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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道怡:未名秋雨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若不是《北大情事》叢書的編者向我征稿,并且要求抒寫五十年代北京大學(xué)校園生活里的愛情故事,我再也不會去回憶——那一場未名的秋雨。

          當(dāng)編者提出了出版社的要求時,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在我的經(jīng)歷里,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地方,哪里有真正的愛情呢?可是,過后,我沉下心來回憶,那也許是愛情?那就是愛情——追求時得不到,得到時已失去。

          

          一

          

          兩根并行的鐵軌、永遠(yuǎn)不可能相交,但透過車窗遠(yuǎn)遠(yuǎn)望去,它們似乎會合在一起,那終點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車窗外,灰色的古城墻緩緩后移,列車已經(jīng)減速,我的心跳卻加快起來。到了,這就到了,我向往的北京,我心儀已久的北京大學(xué)。

          1952年的北京火車站,在前門箭樓東側(cè)。關(guān)外開來的列車進入第三站臺,第三站臺沒有天棚。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從出站口消失,月臺上只剩下我一個——不,還有—個人,那是個穿斜開襟衣服、扎牛角小辮的姑娘,坐在一捆行李卷上,正翻看著手里的幾張紙。我—眼就認(rèn)出,那是北京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你也是北大新生?那咱們是同學(xué)啦!”我湊過去,有點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味道。通知上說有人接站,可我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來!彼酒鹕恚S手遞過通知來給我看。那通知我早都背得了,我還可以背得出跟通知—起收到的新生手冊內(nèi)容。手冊里不僅有市區(qū)到北大的交通路線,而且還有—幅校園島瞰圖。但看到那姓名,我驚叫起來:“。∧憔褪谴扌τ 

          她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神色,我忙自我介紹:“我也是文史系的,叫張常生,在金榜上,你第—我第二呀!”

          “什么金榜?”她不明白,她沒看到過那份公開發(fā)行的高校新生錄取名冊。

          我可是—大早就到郵局門口去排隊才買到的。憑著良好的自我感覺,我以為會穩(wěn)拿第—的。沒想到競屈居第二,而且壓在我頭上的,從名字看,含笑迎春,很可能是女生。果然,是個俊秀清純、生有笑顏、模樣還像初中生的長安才女。

          夏末秋初,陰晴不定,天邊隱隱傳來雷聲。

          “要下雨了,咱們先出站,到大廳里去。”我要幫她提行李,她已經(jīng)熟練地把行李雙肩挎起,那爽利勁兒又像是個受過勞動鍛煉的學(xué)生干部了。

          原來新生接待站設(shè)在候車大廳,一位農(nóng)村干部模樣的年輕人熱情地伸過手:“我叫武文斌,文史系二年級。我代表北大團委、學(xué)生會,歡迎你們!”

          

          二

          

          未名湖澄澈清明,沒有一絲波紋,真?zhèn)水平如鏡,倒映著岸邊一棵棵碧桃、一株株垂楊柳。那長長印進湖心的,是博雅塔高高的身影。

          我站在湖心島畔石舫之上,觀賞品味這燕園美景。對岸南側(cè),博雅塔偉岸而秀麗,聳立于幾樹蒼翠的古松叢中。塔的造型古樸又玲瓏,跟它北側(cè)體育館大廳那灰廡殿頂、紅柱粉墻、藍綠彩畫的建筑風(fēng)格相配和諧。體育館北向西拐回的湖邊角落,拱立著一座精巧的半月形小橋,讓入覺得湖岸那邊還會別有一番景色。

          “湖光塔影,這就是我們北大新的標(biāo)志性景觀了。”地質(zhì)地理系教授侯仁之先生,在辦公樓大禮堂里給新生上了開學(xué)前的第一課。他由“五四”傳統(tǒng)講到景物環(huán)境,激情澎湃,神采飛揚:“你們是北大由紅樓遷進燕園的第—屆學(xué)員。∧銈兿胍朗裁唇薪鸨梯x煌嗎?請去看—看頤和園長廊的彩繪吧!你們想要知道什么叫歷史滄桑嗎?請去看一看圓明園遺址的斷柱吧!而圓明園的一對華表,就屹立在這辦公樓前;
        頤和園的小型石舫,就停泊于那末名湖畔。

          開學(xué)前的第—課,我就被帶上了向著文化、向著學(xué)術(shù)也是向著我最向往的審美高峰攀登的路徑。這正是我神思夢想的。《@燕園景色,我憑著那張烏瞰圖,曾經(jīng)多次勾畫,如今親見,大出意料,她優(yōu)美得令我癡迷沉醉,找不到恰當(dāng)?shù)脑~句來形容。這哪里是校園,這分明是公園!而又有哪—座公園,能夠如她這般幽雅?多么適合潛心學(xué)問的環(huán)境,這里沒有如織的游人;
        那—位在湖邊踱步的,是白發(fā)蒼蒼的老教授;
        那幾個隱藏在柳蔭下默讀的,是渴求知識的莘莘學(xué)子。

          我從湖心島繞回南岸,來到另一座石橋上,只見橋南又有一片池塘,塘面被一團團墨綠的荷葉遮蓋住了,荷葉間挑出—朵朵嬌小的蓮蓬。荷塘三面環(huán)山,西山高處建有一座寬敞的古典庭院。下可眺望山色湖光,南有竹林屏障,門前兩棵高大的明代白皮松,挺拔清新。這就是馬寅初校長辦公的地方——臨湖軒。

          在臨湖軒大門前,我留連良久,感慨萬千:終于如愿以償,能夠按照自已的特長和理想,開拓今后人生之路了!不禁暗自慶幸:幸虧沒有聽政治老師的話,在畢業(yè)前突擊加入青年團。那時政治老師極力動員大家入團,說是只要提出申請就能批準(zhǔn),條件是畢業(yè)后直接升入師范?茖W(xué)校。我雖是中學(xué)教師的后代,但也許正因為感受到教師的社會處境,更因為我自信憑實力能考上第一流的高等學(xué)府,便跟一些同學(xué)一樣,抱有那樣的心態(tài):“高中不入團,入團上師專”

          張常生,你在這兒發(fā)什么呆呀?”崔笑迎從六院那邊繞過來,或許見我那副模樣未免怪異,便隨口發(fā)問,打斷了我的冥想。她身上那件斜開襟藍地碎花布衫,使胸部顯得更豐滿而身材更苗條,圓臉龐,白皮膚,黑發(fā)辮,紅頭繩,像個小丫鬟,有—種東方古典女性之美,而氣質(zhì)又儼然是大家閨秀,加以容貌出眾,已經(jīng)有男生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崔鶯鶯。

          “我在按圖索驥,瀏覽燕園景觀。你也是去熟悉環(huán)境的嗎?我可以給你當(dāng)導(dǎo)游了!蔽乙娝掷锬笾环莶牧希氵B忙從中山裝口袋里掏出了烏瞰圖。

          “我去轉(zhuǎn)關(guān)系。你的轉(zhuǎn)了嗎?”她指了指博雅塔下一座方形的小洋樓,那座不倫不類的小洋樓顯然是后蓋的,實在是破壞中式古典的園林景觀。

          “手續(xù)不都辦齊了么,還轉(zhuǎn)什么關(guān)系?”我不知道那座樓是校團委所在地。

          “團的關(guān)系呀!你不是團員嗎?”她閃動著不解的目光。

          “我……”我個子比她高,卻頓時覺得矮了一頭,“我還不是……”

          “沒關(guān)系……”她有些意外,遂又勸慰似的說,“將來總會是的……”

          

          三

          

          六院是原燕京大學(xué)的女生宿舍,一座垂花門里一處幽雅庭院,分列在第二體育館北側(cè)廣場兩旁。第二體育館比未名湖畔的那一座略小一些,原為燕大女生專用。我們這一批新同學(xué),許多男生就被安排在這里住宿,一些女生分住六院。這是臨時措施,新宿舍樓還沒蓋完。燕園南部是新宿舍區(qū),緊張的施工正在進行中。

          將來我……會是嗎?”我在心里自問,顧不得觀賞那廣場綠茵上的黃花菊,怏怏地經(jīng)過六院,向體育館走去!耙俏以纫呀(jīng)入團。還能夠到北大來上學(xué),還能夠跟你同班嗎?可是以后,要入了團是不是就得一切都聽組織的呢?”

          體育館過廳里聚集著一批人,正在探頭探腦地往墻上看稀罕。我湊過去,只見墻上吊著—根繩子,繩子上拴著—件什么東西,旁邊貼著—張布告樣的白紙。

          人們在嘁嘁嚓嚓議論——

          “這是誰干的?”

          “誰知道?這不是也在質(zhì)問么!”

          “我是問誰貼的這東西?”

          “接咱們報到的那位團委委員唄!”

          “武文斌,他拿著那塊面包在大廳里嚷嚷半天了,沒人答理他!

          我擠上前去,看清楚了:面包!那繩子上拴著的是—塊面包!

          “不像話!”

          “誰不像活?”

          “那就看話怎么說了。”

          “是誰扔的,有人承認(rèn)嗎?”

          “誰還敢承認(rèn)哪,那么說人家……”

          那張紙上,毛筆大字寫著:“這是哪一家的大少爺?把面包扔進了垃圾箱!這樣糟蹋我們農(nóng)民的血汗!配當(dāng)—名新中國的大學(xué)生嗎?”

          我像當(dāng)頭挨了一棒,腦袋里面嗡的一聲——天啊!

          那面包是我上火車前買的,在路上沒有吃完,剩下了大半個,遺忘在書包里。待到在室內(nèi)籃球場上安頓好鋪位,這才發(fā)現(xiàn),但它已經(jīng)發(fā)霉了。我也曾猶疑再三:是不是掰去霉斑吃掉它,免得浪費;
        可萬一要是得了病,豈不是更浪費?那時候,大學(xué)生的伙食和醫(yī)療,全是國家包下來的。兩相權(quán)衡,還是扔掉了吧。這怎么就是大少爺了?我是哪家的大少爺!我那為人師表的父母,從小就教育我不可暴殄天物,掉在桌子上的飯粒兒都得撿起來吃下去。

          確實,這么說我,我還敢承認(rèn)?即便我去說明情況,可人家會不會承認(rèn)呢?

