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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紀霖:現(xiàn)代中國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在二十世紀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隨著東歐與蘇聯(lián)社會主義的瓦解,自由主義在整個世 界又重新大放異彩。它在90年代的中國也重新起步,成為現(xiàn)代化道路的一種可能性選擇。當代中國的社會政治思潮,基本形成了自由主義、民粹主義和新保守主義三種思潮互動的格局。自由主義思潮及其運動盡管受到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權(quán)力的壓制,但在知識份子階層之中仍然具有很大的影響。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前途究竟如何,不僅取決于一系列社會政治因素,同時也有賴于自由主義自身的成熟。

          當代中國的自由主義,有兩種可供借鑒的資源。第一種資源是眾所周知的,即外來的西方自由主義理論及其歷史經(jīng)驗。然而人們往往忽視了中國的自由主義還有另一種本土的資源,這就是本世紀上半葉那一度相當活躍的自由主義思潮與運動。多少年過去了,它們沉淀在歲月的塵埃之中,幾乎被民族的集體記憶所忘卻。這些本土的經(jīng)驗與歷史一旦發(fā)掘出來,重新加以反思,對于90年代的中國自由主義來說,恰恰是一份獨特的、富有啟迪性的歷史遺產(chǎn)。

          畢竟,中國也有自己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我們應(yīng)該加以珍惜。

          

          一 修正的自由主義思潮

          

          如果要追溯中國自由主義的起源,應(yīng)該從五四算起。在此之前,嚴復、梁啟超也宣傳介紹過西方的自由主義學理和思想,不過,自由主義對于他們而言,只是一種救亡圖存的權(quán)宜之計,而非終極性的價值追求。嚴格說起來,嚴、梁并不是自由主義者,只能算作自由主義的先驅(qū)。只是到了五四時代,當個性解放、人格獨立和自由、理性的價值在新型知識份子群體之中得到普遍確認,而且具有形而上的意義時,中國方才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

          不過,有了自由主義者,不一定就意味著有了純正的自由主義。中國的自由主義可謂生不逢時,時運不濟。因為到了本世紀初,不說中國,就是在自由主義的大本營歐美諸國,自由主義也已經(jīng)亂了套,產(chǎn)生了各種雜交和變種。歐美的自由主義,從十七世紀的蘇格蘭學派的古典自由主義,經(jīng)十九世紀邊沁(Jeremy Bentham)的功利自由主義,發(fā)展到二十世紀初,由于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思潮暴露出早期資本主義制度在宏觀經(jīng)濟控制和倫理道德上的種種弊病,開始與其他思想流派(如民主主義、社會主義等)雜交,呈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修正趨勢:有美國杜威式的民主 自由主義,也有英國費邊社式的社會 自由主義。從整個世界大潮流來說,二十世紀上半葉正是各色各樣社會主義風頭十足的時候,相形之下,自由主義倒是風雨飄搖,步步后退,不斷地修正自己,弄得態(tài)度曖昧,面目不清。

          殷海光曾經(jīng)說過: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按照殷先生的意思,先天不足,乃指自由主義并非中國土生土長的思想,而是美雨歐風吹進來的。在這里,我還想補充一層意思:即使是舶來品,五四時代的中國知識份子所進口的自由主義,也多是修正型的,而對自由主義的原典,如洛克(John Locke)、休謨(David Hume)、斯密(Adam Smith)等人的思想知之甚淺,對私有財產(chǎn)制度的合理性、個人自由的至上意義以及“看不見的手”的作用自然也體會不深。中國自由主義者的這種先天不足,使得中國的自由主義出生伊始就缺乏純正的性質(zhì),而只是雜交的產(chǎn)物。再者,同樣是雜交,西方的修正型自由主義畢竟是從古典的一脈脫胎而來,對自由主義的那些最基本元素如市場經(jīng)濟、個人自由和政治民主,縱然千變?nèi)f化,還是守得。
        中國的自由主義,一到緊要關(guān)頭,或面臨錯綜局面,就會有人背離,不是鼓吹“新式獨裁”,成為“新保守主義者”,就是放棄理性的立場,倒向激進的革命民粹主義。張東蓀是一個深受基爾特社會主義影響的自由主義者,但他對中國自由主義的這種“先天不足”有比較清醒的認識,他說:“就人類言,最理想的是一個民族經(jīng)過充分的個人主義的陶養(yǎng)以后,再走上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之路。中國沒有經(jīng)過個人主義文化的陶養(yǎng)而遽然來 到二十世紀是一個遺憾!

