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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賢治:平民的信使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我現(xiàn)在天天所想的和夢到的就是怎樣同現(xiàn)實作斗爭。

          ——〔俄〕別林斯基

          

          人顯然比人民或稱平民的概念廣延許多。因為在平民之上,尚有權(quán)勢者,為數(shù)極少卻可以只手傾覆天下,使世代的人們生活在無法驅(qū)除的陰影之中。這是幾千年來最可駭異的社會現(xiàn)象之一。在西方,自從佛羅倫薩的晨鐘響過,人的幽靈便開始飄離教堂的尖頂,然后慢慢降落巴黎的街壘和密西西比河畔的田園,植入一具具血肉之軀,而成為擁有實際權(quán)利的個人。自由不復是一種幻覺,它已經(jīng)從無比豐饒的人性想象,變做可觸摸的實體了。可是,東方是沒有個人的。所謂人,就是人群,是處于“利維坦”的利爪之下的互相隔膜又互相牽制的龐然巨族。長久的奴役比戰(zhàn)爭更可怕,一面培養(yǎng)傲慢,一面培養(yǎng)卑怯,使得自由精神日漸沉淪。譬如俄國,直至19世紀仍蓄養(yǎng)大量農(nóng)奴,可以想見人權(quán)的普遍狀況。廣大的平民階級,猶如西伯利亞的凍土層,飽受彌天風雪的肆虐之苦,歷時既久而啞然無聲。

          在專制的政府和愚昧的民眾中間,終于生長出了一種敏感而又不安分的人物,叫知識階級。俄國知識階級承受了德國形而上作家的精神遺產(chǎn)而特別富于頭腦,但是,卻又能擺脫抽象事物的纏絆,長于實踐性活動。既然他們意識到每個人都是現(xiàn)存制度的一部分,所以決不會滿足于自我拯救,而因社會福祉的縈懷作整體的獻身。這是一支自覺的軍隊,他們所加于自身的責任感,對歐洲乃至全世界的知識者良心,無疑構(gòu)成一場空前強大的、永久性的沖擊。

          就在這支隊伍中,別林斯基,以其平民的本色而成為最令人注目的一員。

          他出身寒微,是一個縣城醫(yī)生的兒子,在一片陰慘的鞭影和農(nóng)奴的哭聲中長大,沒有完成大學教育。由于執(zhí)拗的自由的渴望,青春的血液,早已變得灼熱而頑野不羈。文壇原本是雅人群集的所在,在他們看來,這個闖入者顯然是來歷不明的。難怪連普希金和果戈理這般優(yōu)秀的人也害怕同他建立私交,果戈理甚至公開撒謊,聲明說根本不認識這個曾經(jīng)將其作品的巨大價值揭示于世的人,后來竟連他的名字也不敢提起了。

          然而,對于別林斯基,這些算得了什么損害呢!他根本不屑于理會那些把胡髭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面孔,圣彼得堡的作家們;
        他藐視人世間的愛寵,撫摩,愚蠢而無聊的禮貌。也許,正因為周圍堆滿了這些上流社會的垃圾,才激發(fā)了他無盡的對抗的敵意和清掃的熱忱。普希金和果戈理,如果僅僅拖著一條庸人尾巴,他決不會把手中幾近一半的原稿紙留給他們!

          一個戰(zhàn)斗者,如同宗教徒一樣,由于對信仰的忠誠,往往被譏為偏執(zhí)狂。屠格涅夫稱別林斯基及其后的一批平民知識分子為“文壇上的羅伯斯庇爾”;
        事實上,世人對羅伯斯庇爾的評價,至今依然判若云泥。而別林斯基,確乎宣稱過以馬拉的方式愛人類,傾心于羅伯斯庇爾。這個擁有活躍的、急躁的、激烈論爭的角斗士一般性格的人,隨時準備著向所有反對他的信念的人挑戰(zhàn),并且決心征服他們。當他剛剛踏入評壇,就以著名的論文《文學的幻想》使所有志得意滿的作家們?yōu)橹,因為他的結(jié)論是:“我們這里沒有文學!”還有比這更為粗暴的說法嗎?及至臨終前一年,他強制著病苦,給果戈理——偉大的《欽差大臣》和《死魂靈》的作者——寫了一封長信,對作家在一部新著中所作的對專制政治和最高權(quán)力的贊頌,人格上的卑污、丑惡與屈辱,披瀝了神圣的憤怒。它是如此富于顛覆的力量,以致陀思妥耶夫斯基僅僅在一次小組集會上朗誦過,就被判處死刑,及后改作長達十年的苦役和流放。有意思的是,信中恰好還有一筆提及普希金:因為只寫了購三首忠君的詩,穿上了宮廷侍從的制服,就立刻失去了人們的信任。他在信中寫道:“自尊心受到凌辱,還可以忍受,如果問題僅僅在此,我還有默然而息的雅量;
        可是真理和人的尊嚴遭受凌辱是不能夠忍受的:在宗教的蔭庇和鞭笞的保護下,把謊言和不義當作真理和美德來宣揚,是不能夠緘默的!边@是平民的聲音。他確曾用以愛祖國的希望和光榮,以及把祖國引向自覺、發(fā)展與進步的領(lǐng)袖那樣的全副熱情,來愛過果戈理;
        因為他從果戈理的小說和劇本中,正如從普希金的濤中一樣發(fā)現(xiàn)了俄羅斯暗夜的幽微的火光。真理是樸素的。平民的信使如同真理一樣樸素。當他以一種來源于樸素的本性的直觀,一眼瞥見了其中的庸俗、虛偽、齷齪、奴性的順從,瞥見了反現(xiàn)實的傾向,就會立刻掉轉(zhuǎn)頭來進行刻毒無情的追擊,哪怕它們來自自己所熱愛過、盛譽過的作家身上!

