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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大:夢的代價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我站在山頂望去,一百多米下火柴盒大小的手推車穿梭在通往碼頭的車道上。風鉆的吼叫和采石工地犯人們的喊聲在懸崖陡壁間回蕩。模糊的、桔紅色的太陽剛剛躍出天際,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片血色。晨霧在消退,清涼的露珠中彌漫著秋天的氣息。

          身后,緊靠酷似一頭野性發(fā)作的公牛的巨石,是我的新組員們忙著往他們的車里裝泥。他們的粗話加號子不時提醒我在基建中隊的那段舒服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返。真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天才能重新適應這群面如土色的犯人們的喊叫,適應這里的生活以及最令我擔心的這里的定額。自從我春天離開采石中隊這段時間里定額已經(jīng)上調了百分之十。在基建中隊過了幾個月輕松日子,神經(jīng)已經(jīng)松弛慣了,現(xiàn)在回到這里,且不說神經(jīng)突然又繃得緊緊的,還要干苦活完成指標,簡直不可思議。張指導員考慮到我需要時間來調整和適應,就把我暫時安置在老弱組。他告訴我如果我繼續(xù)留在基建中隊就肯定會受到嚴重的處罰。他指的是“ 毒草 ” , 四本被我用毛選的紅封面包起來的 “約翰.克里斯多夫”。但是,如果我自己能選擇,我寧愿接受處罰而繼續(xù)留在基建中隊,也不愿意回到這里來受罪。因此我禁不住問他是否還有可能回基建隊去。張指導員的回答很干脆,“想也不要想。”不過他看出了我一臉絕望,加了一句:“年紀輕輕的,怕什么苦。再說是你自己搞砸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他講得沒錯。我看了看他寬額頭上的皺紋,無話可說。我覺得要是中隊里的干部全像他這樣,這里的日子其實也不會難過到哪里去。

          我懷念基建中隊的朋友們和在那里度過的日子的程度就像我初入看守所的時候懷念我的同學們和自由一樣。但是我知道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必須再次適應采石場,要不然只有從這懸崖上跳下去。如果不是五年刑期已經(jīng)過了一年半說不定我真的會一跳了之。

          因此現(xiàn)在我和同組的犯人們在一起。我不必介紹自己,因為這里有兩個和我在看守所里關過同一個號子的朋友:從前的獸醫(yī),在入監(jiān)中隊曾經(jīng)差一點鉆牛角尖,把自己給騸了的高顯根;
        還有一個就是從前昆山的地方劇團的編劇加導演,以他的機智和風趣贏得我們信賴的李明初。何征也很風趣。但是他們兩人的風格不一樣。何征偏向于說,而且只會慢條斯理地說;
        李明初不但能說會道,還能用動作模仿,也許和他的職業(yè)有關。

          自從離開入監(jiān)中隊,高顯根和李明初就一直在這里沒動過,在組里稱得上老改造?墒怯兴麄兒蜎]有他們對我來說毫無區(qū)別,F(xiàn)在當上組長的高顯根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似的,十分冷淡地接受我的到來。李明初更不用說,因為他自己遇到了麻煩。正是從他那里傳出了特赦的謠言。他在公開的場合見我就避,仿佛身后有人盯梢。唯一的能和他說上話的地方是廁所,這情形不禁使我想起了入監(jiān)中隊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日日夜夜。他蹲在我的邊上,把嘴湊上來輕聲耳語說這次他恐怕得為了他犯下的錯付出慘重的代價,因為他的材料已經(jīng)被報到省勞改局里去了。