          剛?cè)雽W(xué)就碰上這樣的事,剛得到—點兒鼓勵就碰上這樣的事!“將來總會是的”,崔笑迎說那話時,眼光和臉色都真誠,并非敷衍客套。然而,若按團員標(biāo)準(zhǔn)要求,對組織是不該有所隱瞞的。我卻不愿去找任何人,不愿再提起這件事。

          開學(xué)以后那些日子,我一直心事重重,悶悶不樂。我總借故推托集體活動,在課堂上也獨坐—隅。惟一能夠使我忘掉煩惱的,就是鉆到圖書館里去看書。

          圖書館在辦公樓南側(cè),足一座仿文淵閣的中式建筑,黃綠琉璃廡殿飛檐,雅麗而壯觀。一樓閱覽大廳寬敞明亮,擺列著一張張古色古香的長方形大桌案,桌案兩旁是一把把帶扶手的靠背椅。每個座位前面,都有—盞帶紗罩的臺燈。晚自習(xí)時,在那—絲柔和的光線下,讀那些慕名已久卻沒讀到的書,我沉浸于幸福中。直到那一天傍晚,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四

          

          圖書館東門外,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大路。向南穿過—對方形閣樓,通往六院;
        向北繞過一座座原燕大男生宿舍樓,便成為環(huán)湖路;
        向東進入一脈山巒,則可以順山間小徑登上鐘亭。鐘亭為攢尖頂六柱圓亭,造型優(yōu)美,跟里面懸掛著的大銅鐘形態(tài)協(xié)調(diào)。亭旁古松虬枝參天,老柏盤根而立,別有一種幽幽而蒼蒼的氛圍。

          我跟著她從圖書館里出來,漫步走上鐘亭,又按她的示意,在欄桿上坐下,但默默不發(fā)一言。心里卻在猜測,她已成為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這回專門找我談話,想必是做思想工作來了。不出所料,她靜靜看了我—會兒,輕言細(xì)語地問:

          “張常生,咱們談?wù)勑暮妹?我覺得你這些天總那么悶悶的,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兒?”

          “你就是為這個來找我?要我向團支書匯報思想是嗎?”

          “咱倆不是同學(xué)當(dāng)中最先相識的么?就為這個,不該彼此更關(guān)心一些么?”

          我心里一熱:她還記得這個!而嘴上卻故意說:

          “我見你跟武文斌,還有牛哥他們,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心思顧上我了!

          “團支部、班委會都剛建立,—時還顧不上細(xì)致地工作呀!今天這個事兒,請班長牛力耕通知你也就行了,還不是因為我惦記著你,想借這機會跟你談?wù)。?/p>

          原來,系里新來一位蘇聯(lián)專家,為歡迎他,也為了慶祝十月革命節(jié),經(jīng)團支部和班委會研究決定,讓我在聯(lián)歡會上出一個節(jié)目——用俄語朗誦詩——那位調(diào)干生牛大哥知道我高中時學(xué)的是俄語,而且取得過中學(xué)生詩朗誦競賽的第—名。

          “你曾經(jīng)很活躍的嘛!”她滿懷期望地看定我,“通過這次活動,我希望你重新活躍起來,跟我們?nèi)跒椤w嘛!”她的眼光熱烈真誠,晶瑩閃亮。

          我心里又一熱,但隨即冷下來。是自言自語,又是說給她聽:

          “不行不行,武文斌要知道那是我,肯定不會同意!”

          “知道什么呀?能告訴我嗎?”

          “我告訴你,只告訴你……”

          聽了“面包事件”經(jīng)過和我傾訴的委屈,她皺著眉頭,抿著嘴唇,沉吟片刻,輕輕嘆息一聲,臉上就又漾出笑顏:

          “原來是為這個!解釋清楚也就得了,用不著這么背思想包袱的。”

          “跟這種人,能解釋清楚嗎?居然去翻垃圾箱,還罵人家大少爺!”

          “武文斌幫新同學(xué)安排生活,每天都給你們倒垃圾,有什么不對呢?他是個貧農(nóng)子弟,性子又直,看見糧食被浪費,就來了氣,也是可以理解的。后來老牛批評了他,說他那樣做欠妥當(dāng)。這事就了結(jié)了,沒想到給你造成這么大壓力。”

          “我不管別人怎么看我,我只問你:你相信我?”

          “我怎么會不相信?我為什么不相信呀!”

          “那好!我接受你給的任務(wù),我不會辜負(fù)你的信任,一定盡力朗誦成功!”說著,我站起身,揮手向大鐘上砸了一拳,大鐘只發(fā)出了輕微的嗡嗡聲!鞍ィ堑糜媚惧N敲,據(jù)說響聲可以傳遍燕園!彼乱庾R地一把抓過我那只手,似乎要看一看有沒有碰傷,“你怎么拿

          手敲呀,敲疼了吧?”

          我情不自禁反轉(zhuǎn)過手來,抓住了她那只嬌小的溫軟的手。就這么拉著她的手,腳步輕盈地走下山徑。

          “你倒把我捏疼了呢……”即將走到大路邊時,她從我的手中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五

          

          南北兩閣,是一對攢尖方頂亭子樣的大閣樓;
        跟兩閣成品字形的一座長方形廡殿建筑,是俄文樓。聯(lián)歡會在俄文樓的階梯教室里舉行,重點節(jié)目便是我的詩朗誦。我朗誦的是普希金的《致大海》,先用俄語,后用中文。

          當(dāng)念到最后一句——“我的心靈充滿了你,還把你的閃光,你的陰影,和波濤的喧響,帶進森林,帶進靜寂的荒原”——全場也是一片靜寂,而后才像猛醒過來,爆發(fā)—陣熱烈的掌聲。其實,在用俄語念時,我就注意到了,那位蘇聯(lián)專家畢達柯夫,在衛(wèi)國戰(zhàn)爭中失去一條胳臂的文藝?yán)碚摷,感動得用一只手使兒地敲擊大腿。而在用中文念時,我搜尋到了她那淚水盈盈的目光,那么純凈,那么明亮,像暗夜空中兩顆閃動的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聯(lián)歡會后,還不到晚飯時間,我踱步廣場草坪中間—座藤蘿架下,坐在石凳上平靜—下心情。崔笑迎和班干部們送走蘇聯(lián)專家,返回宿舍。她見到我,便走過來,也在石凳上坐下。

          “太好了,你朗誦得真是太好了。畢達柯夫說,他在國內(nèi)也沒有聽到過這么讓他感動的朗誦。他還說,你對普希金的理解,很準(zhǔn)確,很深入……”

          “你呢?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感覺!

          “我?那還用說么!一開始,‘在我的眼前,滾動著蔚藍的波濤,閃耀著驕傲的美色’,我就覺得真好像有大海的波濤在眼前滾動。到那句:‘世界空虛了……大海,你現(xiàn)在要把我?guī)У侥膬?’,我鼻子都酸了,差點兒哭出來……我以前也讀過這首詩,可這次聽你朗誦,才真正體會到那種韻味。普希金的詩,真美呀!不過,也得會朗誦,才能把人帶進去!銓iT學(xué)過朗誦嗎?”

          “沒有學(xué)過,用不著學(xué)。能朗誦好,就是因為:‘我的心靈充滿了你’!”

          “什么呀!夸你朗誦得好,你就跟人家開玩笑!說正經(jīng)的,應(yīng)該是:我們的心靈充滿了集體……那天,我去轉(zhuǎn)關(guān)系,才知道你還不是,我就想,你要也是該多好啊……這以后,你要更緊密地靠攏組織,好么?你看,這草坪上的葉子,—片兩片,不顯什么,匯聚在—起,就是一地黃金!”

          夕陽給整個草坪鍍上了—層金色,而草坪上落著的—片片銀杏葉子,原就是金黃色,在金色陽光照射下,銀杏葉子匯成地毯,真好像是地上鋪滿了黃金。武文斌在六院門口招呼她,她答應(yīng)一聲便匆匆離去。留下我一個人,看著這滿地黃金,默默思考。是的,從道理上說,確實應(yīng)該是:我們的心靈充滿了集體。但在我的心靈里,充滿著的又確實是只有你。

          我原性格內(nèi)向,在中學(xué)時就被稱為不合群的獨行客。那時雖也有幾個能說得來的朋友,但因彼此傳說那句“高中不入團,入團上師專”的諺語,后來我們被團組織批判為“個人主義小集團”,從而也就使我對集體更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

          到了大學(xué),不僅生活和學(xué)習(xí)的環(huán)境變了,人與人的關(guān)系似乎也變得更疏遠(yuǎn)了。各自顧各自的,彼此之間漠不關(guān)心。男同學(xué)三十多人都擠在這一座室內(nèi)籃球場上,無非是能把人和名字對得上號而已。熟悉一點兒的,也就是我的兩位鄰居了。

          我敬重睡在我左手的牛力耕,農(nóng)家出身的山東大漢,寬臉盤,大眼睛,人厚道,又老成。在部隊當(dāng)過文化干事,早就結(jié)了婚。也許是因為經(jīng)歷過世事磨練,總用一種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對待一切。他是我心目中的兄長,卻又難以深入親近。

          而睡在我右手的王德一,才真是個老北京闊人家的大少爺,一對賊亮賊亮的小眼睛,極靈動,那張嘴,靈活得能把死人說活。給崔笑迎起外號叫崔鶯鶯的,就是他。我還發(fā)現(xiàn)他曾偷看過我的日記,這人只能讓我感到惡心。

          至于女同學(xué),我連她們的名字跟人都對不上號。六院門口有塊牌子:“男賓止步,非請莫入”。雖說那是燕大女生宿舍的遺物,卻仍阻隔著許多男生,只有武文斌等干部們,可以大模大樣地進進出出。

          當(dāng)然,也可以說,我對女同學(xué)毫無印象,又都是因為你。你的容貌,你的氣質(zhì),你的神態(tài),你的聲音,你的一舉一動、一蹙一笑,使那些女同學(xué)黯然失色。

          當(dāng)然,又可以說,我的心靈充滿了你,卻又充滿了對你的一種無奈、一種疏隔、一種失落——你是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你是負(fù)責(zé)給全體同學(xué)做思想工作的干部,這使我們之間存在著差距,無形而巨大的差距。

          當(dāng)然,還可以說,那時候充滿在我心靈里的,畢竟首先是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十九歲年紀(jì),盡管免不了青春期的躁動,但一種渴求知識的強烈欲望,可以壓倒一切不安。那一座儲存著文明寶藏的圖書館,才是我心靈中神圣不可侵犯的殿堂。

          

          六

          

          在圖書館,我已有了專用座位,那是經(jīng)過多次搶占才取得的。北大遷燕園,學(xué)生數(shù)量猛增幾倍。新中國開始向科學(xué)進軍,校園里的學(xué)術(shù)氣氛極濃。原燕大圖書館的容量,早已不敷使用。臨近生活區(qū)的一片新教學(xué)樓中,便又開辟了文史樓第三層的文科圖書館和文史樓東平房的報刊閱覽室。

          而在我心目中,惟有原燕大圖書館,最適合做學(xué)問。我離不開那一盞光線柔和的臺燈,但那需要搶先占定。每天匆匆吃過晚飯;
        就得急急忙忙跑到圖書館去占座位。我的藍書包,經(jīng)常放在南窗西角邊座。久而久之,凡到這總圖書館來上晚自習(xí)的,大都有了各自專座。若是白天沒課,那專座也會給你空著的。

          第二年春天,宿舍樓啟用,我們搬進新居,距離“總館”遠(yuǎn)了,我寧愿多走路,也不改老習(xí)慣。跟我同宿舍的,除了老牛、小王,還有一位學(xué)究邱國棟,也是此間常客。但令我最高興的是,崔笑迎在我鼓動下,也愿意到這里來。只因她有時要忙工作,便讓我替她先占座位:我放書包同時,把一個講義夾子推到對面桌上。按她的約定,過了七點她若沒到,那就是不能來了,我把夾子再收回來。

          于是,放好書包和夾子,我便到未名湖畔去散步。七點鐘回圖書館,見她已經(jīng)在座,這一晚的自習(xí)便會上得踏實。若不見她的身影,則未免有些空落落的。而所謂踏實,卻有個過程:開始的時候,我經(jīng)常走神——看一會兒書,我便抬起頭來看一看她,有時一看上她,腦子里就胡思亂想:古書上形容女孩子美,說什么“柳葉兒眉,杏核兒眼,櫻桃小口一點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她那眼睛比杏核兒大多了,而且是毛茸茸的、水靈靈的……

          正想著,她目光一閃,狠狠地刺了我一眼。接著,一張條子遞過來,上面草草兩個大字:看書!我趕緊低下頭,繼續(xù)看書。這還不夠,她的“最后通碟”終于起了作用。那天晚自習(xí)后,一路回宿舍區(qū),她走著走著忽然說:

          “從明天起,你不必給我占位子了,我到文史樓上晚自習(xí)去。”

          “為什么?”我明知故問,“這里不好嗎?文史樓沒有臺燈!

