安眠在西山金山陵園一樣,父母在這里遠遠地俯視著我們:“這就是歷史,那應該永遠留下的,不被遺忘的,不被曲解的歷史。他們的墳塋將向世人和后人,向中國和世界揭示那個罪惡的年代,和製造罪惡的人。”(《悲情大地》615頁)
作為父母最痛愛的小女兒,在文革發(fā)生后四十五年,遠在萬里之遙,我懷著一切美好的和悲哀的,含著微笑的及和著淚水的回憶,再次寫下這篇祭文,愿它化為一縷青煙,繚繞直上,給在人間受盡苦痛,如今定在天上的母親,還有父親,帶去兒女的一片心意。我們沒有忘記你們,我們不會也不可能忘記你們賦予我們的一切;
還有你們所經(jīng)歷的,也是中國人民經(jīng)歷的文革這場苦難。中國正在變,我們希望她變好,我們不愿我們的下一代再受這樣的苦。
姆媽,你聽見我又一次這樣呼喚你了嗎?安息吧,姆媽,我要在你這個最可尊敬的普通人,最偉大的母親的名字后面,寫上用在一切逝去的偉人名字后面的四個字:“永垂不朽”!它將永遠刻在我們兄妹五人的心脾上。
初稿完於一九八六年八月
修改稿完於二零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美國麻省北叢林
附:姚監(jiān)復:《兒女祭》后記
這只是我妹妹姚蜀平1986年6月20日寫的《兒女祭》的摘錄,對父親、母親之死的記敘。至于那個時代中我們五兄妹充滿悲歡離合、甜酸苦辣的遭遇,以及“我們想忘掉文化大革命,但是文化大革命不忘記我們”的長時期不公正的生活待遇和被株連九族的悲劇,我想過些年再寫吧!需要告訴編輯和讀者的是,《兒女祭》作者劫后幸存的五兄妹的命運和逝者的名譽,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都有想象不到的轉(zhuǎn)折。父親姚劍鳴的起義軍官證明書,1986年12月9日由武漢軍區(qū)、武漢市人民政府發(fā)出;
母親賀定華由北京市東城區(qū)五路居街道委員會作出平反決定,退賠抄家物資折款400元整;
長子姚監(jiān)復調(diào)中共中央農(nóng)村政策研究室、國務院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中心任研究員;
次女姚一平仍在北京航空大學任教授;
三女姚山平調(diào)到鐵道科學研究院電子所任高級工程師;
四女姚南平從浙江溫嶺的小學調(diào)至浙江教育學院任副教授;
五女姚蜀平調(diào)至中國科學院政策研究室工作,后應聘為美國幾個大學的客座教授和哈佛大學訪問學者。比起“文革”,中國正在變好、已經(jīng)變好、明天應該變得更好,我們這個家庭同千萬個普通中國老百姓的家庭一樣,是同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相關(guān)的。
文化大革命給個人、家庭帶來痛苦與災難,更給黨和國家?guī)順O深刻的痛苦與災難。一定要向前看。但是“文革”這段歷史及教訓不能忘記。赫爾岑說得好:“向后看就是向前看”。許多值得深思的事、物、理,不應該忘記或一笑置之,特別是“文革中的我們”的一些當代“英雄”能自認為目標是革命的,不顧手段是殘忍而卑鄙的。雖然后果是悲慘的嚴重的,而至今“良心卻是平靜的”,他們是否有必要靜夜捫心自問,回顧和深思以往的所作所為。
我想,“文革”的出現(xiàn),席卷全國十億人的原因極為復雜。但是愚昧、野蠻、殘忍、無恥和封建法西斯私刑能以革命的名義出現(xiàn),最深刻的根源是生產(chǎn)力的落后,生產(chǎn)力決定生產(chǎn)關(guān)系,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我們這一代終于通過“文革”的反面教育認識到必須切切實實發(fā)展生產(chǎn)力,消滅一切落后和野蠻的根源。至于個人的悲痛、委屈、家破人亡的慘劇可以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中。含著微笑,向過去告別。但是為了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中國,為了十分勤勞、十分老實、十分可愛又十分可憐的中國老百姓,必須為提高中國生產(chǎn)力多做一些實實在在的好事、實事、真事。為了讓中國土地上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成為中國和全世界歷史上空前的也希望是絕后的第一次也但愿是最后一次的“劫難”,必須按照客觀規(guī)律發(fā)展生產(chǎn)力。
當人們遵循客觀自然規(guī)律,與天奮斗,確實其樂無窮;
遵循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客觀規(guī)律,與地奮斗,確實其樂無窮。當人們遵循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尊重人民意愿,同侵略者、壓迫者、專制獨裁者斗爭,與人奮斗,確實,其樂無窮。
但是,當領(lǐng)導者違反客觀自然規(guī)律,主觀地野蠻地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使人類成為新的自然災害的禍首,從黃河斷流、長江洪水到北京風塵暴,這樣愚蠢地同自然規(guī)律對著干的“與天奮斗”,只能是:其樂無。窮!當領(lǐng)導人違反客觀農(nóng)業(yè)規(guī)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不顧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規(guī)律,進行掠奪式經(jīng)營,種植業(yè)地力衰竭,漁業(yè)竭澤而漁,林業(yè)赤字累累,畜牧業(yè)超載過牧,資源被破壞,土地沙化、鹼化,草原退化,這樣愚蠢地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規(guī)律對著干的“與地奮斗”,只能是:其樂無。窮!當領(lǐng)袖人物違抗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想超越社會發(fā)展必然要經(jīng)歷的歷史階段窮過渡、大躍進到共產(chǎn)主義,對一切頭腦冷靜的智者進行大批判,以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假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發(fā)動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建立古今中外罕見的封建法西斯專政,這樣野蠻地同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對著干,極其殘忍地“與人奮斗”,其結(jié)果只能是:其樂無。窮!
感謝十一屆三中全會,它使中國人民清醒了,開始擺脫盲目地、愚蠢地違反規(guī)律地無效斗爭的“斗爭哲學”,漸漸地不受“與天奮斗,其樂無窮;
與地奮斗,其樂無窮;
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的斗爭哲學的思想束縛與麻醉了,從文革的瘋狂斗爭的狂人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認清了發(fā)展是硬道理,發(fā)展生產(chǎn)力是最根本的,人是最可寶貴的。比起1966年的8月,現(xiàn)在的中國更符合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人們的生活更美好、更有人性,我們堅信明天會比今天更美好。但是,絕不可能把“文化大革命”從中國歷史、世界歷史中和人們的記憶中抹去,這是幾千年文明史中最黑暗最殘酷的一頁,黨指出過的“封建法西斯的“文革”絕不是空白。我們都想擺脫“文革”風及其遺毒、遺風、后遺癥的糾纏與防止它們的復活,消除出現(xiàn)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的潛在和現(xiàn)實動因,我們有必要回憶與認識、承認與分析、解剖與滲透“文化大革命”的封建法西斯性質(zhì),然后我們才能真正不爭論,真正一心一意地堅持發(fā)展生產(chǎn)力,堅持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理論與道路、政策,才能真正做到一百年不動搖、永遠不動搖。
姚監(jiān)復
1998年11月1日】
。ā秲号馈吩d于1986年《秋水》雜志第19期。摘登于《思痛母親》一書,者永平、關(guān)圣力編,中國戲劇出版社,“那個年代”叢書,199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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