          一天夜里李明初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夢: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以記者、隨從,或者其它什么特殊的身份來到了中南海懷仁堂,親眼目睹偉大領袖與尼克松坐在沙發(fā)上交談的情境。他們交談的內容他沒有聽清楚,只知道他們談得很投機。最后,他看到偉大領袖在他貼身護理的攙扶下站起來,拿過警衛(wèi)遞上來的大號毛筆就在一張政治犯特赦令上簽名!凹热荒愣紒砣A訪問了,我們還關這么多的政治犯干什么?”偉大領袖笑著,看著尼克松的大鼻子說,一邊伸出手。后者連忙站起身,握住偉大領袖的手。于是閃光燈亮個不停。李明初斜眼看到他身邊的一個女記者在她的速記本上寫道:“歷史性的一刻 — 政治犯大赦! 一激動,就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躺在靠墻的雙人鐵床的下鋪?墒切那殡y以平靜,無法繼續(xù)留在監(jiān)房壓抑的空間。他決定上廁所去呆一會。在廁所里他遇到了五組的陳壽根和畢福彥,兩個從無錫來的反革命犯,就把他剛才做的夢講給他們倆聽。這兩個人第二天把這件事告訴了中隊里其他的政治犯,當時誰也沒有在意,也沒有料到這個夢會傳出去,而且越傳越廣,越說越神,最后再傳回來的版本出現(xiàn)了許多李明初夢里沒有做到的人物和情節(jié)。譬如說基辛格博士首先提出了有關政治犯的話題,而偉大領袖回答他說剛剛大赦一批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罪犯,得緩一緩再考慮。這時尼克松插話,說遲早總要赦的,還不如早點赦了好。王海容和唐聞生想出來替?zhèn)ゴ箢I袖作解釋被領袖一個手勢停住,然后叫她們倆人扶他起來。毛筆是準備好了,可是她們突然發(fā)現(xiàn)領袖的手抖得厲害,于是就改用鋼筆簽字。

          這個經(jīng)過加工,以神奇的速度傳遍了全省的勞改單位的謠言在政治犯中間引起強烈共鳴,有一階段甚至連干部們都不知它的真假,因為里面有真的,已經(jīng)兌現(xiàn)的內容,如縣團級以上的特赦令等等, 直至上個月省勞改局發(fā)文件給各勞改隊對此事進行正式辟謠。

          那天晚上,從省里來的顧干部,一個高個青年,出現(xiàn)在大監(jiān)房里。盡管這個省里來的干部長得眉清目秀,儀表堂堂,他一出現(xiàn)監(jiān)房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每一個人都知道省里派人到我們小小的中隊來決不是鬧著玩的。因此大監(jiān)房死一般的肅靜。全中隊250個犯人席地而坐,眼睛直視著儀態(tài)舉止跟我們中隊的干部們明顯不同的顧干部,雖然從外表看,他們都穿著統(tǒng)一的灰色毛式春秋制服。我還注意到顧干部不接受也不仿效地方干部們輪流遞煙的習慣,他不把他的銀煙盒遞給他們。為了和攤在他前面的文件夾分開,他把他的銀煙盒放在桌子的右上角。剛開會的時候他看上去十分嚴肅,可是當他問站在他面前的李明初話的時候,語氣和態(tài)度跟對坐在他兩旁的地方干部們的態(tài)度一樣彬彬有禮。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們偉大的領袖在中南海懷仁堂接見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李明初說。

          “在夢到這個場景以前你有沒有什么計劃或動機呢?”顧干部問道,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以一種均勻,卻又十分從容,和呼吸同步的速度把煙從鼻子里整齊地排放出來。

          “我沒有,”李明初說,看著顧干部。后者又吸了一口煙,看著桌上的文件,點了點頭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記得那天晚上我去了報架亭,人民日報頭版有一張毛主席和尼克松握手的照片。當時還有一些人在場,我就加入了他們。話題是尼克松的大鼻子。我想這就是為什么我會在夜里做這樣奇怪的夢。”

          李明初講著講著臉上的恐懼和焦慮就沒了蹤影。與此同時,前面幾排犯人的咳嗽聲,一下子像音樂會中間休息似的此起彼伏,使得整個監(jiān)房的緊張氣氛輕松下來。毫無疑問,大家都為李明初有這樣的機會直接向省里來的干部解釋清楚而松口氣。

          “你把這個夢第一個告訴了誰?”顧干部問。

          “我首先告訴了陳壽根和畢福彥,”李明初回答。

          “發(fā)生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

          “在廁所里,二月底的一個晚上。”

          “這樣說來你真的就是謠言的制造者?”顧干部問,從他的銀煙盒里抽出第二根煙?墒撬麤]有把煙湊到嘴上點火,卻像思考問題似的用他長長的,指甲修得女性般的手指不停地捏它,然后又放在桌子上來回滾動。

