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他不及格我問心無愧”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北大法學院院長朱蘇力教授回應甘德懷考博落榜事件,稱作出的決定是一個學術判斷
筆試第一的甘德懷考博落榜風波,引起社會對博士生招考制度的疑問。筆試第一面試該不該通過?導師是否有資格判不予錄?導師招博士的權力該擴大還是該縮小?7月23日,在記者的努力下,一向不愿在媒體上露面的朱蘇力教授,在武漢出差之際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不歡迎他再考我的博士
這件事把我變成了熱點人物,而這個熱點人物不是我希望做的。但我能理解事情的發(fā)生
記者(以下簡稱記):朱教授,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啊,甘德懷考博事件引發(fā)了一場對考博制度是否公平的大討論,如果甘德懷明年再考你的博士,你歡迎嗎?
朱蘇力(以下簡稱朱):我不歡迎。
記:我以為你會說歡迎。
朱:如果要說假話,我會說我歡迎,不然太得罪人了,但我也是普通人,當不了圣人。說心里話,我覺得他不大能正確面對面試的失敗。我上大學的時候,有一門課,就是我現(xiàn)在從事的專業(yè)——法學理論,考了全班倒數(shù)第一名,我沒有認為我這就是失敗或老師不公。一個人,如果不相信別人,他很難做到成功。
記:對于處在事件中心的您,這些天又是一種什么心情?
朱:剛開始當然有種憤怒。但是我也理解這位學生的心情和網(wǎng)民的一些評論。對我個人來說,我一直堅守的是專業(yè)知識分子的道路,我希望的就是通過自己的教學和寫作,推動中國的法制事業(yè)發(fā)展。但這件事情,實際上把我變成了熱點人物,而且這個熱點人物不是我希望做的。不管這件事最后結果如何,都會給人留下疑點,因為無風不起浪嘛。而且不單是我個人,更可能對北大,對北大法學院造成了傷害,這是我最心痛的,因為提升北大和北大法學院的學術這是我這一生的追求和夢想。
記:您剛才說,您也能理解事情的發(fā)生,為什么?
朱:這是我靜下心從學術角度切入時理解的。其實(它的發(fā)生)是很必然的。中國的研究生選拔制度并不很久,更只是到了近10年來才受到社會關注,因此很多學生包括社會,并不能理解大學招生制度和研究人才的選拔制度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很多人都自然而然地會認為我筆試考分高了,就證明自己很有研究能力,就應該被錄取,但是事實上不是如此。不能簡單地把本科生的錄取制度同研究人才的選拔制度等同起來,或簡單延伸開來。
另一個方面的因素,中國社會現(xiàn)在處于一個轉型時期,轉型時期的人們不大容易相信陌生人,不相信官員,也不相信學者,對社會產(chǎn)生懷疑。這種情況是很正常的,是社會轉型中難以避免的。所以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這次的博士招生風波幾乎是難免的。這樣理解后,我的心態(tài)又比較平和了。
記:您提到這個研究人才的選拔制度和大學招生的選拔制度的不同,您覺得這個不同在哪里?
朱:如果大學教育還是一種公民教育的話,只要你筆試合格,就可以繼續(xù)學習。但是,考博的制度必須轉,(他重復了一遍)必須轉向選拔優(yōu)秀的人才。在中國目前的情況下,當然你首先必須筆試成績基本能達到要求。
為何寧愿空著一個名額
當時他的回答真的不能讓人滿意。我可以全部錄取,那么就皆大歡喜。但如果都要,這反倒是我對學術的不尊重,也是對自己的不誠實
記:我很想知道,你最希望自己招收到的,是什么樣的學生呢?
朱:第一是要關心中國實際,一定要研究中國問題;
第二要有比較開闊的學術視野,比較扎實的學術功底和研究能力。不一定是法學出身的,經(jīng)濟學的也可以,社會學的也可以,工科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有基本的功底和能力,不能等到博士階段再來補這方面的基本功。最后,還要有點學術上的雄心大志,因為這是北大。這也是責任啊。
記:你希望招收的是潛心做學問的,而且有潛質有靈氣的。你覺得你能通過面試就判斷出這一點嗎?
