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什么文化養(yǎng)育了他們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我平日讀書,很留意舊學者身上的小事,這些小事與學術(shù)無關(guān),但那些學者卻因了這些小事更讓人肅然起敬。這些小事,多屬掌故趣聞一類,對這些東西,是想由小見大,從點滴處見寬闊。小事多了,也能說明大問題。
舊學者身上,都有一點讓人感動的東西,而我們現(xiàn)在要從新學者身上真正找一點讓人感動的東西倒很難。還是先說幾件事,再發(fā)感慨吧。
羅家倫在一篇懷念蔡元培的文章中說了這樣一件事。抗戰(zhàn)前兩年,蔡元培到南京,那時候汪精衛(wèi)還是行政院院長兼外交部長,他請蔡先生吃飯。蔡先生苦勸他改親日的行為,立定嚴正態(tài)度,以推進抗戰(zhàn)的國策。在座的都看見蔡先生的眼淚,滴在場盤里,和湯一道咽下去。
蔡元培先生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他是從舊時代過來的人,但他對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是真愛,不然他不會落淚的,今日的讀書人,大概很難產(chǎn)生這種感情了。
《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中記胡適1948年底和傅斯年同在南京度歲,一邊喝酒,一邊背誦陶淵明的《擬古》第9首,背完之后,兩人都流下了淚。胡適和傅斯年現(xiàn)在已不是什么忌諱的人物了,他們個人的政治選擇是一回事,但他們對國家的感情又是一回事,看胡適、傅斯年的一生,他們和蔡元培先生一樣,那是真愛這個國家。舊學者心中的這種感情是怎樣培養(yǎng)起來的呢?
1941年陳寅恪在香港時,廣州的偽組織和陳璧君都誘迫過他,偽北京大學亦來誘召,日本人及漢奸還曾以40萬港幣讓陳先生辦東亞文化協(xié)會及審定中小學教科書,但陳先生都拒絕了,而當時陳先生連離開香港的旅費都沒有。
從過去的學者身上,我們不免要想這樣的問題,就是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這些舊學者既是傳統(tǒng)的讀書人,又是新時代的開拓者,他們做人做事做學問的態(tài)度都是自然形成的,從舊到新,沒有什么障礙,可見讀書人總是分得清好壞的,好東西在哪里都好。新與舊的融合,使他們這些人給中國的讀書人樹立了個好榜樣。他們不僅在事關(guān)民族大義的問題上分得清是非,就是在個人做事的方式上,也有許多感人的東西。
羅家倫回憶他在北大的同學段書詒。段在病危的時候,醫(yī)生給他用了氧氣,他醒過來后卻用低微的聲音囑咐道:“外匯,少用一點。”這使當時在場的人都非常感動。
西南聯(lián)大時期,當時教育部想給聯(lián)大各院院長加薪,但這些院長們想到其他教授的艱苦生活,就主動拒絕了。類似的情況,在當時的知識分子當中是很多的。
這幾年研究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人,都試圖在那些舊知識分子身上發(fā)現(xiàn)思想資源和道德資源,但當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資源的時候,就有一個常識問題談不過去,他們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我們能否給培養(yǎng)了他們的那個環(huán)境以公平的認識?這樣想的時候,我們會不會有今不如昔之感呢?
為什么懷舊
1995年11月底,我為收集有關(guān)西南聯(lián)大的資料,曾去昆明一次,當時恰好許多西南聯(lián)大校友回昆明,紀念“一二•一”運動50周年和西南聯(lián)大校慶,我和當年的西南聯(lián)大學生一起交談,聽他們回憶和遐想,幾乎每日都沉浸在過去的歲月里……當時我感到最難忘的是這些聯(lián)大的學生那么容易懷舊,容易被往事牽走……后來我整理資料,看許多聯(lián)大學生的回憶,好像能理解一點他們的情緒,因為那些歲月中畢競有美好的東西。他們都已是70歲以上的老人,但他們懷念的也僅是自己的青年時代,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懷念自己的學生時代。
人老了是容易懷舊的,但所能憶起的,多數(shù)是溫馨的往事,不是一切過去都可以成為回憶的,就說那些聯(lián)大學生,為什么不懷念50年代60年代或以后的生活呢?所以,我漸漸明白了一點,所謂懷舊,多數(shù)是懷念那些失去了的好東西。
我這幾日正讀張冠生先生的一本書,名為《鄉(xiāng)土足音》,這本書是寫費孝通的。費孝通晚年,特別懷舊,我過去讀他的散文印象就很強烈,這次讀張冠生先生的書,又見到費孝通先生許多這方面的資料。在一次追思楚圖南的會上,費孝通說:“我們上一輩人,很多知識分子身上,都有那么一股勁,不去想個人榮辱和得失,腳踏實地,用自己的專長為社會做事情,始終都是一個樣子,F(xiàn)在,這股勁不大看得到了。,應該把這一套接下去!