          “不是我,是我的夢,首長,”李明初回答。

          顧干部顯然聽懂了李明初的風趣,笑了。他向左右看了看,很有禮貌地問地方干部還有沒有什么補充的。聽他們說沒有什么,就合上了他的公文夾,宣布會議結束?雌饋盹L暴已經(jīng)過去,因為從省里來的干部沒有向大家預料的那樣宣布給李明初加刑或其他處罰。碰巧第二天李明初的老婆來探視。從中隊部辦公室回來的時候,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就像剛剛從噩夢中醒來似的,他伸著懶腰,深深地打著哈欠,一度甚至還哼起了久違的小曲。

          “你忘沒忘我入監(jiān)中隊有那么一段時間,在我老婆來看我以前,我說,差一點想上吊?”他問我。

          “當然記得。第二天正好是個休息天,”我說!拔覀冞@批人都聚在那里的水泥場上看你嚼炒黃豆!

          “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他說。然后湊近我說這次他老婆又帶來了炒黃豆,并許諾晚上給我一些。

          但是那天晚上我被傳去了管教辦公室。陳指導員和省里來的顧干部正坐在桌邊抽煙。不知為什么陳指導員一改他往日的窮兇極惡,對我換上了一副相當誠懇的笑臉,甚至還主動替我搬來一張凳子。莫非顧干部的舉止啟發(fā)了他?正想著要不要坐下去,卻聽見他說:“我知道李明初喜歡跟你聊天。他肯定對你說了很多,因為他已經(jīng)憋了很長時間沒跟人說話了。我希望你能把他講的所有的話一字不漏地向我匯報!

          “僅限于你和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其他人知道,”省里來的顧干部補充道!拔衣犝f了你在另一個中隊犯了很嚴重的錯誤,F(xiàn)在正好是你立功贖罪的好機會。千萬別錯過了,否則不樂觀啊!

          我點了點頭,說,“報告首長,犯人明白。” 他們就讓我走了。

          我為李明初擔心。很明顯,他們制造了假象,讓他產(chǎn)生錯覺,認為他的案子已經(jīng)過去了,因此他就會在一場虛驚以后把他壓抑已久的思想講給他信任的犯人聽,而通過這個所謂的信任犯人他們就可以把李明初的最新言論收集起來作為整他的新證據(jù)。我不會當這種角色,但同時我沒有勇氣把他們的計劃透露給李明初,因為我怕萬一李明初把這事說出去我就會吃不了兜著走。唯一的辦法就是疏遠他。要做到這一點很難。我剛來到組里的時候,李明初見我就避,仿佛我是一個告密者似的。而現(xiàn)在,當我真正受命去收集他的言論的時候,他卻見我上哪兒就跟到哪兒。我明白一個人遭遇到麻煩和困境時能有一個朋友談談心意味著什么,我何尚不想跟他保持這樣的關系?就像在入監(jiān)中隊高顯根被兩個奸污幼女犯欺的時候我跟高的關系一樣。但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自己的處境極為不妙,可以說是泥菩薩過江,就像顧干部警告的那樣絲毫不容樂觀。

          不過我還是給他一個暗示,叫他千萬注意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還告訴她我不能再對他多說一個字。我還是遇到了麻煩。李明初肯定直接去問了陳指導員,或者是顧干部。第二天下午陳指導員把我叫到辦公室訓了一頓,差一點關禁閉。

          “我還在想這次你一定會抓住機會向政府靠攏。卻沒想到你反其道而行之。我下一個收拾你,”他大聲吼叫。當天下午李明初被關進了禁閉室。

          接著,有一天晚上在廁所里單獨和高顯根遇上了。由于我來到他組以來我們從未真正說過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已經(jīng)十分陌生。在廁所里和他單獨相處覺得有些尷尬。曾經(jīng)是那么好的朋友為什么無緣無故就成了陌路?為什么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不跟他說話的時候卻又要在這種沒有旁人的場合叫我的名字?他的聲音有些啞。他的皺紋密布的臉在懸掛在廁所中央的一盞昏暗的、裸露的燈泡下面顯得陰森森的,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兇多吉少的預感。他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我相信他早已經(jīng)忘了我們曾經(jīng)像親兄弟似的度過了勞改隊里的最初時光。此刻我不能不防他,也許他是陳指導員派來收集我言論的。見我不理他,他又叫了我一聲。

          “有什么事?”我沒好氣地回應。

          他沒有看我一眼,只顧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說,“看清楚周圍的人。李明初要是早聽了我的話,不會有今天的麻煩!