朱:在國外優(yōu)秀的法學院,至少在美國的博士錄取,都沒有筆試,而由導師決定。這種做法在中國目前并不完全適用,因為中國目前社會誠信度不高,因此需要筆試制度來把關。但也需要有差額面試,這樣才能讓導師有所選擇,在中國目前的條件下,這樣的制度可能有利于激發(fā)教師培養(yǎng)學生的積極性。
記:你希望通過這個面試達到你這個考察的目的。
朱:對。比如問你喜歡哪本書,幾乎每次招考我都會出這道題或類似的題,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真正讀懂一本書,能不能從理論上把握。我考的是學術的思路和把握力。還有學術的想像力?鬃诱f,如果不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不是好學生。孔子就不太愿意教這樣的學生。學者,是需要想像力的。蘋果掉下來,別人都不會想到別的,為什么牛頓會想到地球引力?愛因斯坦為什么會想到人行走的速度假如和時間的速度一樣,空間會發(fā)生什么變化?這都是想像力,我需要挑選出來的是這樣的學生。
記:每個人都有因為自信而犯錯誤的時候,您覺得自己有沒有可能存在一種偏見或者會有看錯人的現(xiàn)象發(fā)生呢?
朱:完全可能。但這么多年來,在這個行當久了,我自認為看人的學術能力還比較準確的。他回答我?guī)讉問題,我就知道他學術功底大致如何。當然,我完全可能因為這種自信而失誤,可能我沒有要的學生,十年之后會是一個杰出的法學家,但是我作為一個導師,我必須在面試的有限時間內(nèi)作出一個合乎情理的判斷。而不是等多少年后,作一個馬后炮式的正確判斷。
記:你的意思是,至少你在那天,沒有看出來他未來成功的這個潛質或者特性。
朱:至少當時他回答的問題真的不能讓人滿意。
記:據(jù)我所知,您有3個名額,三名復試的考生你都可以要的。
朱:我可以全部錄取,那么是皆大歡喜,后來的所有的質疑和指控都不會有了。
記:那您為什么寧愿空著一個名額?
朱:但如果都要,這反倒是我對學術的不尊重,也是對自己的不誠實。對于今天的學者來說,如果收了你自己認為研究能力不突出的學生,你自己當了好人,但花費的是國家的錢,老百姓的錢,這就是浪費國家資源。作為一個學者,重要的是學術品格,學術上一定要誠實。你要獨立地對你所熱愛的學術事業(yè)負責。這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替你分擔的!
記:面試會讓人緊張。假如某個很優(yōu)秀的學生,在面試時候因為緊張表現(xiàn)不好呢?
朱:是有這種情況,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不可能面試好幾次,挑一次最好的作數(shù)。而且筆試也會有人發(fā)揮不好的呀。這都是沒有辦法的情況,年年高考都有的。而制度能處理的只能是一般的情況。
記:如果有人天生就表達能力不大好呢?
朱:本來我們考察的就是研究能力,并不是考他的表達能力。正是因為考慮到考生可能緊張,我們準備的題目都是相對簡單的,沒有什么偏題怪題,都是你應當能回答一點的,剩下就是好不好的問題了。
記:以前有過類似的例子么?比如某個學生筆試很好,面試很糟糕,你就不要他?
朱:我自己好像沒有,其他教授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主要是以前的面試的成績所占比例不大,只有10%。從這兩年開始,學校才加大了面試的比例,達到30%,而且面試不合格,就不能錄取。為什么加大了面試比例?就是曾經(jīng)有學生背功好,或者是壓題壓準了,甚至不排除有作弊的,但面試實在不敢恭維。而且,往往有時筆試成績也差距都不大,很難說差幾分就哪個更加優(yōu)秀,這些都可以而且應當通過面試來部分彌補。
我不后悔判他不及格
我不能說這個面試盡善盡美。但是,我是非常認真對待它的,而且我可以說,這個結果是公平的。我作出的這個決定是一個學術的判斷
記:你在判這個不及格的時候,有沒有猶豫過?