          中國的自由主義思潮主要是從英美來的,一般被籠統(tǒng)地稱為英美的自由主義。實際上,從美國進口的自由主義與從英國進口的有很大的差別。來自美國的主要是杜威(John Dewey)的民主 自由主義。杜威曾經(jīng)在中國呆過二年,留下了著名的五大講演,其中就有社會政治哲學十六講。經(jīng)過其忠實信徒胡適的宣傳和發(fā)揮,杜威的影響更是如虎添翼。他給中國自由主義留下的精神禮物計有三項∶一是實驗主義的科學方法論,使胡適等人相信可以像知識研究那樣,科學地、分門別類地解決中國社會的各種具體問題 ;
        二是漸進的、點滴的社會改造策略,鼓舞一批中國的自由主義者耐心地堅守文化教育陣地,從文化與社會的最基本改造做起;
        三是將民主的含義大大地泛化,推廣到所有的領(lǐng)域,使得這一本來在古典自由主義辭典中純粹的政治概念,具有了更廣泛的社會屬性,因而也獲得了普遍的、崇高的神圣性質(zhì)。

          

          二 社會民主主義成為主流

          

          不過,在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的舶來品中,最有影響的還不是美式的,而是英制的;
        不是大名鼎鼎的杜威,而是一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我們忘得差不多的英國人,他就是拉斯(Harold Laski)。拉斯基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英國著名的費邊主義思想家,他是費邊社的重要成員,后來成為英國工黨主要的理論家,1945年出任工黨的主席。盡管拉斯基沒有來過中國,但他在中國的信徒卻甚眾,而且都是自由主義陣營中的中堅人物,如羅隆 基、王造時、儲安平、張君勱等。他們將拉斯基的政治思想于中國廣泛傳播,其影響之大,幾乎成為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之主流。20年代末是拉斯基在中國最走紅的時候。當時胡適、羅隆基、張君勱等一大批自由主義知識份子云集上海,以《新月》雜志為中心,組織了一個費邊社式的小團體“平社”,翻譯拉斯基的著作,研討費邊主義的理論,并以此為借鑒,探求改造中國的自由主義方案。30年代以后,拉斯基在中國的風頭雖然有所減弱,但其理論已經(jīng)滲透到中國自由主義者的精神深處,無論是他們的政治思想,還是其社會改造方案,隨處可見費邊主義的深刻痕跡。

          拉斯基的費邊主義,是一種修正的自由主義理論,他在保留自由主義基本原則的同時,力圖將它與社會主義的平等公正原則調(diào)和起來,從而在自由主義的框架內(nèi)部發(fā)展出一變種,即社會民主主義的思想體系。這種試圖調(diào)和民主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新理論,對于中國自由主義者來說,幾乎是一個盼望已久的福音。因為當資本主義在中國開始起步的時候,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所暴露的種種問題在西方已經(jīng)遭到了各種各樣社會主義的嚴厲批判,已經(jīng)部分地(至少在倫理層面)失去了其合法性。西方的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理論,幾乎是同時輸入中國的。古典的自由主義理論,作為一種替資本主義莊嚴辯護的學說,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是找不到任何對應(yīng)的精神資源的,而社會主義理論,無論是蘇俄式的,還是費邊式或基爾特式的,都有可能在中國歷史內(nèi)部獲得強有力的支持。中國的自由主義者,一方面是清醒地意識到資本主義發(fā)展的不可避免,另一方面又不可抑制地對社會主義懷有偏好,這一折磨人的思想困境,在處于20年代初社會主義論戰(zhàn)中的張東蓀身上,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相當充分。盡管無可奈何的張東蓀最后是以一種笨拙的時間性分段策略(即首先發(fā)展資本主義,然后再實行社會主義原則)暫時安頓了內(nèi)心的困惑,但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從來沒有放棄過“畢其功于一役”的努力。在空間的層面上,拉斯基的費邊主義巧妙地調(diào)和了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使之形成一個整體性的社會改造方案。它的出現(xiàn),自然令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歡欣鼓舞,也難怪社會民主主義會成為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的主潮了。