          “免得你老看我!”她氣呼呼地說,加快了腳步。

          “你不也看了我嗎?”我追上去俏皮地說,“要不然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人家跟你說正經(jīng)的,你老開玩笑!”她站住了,變了臉色,“這樣很不好!很不好!…影響學(xué)習(xí)!”

          她是真的生氣了,我也不得不認(rèn)真起來,但我又不能不說心里話:

          “可是,可是你知道嗎?你不來的日子,我學(xué)得就更不踏實!

          “那……那我就更不該來了!”

          “反正,反正按約定,我總會給你占位子的。”此后幾天,她果然沒來。再過幾天,她又出現(xiàn)了。是她先看了我一眼,臉上綻開一下笑容,隨后就低下頭看書。我哪里還敢再看她,只是覺得心里頭堵著的地方疏通了。這之后的日子,我們的話題,僅限于學(xué)業(yè)。就這樣,她有時來,有時不來,無論她來還是不來,我都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書,讓書里的世界,充實我青春的歲月。

          

          七

          

          歲月匆匆,秋雨春風(fēng),轉(zhuǎn)眼間就過了1954年的清明。

          那天下午,我在“總圖”看過一陣書,出來散步,走到辦公樓前,被兩樹繁花吸引住了,是木本花中我最喜愛的西府海棠。去年未曾留意,今年意外發(fā)現(xiàn),這是兩棵我從采沒有見過如此高大肥碩的西府海棠,滿枝滿樹,如火如荼,怒放著茂密的花朵,紅潤潤,白瑩瑩,云蒸霞蔚,粉妝玉琢。

          我久久凝望,看得呆了。突然,樓門開處,校長馬寅初先生和一位外籍女士走出來。馬老見到我,招手叫我過去,指著那女士介紹說:

          “這位是外國的名記者呀,她要宣傳宣傳咱們新的北大,需要拍幾張兄弟跟學(xué)生在一起的照片,你陪著我走幾步路吧。”于是,我和馬老從辦公樓出發(fā),順大道,經(jīng)華表,并肩向西校門走去。那位記者在前面倒退著走,—邊走一邊拍攝。馬老見我不大自然,告訴我說:

          “她那相機可以連續(xù)拍攝的,我們只管說話,不要去管她……”

          接著,他親切地問我,是哪個系的呀,幾年級呀,叫什么名字呀……我的緊張松弛下來,心境一如這午后的晴空。

          拍攝過后,馬老跟我握手,向我道謝,然后才陪記者回辦公樓。我目送他們進了樓門,重新把目光轉(zhuǎn)向西府海棠,倏然又是眼前一亮。

          是她,是崔笑迎,亭亭站立在海棠花下。

          她身著淺藍色中式扣絆對襟小褂,臉色紅潤,辮發(fā)垂肩,映襯背后一樹繁花,真是一幅絕美的仕女圖。只有她,也只有她那氣質(zhì),嫵媚而端莊,最適合以西府海棠裝點;
        只有這花,也只有這西府海棠,富麗又素雅,才配得上陪伴她。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恨不能沖進樓去,把那記者找出來,再給這花前的她照一張相。但我只能呆立著,恨不得時間凝固下來,讓我長久長久觀賞這最美最美的圖畫。

          “我看了你們半天了!彼τ卣f,“馬老是跟你事先約好的么?”

          “完全是一場偶然的巧遇,真幸運啊!”我跑到她跟前,既興奮又遺憾地說,“要是你早來一會兒,那該多好啊!咱們一起跟馬老照張相,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我知道,馬寅初校長在她心目中,也有著祟高的地位。全體北大師生員工,對他老人家,無不極為敬重。我們都習(xí)慣地稱他為馬老,不僅因他年事已高,更因為他功高德昭。崔笑迎有一次在班會上,曾經(jīng)向大家慷慨激昂地演說:

          “同學(xué)們,想一想吧,馬寅初因為揭露四大家族而身陷囹吾,他冒著生命危險同反動勢力頑強斗爭。做這樣一位有膽識有骨氣民主斗士的門生,我們怎么能不積極要求進步、努力刻苦攻讀!”

          大概是又想到了自己講過的話吧,她跟我就又走了一遍剛才馬老和我一起走過的路。我們回味著馬老在新年晚會上的祝詞,說到他總是跟學(xué)生自稱“兄弟”,說列他總要向大家鞠躬,說到他總忘不了提示人們洗冷水澡……說到有趣的細(xì)節(jié),我們就相視大笑。她的笑聲是最爽朗最動聽的歌,絕非什么銀鈴可以形容。

          最后才說到正題,原來她又是要找我朗誦的:在紀(jì)念“五四”青年節(jié)和校慶日的晚會上,由我朗誦青年詩人李季的《只因為我是一個青年團員》。

          “這又是你的一次機會呀!”

          “可是,可是我還不是一個團員啊!由我來朗誦這樣的詩,合適嗎?”

          “我已經(jīng)說服了武文斌他們。所以說,這又是你的一次機會嘛!”

          

          八

          

          五四”晚會在第二體育館前的六院廣場上舉行,有歌有舞有樂曲有詩朗誦。我朗誦的《只因為我是一個青年團員》,又一次獲得了演出的成功。我之所以說演出的成功,是由于那朗誦更多借助了表演的技巧,主要并非出自我切身的體會。理由很顯然,只因為我還不是一個青年團員,此外也還因為我覺得那詩其實并沒有多少詩味兒,只靠技巧傳達內(nèi)容,也可以出效果的。

          我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朗誦,競?cè)灰彩勾扌τ顬楦袆印.?dāng)朗誦到石虎子面對兇殘的敵人,回答“只因為我是一個青年團員”時,她仿佛目睹了親人臨刑巋然不動的情景,滿臉欽敬的神色,滿眼心疼的淚水。

          “其實,我覺得這首詩很—般,我朗誦得也有些做作!崩收b過后,我坐到她身邊,坦白地告訴她,“沒想到會使你這么動感情,這使我很不安!

          “我是想到了我的父親,他曾經(jīng)有過跟石虎子同樣的經(jīng)歷,被日本鬼子鍘斷了手指!彼蔡谷坏馗嬖V我,又有些憂慮地說,“難道你自己就一點兒也不感動?難道那都是在表演么?要是這樣,我倒不安了。”

          “不,不,不全是這樣!蔽颐Π参克拔耶(dāng)然也領(lǐng)會著那種精神。我,我一定爭取,爭取入團!

          “真的?”她忘情地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又趕快松開,似乎是在喃喃自語,“這便好了。我就說嘛,這又是你的一次機會。”

          “你的手好涼。偛磐蝗灰幌麓碳じ杏X到的,但我不敢再去摸她的手。

          “是有點冷,想不到春夜會這么涼!彼p手交叉撫摩肩頭,“從下午就忙這個晚會,沒有來得及添衣服!

          “我穿了外衣,倒是覺得有些熱呢。”說著,我飛快地脫下了中山裝上衣。

          我把衣服遞給她,她接過去披在身上,像披斗篷似的抓住衣襟,裹緊了身子。

          晚會散后,一路回宿舍區(qū),走到女生樓大門口,她把披著的

          衣服褪下來,伸手遞給我,不等我接,卻又樓進自己懷里:

          “等我洗過了再還你吧。”

          “不用,不用!蔽一琶σ话褤屵^了衣服,“我那是剛洗過的。”

          我摟著我的那件上衣回到宿舍,沉浸在一種異樣的感覺里,卻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別人有什么異樣。王德一縮著肩膀裝模作樣地喊:“哦,冷啊,好冷!”牛力耕揮著手冷冷地呵斥他:“出什么洋相,睡你的覺!”隨手關(guān)了燈。

          這一個春天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睡。幸虧我睡下鋪,而睡在我上鋪的邱老夫子根本就沒參加晚會,早已進入夢鄉(xiāng)。

          后來我把那件衣服蒙在了頭上,深深地吸氣,一遍又一遍,聞著,嗅著,隱隱約約,朦朦朧朧,似乎能感受到她的體溫、她的清香。

          

          九

          

          男生宿舍樓在路西,跟女生樓隔著一條寬寬的林蔭道。我的夢便常常越過林蔭道飛進那座樓里去,但我從來沒有進到那座樓里去過,所以我的夢便也總是既甜甜蜜蜜又模模糊糊的。

          一連幾個夜晚,我都用那件衣服蒙著頭睡覺,這引起了睡在對面上鋪的牛大哥注意。這天是星期日,可以睡懶覺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昨晚在樓下傳達室里開夜車,今早索性不吃飯了,賴在床上不起。只聽見王德—敲著搪瓷飯盆走進來,口里念念有詞:

          “可憐張生太情癡,誤了今日炸丸子。”

          “喂,我說‘缺德’,你怎么還不走啊?”老牛跟進來,叫著王德一的外號。

          “走?上哪兒去?這個禮拜我不回家。”

          “哎,你不是說過嗎?找個禮拜天,約上水晶晶,到鏡春園照相去!

          “啊,這倒是個好主意,多謝大哥提醒啦!”王德一取出他箱子里的照相機,興沖沖地離去。他父親是“三反、五反”時被定為基本守法戶的照相器材店老板,全班就只他有相機,給大家拍照成為他的一大樂趣。他那外號,就是在給女生照相時,動手教人家擺姿勢,從而取得的。

          牛大哥把給我?guī)Щ貋淼酿z頭和炸九子放到桌上,走過來掀起我蒙頭的衣服:

          “我說兄弟,春天過去了,不怕捂出汗來?我看你是有了毛病了!”