朱:當時我沒有考慮這個因素。我當時考慮的就是,你面試能不能讓我滿意。你的表現(xiàn)不好,我就判你不及格。我只是針對你這次答題如何進行評判,我沒有考慮到后來能不能錄取的后果。
記:如果你當時知道會有今天的后果……
朱:說老實話,如果真的考慮到今天,也有可能我們會手下留情。不過我覺得這種“死腦子”也可能是優(yōu)點,如果評分時都考慮到個人的得失,或少一點麻煩,這實際上也是某種形式的對學術的不敬。
記:那你后悔嗎?
朱:不后悔。過去就有過一些學生通過筆試,招來了,結果讓老師都頭疼,有的連論文都是老師手把手教他寫,我還聽說有的學校的研究生甚至要老師為他列提綱,讓他把數(shù)據(jù)填進去就行了。可這些研究生拿到了學歷,有的找到了好工作,有的升了官,有的當了大學老師,甚至當了教授,成為學術帶頭人;
我認為,這對中國社會發(fā)展不利。如果我們學者自己沒有勇氣去面對這些事實,沒有勇氣面對研究生選拔中的問題,我們就不是學者,就對不起北大,也對不起這個民族,就是不負責任。這是個社會轉型的時代,人很容易隨波逐流,但我是個理想主義者。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堅守。
記:即使事情對你不利?
朱:當時還沒想這么多。不可能時時都想那么多的。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一定要捍衛(wèi)我心目中的學術自由。什么是學術自由?就要包括學者有權選擇人才組織研究隊伍。如果連我這樣的選擇都得為此付出這樣的代價,將來誰還敢面試淘汰學生?所謂的面試也就沒有了意義,這會是中國學術教育體制的悲哀。學術自由,包括要捍衛(wèi)自己的學術信仰。
記:你說過,你也理解甘德懷的想法,是不是這個面試的過程和結果,都是客觀的公平的呢?
朱:我不能說這個面試盡善盡美。但是,我是非常認真對待它的,而且我可以說,這個結果是公平的。
記:你能夠說自己問心無愧么?
朱:問心無愧。我作出的這個決定是一個學術的判斷。
博士招考,導師權力還該擴大
學術的判斷力從長遠來看必須交給教授。個人覺得,中國著名的高校要逐步過渡到像英美那樣的推薦制度,給導師更大的自主權
記:你是著名的法學家,又是北京大學法學院院長,我相信托關系,遞條子走后門的事兒你肯定碰上了不少,碰上這樣的事情,你怎么處理呢?
朱:其實,我就是一個普通學術人,在這個崗位,只是偶然。當然會碰到一些這類事情,個人的,我是不通融的;
學校這方面有嚴格制度。但如果對國家、學校利益重大的事情,比方說港臺學生,外國學生,高校師資培養(yǎng),西部地區(qū)人才培養(yǎng)等,我也會按照學校的規(guī)定“開恩”。但這都得按正常的程序進行,完全不是我個人能夠決定的。
記:在你了解到的周圍的招博過程中,有沒有出現(xiàn)過腐敗的現(xiàn)象呢?
朱:就我所知,北大沒有。但聽說社會上有這樣的情況。北大一直在逐步完善制度。比方說,不招在職生,比方說,限制導師的招生名額。如果一個導師每年招七八個博士,他可能就容易放松標準,但是當他只招一兩個博士的時候,他就要想一想了,自己的信譽在哪里。什么是對老師的監(jiān)督?考生筆試成績通過沒有這是一條;
但更長遠的是,這個導師在學術上的成果如何,他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質量如何。有了好學生,這才是最大“收益”。如果他培養(yǎng)了很多好學生,他就是名牌了。從長遠來看,這也許是更重要的監(jiān)督。
記:那你覺得現(xiàn)在中國的導師有沒有發(fā)言權?