          他沒有再說什么。但是他的話使我想起了睡在我上鋪的張國鈞,原來在徐州當警察,因為強奸了收容所的幼女而被判了五年刑。他特別喜歡和我聊天,我覺得很自然,因為我們的年紀相仿。

          我記得曾經(jīng)對他說過為了一個夢就把李明初關禁閉有點不可理解。我還問過他,作為一個做過警察的人,他能否預料他們會給李明初加幾年刑。他說他不能預料。從那以后,他就主動和我說起李明初。

          高顯根警告我以后,就再也沒有和張國鈞聊過天?墒且呀(jīng)晚了。一天下午陳指導員傳我去了管教辦公室。

          “你覺得李明初這個人怎么樣?”陳指導員說!叭绻覜]記錯的話,你們倆在看守所曾經(jīng)關過一個號子,是不是?”

          “是,報告首長,”我說。

          “這樣說來你們曾經(jīng)是朋友!

          我沒有接嘴。

          “我聽說你對女犯人們說起過大赦,”他說。

          “我沒有!

          “不要這么快就拒絕。今晚就會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他說。

          剛從辦公室回到監(jiān)房,高顯根就使了個眼色要我跟他去廁所。

          “你對張國鈞說的話有沒有對其他人說過?”高顯根壓低聲音問我。

          “沒有,”我說。

          “如果這樣,你就一句也不要承認。不然的話我就幫不了你,”他對我耳語。

          果然晚上思想改造的時候陳指導員來了。他命令組里對我進行批斗。就像高顯根說的那樣,從前的警察張國鈞,我常常跟他開玩笑說不知道他穿了警服會是什么樣子,一改他往常的友善表情,換成一臉兇相。

          “你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起過你在基建中隊的時候對女犯人們說起過大赦的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張國鈞說,一邊從他的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用一只手熟練地翻著,另一只手迅速滑過寫得密密麻麻的字!笆率呷眨彼x道。“晚上九點左右49號犯人對我說他七月份去農(nóng)場幫忙的時候曾經(jīng)對幾個女犯人說起過大赦的事。”

          “根本沒有的事,”我平靜地回答。

          “你必須老實交待,”高顯根對我大聲喝道,一臉憤怒,但是他接下來就轉向大家問有沒有人聽我說起過這些事。沒人回應。只有張國鈞用手拍著自己的胸脯發(fā)誓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負責。

          “你說過那些話嗎?”高顯根轉回頭問我。

          “如果我說了就一定會承認的,”我說。

          “那么你現(xiàn)在就當著全組的人說說你到底對張國鈞說了什么話,”高顯根以冷漠的語氣命令我。

          我知道他在暗示我反擊的時機到了。改造的經(jīng)驗告訴我在這里以攻為守比單純的防守更能保護自己。

          “你對我說過,”我看著張國鈞,說!澳阌X得李明初僅僅做了一個夢就被關進禁閉室很不公平。我還聽你私下反駁顧干部的講話,說要是做一個夢就算犯罪的話大半個國家的人全可以抓進來勞改 . . . . .”

          張國鈞看著陳指導員,似乎在向他請示要不要反駁。陳指導員對他贊許地點了點頭。

          “不錯,我是說了,”張國鈞傲慢地說。“但是這是我的計策,用來引出你的觀點。我在徐州工作的時候經(jīng)常這樣做的!

          “因此你覺得你現(xiàn)在還是一個警察,是不是?”我咬住他的話。

          “一派胡言!”高顯根大吼一聲,轉過身就命令兩個犯人上前把張國鈞拉起來,站在我的邊上一起斗。兩個得到命令的犯人馬上站起來,正要動手卻被陳指導員阻止了。

          “是我派他收集組里的反動言論的,”陳指導員宣布。

          但是,眼看他得不到他想要的有關我的反動言論的自我交代,陳指導員最后怏怏地離開了。臨睡前我又在廁所里碰到了高顯根。他說還好我沒有承認什么,否則陳指導員一定會關我禁閉。

          “他們?yōu)槭裁匆O了圈套讓我鉆?”我問從前的獸醫(yī)。

          “這不明擺著。陳指導員負責調查李明初的夢。借這個機會他就能跳過許多層關系,直接跟省勞改局的頭頭腦腦們接觸,匯報。難道這不是一個升官的絕妙機會?”高顯根說。

          我謝了他,告訴他我誤會了他對我的冷淡。

          “一切都不要放在臉上,”他說!爸挥蟹旁谛睦镂覀冞能跟從前一樣!