          在桌兩旁,我一邊吃飯一邊聽他講,他講的是令我再也難以下咽的事情——開學(xué)那年,你朗誦《致大!罚湮谋缶驮(jīng)在團干部會上提出過批評:

          “怎么朗誦這樣的詩,什么‘世界空虛了……,,弄得聯(lián)歡會上眼淚汪汪的!”

          是崔笑迎,詳細(xì)講解普希金寫這首詩的歷史背景。又說畢達柯夫非常高興,認(rèn)為他即將教授的學(xué)生,具有良好的素質(zhì)。這才使武文斌默認(rèn)了,不再當(dāng)做問題。

          這次,崔笑迎又要讓你來朗誦《只因為我是一個青年團員》,武文斌不同意,說不僅因為你還不是一個團員,更因為你對團組織有看法——

          “你讓人看過你的日記?”

          “日記又不是寫給別人看的……啊,我想起來了!”

          我的眼前浮現(xiàn)住在體育館時的一幕:我剛回到鋪位邊上,王德一把我的日記本慌忙地塞回到我的枕頭底下去。

          “怪不得,肯定是他,向武文斌匯報,說你寫著什么入團跟求學(xué)是矛盾的?”

          “那么,這件事,崔笑迎也知道?”

          “我估計不知道。老武這個人,組織觀念挺強的,不會告訴別人是誰看了你的日記,連我都沒告訴么……嘿嘿,人家可不像我喲。我今天是準(zhǔn)備把什么都兜給你的。我想讓你知道,武文斌最近又來興師問罪!還是崔笑迎,為你辨白了你跟馬校長一起照相的事——”

          “什么什么?”我大吃一驚,“跟馬校長一起照相,有什么事兒呀?”

          “五四”那天,一張外國報紙,刊登了報道馬寅初在北大的文章,配發(fā)一組照片,其中有你跟馬校長的合影。武文斌看見了,就迫問崔笑迎,是誰派張常生去跟馬校長一起照相的。崔笑迎解釋:我看見的時候,已經(jīng)在照著了,這完全是趕巧了的事,怎么可能事先指派呢?武文斌說:馬校長是民主人士,不清楚組織上的規(guī)矩。在報上登這樣的照片,應(yīng)該選派一名最能代表北大的學(xué)生去。崔笑迎就跟他爭辯:張常生怎么就不能代表了?我看這事碰上誰都沒什么不可以的,又不是選勞模。武文斌說:這種事情是有國際影響的,起碼也得是個團員才好嘛!崔笑迎就惱了:要是有問題,也找不到我頭上,你找馬校長去,找校黨委去!

          就為這事,武文斌又找到團支委兼班長牛力耕來說明情況。老;卮鸬酶纱啵盒〈拚f的對呀,你要認(rèn)為有問題,你找馬校長去,找校黨委去,找得著她嗎?武文斌不服氣,嘟嘟囔囔:沒想到她是這個態(tài)度!我當(dāng)然得先找她了,她是團支書,她又是張常生的聯(lián)系人嘛……

          “聯(lián)系人?她是我的聯(lián)系人?”我心里頓時翻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苦澀滋味,莫非她接近我,只因為我是她的聯(lián)系對象?于是,我裝作糊涂實際上是挖苦,故意地問,“什么聯(lián)系人?搞地下工作嗎?”

          “團組織認(rèn)為可以發(fā)展誰,就大致上定一個專人,負(fù)責(zé)做他的思想工作。”老牛還以為我真的不明白,認(rèn)真地解釋說,“崔笑迎認(rèn)為你應(yīng)該成為發(fā)展對象,是她主動提出來,做你的聯(lián)系人。”

          “哦,哦,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深沉的失落感使我覺得非常難過,忍不住委屈地說,“敢情她接近我,只不過是為了發(fā)展一個團員!”

          “怎么?你以為她是要找你當(dāng)女婿嗎?”

          這叫什么話呀!我只是,我只是不愿意這樣,這樣就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你這叫什么話?人家對你一片真情,你卻覺得被愚弄,你也太自私了!”

          我無言以對,心里暗暗慚愧。牛力耕看出了我在懊悔,便又緩和了口氣:

          “兄弟,我是看你太嫩了,所以跟你實話實說。至于小崔對你么……對你很不錯!不過究竟是怎么回事?姑娘的心,咱摸不準(zhǔn),再說咱也管不著。我現(xiàn)在要管的是你,是你這個被聯(lián)系的人。最近我看出來了,你小子出了毛病啦!”

          “我怎么了我?”

          “是誰朗誦完了偏偏坐到她身邊去?是誰在大庭廣眾面前跟她竊竊私語?是誰把自己的衣服脫給了她?你以為這些事,大家都沒看見!你知道有些人,在背后是怎么議論的!說你們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那算文明的評價!”

          “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這算什么罪過!”

          “好,好,那都不去管它?晌艺f的是你這個!”牛力耕一把抓過我的上衣,伸到我面前抖摟著,“你這算是怎么回事兒?你不懂,我可懂!”他把衣服甩到床上,走過來用雙手按住我的雙肩,“我是過來人,我就比你懂!你不記得啦?開學(xué)的時候,教務(wù)長曾經(jīng)宣布過:在學(xué)期間,不準(zhǔn)談情說愛,違者除名!甭管小崔究競是怎么回事,反正現(xiàn)在她是一門心思在幫助你入團,那么你老老實實當(dāng)好她的發(fā)展對象就是了。聽我的話:果子沒有成熟,不到摘的時候。這是為你好,也是為她好。像你這樣,對你不好,對她也不好。值嗎?我想,你還不至于嫩到一點兒也不明白我的心意吧?”

          “我——”

          “你就什么也甭說了。聽哥哥我一句話——”他回坐到對面的座位上,抬左臂平伸手掌,抬右臂豎立手掌,做了一個球場上的暫停手式,“Time—out!”

          

          十

          

          文史樓一層西側(cè),是一間橫貫?zāi)媳钡碾A梯教室。南高北低,而門居中,這就把偌大的房子分成了兩部分:北邊講臺仿佛是舞臺,南邊的座位仿佛在“樓”上。于是,課程講授和聽講情形,便因主講人及所講內(nèi)容不同,因?qū)W生對其人與該課的興趣不同,而各有景觀:要么聽眾密集到前面,要么零散分坐在后面。

          例如浦江清教授講古典文學(xué),我就坐到前排去,既能聽得認(rèn)真,又可以把先生的情態(tài)看個逼真。浦先生講課可謂全身心投入,講元曲講到忘情處,便自顧自地?fù)u頭晃腦吟唱起來,似乎講臺下沒有學(xué)生,而學(xué)生也似乎成了欣賞演出的觀眾。上“馬列主義”課,我就坐到“樓”上去,因為那課其實并非講解馬列著作,只是照本宣科地念《聯(lián)共(布)黨史》。先生念得沒精神,學(xué)生聽得打磕睡。

          到了三年級,新開兩門課。吳組緗講“《紅樓夢》專題”,章廷謙講“寫作實習(xí)”。這兩位教授,都是我極景仰的。吳先生早年是跟茅盾齊名的作家,章先生曾經(jīng)是魯迅的忘年交。而

          學(xué)習(xí)寫作或研究紅學(xué),又都是我追求的目標(biāo)。

          關(guān)于寫作,章先生在頭一堂課上就交代清楚了,教學(xué)目的不是為了培養(yǎng)作家,作家不是培養(yǎng)出來的,之所以給文科生開這門課,只是為了大家在實習(xí)中練筆,以求文通字順并表達生動。他出的第一個作文題是“介紹我自己”,想來他是要借此了解一下學(xué)生的基本情況。

          可是我想,既然是練筆,就無妨自由發(fā)揮,便模仿《阿Q正傳》的筆調(diào),以第一人稱寫了一篇《阿Q歪傳》。我說我的“行狀”并不“渺!保揖褪前的后代,只不過腦后沒有小辮子、頭上沒有癩瘡疤罷了。但“精神勝利法”的基因,遺傳在我身上。我總覺得別人瞧不起自己,自己卻又瞧不起別人。對那些比自己強的人,既卑躬屈膝,又恨得牙癢癢。雖還沒到摸小尼姑頭皮的年紀(jì),卻總幻想著給女同學(xué)下跪,可惜缺乏阿Q那樣的膽量……

          估計不出這篇作文將會得到怎樣的評價,上講評課時,我便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后排,以便觀察事態(tài)。章先生首先感謝大家,肯于跟他說心里話。他通過文章了解到了許多同學(xué)的情況,這有助于他今后能“對癥下藥”地輔導(dǎo)。但是也有一些同學(xué),沒有按照他的要求來寫。個別的,還寫成了小說的樣子,“這教我可怎么下評語呢?”于是,在舉了幾個成功的例子之后,他竟念了幾段<阿Q歪傳>。念到“幻想著給女同學(xué)下跪”,惹起一場哄堂大笑。

          生著一張“元寶嘴”的章先生,也跟著大家一起呵呵呵地笑起來。然后,他又板了臉說:“文科的課程,不好像理科那樣判分的,但也得有個起碼的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課堂上的具體要求。你這個(歪傳),就沒法給分的。即便當(dāng)做小說來看,我的批語也只能是:失之油滑!”

          章先生沒有點我的名,但在臨下課時卻發(fā)出邀請:“我希望那位阿Q同學(xué),星期六下午到我家里來一趟。”

          這使大家又笑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猜測,誰是阿Q?

          

          十一

          

          章先生家在成府村,那是燕園東門外新建的教職員宿舍區(qū);狙谟常鷱酵ㄓ,一座座籬笆隔開的小院,一排排寬敞向陽的平房。章先生家的院落,整潔清爽,堂屋里更是窗明幾凈。但是,聽到我聲音,招呼我進門,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的卻是兩個人,除了章先生,還有崔笑迎。

          “我是來還作業(yè)的。”她向我解釋,隨即向章先生告辭,“老師,你們談吧!

          “哎,不要走,不要走,我有好東西給你們。”章先生說著,進里屋去,端出一碟點心來,“這是我家自制,當(dāng)年魯迅先生最愛吃的,我們南方的小點心。啊,崔笑迎是西北娃,張常生你是東北人,肯定都沒有吃過。今天,你們都是第一次到我家來,我一向都是用這招待客人的。來來來,不要拘謹(jǐn),品嘗品嘗.”