          關(guān)于這種費邊社的自由主義思潮,留英回來的蕭乾曾經(jīng)為它作過一個恰當?shù)慕忉專?/p>

          “自由主義者對外并不擁護十九世紀以富欺貧的自由貿(mào)易,對外也不支持作為資 本主義精髓的自由企業(yè)。在政治在文化上自由主義者尊重個人,因而也可說帶了頗濃的個人主義色彩,在經(jīng)濟上,見于貧富懸殊的必然惡果,自由主義者贊成合理的統(tǒng)制,因而社會主義的色彩也不淡。自由主義不過是個通用的代名詞,它可以換成進步主義,可以換為民主社會主義!

          在現(xiàn)代中國屈指可數(shù)的自由主義政治理論中,無論是張君勱的國家社會主義、王造 時的主張與批評派觀點?還是當時產(chǎn)生了極大政治影響的羅隆基起草的民盟一大綱領(lǐng),都可以看到社會民主主義的鮮明標記。用張君勱的話說,在政治領(lǐng)域是一種“修正的民主政治”,以多黨合作替代多黨競爭;
        在經(jīng)濟領(lǐng)域則是一種“國家社會主義”即私人經(jīng)濟與國家經(jīng)濟、自由經(jīng)濟與計劃經(jīng)濟的混合體。這種在自由主義架構(gòu)內(nèi)部的“國家社會主義”,無非是一種國家資本主義而已。不過,資本主義自引進中國伊始,雖然被認為是國家富強必經(jīng)之途,但總是暗含某種道德上的貶義;
        相反地,社會主義在現(xiàn)代中國則天生地大受歡迎,被想像為具有某種終極意義的社會烏托邦。即使是自由主義者,也很少有人公開自稱擁護資本主義,哪怕主張國家資本主義,也要以“社會主義”自命。

        甚至連胡適,在20年代也一度對社會主義大有好感,他途經(jīng)莫斯科三天,參觀了幾處地方,就激動得連夜給國內(nèi)朋友寫信,為蘇俄“空前偉大的政治新試驗”大唱贊歌,并設(shè)想以“社會化”的方式建立一種所謂的“新自由主義”或“自由的社會主義”。至于英國費邊社社會主義以及基爾特社會主義,更是深得中國知識份子的青睞,成為自由主義思潮中一道最耀眼的風景線。

          

          三 觀念的和行動的自由主義者

          

          現(xiàn)代中國的自由主義,在五四時代還處于朦朧的混沌階段,與激進的革命民粹主義的界限模糊不清。到20、30年代,在杜威、拉斯基思想的催化下,漸漸分化出幾種自由 主義的思潮。不過,無論是胡適的實驗主義,還是張君勱、羅隆基的社會民主主義,都僅僅是思潮而已,而遠遠沒有成為擁有深厚學理資源的理論。中國的自由主義者之所以對自由主義發(fā)生興趣,決非學理的因素,而是由于現(xiàn)實的社會問題所刺激。他們對自由主義學理的關(guān)切,要遠遜于對自由主義改革方案的設(shè)計。因此,現(xiàn)代中國的自由主義在 學理層面上并沒有多少研究的價值,真正有意義的,倒是思潮驅(qū)使下的運動??那種進 入政治操作層面的自由主義運動。不過,各種各樣的自由主義運動(如好政府運動、聯(lián)省自治運動、制憲救國運動、人權(quán)運動、憲政運動等)盡管在20、30年代就層出不窮,但真正形成規(guī)模、具有全社會影響的,還要等到40年代。