朱:發(fā)言權還較小。目前北大,是70%的筆試,30%的面試。而且我們在進行面試的時候也會面臨著很多的壓力,比如,筆試第一名面試較差,我們要不要錄。抗P試第一名是否就一定研究能力優(yōu)秀?第二名呢?都會有這樣的問題。
記:現(xiàn)在的制度你覺得不太合理。
朱:不太合理。由于應試教育的傳統(tǒng)太重了,有些學生就是拼命突擊考試內(nèi)容;
有的有才華的,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很多時間準備考試內(nèi)容,就可能落榜。其實這是把寶貴的社會人才資源給浪費了。不過現(xiàn)在的制度在目前條件下也具有另一方面的合理性。因為,在社會轉型期,為了建立社會的信任獲得社會的理解和支持,有時又不能不作出妥協(xié)。
記:你的意思是,導師的權力還應該擴大。
朱:個人看法是應當。過去師父帶徒弟,就要挑自己看中的,自己看中了,他才有可能在他身上傾注心血。學術的判斷力從長遠來看必須交給教授。我也知道,教授當中也可能出問題,但是總體來說,你不能夠因為教授當中可能會出問題,就完全不給教授選擇學生的權力了,就完全委員會制,民主投票制。那么,是否今后學術都應當由民主來選舉?創(chuàng)新,學術上任何創(chuàng)新,都不可能由民主來決定。創(chuàng)新就意味著它和別人不一樣,就意味著別人還暫時不能理解它,如果大家都已經(jīng)能理解它,它實際上就不那么新了。
記:你理想中的博士招考制度應該是怎么樣的呢?
朱:理想的制度和可行的制度是兩回事。這就是我為什么基本認可中國目前的研究生選拔制度的根本理由。比如,理想的制度首先要有比較理想的教師,有更好的學術傳統(tǒng)和學術評價機制,也還要有一個能夠理解這些學術制度的利弊的社會環(huán)境。這些情況現(xiàn)在還解決不了,所以,從目前來看,面試只占30%還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從長遠來看,我個人覺得,中國著名的高校要逐步過渡到像英美那樣的推薦制度:報材料過來,你做了哪些研究,發(fā)表了哪些東西,打算做什么研究,為什么值得做,有什么學術的創(chuàng)新潛力,然后由導師討論、面試決定。
記:那你覺得適合中國國情的制度應該怎么逐漸改革?
朱:對北大、清華、人大、復旦這樣著名的高校,應該逐步開展由知名學者推薦和考試制度相結合的招考制度,給導師更大的自主權。
記:但過于集中的權力又容易滋生腐敗。
朱:所以筆試還得占一定比例,至于比例的大小,則可以逐步穩(wěn)妥地推進。你首先要通過一個考試,但也要選好的學者推薦。要大家公認的學術、人品、學術鑒別力都優(yōu)秀的學者;
如果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不誠實的問題,今后就取消他的推薦資格,他的聲譽也就壞了,在學術界就待不下去了。但是,首先要相信優(yōu)秀學者,要給他們權力。比如楊振寧,李政道,他們?nèi)绻x中了誰做自己的博士生,誰會懷疑他選中的學生呢?
記:現(xiàn)在這樣的權威還太少。
朱:因此,要逐步在學術競爭中產(chǎn)生真正的學術的權威,F(xiàn)在,由于種種原因,我們還很少。但如果我們的社會沒有這樣的權威出現(xiàn),我們的學術傳統(tǒng)就很難形成,學術制度就很難形成,學術也就很難有大的發(fā)展。
朱蘇力檔案
1955年出生于安徽合肥。
教授 博士生導師 現(xiàn)為北京大學法學院院長
北京大學法學學士 美國麥克喬治法學院商法稅法碩士
美國亞利桑那大學法律交叉學科研究博士
1999年-2000年美國哈佛大學訪問學者
2000年4月耶魯大學法學院訪問學者
著有《法治及其本土資源》(1996)《制度是如何形成的》(1999)《閱讀秩序》(1999)《送法下鄉(xiāng)》(2000)以及幾十篇學術論文和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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