          這情況使我頗感意外:沒想到崔笑迎也來了,沒想到章先生對我這么熱情。談起來才明白:前一情況屬于偶然——崔笑迎依照武文斌的建議,向章先生借閱了這一批“介紹我自己”,為的是也從中了解一些同學(xué)的情況和心理,今滅她是來交還這些作文的,所以跟我巧遇。后—情況則純粹是我的誤會——

          “我在課堂上批評你,是因為需要立下個規(guī)矩:—旦正式考試,你們必須按照教學(xué)大綱的規(guī)劃答題,否則就不及格的!闭孪壬蛭覀兏嬲],隨后說明他的另一種態(tài)度,“課堂下是自由的,我希望能跟同學(xué)們都成為朋友。所以,這一點,我要向張常生講清楚,也要讓你這個團支部書記知道,免得發(fā)生誤會。實際上,我還是很喜歡你那篇《阿Q》的,文筆不錯嘛,模仿得也有點意思。這是免不了的,寫作最初都免不了模仿。當(dāng)然,你的那種態(tài)度,還是不可取的,不可取!幽默不等于滑稽,機智更需要真誠,要不然呢,靈巧就會變成嬉皮笑臉了……”

          從章先生家出來,我滿心歡喜,覺得天高氣爽,這初秋傍晚的陽光,絢爛而明麗。崔笑迎卻默默的,不知她心里想著什么。是啊,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自從老牛向我打出暫停手勢,幾個月來我謹(jǐn)小慎微,言行再也不敢有一點造次?墒菑呐杂^察,崔笑迎還是她那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樣子,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發(fā)生?磥砝吓V徊贿^是對我發(fā)出了警告,而對崔笑迎并未有所流露。在圖書館,依舊由我占位子,她或來或不來。來了就看書,彼此間的交談,仍僅限于學(xué)業(yè);
        不來的日子,過后有時就解釋一句:談完工作過了七點,我就到文史樓去了。總之,我覺得她對我:若即若離,不冷不熱。

          然而那個疑問,這兒個月來卻—直困擾著我:難道她對我的態(tài)度,僅僅是把我當(dāng)做她的聯(lián)系對象嗎?難道我就非得按牛哥說的,老老實實當(dāng)好她的發(fā)展對象嗎?果真如此,那就不可能“發(fā)展”了,因為我實在解除不了那個心理障礙——

          今春“大四”畢業(yè)分配前夕,部分“大三”同學(xué)當(dāng)中就流傳著一則新的諺語:“大學(xué)不入黨,入黨去邊疆”。這跟我在中學(xué)畢業(yè)時的心態(tài),不是一樣的嗎?這回我可跟任何“個人主義小集團”都沒有關(guān)系,但如果是要入團就非得去邊疆不可,那我跟我那位聯(lián)系人的關(guān)系,就不是“Time—out”,而是得“Stop”了!

          究竟怎么回事,今天是個難得時機,我豁出去了,決心大膽試探一番——

          從成府村進東校門,繞過博雅塔,就是花神廟。這花神廟,大殿原在南山坡上,如今只剩下一片廢墟。而廟門則還在,隔著環(huán)湖路,立于半島上。半島就是湖岸向北伸延的一片坡地。綠瓦紅墻的單拱券門前面,沿湖高低錯落一圈石岸。

          走近花神廟門,我放慢了腳步。而她,莫非探測到了我的心思?不僅放慢腳步,而且走向湖邊,徑自先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我順從地也在她對面坐下,不言不語望著她,似在聽候她的發(fā)落。

          她的眼光里透露出—種似怨似怒的神色,輕輕嘆了一口氣,責(zé)怪地說:“人家王德—,寫的都是如何跟他那資本家爸爸劃清界線。你可倒好,寫什么(歪傳)!在校團委,都傳開了,全班的作文,就你這么一份,邪門歪道!”

          “我認(rèn)為你根本就不該拿給武文斌他們看,那是作文,又不是思想?yún)R報。”

          “組織上要看,有什么不可以的?要不是看了,我還想不到就是你寫的呢。”

          “謝天謝地!幸虧今天當(dāng)著你的面,章先生給了我肯定的評價。你聽到了的,他說我的文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還可以嘛!”

          “可你知道你新得的外號嗎?人家背后管你叫阿Q!你知道女同學(xué)怎么議論你嗎?—說到你要下跪,就笑得嘰嘰嘎嘎的!”

          這真是天賜良機,話趕話趕到了點子上,我索性放肆,便似認(rèn)真又似玩笑說:

          “可她們知道嗎?女間學(xué)里值得我下跪的,只有—個,那就是——你!”

          “你這該死的!她倏地站起身,指著我怒斥道,“你胡說些什么呀你!”

          “哦,我說走嘴了,說走嘴了。”我連連點頭道歉,又連連擺手請她坐下。

          待她坐回去,我便又挑釁地說:“可你知道你剛才是怎么說的嗎?《紅樓夢》里‘妙詞通戲語’,林妹妹就是這么斥責(zé)寶哥哥的:‘你這該死的胡說了,……”

          她又站了起來:“怪不得章先生說你油滑!我看你不僅油滑,你,你簡直……”

          我就趕快接上話茬兒:“下流!你是不是要罵我‘下流’?”

          “嬉皮笑臉!章先生也早有預(yù)見。一說正經(jīng)的,你就開玩笑!”

          “這是討好你,你叫笑迎呀!”

          “你敢拿我的名字開玩笑!”她真動了氣,卻不自覺地又坐下去,“氣死我了!你不知道我為什么叫這個嗎?”說著,聲音哽咽,眼圈兒就紅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忌諱……”

          她的小名就叫小英,是她在邊區(qū)上高小時,父親從敵人的牢獄里逃回來,給她定了這個名字。當(dāng)時,母親拉著父親那傷殘的手哭泣,父親說日寇就要垮臺了,應(yīng)該笑著迎接光復(fù)、迎接新生。崔笑迎的這次作文,就是從名字說起,介紹她的家庭和她自己的。說到父親在敵占區(qū)做地下工作出生入死,說到母親在艱難的條件下?lián)嵊寥憧啵f到父母對她的教育和期望,說到她自己的決心和理想。說得跟少年先鋒隊員的入隊誓詞一樣:時刻準(zhǔn)備著,做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接班人。

          而她也就跟個“紅領(lǐng)巾”似的,那么樸實、天真、熱情。對她自己,是這樣;
        對別人,包括對我,都是這樣。她的心,如明鏡,使我在她面前,由不得要自慚形穢,我感到了我的卑下、我的無聊、我的狠瑣。但是,我又覺得我還有我的真實、我的正直、我的抱負(fù),即便不被理解,我也自以為那是高貴而決不會放棄的。

          “你重新寫—篇‘介紹我自己’,好么?”她望著我發(fā)問,期待我回答。

          這就是我今天得到的答案么?我在心里問著自己。

          紅日已西沉,晚霞映在水面上,使得這未名湖好像鋪展開來的錦緞,閃爍著翡翠也似的斑瀾色彩。晚風(fēng)輕拂,有絲絲涼意,暗暗襲來。

          

          十二

          每逢吳組緗先生講(紅樓夢),我都會早早奔赴文史樓階梯教室,搶先坐到第一排去。他真是個最能解得(紅樓夢)中之味的審美者,把這—部文學(xué)經(jīng)典,剖析得鞭辟入里、獨到精深。聽他的課,似啜甘露,似飲香茗,是真營養(yǎng),是大享受。我如醉如癡,被帶進了—種超凡人圣、忘乎所以的境界。忘乎所以,也就是說,連那種欲念與渴望,連那個堵在心頭的郁悒,都隱退了,都淡化了;ㄉ駨R的試探之后,我按照崔笑迎的要求,重新寫了一份“介紹我自己”。除了那些對她說不清也不宜說的情緒,我坦白心跡,說明我是如何不肯入團,才從中學(xué)進入北大的。表明我今后仍將按照自己的意愿,從北大走向社會上去。

          這篇作文,我寫好后,在圖書館里,先交給了她。她當(dāng)場看過,皺緊了眉頭,緊抿著嘴唇,半晌默然無語。我?guī)状胃Q覷,感到她這一晚沒有能夠上好自習(xí)。右邊垂到胸前的辮子,本沒有散,她卻拆下頭繩,—縷一縷重新編起。

          下晚自習(xí)后,我們相跟著剛走出圖書館,她就把那作文還給了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好……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反正我也不會說給別人的。當(dāng)不當(dāng)成作業(yè),交不交給老師,隨你自己的意愿吧……”

          路燈光線柔和,卻又有些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覺得那語調(diào)隱含凄側(cè)。

          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路沉默著。到女生樓門口,她停下來,看了我一眼,倏然轉(zhuǎn)身走進樓門。

          從女生樓到我所住緊靠校南門的24齋,還有一段路。我一步一步慢慢走著,腦子里亂糟糟的,卻又似空蕩蕩的。

          夜色沉沉,秋風(fēng)颯颯,我把手里攥著的作文,一頁一頁撕成碎片、迎風(fēng)揚起,讓它們化作蝴蝶,隨風(fēng)飛去。

          從那以后,一連幾天,她沒有再到總圖書館來。有一次—下課后,我們偶然走到一起,我仿佛忽然想到似的,隨口問道:

          “哦,幾天沒見你來上晚自習(xí)了,工作很忙啊?”

          “噢,忘了告訴你,不必給我占座位了。”她也好像剛想起來似的,“不到六點天就黑了,我就在文史樓這邊,不到那邊去了。”

          這又不像是借口,確實,入冬以來,除非結(jié)伴而行,單個女生就不再到這邊來了。但突然有—天,晚飯后我趕到“總館”,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坐在我的對面了。

          “今天晚上,你看什么?”她探過身來,看我放到桌上的書,那是一套精裝本的<紅樓夢>。我課余沒有放棄練習(xí)寫作,前些時寫的—篇兒童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在(少年文藝)上,我用所得稿費,買了我最喜愛的書。

          “我就知道你在看這個。”她開心地笑了笑,隨后又變得嚴(yán)肅起來,“所以,現(xiàn)在我請你也看—看這個!彼龔臅锍槌!倦s志,推送到我面前。

          那是一本1954年11月號的<文藝學(xué)習(xí)>,她已經(jīng)翻開了準(zhǔn)備讓我看的那一頁,該刊記者“關(guān)于<紅樓夢>問題的討論的綜合述評”——(不能容忍資產(chǎn)階級思想繼續(xù)盤踞古典文學(xué)研究的領(lǐng)域)。文章里的許多段落,都用紅筆做了記號?吹胶竺妫袔拙湓,畫著組粗的紅線——“俞平伯以隱蔽的方式,公開地販賣胡適的實驗主義,使它在中國學(xué)術(shù)界中借尸還魂……至此,這次思想批判的實質(zhì)及其重要性就逐漸明確起來了;
        斗爭的鋒芒并非專對一人一事,而是針對著整個文藝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中以胡適派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都應(yīng)當(dāng)毫無例外地參加到這個斗爭中來……將必?zé)o倩地?zé)龤б磺懈嗟摹]落的、妨礙進步的東西……”

          “隱蔽而又公開?——這些話,是你圈出來的?”我看得出那些記號不像是她畫的,但專程跑來讓我看這個,是不是她的主意呢?

          “我還沒有意識到,是武文斌畫給我們看的!彼矝]有意識到我的心思,把雜志收回去,又翻出一頁來遞給我,“我覺得你也應(yīng)該看一看。喏,還有這篇!