1995年9月,在南京師范大學,費孝通又說:“教育是干什么的,我們民盟討論過多次,大家認為,教育的目的應該是提高人民的素質(zhì)?墒牵刭|(zhì)又是什么呢?不能空講,要有具體內(nèi)容,我說主要就是懂得做人的道理。所以,教育上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講做人的道理和規(guī)則。現(xiàn)在似乎不大講這個了,怎么做人不講了,光教你怎樣做一個工程師,怎樣操作電腦,怎樣考高分,教育變成一個很狹隘的東西了。比起來,我們上一代人倒清楚一點,抗戰(zhàn)時期,都懂得愛國,當個正派人,這是做人的根本。沒有了根本,怎么去做人做事呢……”為什么上代人知道教育的真詩而后來的人不懂了?因為文化精神不同了。1943年張清常先生給西南聯(lián)大師范學院附小寫過一首校歌,歌詞是這樣的:
在這里四季如春,
在這里有愛沒有恨。
我們要活潑精神,
守秩序,相敬相親。
我們讀書要認真,
知識要多,頭腦要清新。
能獨立判斷,能儉能勤,
發(fā)奮努力,好好的做個人。
如果一個孩子,從小唱著這樣的校歌長大,大概能做一個好人。因為能產(chǎn)生這樣的校歌的環(huán)境,是由許多文化因素構(gòu)成的,就說這首簡單的校歌,后人就不一定能寫得出,不是文人學者笨了,而是不興這個了,所以人們才常常懷舊。
過去的大學生的辯論
前兩年大學生辯論很時髦,但后來好像冷下來了,我沒有去細想冷下來的原因,但看過幾次當代大學生的辯論,感到這樣的辨論,不管怎么說,意義實在有限,辨論充其量不過是一場表演而已,而與其費時看這樣唇槍舌劍的表演,還不如去看一場話劇或讀一兩本金庸的小說。
大學生辯論,本是一種很好的形式,但光有這個形式,沒有實際內(nèi)容,辯論再精彩,也只是一時的口才較量,而沒有思想的力量。當代大學生辯論的弱點,不在于參加者的素質(zhì)和口才,而在于整個辯論中缺乏時代精神。而時代精神,簡單說,就是你所辯論的問題,是不是生活中真正存在的,是不是多數(shù)人都關(guān)心的。任何辯論,只有把握住這樣的問題,才能真正見出水平,不然辯來辯去,都是一些生活中不存在的問題,或者是憑常識一眼就能看出的問題。大學生辯論雖然看似一個形式,但由于大學生在當代社會中特有的角色,所以由這種角色傳達的是整個時代的文化精神。有時我看著那些聰明的大學生為一個常識甚至公理而無理辯三分時,我真覺得這是浪費他們的才華。那么真正的辯論應該是什么樣的呢?