          跟張國鈞斗了一晚上我和衣倒在床上便睡。沒有斗贏他,也沒有輸。他有陳指導員作后臺,但是他在組里的人緣不如我。不過好險,差一點就被他害了。不知道這事算不算完。

          正要入睡,卻聽見有人大喊一聲, 緊接著:“大赦!你, 你 —— 不知道我現(xiàn)在終于能抬起頭走路了……別再跟我說那些屁話。我受夠了。” 說這些話的是睡在我右邊鐵床的上鋪,從前的小學教師吳德棟,一個三十出頭的小個子,犯了現(xiàn)行反革命罪在此服他的七年刑期。因為生性好斗,雖然每次跟人打架,最后壓在下面的總是他,吳德棟獲得一個綽號叫“瘋狗”。只要他醒著就找事跟人吵,睡著的時候還有一個奇特的毛病:在夢中吵,斷斷續(xù)續(xù)的叫罵,就像現(xiàn)在這樣一聲大叫把全組的人全部吵醒?墒沁@次不同以往,人人都聽清楚他叫出來的頭兩個字是“大赦”。在這種時候提大赦無異于公然和政府唱對臺戲,何況還是大叫。

        他沒有多說一句。但是他所說的已經(jīng)足夠把全組的人從床上叫起來,重新坐好召開一次緊急的批斗會。

          “你剛才夢到了什么?”只穿著帶白花邊的粉紅色睡衣,聞訊趕來的陳指導員大聲問他。

          “我忘了,”瘋狗緊閉雙眼,憤怒地回答。但是,頭皮上被狠狠敲了一下后,他就睜開了眼,然后用馴服的聲音重復他的話。

          “他們都聽見你說 ‘大赦’。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么會在夢中脫口而出?”陳指導員怒吼,從他坐的一張空著的床鋪上站起身來,他的一邊放著一只隨身帶的白陶瓷煙灰缸,另一邊,一杯茶。他開始來回踱步,雙手交叉在胸前,使粉紅睡衣像一條大浴巾似的裹住身子。他穿著拖鞋,粗大的腳趾頭伸進一雙淡黃色的夾腳趾帶,上面各有一朵紅玫瑰作裝飾。陳指導員在干部中以沒有任何愛好而聞名。據(jù)說他常常批評中隊的其他干部們玩物喪志, 自己卻對女人的衣著打扮情有獨鐘。休閑的時候就干脆穿成女人模樣,和他臉上一如既往兇險莫測的表情形成極大的反差。

          “報告首長,”吳德棟說,“我真的不記得我夢見了什么,”他的哀求道。

          “我給你五分鐘時間回憶,”陳指導員說,繼續(xù)踱步。

          只是當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睜不到白天的一半,伴隨著越來越頻繁的哈欠使他無法保持他嚴肅而又沉思的表情哪怕是半分鐘,他才作罷,命令吳德棟連夜把他的夢寫下來第二天在組里通報。

          吳德棟寫下了如下的一段夢境:本犯人夢見一天早晨在家鄉(xiāng)的一條小街上趕路的時候,撞見了一個過去的同事。這個人用卑鄙下流的手段騙走了我的女朋友。本犯人立即意識到為了斷這樁宿怨一場惡斗在所難免。本犯人于是卷起袖口,向雙手的手心里吐了口水互相磨擦片刻,一邊注視著對方的軟襠準備偷襲。按常規(guī)本犯人不是他的對手,但是真理在本犯人一邊,而且本犯人善于打架,所以不怕他。奇怪極了,正準備出手,卻見本犯人從前的女朋友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前。她大聲責問本犯人為什么不在勞改隊好好服刑改造而出現(xiàn)在街上。本犯人一急,就大叫,“大赦!”

          由于故事編得無懈可擊,陳指導員只能讓他坐回原處,警告他如果再有人聽見他夢中喊“大赦”,不管是不是故意都會立刻送禁閉室。

          吳德棟的眉頭皺了起來。散了會在廁所里他對高顯根和我說,“說實話,我自己根本不知道在夢中說了些什么,問了別人才知道的!