          是一篇署名文章《清除胡適派思想流毒》,開頭就說魯迅先生曾用“能言鸚鵡毒于蛇”的詩句,“入骨地刻畫出胡適的反動性格”,接著發(fā)揮:胡適就是宣揚帝國主義反動思想的巧嘴鸚鵡,“對人民來說,他比毒蛇還要毒。”

          “這篇文章引的這句詩,不是魯迅先生的,是瞿秋白的。”我指著那段話,表示不以為然,“那是瞿秋白《王道詩話》里的一句詩,去年出版《瞿秋白文集》,已經(jīng)說清楚了的,可這一篇的注,還說《王道詩話》是魯迅先生的文章!

          “是么?”她把雜志拿過去看了看,“不過……這關(guān)系不大的。”她又抬起頭來看著我,“你怎么專注意這些個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呢?看問題要看實質(zhì)嘛!”

          “可是,事實,邏輯,總得先弄清楚……”

          “別說了,先看吧。這都是我特意給你收集來的,你也太跟不上形勢了。”

          她又推過來一份報紙:1954年11月14日<光明日報>的“文學(xué)遺產(chǎn)”版,發(fā)表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召開的《「紅樓夢」研究座談會記錄》。在那上面,我見到了北大諸多我所景仰的教授的名字。

          我認(rèn)真看起來,但我很快就看出來了,他們的觀點,跟“編者按”指出兩位年輕人批評俞平伯是對胡適派“進行反擊的第一槍”的說法,并不一致。首先是吳組緗,只批評俞先生的研

          究“從興趣出發(fā)”,是“逢場作戲”,而對那“兩位同志的批評文章,有些地方我還有些懷疑”。系主任楊晦則先肯定俞先生的政治態(tài)度,“他不懂馬克思列寧主義,就不搞假馬克思列寧主義”,而在學(xué)術(shù)上“俞先生的考據(jù)有若干東西還是可用的”。浦江清教授就更進一步,特別強調(diào)俞先生是專家,“應(yīng)該尊重他的勞動”,認(rèn)為《紅樓夢簡論》只不過是“寫得太簡單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們走走停停,到兩閣中間,到六院墻外,到大飯廳門口,都曾站立在寒風(fēng)中有所辯論。她動員我:聽從團委部署,按照那種“毫無例外,燒毀一切”的精神參加斗爭。而我則告訴她,我更信服教授們所說的;
        浦先生說得好,“開展自由辯論的空氣是非?蓯鄣摹薄

          “你就一點也沒看出來?”我啟發(fā)她,“教授們是話里有話的。學(xué)術(shù)需要細(xì)雨和風(fēng),不能像政治那樣刀光劍影;
        現(xiàn)在這么興師動眾,未免讓人覺得可怕了!

          “那是因為他們可能還不知道……”她稍稍遲疑了一下,而后鄭重地告訴我,“這一場斗爭,是毛主席發(fā)動的。武文斌聽了黨內(nèi)傳達,這又不是什么機密,我覺得我也應(yīng)該告訴你。我希望你能早點明白,沒有脫離政治的學(xué)術(shù)!”

          “可是,也許……”我按照自己的思維邏輯猜想,

          “也許正因為教授們知道,所以才那樣說呢。。

          “那怎么可以呢?”她也有她的思維邏輯,“那可就不好了!”沉默了會兒,她轉(zhuǎn)換話題,“系里開了幾次會了,咱們班團支部也準(zhǔn)備召開一次學(xué)習(xí)會。武文斌說,你是‘紅迷’,而且你說過胡適的好話,所以得請你準(zhǔn)備個發(fā)言……”

          “什么什么,我說過胡適的好話?”

          “你忘啦?在開學(xué)那時候的班會上,大家談上北大的志愿,你是怎么說的?”

          “我說什么了?怎么的了?”

          “你說:作為北大學(xué)人,就應(yīng)該有胡適之那樣的治學(xué)態(tài)度,有李大釗那樣的獻身精神。當(dāng)時我們都覺得你說得挺好,可現(xiàn)在想起來,你怎么能把李大釗跟胡適相提并論呢?你干嘛說要學(xué)習(xí)胡適的治學(xué)態(tài)度呀!——所以武文斌他……”

          “他怎么?他要批判我嗎?”啊!我明白了!你不來“總館”,說天黑得早,那果然是借口,而你今晚之所以來找我,原來目的就是為了啟發(fā)我到班會上去做檢討!

          “武文斌可沒說什么做檢討,他只是說需要在同學(xué)當(dāng)中肅清胡適的流毒!

          “請你告訴他:團組織的活動,本人概不參加!只因為我還不是一個團員!”

          說罷,我邁開大步匆匆離去。到24齋門口,才回過頭看了一眼,隔著長長一段路,只見她那小小身影,仍孤零零站立在凜凜寒風(fēng)之中。

          

          十三

          

          辦公樓北側(cè),跟圖書館對稱的一座大屋頂建筑,原名宗教樓,現(xiàn)名民主樓。民主樓的二樓,收藏著善本書。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書之豐富,僅次于國家的北京圖書館。而原燕京大學(xué)圖書館,僅次于北大。北大與燕大合并,藏書總量可想而知。尤其有些善本,堪稱國之瑰寶!案奖尽薄都t樓夢》便是其中之一。借善本書,需經(jīng)有關(guān)教授批準(zhǔn),只允許在館內(nèi)閱讀。我是我們班惟一獲得吳組緗批準(zhǔn),可以借閱“庚辰本”(紅樓夢)的學(xué)生。而且,那不是一般的閱讀,是將“庚辰本”和我買的那部“程乙本”兩相對照,把“庚辰本”過錄到“程乙本”上來的邊抄邊讀。

          我曾經(jīng)給出版社寫過信,建議出版“庚辰本”。他們回信感謝我的提醒,說是已將影印“庚辰本”列入明年的出版計劃。明年我就要畢業(yè)了,況且影印本肯定很貴。我怎能買得起!我只好過錄,把“庚辰本”抄寫在“程乙本”的夾行中。

          “庚辰本”名(石頭記),題為“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共八卷,胡適跋,其第五、七、八卷,書名下注明“庚辰秋月定本”。要把這七十八回手抄本<紅樓夢>過錄下來,實在是一項大工程,占用了我絕大部分的課余時間。

          從那個寒冷的冬夜開始,除了上課、吃飯、到體育館鍛煉和回宿舍去睡覺,我從群體中消失。我的天地,只在這善本書閱覽室。這里安靜極了,沒有幾個人來看善本書,更沒有一個人是像我這樣來看善本書的,進門一直坐到關(guān)門。

          二樓套間小閱覽室里,經(jīng)常只有我一個人。惟一的管理員是一位耳背的老大爺,每見到我進門,就把那兩匣線裝書捧進里屋來,默默地退出去,不發(fā)一言。我切身體會到了“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的“自在”滋味。

          冬去春來,夏末秋初,我們已經(jīng)升入“大四”。這天中午,我覺得已到吃飯時間,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鎖在閱覽室里了。那位老大爺把我給忘了,徑自鎖上外屋門,到附近的德齋職工食堂進餐去了。看來只能餓一頓,索性接著抄書吧。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可能是又想起了我,他回來開了門,也不說話,只過來把書收了去。我像被釋放的囚徒,抓起書包,匆忙逃離,向大飯廳跑去。也許還來得及,只要食堂的大師傅沒下班,我還能討上一口飯吃。

          校園里最熱鬧的地方,莫過于開飯時的大飯廳了。那是教學(xué)區(qū)與生活區(qū)間一座超大型的木架廳堂,幾百張方桌縱橫排列,十人一桌,站著就餐。每月伙食費,12元5角錢,主食饅頭和米飯,放在大筐籮里,隨意盛取;
        一葷一素兩個菜,放在大搪瓷盆里,由桌長分進每個人的專用碗。每當(dāng)飯口,人聲鼎沸,蔚為壯觀。

          但是這時飯口已過,等我跑進大飯廳,只見管理員已在收拾餐具了。幾百張桌子旁邊,空無一人。不,還有一個人,守在一張桌子旁邊,那是我們班用餐的桌子,桌上擺著裝滿飯榮的三個碗,那個守候著的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是崔笑迎。她呆立在那里,一臉焦急的神色。我跑過去,她的眼睛放出了光。

          “你怎么才來呀?。她埋怨著,卻分明松了一口氣,“我當(dāng)你出什么事兒了呢,真急死人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兒?”我注意到今天的飯菜格外豐盛,有雞還有魚。

          “今天中秋節(jié)打牙祭,我用我的碗給你留著的?斐园桑沒涼。”她把筷子遇到我手里,“你干什么去了,忘了吃飯?再不來,大師傅就要收回去倒掉了!

          “我,我被鎖在圖書館里了!

          “真是個書呆子呀!要是晚上被鎖在里面,人家上哪兒找你去呀!”

          “要是晚上那才好呢,我可以看—夜書了!趺矗阏椅,有事?”

          “是啊,幸虧正巧,我到你們這桌來找你,要不然,誰給你留著飯哪!

          “有什么事?現(xiàn)在說嗎?”

          “也沒什么事……今天是中秋節(jié),晚上是不是可以不看書了?咱們到未名湖邊賞月去,散散步,談?wù)勑,好?”

          

          十四

          

          波光粼粼,月色溶溶,未名湖的中秋夜,是只有北大人,才有福享受的良辰美景。環(huán)湖路上,三三兩兩,悠閑漫步,笑語歡聲。那男男女女三五成群的,是同窗學(xué)友聯(lián)歡聚會,放情舒展各自的青春。那成雙成對的,年老的是教授,年輕的是學(xué)生——近兩年那“禁愛令”已經(jīng)自動解除了——教授夫妻或許正回味他們攜手度過的歲月,學(xué)生戀人或許剛開始他們共度人生的旅程。而我們,我和崔笑迎,不是手牽著手,更沒有肩偎著肩,只不過有間隔地一起走著,這算是什么呢?

          中午那頓加餐,其實我并沒有吃出什么味道,但我邊吃邊品味著她為我守護那一份飯菜所包含的那一份情意。我感動,我懊悔,這半年多來,我不該只沉浸在<紅樓夢>里,只珍貴著“庚辰本”,而誤解了她,忘卻了她。

          團支部組織的“批胡適、評紅學(xué)”班會,在牛哥逼迫下,我不得不參加,并未見有誰人點我的名。武文斌雖然與會,卻也只是籠統(tǒng)地批判“唯心論大人物”,號召大家向“唯物論小人物”學(xué)習(xí)。

          我本應(yīng)在那次會后就跟她再接續(xù)上聯(lián)系的,悔不該癡迷地一頭鉆進善本書閱覽室里。想到她對我這些毫不介意,想不到她競主動邀我一起賞月,我激動不已,浮想聯(lián)翩,下午就抽空到食品店去買了一塊大月餅。只買一塊。為了在這中秋之夜,一旦取得團圓結(jié)果,—塊兒品嘗它。

          我們是從花神廟向西環(huán)湖漫步的,走到未名湖與那小湖相連的石橋上,我停住腳步,決定主動“火力偵察”,一邊撫摸著橋欄桿,一邊別有用心地問她:

          “笑迎,你知道這座橋,叫什么名字嗎?”