          在論戰(zhàn)當中,別林斯基從來未曾怯弱過,可是在真理面前,卻柔順得像一個小孩。屬于平民的真理十分簡單,無非要扭斷現(xiàn)實中的厄運,把顛倒了的世界重新顛倒一次而已。恰恰在最簡單的問題上,他卻因為過度的深思而陷入迷誤。傲慢的黑格爾和冷漠的歌德一時擺布了他,于是追求“絕對理念”,靈魂的“寧靜與諧和”;
        長期以來閃爍在他的論文中的政治元素黯然失色于,他竟像一個蒙眼人—樣,走到了同丑惡的現(xiàn)實和解的沼澤的邊緣。但是,他很快便掙脫出來,痛感和解的可怕之余,洞見了自己的丑惡。他懺悔了,他詛咒自己,他不惜當眾人的面戳身上的膿瘡。既然愛體面是上流社會的事情,那么,還要什么假面具呢!

          批評就是否定。其實一切否定都需要勇氣,需要痛苦備嘗。大隊的被稱作“批評家”者流,或者做作家背上的犀牛鳥,一生靠啄食有限的幾個小蟲為活;
        或者做孔雀,賣弄撅屁股的唯美主義;
        做籠中的鸚鵡,著意重復主人的腔調(diào);
        或者如家雞一般,吃多少秕谷生多少蛋,力求平庸;
        再則如杜鵑,惟借暴力侵占別的雀巢,心安理得地孵化新生代。這些來自心靈和美學之外的飛禽,廣有羽翼的族類,可以不斷地搬弄經(jīng)典,吐些連自己也嚼不動的生僻名詞,哄抬一些作家,踐踏一些作家,煞有介事地嘰嘰喳喳,仿佛充滿激情,然而就是不懂得痛苦。痛苦是深部的生命。在他們的文字當中,根本看不見現(xiàn)實生活的根系,感受不到情感的強勁的和細微的震顫,無法觸及事實的悲劇所在,甚至事實本身。如果竟不能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承擔和體味當代的苦辛,還算什么鳥批評家!

          因此,說到別林斯基,與其說是批評家,毋寧說是“批評詩人”。批評不僅需要才智、教養(yǎng)、才能,重要的是對生活和藝術(shù)的敏銳的詩意感覺,對所從事的批評專業(yè)的苦戀情懷。他對理論抱有一種戒心,認為只是包含在一定時間限度之內(nèi),不像批評可以不斷進擊,不斷突破,通過“不斷運動的美學”所固有的變革性,同整個的民族前進的歷史結(jié)合起來。

          他說過,在俄國,只有講臺和雜志兩種活動方式是可能的;
        而他更偏愛雜志,以為是一種群眾性的發(fā)言機關(guān)。這樣,雜志到了他手中,也就變成了一種擴大的批評了。

          一生中,他接連辦過多種雜志,直到牢牢抓住了《祖國紀事》。當整個文壇為眾多的文學侍臣、貴族所把持,如果沒有自己的雜志,憑什么來暴露地面的黑暗,傳達皮靴下的聲音,讓已經(jīng)埋沒和行將埋沒的富有才具的叛逆者嶄露崢嶸的前額?正是《祖國紀事》,成了一個民族的唯一的喉管,一代天才的俄國知識者集合的中心!

          這樣一個習慣于在斧背下寫作而火星進射的批評詩人,在荊棘地里耕種的編輯,平民意識的傳播者,不屈服的戰(zhàn)士,遭到不幸的追逮是注定了的。窮困、疾病、政治迫害,還有苦役般的勞作,終于過早地壓倒了他,他被內(nèi)心的烈火過早地焚成了灰燼!

          這時,他37歲。

          別林斯基確實為文學事業(yè)耗盡了短促的生命。那么,文學,使一個人九死而不悔地為之委身的文學到底是什么?同時代人赫爾岑以最簡潔的語言定義說:

          凡是失去政治自由的人民,文學是唯一的論壇,可以從這論壇上向公眾訴說自己的憤怒的吶喊和良心的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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