前幾年,我在做《觀察》研究的時候,曾在圖書館見到過一本40年代末在南京出版的《大學評論》。在這本刊物的第2卷第10期上登載了一篇當時上海交大師生的辯論記錄。當時是1948年12月28日。這次辯論的主題是《和談是可能的嗎?》。正方:和談是可能的。反方:和談是不可能的。經(jīng)過兩小時的辯論,同學公斷結(jié)果,百分之六十五的人認為目前和平不可能,反方獲得大勝。
上海交大的這次辯論很有深度,而這深度首先來自于他們辯論的是一個現(xiàn)實生活中大家最關(guān)心最有傾向的問題,由于是真問題,辯論雙方才真正投入智慧和判斷,絕不是臨時從字典和辭書上查那些所謂的豐富知識。真正的辯論,有時口才、風度反而不重要了!洞髮W評論》上那篇關(guān)于和平是否可能的辯論,50年后,依然具有很高的價值,從中可以看到40年代末中國知識界的整體價值取向,對于分析當時知識分子的政治選擇都是很生動的歷史資料。知識分子是最愛和平的,但當時多數(shù)知識分子認為和平不可能。在這些大問題上,上海交大的辯論給歷史學家留下了豐富的思考空間。這次辯論,從雙方的語言、邏輯和辯論的技巧看,都是今日大學生所望塵莫及的,這也反映了當時校園文化的風貌,歷史應該是一代勝過一代,但有時又不這么簡單。
做人的底線
這一兩年,經(jīng)常聽到朋友們在議論歷史上許多失節(jié)的文人或者官員,由此也多少涉及到對當代的一些評價,總的情緒是人都是復雜的,世事艱難,每個人都不容易,都有一個底線,在底線內(nèi),都好說,都容易求得諒解,但過了這個底線,再要辯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那么什么是底線呢?這個標準由誰來定?由誰裁判?我覺得底線雖無明文規(guī)定,但這個線在人們的心中,它是無形的,但又時時制約著人們的行為,特別是社會賢達的行為。
我所理解的底線有兩條,一條是帶有民族情感的,如外敵入侵時,應當持一什么立場。中國人最講這個,在這方面失節(jié),通常不會被后世諒解。一條是帶有人道主義色彩的,如公然違反人類行為的準則,中國人好像不太在意這一點,所以許多在這方面過了底線的人很容易被諒解,這是很悲哀的。
經(jīng)常聽到這樣的說法:那樣的事給了誰都得做,環(huán)境使然,不做不行。不管持這種觀點的朋友有多少理由,我覺得過了底線,不管過去如何,總是一大污點。許久以來,我經(jīng)常聽到朋友們?yōu)橐恍┻^了底線的人辯解,聽聽他們的理由,好像也不無道理,但不能細想。如果照那種辯解的邏輯,似乎世界上的事就只是利害,而沒有是非了,這怎么可能呢?我讀過周佛海的日記,如果光聽他說,那理由也很讓人動心,但終究經(jīng)不起一問。周作人出任偽職,就北大當時的校產(chǎn)而言,是得到了保護,而且還有發(fā)展,但人們不會因為這就原諒了他,如果多幾個這樣做了而被原諒的例子,以后再遇上大事時,肯定選擇周作人的路的人要多起來,那時這個民族還有什么希望,所以這個底線不能過。當年燕京大學復校時,燕大教務長洪業(yè)曾替兩人說情,一個是燕大圖書館館長田洪都,日據(jù)時期他繼續(xù)主持圖書館,洪業(yè)說他為保護藏書,動機是好的,但沒法說服別的教授。另一個是容庚,他在偽北大教了書,洪業(yè)說容庚一向在抗日運動里很活躍,他還辦過愛國雜志《火把》,很多教授都給他投過稿,他在偽北大教書只是為求溫飽而已,但洪業(yè)同樣未能說服別的教授(陳毓賢《洪業(yè)傳》14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如果這樣的教授可以原諒,那當年跋山涉水去了重慶和昆明的大學教授不是可去可不去嗎?但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所以西南聯(lián)大回到當年的北平后,傅斯年代理胡適出掌北大,堅決不聘在偽北大供職的教授,這就是底線,不能過。由于事關(guān)民族大義,中國人在這一點上是有好傳統(tǒng)的。但我前面說的另一條底線,就不明顯了,有時過了這條線的人反而比沒過線的人還得意,這是因為中國人在人道主義這條線上沒有悠久的傳統(tǒng),所以才有“寧可錯殺而不放過”的傳統(tǒng)。人道主義好像是西方的東西,聽起來很抽象,但我理解也很簡單,就是行善,不要做絕事。什么是不做絕事呢?就是人頭掉了是不會重長出來的,如此而已。這個底線也不能過,誰過了這個底線,或者誰原諒過了這條底線的人,好像都不會讓后人諒解。不管什么線,其實說到底是我們做人要先有一個最低的標準,過了這個線,就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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