          “這橋有名字么?要有名字,也應(yīng)該叫未名了。”

          “它的名字叫斷腸!”

          “斷腸橋?”她懷疑地望著我,大概以為我又在開玩笑,“怎么叫這么一個古怪名字?”

          “你看那邊,德齋呀,才齋呀,”我手指南岸兩組灰瓦飛檐的三合院建筑,“那原是燕大男生宿舍。當(dāng)年,燕園情侶湖畔散步,晚上就在這橋頭分手。”

          她翻了翻眼睛看了看我,看出我不是在胡編亂造,就發(fā)感慨說:

          “怪不得人家說燕大學(xué)生是公于哥兒大小姐,整天就知道愛呀,斷腸呀!”

          “這你可就以偏概全了。解放前的學(xué)運,有些地下活動就是在這兒進行的。”

          “那你研究一下這個也好呀,卻去考據(jù)斷腸橋!獌糇哌@些邪門歪道!”

          我默然了,那么且聽她要說些什么吧。離開斷腸橋,走向湖心島,她一路上坦然交心:她已經(jīng)提出了入黨申請,武文斌做她的介紹人。

          “武文斌,哼!”我苦笑又嘲笑地哼了一聲,“他不是已經(jīng)畢了業(yè),主動要求到邊疆去嘛,怎么現(xiàn)在又成了專職政工干部了?”

          “這是臨時的,只工作一年,明年他就到邊疆去。”崔笑迎對此深信不移,滿懷憧憬的說,“他希望我在走上社會之前,解決組織問題。是啊,還只有一年,咱們就要走上社會了,我希望你,希望你也……。

          “希望我也解決組織問題,希望我提出入團申請?”

          “難道還要組織來邀請你嗎?這種事情,應(yīng)該是自愿的,由衷的……”

          “笑迎,正因為我是嚴(yán)肅的,認(rèn)真的,所以我,我覺得我還不夠……”

          “什么是你還不夠?是你還不肯!”

          “是的,是我還不肯……你還記得你讓我重寫的那一份‘介紹我自己’嗎?”

          “你不是沒有交出去嗎?你不是把它撕成碎片了嗎?”

          “可是它在我的心里,還完完整整保存著!”

          她也默然了,過了一會兒,喃喃自語似的說:“我等啊,等你,等了三年了!”

          “笑迎!”我哽咽失聲,但心靈深處那根理性的神經(jīng),隨即使我又冷靜自持,我不可沖動,更不可違心,“還有一年,讓我再想一想,想一想……”

          一輪滿月,皎潔清明,照得岸邊那一溜垂柳,鍍上了一層銀輝。只見迎面路上,王德一和水晶晶相擁著走過來。崔笑迎趕忙閃開身,向湖心島上走過去。

          這位江南小鎮(zhèn)的小家碧玉水晶晶,早在年初就公開了跟王德一的戀愛關(guān)系,自然坦然,誰也說不出什么來,但誰也心知肚明:公開這種關(guān)系,對于畢業(yè)分配,將會十分有利。王德—家在北京,他父親又是“統(tǒng)戰(zhàn)”對象,他的工作崗位肯定是會分配在北京的。為著畢業(yè)分配的意向,有些同學(xué)已經(jīng)加快了結(jié)交異性的需求。

          我們來到石肪旁,坐在岸邊石凳上,望著月光下平靜的未名湖,心里卻涌動著未名的惆悵。

          “哪里還有一年呢!”她先打破沉默,不無焦急地說,“剛開學(xué)就布置了,組織發(fā)展,畢業(yè)分配,都在抓緊進行,等不到下學(xué)期,一切就都成定局了……”

          “那么,笑迎,你入了黨,就要去邊疆嗎?”

          “當(dāng)然,每一個畢業(yè)生,都應(yīng)該準(zhǔn)備著,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可是我,我覺得,我是要搞研究工作,只有北京最適合我。”

          她又沉默了。過了會兒,有些凄然地說:

          “明年此刻,月圓依舊,同學(xué)們可就天各一方了。”

          “只要我們爭取,就有可能還在一起!

          “假使需要你去邊疆呢?”

          “我的命運,必須由我自己掌握!

          “你,你,你心里除了你自己,還有誰呢?”

          “你,還有你,你留在北京,跟我在一起!”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沒有氣惱,卻也沒有欣慰,只是低下頭來,雙手合掌,輕輕揉搓那長發(fā)垂腰的辮梢。月光灑在她身上,那圓圓的臉龐,那黑黑的發(fā)辮,也鍍上了—層銀輝,使這東方古典的女性美,又籠罩了一襲神秘的朦朧的氛圍。

          夜色漸深,湖岸上稀少了行人。談天的回宿舍去了,談情的到鏡春園去廠。我無意中聽王德一說過,鏡春園里別有洞天,花木掩映,景物幽深,是情侶們談心的最佳境地。

          她把辮子甩到身后,緩緩站起身來,默默地離開了湖心島。我搶前一步,有意識地把路徑往鏡春園方向引導(dǎo),她仍不言不語。只無意識地跟隨著我。我們就這樣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鏡春園西入口處的翼然亭下。

          翼然亭又名校景亭,是一座翼然于小山頂?shù)闹亻軘頂方形闊亭,四面廓檐上彩繪著校園的各處美景,四角的十二根廊柱間,都有長凳相連。在月色里,看得分明,靠外面的柱邊長凳上,相擁著一對情侶。

          顯然,此刻,對他們來說,世界空虛了,兩人毫無顧忌地?fù)肀еH吻著,那女孩兒嘴里發(fā)出—種異樣的聲音,似哭又似笑,似喜悅又似呻吟。我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但我本能地就知道了那是一種什么聲音,禁不住使人心旌搖蕩。

          崔笑迎比我遲鈍,她聽了會兒才一下子猛醒過來,停住了腳步。那聲音越發(fā)放肆了,她完全清醒了過來。這時,我聽到了,我聽到了她發(fā)出的聲音,極輕微極輕微,只不過是兩唇一碰,但在我心中猶如轟響一聲炸雷——“不!”

          這回是崔笑迎帶領(lǐng)我,逃跑似的撤出了鏡春園。她一直再沒有說話,但她那腳步所傳達的語言,使我心里明白:今夜我們已經(jīng)無話可說。

          走到斷腸橋,一股悲涼襲上心頭。我不愿再走了,而她順著西山下的小路,領(lǐng)先向臨湖軒走去。在兩棵高大的白皮松下,我站住了。

          三年前,就是在這里,她鼓勵我說,“將來總會是的”,現(xiàn)在還會有將來么?

          “我,我想在這兒,再呆一會兒……我留戀這月光”——”

          “那我……太晚了。我可得回去了……”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進遠(yuǎn)去的人群,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這么孤單。這才真是的,“世界空虛了……”腳下的路啊,“你現(xiàn)在要把我?guī)У侥膬?”我像是在夢中,飄飄忽忽地往回走,就又到了石肪跟前。

          石肪上是空的,石凳上是空的,只有水中月還在,但這月是在水中的。

          我在石肪上躺下來,背靠翹起的船頭,緊臨近水的船幫,側(cè)著身子久久凝望那水中的月亮。哦,“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這就是“庚辰本”里曹雪芹筆下那“冷月葬詩魂”的情景,描寫得多么好啊。高鶚大概以為“水月”不通,給改成了“池中—個月影”,反倒損害了那如詩的意境。

          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塊月餅,撕掉包裝紙,將它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我把這塊月餅掰成了小碎塊,一點一點撒進了未名湖。

          哦,這是什么聲音?有點像那種讓人心旌搖蕩的聲音,卻又是極輕微極輕微的。我循聲探源,看到了水面漾起的波紋。啊,這就是那[口妾]喋之音了。

          我看不見那成群的魚兒,是怎樣吞食那粉碎的月餅的,我只看見那一輪水月,被那涌動著的一圈一圈越來越大的波紋,揉得粉碎……

          

          十五

          

          未名湖南面的那一片池塘,當(dāng)然也是未名的了。在這未名池塘北岸,也就是花神廟遺址南山腳下,別有一座幽雅殿堂。這便是校醫(yī)院,—樓接待門診治療,二樓作為臨時病房。以前每年只來一次體檢,沒想到中秋后我成為這里的常客,更沒想到冬至后我由一樓升上二樓。

          

          中秋之夜,躺臥石肪,月冷冷透心,石涼涼徹骨,我的腰肌受到內(nèi)傷,第二天就痛得起不來床了。從此便常光顧校醫(yī)院,又遵醫(yī)囑要常活動筋骨。未名湖結(jié)冰后,我時常忍著腰痛硬練

          滑冰,卻不料這一次遭人沖撞,重重摔在石肪跟前。石肪啊石肪,這除了頤和園清宴肪以外的我國園林第二石肪,又一次使得我受到了實質(zhì)性損傷。

          那是冬至雪后,未名湖披上銀裝,湖岸準(zhǔn)滿白雪,湖面一片琉璃。每當(dāng)課后鍛煉時間,便有人陸續(xù)從體育館借出冰鞋,來到這鏡子般的湖面上旋轉(zhuǎn)馳騁。我原不會滑冰,加以腰傷局限,那人突然沖過來,我沒有能及時躲閃,一下子撞到石肪上。爬起來時還能行動,一步一步蹭到校醫(yī)院,經(jīng)過X光透視,左腿腓骨骨折,隨即被人架上二樓。

          二樓西廂男病房,邱國棟正在這里住院。他因久不鍛煉患了感冒發(fā)展為腎炎,最近才確診,等侯轉(zhuǎn)送“康復(fù)班”。我竟跟他殊途同歸,也是先在這里療養(yǎng)幾天,然后轉(zhuǎn)“康復(fù)班”。于是,就出現(xiàn)了同房間的同學(xué)同聚于校醫(yī)院的場面——

          牛力耕代表全班同學(xué)送來了罐頭食品慰問,王德一特意回家取來了他父親托老中醫(yī)配制的接骨藥粉。牛哥說,反正快放寒假了,耽誤不了多少功課的!叭钡隆闭f,又躲過了期末大考,我也巴不得來住一陣于呢。老夫子竟然也開玩笑,嘟囔著說,我住院又不怕丟東西……眾人沒聽明白,問他什么意思,他就又嘟囔著說,我又沒有水晶瑪瑙什么的。這惹得我們哈哈大笑,我笑著說:

          “是呀是呀,王德一你就不怕有人偷你的水晶?”