          “那你的故事是編的?”高顯根說。

          “可我再也編不出來了,要是我再說了不該說的夢話怎么辦?”

          “想辦法把你的嘴封起來,” 高顯根開玩笑地說。

          不想一句玩笑話啟發(fā)了他。睡覺前,我發(fā)現(xiàn)吳德棟一臉的沾沾自喜,雙眼瞇成一條縫,眉毛向兩邊展開,仿佛剛從美夢中醒來。

          “你還好吧?”我問他,真不明白為什么本應該為他兇多吉少的未來擔驚受怕的時候他卻看上去這樣開心,他應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進禁閉室是什么滋味,因為他剛從那里放出來。他沾沾自喜的原因使我吃了一驚。原來他睡覺前將一把鋁合金的湯匙咬進嘴里。那天晚上他再也沒有喊出一個聽得懂的字。犯人們只聽到他把湯匙咬得嘎嘎直響,夾帶著一陣陣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金屬摩擦聲。為了睡覺,我不得不用草紙卷小了把耳朵塞起來。

          新年來到的前兩天,我們去了每年一次的公審大會。這次輪到了李明初和五中隊的一個犯人。雖然我們中隊早有人預料李明初不久將成為“最高革命人道主義”的對象,說他活不過陽歷年,當陳指導員宣布這一消息的時候人群馬上就一片喧嘩。

          “他不就做了個夢嗎?我還以為加他十年刑到頭了,”一個犯人說。

          “我從沒料到他會這樣結束自己,”另一個聲音說。

          “慘啊!

          “住嘴,”陳指導員大吼,然后大聲警告說要是有人膽敢在公審大會現(xiàn)場說三道四,衛(wèi)兵會把他當場擊斃示眾。于是所有的人都苦著臉,鴉雀無聲。只有張國鈞這個從前的警察看上去神采飛揚,仿佛終于等到了這一刻。“別瞎嚷嚷,”他像一個干部似地對著犯人們說。陳指導員和張國鈞一上一下,遙相呼應,難怪陳指導員昨晚在會上宣布說等現(xiàn)在的監(jiān)房大頭刑滿后由張國鈞接替。

          公審大會現(xiàn)場的氣氛好像沒有上一年那么恐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場合還是這一次李明初不是一個人走。還有一個犯人和他并排站在臺上。有一個人陪著總比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要好。這個人據(jù)說曾經(jīng)是一個海軍少尉,像牛一樣強壯。他來這里后連續(xù)逃跑兩次,第三次帶了腳鐐還游泳橫渡太湖,在對岸被擒。此刻他在最后的掙扎,嘴里發(fā)出恐怖的喊叫,為此有人迅速在他的嘴里塞了一把沙子,使他的臉因窒息而變紫。可是他還在晃動身子,企圖掙脫身上的麻繩。和他相比,李明初看上去平靜多了,好像他還不明白為什么要站在那里面對他同監(jiān)房犯人們恐慌的眼睛。正因為這樣,他們沒有把他的嘴堵住。但是我發(fā)現(xiàn)李明初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似乎已經(jīng)超脫了生死,根本不關心他們如何對待他。在我的記憶中,他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當然不是膽小如鼠的那種。譬如,在看守所有的人威脅說要檢舉他老婆把壓縮餅干藏在肥皂里送進來,他就按沈寶生的建議把一半餅干分給了同號子的犯人以堵住大家的嘴;
        還記得我們這批同號子的犯人一起押上臺判刑的時候,他是唯一的一個哭出聲來的。但是現(xiàn)在他像一個等待領獎的人那樣安靜地等待著他的最后時刻的來臨。甚至當邊上那個強壯的犯人癱倒在地尿了褲子,李明初還是安然不動。

          僅僅一分鐘以前我還不敢正眼看我這個從前的同號子難友,不管我怎么逼自己好歹看他一眼算是告別也沒用。但是現(xiàn)在,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要盡量記住他的模樣。過去我和他一起在看守所,在入監(jiān)中隊的情形一幕幕展現(xiàn)在眼前。我想他應該記得我在他關禁閉前告誡他說話小心?墒乾F(xiàn)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看著他,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他們害怕那些比大多數(shù)人聰明的人,害怕這些人以自己的智慧去影響,去喚醒大多數(shù)不那么聰明的人。這就是為什么他們要對李明初這樣善良、無辜、有想象力,而且充滿幽默的人施以“最高革命人道主義”。黨的政策一向青睞像張國鈞那樣靠欺壓,出賣他人而活的犯人。不靠出賣他人,要從勞改隊豎著出去就必須裝得跟高顯根一樣冷漠無情,要不就像吳德棟那樣裝瘋賣傻。