          “我可以進來嗎?”門外傳來喊聲,我聽出來,是崔笑迎。

          “哎喲,是鶯鶯,鶯鶯來了!”王德一驚咋著,跑過去開了門,扭回頭沖著我做鬼臉,唱起了京韻大鼓,“崔鶯鶯出西廂,她前來探望那哥哥的病況……”

          崔笑迎倏地就紅了臉,遲遲疑疑站在門口,雙手懷抱一個用花毛巾口袋裝起來的熱水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小崔快進來!迸8缈闯鏊膶擂危φ泻糁,“別聽,缺德’滿嘴胡[口心],我們正取笑他呢。”

          “聽說這兒暖氣不夠熱,張常生的腰身需要暖一些才好!贝扌τf明來意,卻把熱水袋交給了牛力拼。

          “哎喲哎喲,這鶯鶯送來了自己的貼身之物……”王德一又唱起來。

          “怪不得人家叫你‘缺德’,凈胡說八道!”崔笑迎轉(zhuǎn)換過情緒來,便也斥罵王德一,遂又不甚自然地解釋著,“這個,不是我的,這個是買來的。噢,我給縫了個毛巾口袋!@是團支部,用團費買來的。”

          “聽見沒有,張生啊,”王德一沖著我做嚴(yán)肅狀,“這可是組織上的關(guān)懷呀!”又轉(zhuǎn)過頭,沖著崔笑迎嬉皮笑臉,“崔書記,你什么時候請我們吃喜糖啊?”

          “什么?你說什么?”崔笑迎睜圓了眼睛,豎立了眉毛,怒不可遏。

          我們也吃一大驚,幾個人的目光都怒視著這個“缺德”。

          “怎么啦怎么啦?”王德一反倒被大家看得奇怪起來,“咱們的團支書,前天新入黨,不該請一請大家嗎?”

          “這事也好拿來開玩笑的!”牛力耕氣呼呼罵道,“你缺德也太不像話了!”

          “吃錯藥了。”邱國棟也表了態(tài),“神經(jīng)病!”

          我只在心里說:哦,她入黨了,她入了黨了。

          

          十六

          

          “康復(fù)班”在德齋,德齋就是原燕大男生宿舍兩處三合院最西邊的那一幢樓。跟六院的封閉幽雅風(fēng)格迥異,這六幢樓開闊寬敞。德齋更因位置當(dāng)先,既面對未名湖,(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又緊鄰民主樓,越發(fā)顯得氣象雍容。這里的二樓“肺健會”,住著患肺結(jié)核有待康復(fù)的學(xué)生;
        而一樓的“康復(fù)班”,則住的是各種傷病正在康復(fù)的學(xué)生。就是在這里,我迎來1956年,迎來了新學(xué)期。新學(xué)期,也就是大學(xué)歲月最后半年。好在課程門類銳減,主要是寫畢業(yè)論文。我無須到教學(xué)區(qū)去,也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生活區(qū),離開了班集體。我和教學(xué)與同學(xué)的聯(lián)系,就靠邱國棟傳遞,他跟我同屋療養(yǎng)卻行動方便,常帶回給我必要的講義和重要的信息。而同學(xué)們極少到這里,這里畢竟存在一種惟恐受到傳染的危機心態(tài)。

          我不怕傳染,我愿意在這里呆到畢業(yè)。盡管不到兩個月,我已可以離開拐杖,但我寧肯還架著它,以保持我這離群索居狀態(tài)。傷筋動骨一百天嘛,我正好能更便捷而清靜地鉆善本書閱覽室,名義上是借閱“庚辰本”,實際上是撰寫畢業(yè)論文——《金玉緣與木石情》。管理員不會把我鎖在屋里了,我總是跟他一起去德齋職工食堂,那里給“康復(fù)生”另開“病號飯”。

          三個月過去了,直到那個初春的傍晚,邱國棟帶回一件特大新聞,打破平靜。

          文史樓張貼出光榮榜,宣告有七名同學(xué)報名自愿奔赴邊疆。系里特予表彰,號召同學(xué)以他們?yōu)榘駱樱瑴?zhǔn)備著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崔笑迎名列榜上第一,跟當(dāng)年的金榜題名一樣。邱國棟又報出了五個人名。

          “這才六個嘛,還有一個是誰呢?”

          “噢。是那個,上一屆畢業(yè)的,算到咱們這一屆來了,那個黨辦的武文斌嘛!

          是這樣!我心懷然一動,仿佛小小石子,落入深深枯井……

          是這樣!當(dāng)然只能是這樣。我這樣,人家不這樣又怎樣?

          

          十七

          

          結(jié)束了,還沒到結(jié)束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畢業(yè)考試剛過,分配尚無動靜,許多人便按捺不住,紛紛做著各自的準(zhǔn)備。我回到24齋,又已過三個月,發(fā)現(xiàn)有人不僅神不守舍,人也常不在宿舍里了。

          我是心里有數(shù)的:憑著我那篇畢業(yè)論文,惟一以評《紅樓夢》為題、獲得吳組緗優(yōu)等評分的論文,我自以為我很可能被留下來當(dāng)助教的。所以,這一段時問,宿舍倒成了我讀書的場所。

          節(jié)令已過立秋,氣候還很悶熱,我養(yǎng)成了趁清晨涼爽時分來讀書的習(xí)慣。

          天剛蒙蒙亮,我便洗漱過,處到南窗下,翻開又—卷。等到同屋人起床,我已看過了小半本。“缺德”回家去了,邱夫子還是鉆圖書館,牛哥則要到系里去,參與畢業(yè)分配工作。

          這天上午,牛力耕早早地從系里返回來,動員我到女生樓去看一看崔笑迎:

          “人家就要出發(fā)了,你去道別一下嘛!”

          “我從沒到女生樓去過,還是歡送會上說‘再見’吧。”

          系里安排了歡送會,為奔赴邊疆的畢業(yè)生送行。我心里想,但沒有說,到歡送會上我再祝福他們吧,真誠地祝福,祝福武文斌和崔笑迎。

          “你也太沒良心了!做鑒定的時候,人家為你說了那么多好話,說你人正直,有才氣,應(yīng)該留在北京,分配到最能發(fā)揮持長的崗位上……”

          畢業(yè)生的鑒定,是先在同學(xué)問背靠背進行,然后由黨團組織和班干部一起匯總擬定評語。那評語寫進檔案,將影響這個人的一生。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評我的,我也不在乎別人是怎么評我的。但我的確沒想到,她競?cè)粫@樣評我。她明知道我是多么的自私,卻還給我這樣的評語。

          “那她,她為什么非要到邊疆去呢?”

          “人各有志嘛,何況,她是團支部書記。她說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她說她到邊疆去做教師就最合適。——常生兄弟,說心里話,我佩服她,是好樣的,高尚,純潔!——你不去我去,我去看看她。”

          過了不大一會兒,牛力耕慌慌張張又回來了,手里拿著那個花毛巾口袋裝著的熱水袋。那是我從校醫(yī)院轉(zhuǎn)到“康復(fù)班”時,托邱國棟退還給崔笑迎的。當(dāng)時我想,既然是用團費買的,那就應(yīng)該留作公用,誰用得著時再給誰用唄。

          “她走了,崔笑迎她已經(jīng)出發(fā)了!”牛力耕氣急敗壞地喊著說,“今天下午兩點的火車,她不愿意驚動同學(xué)們。”

          “是跟武文斌一起吧?”

          “武文斌前天就走啦。”

          “是去打前站?”

          “給誰打前站?”

          “他們不是一起奔赴邊疆嘛!”

          “什——么?你,你想到哪兒去了?這可是天大的誤會,真真的南轅北轍呀!武文斌是去大西南,崔笑迎是去大西北!”

          我噌地站起來,覺得地在搖晃,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這是崔笑迎托同屋留給你的。她說要你多保重,腰痛可別留下病根!迸AΩp手托著那個熱水袋,伸到我面前來,“這,這本來就是小崔她自己的!”

          牛力耕猛地把熱水袋往我懷里—摔,聲嘶力竭地狠狠罵道:

          “你個笨蛋!你個混蛋!”

          

          十八

          

          開往西北的列車,始發(fā)第三站臺。第三站臺沒有天棚,而天邊隆隆滾過雷聲。送行的人們多已撤去,—場暴雨即將來臨。

          我沿著一節(jié)節(jié)車廂尋找,一個個窗口尋找,尋找那身影,那四年來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身影,那一年來深深刻印在我心里卻緊緊封存起來的身影。

          “笑迎,崔笑迎!”我喊著,找著,走過一節(jié)車廂又一節(jié)車廂,走過一個窗口又一個窗口。

          猛然間響起了刺耳的鈴聲,鈴聲催人,急火攻心,鈴聲驟停,列車啟動。

          “笑迎,崔笑迎!”我喊著,找著,跑過一節(jié)車廂又一節(jié)車廂,跑過一個窗口又—個窗口。

          列車加快了速度,帶動著我疾步前行。不!列車你停下來,停下來!不啊!一切都重新開始,重新開始。

          “笑迎!笑迎啊!”終于,在這行進中的列車上,在那匆匆離去的前方窗口,閃現(xiàn)出了她的面容。

          她聽到我了,她看到我了。我奔跑著,我飛奔著,我從書包里掏出熱水袋,舉在手上搖晃著。車輪滾滾,車聲隆隆,現(xiàn)在只有它,能替我說話了。

          她笑了,我看到了她那圓圓的臉上,漾出了一對酒窩兒。

          她哭了,我看到了她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淚水盈盈……

          站臺已到盡頭,列車呼嘯而過。遠(yuǎn)了,遠(yuǎn)了,灰色的古城墻一動不動,綠色的列車猶如受驚的長龍,向前突奔。

          雷霹電閃。暴雨降臨。我呆立在站臺盡頭,凝然不動。

          我的目光透過雨簾,追蹤那遠(yuǎn)去的列車,直到它消失在鋪天蓋地的雨霧之中。

          雨水傾盆,渾身濕透,我呆立在站臺盡頭。凝然不動。

          我的眼前只有兩根鐵軌,兩根冷冰冰的鐵軌,并行綿綿無盡,永遠(yuǎn)不能相交。

          一年以后,降臨一場政治上的急風(fēng)暴雨,崔笑迎被打為“右派”。

          先是,她的父親在“肅反”中被誣為曾“變節(jié)”,她為她的父親辯護。后來,她又為馬寅初的《新入口論》辯護,遂在“反右”后期補劃進去。從那以后,她跟所有同學(xué)再無聯(lián)系。

          “文化大革命”初期,她被她的學(xué)生活活打死。

          

          1998年5月4日,北京大學(xué)百年校慶,我們班的大多數(shù)同學(xué)重新團聚。在那個喜慶的日子,老班長卻先讓大家肅立,為崔笑迎等幾位早離我們而去的同窗默哀。

          武文斌作為系里特邀的貴賓,出席了慶祝晚會。晚會會場設(shè)在六院廣場,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體育館,那高雅的大屋頂,就是舞臺的背景。

          北大百年校慶晚會。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叫“光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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