          突然間,我們的眼睛相遇。但是李明初似乎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他看上去進入了一種催眠狀態(tài)。沒有害怕,沒有仇恨,當勞改隊的總頭宣布他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沒有一點對世界的留戀。高音喇叭在響著:“李明初,男,28歲,生于1944年六月,家庭成分,資本家,本人 ……” 他們把他和另一個立即執(zhí)行的犯人拉下臺去。接下來是長時間的肅靜。然后從湖邊傳來四聲清脆的槍響。一群受驚的海鷗騰空飛起,直沖烏云密布的天空。

          李明初曾經(jīng)說過他的生活就像一個夢:他的工作,他的婚姻,他和那個女演員的婚外戀,被他老婆發(fā)現(xiàn),一氣之下檢舉他在家里收聽敵臺,直到他被捕。這些都發(fā)生得那么突然,他覺得除了接受沒有其他的辦法。他早就原諒了他老婆告發(fā)他,還期望著跟她共度下半輩子呢。

          離開前陳指導員來了。他命令高顯根和我跟著他一起去湖邊,那里李明初和另一個犯人五花大綁,頭朝下躺在泥地上。地上一大灘血。已經(jīng)有蒼蠅在他們穿了孔的頭上盤旋。除了我們五中隊也來了一個干部和兩個犯人給他們的人收尸。不遠的碼頭邊停著一艘汽艇,此刻馬達已經(jīng)發(fā)動。陳指導員命令我們把李明初身上的繩子解了,然后用一條蘆席把他裹起來?墒俏液透唢@根都不愿意走到他頭的一端。最后還是我硬著頭皮去的,因為我注意到高顯根的手抖得厲害。面對著我們共同難友的尸體,我覺得我比高顯根對得起李明初,因為他的手在抖,而我的手不抖。

          船開了。兩具尸體就裹著蘆席平放在艙前的甲板上,用繩子固定。我們幾個犯人坐在一側,陳指導員和五中隊的一個干部坐在另一側。他們互相遞煙,開始交談。

          “我沒有參加上一次會議,湯主任說了些什么?”陳指導員問他的同僚。

          “他傳達了領袖的最新指示!

          “什么指示?”

          “還是關于階級斗爭的。對了,原話是這樣說的:
        ‘除了沙漠,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萬年以后還是這樣!

          陳指導員說他早已知道了這句最新指示。并且,為了領會這段教導的深刻含義,他已經(jīng)度過了十幾個不眠之夜。

          “可以說這句最新指示點出了階級斗爭新動向。又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句教導表明無論在我們干部隊伍中,還是在其他人群中,都存在著左,中,右,”陳指導員說。

          “那么在犯人中間呢?”他的同僚問。

          “犯人中間也存在著左,中,右,”陳指導員回答。

          湖面上刮起了風,天氣驟然變冷;
        烏云滾滾。浪拍擊著甲板,抽打著裹著尸體的蘆席和四只直挺挺伸在外面的腳。

          元旦媽媽來看我。她知道公審大會,但是多年以后才知道李明初和我曾經(jīng)關過一個號子,就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半。

          那天下午來的路上,我媽媽在船上坐在一個少婦的邊上。一聊起來知道都是去勞改隊探望親人的。少婦姓孫,在昆山的一所小學里當老師,我媽媽就叫她小孫,探望的是她的丈夫李明初。結果不言而喻,我媽媽看完我就請人幫忙把暈倒在另一間辦公室里的小孫背著扶著回到了小鎮(zhèn)的旅館。以防不測,我媽媽一夜沒睡,一直守在她身邊。后來她平靜了,反復地說:“他是我害進去的。原本想好好的補償他。我都想好了,今后他刑滿能放回來最好,如果留場,我就搬過來和他一起留場,隨便干什么活都行,只要不分開。我們沒有什么大志向,能在一起就好。怎么連這樣一個起碼的要求都無法達到……”

          

          由作者本人譯自 “The Cost of a Dream”,授權天益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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