          大規(guī)模的自由主義運動之所以到40年代才風起云涌,從自由主義者本身來說,是由 于組織化的因素。殷海光曾經(jīng)將運動中的活躍份子分為“觀念人物”與“行動人物”。他認為,在運動初始的宣傳階段,由“觀念人物”占主導地位,到進一步的組織階段,“行動人物”就脫穎而出。我們也可以將現(xiàn)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劃分為兩類人∶觀念的自由主義者與行動的自由主義者。所謂觀念的自由主義者,大都是知識體制里面的學院派人物,有著固定的職業(yè)和穩(wěn)定的收入;
        通常曾留學英美或在國內(nèi)清華、燕京、圣約瀚等大學接受英美文化的熏陶。他們關(guān)心政治,卻是一種胡適所說的“不感興趣的興趣”,即不離開自己的專業(yè)崗位,以自己的專業(yè)知識為資源,通過大學講壇、同人社團 和公共傳媒等公共領(lǐng)域,傳播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對社會公共事務(wù)發(fā)表意見。

          觀念的自由主義者以胡適為精神領(lǐng)袖,在20、30年代聚集在《努力周報》、《現(xiàn)代評論》、《新月》和《獨立評論》等刊物周圍,發(fā)揮著較大的輿論作用。這些文人書生,個人主義氣息極濃,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和觀念;
        又有著文人相輕的傳統(tǒng)毛病,基本上是一盤散沙。盡管其中的一些活躍份子如胡適,有時候會以一種費邊社的方式,以個人的身分游說和影響政府中的高官,以推行自己的自由主義主張,但大部分人仍然堅守“君子群而不黨”的信念,極其自覺地保持著個人精神和身分的獨立性,拒絕直接參政,拒絕成為“組織人”,哪怕是組織反對黨。觀念的自由主義者作為一種社會道義和公共良知的存在,在自由主義運動中的作用相當巨大,尤其在起初的宣傳階段更是功不可抹。然而正如儲安平所評論的:“政治活動不能沒有領(lǐng)導人物,但是因為相輕及自傲在中作祟,所以在自由思想份子中很難產(chǎn)生領(lǐng)導人物;
        政治活動是必須有組織和紀律的,但是因為自由份子的相通大都是道義的,不是權(quán)力的,所以很不容易發(fā)揮組織的力量。這些是自由份子根本上的弱點。”

          有鑒于此,一些自由主義者不甘心僅僅停留在觀念和言論上,他們要進一步付諸行動,尤其是組織反對黨,以組織化的方式和權(quán)力化的運作推進自由主義運動。這些行動的自由主義者,(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對參政懷有強烈的興趣,都自認為有治國安邦的卓越才能。他們中的不少人,比如羅隆基、張君勱、王造時等,通常沒有固定的職業(yè),今天在這個大學任教,明天在那個報社任主筆,幾乎成為半職業(yè)的政治活動家。如果說,觀念的自由主義者努力的主要層面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因而更接受實驗主義的點滴改良觀,習慣于學科化地討論個別問題,拒絕思考改造中國的整體方案的話,那么,行動的自由主義者由于需要明確的行動綱領(lǐng),卻熱衷于思考和設(shè)計整體性的社會政治改革方案。政綱確立之后,就是獨立組黨。1934年秋天,張君勱、張東蓀、羅隆基等人經(jīng)過幾年的籌備和醞釀,在北平建立了國家社會黨(簡稱國社黨)。但國社黨人數(shù)太少,影響也小,無力擔當自由主義運動的中堅。一直到1941年,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簡稱民盟)成立,意味著自由主義組織化的正式實現(xiàn),也為大規(guī)模的自由主義運動提供了領(lǐng)頭羊和建制的保障。

          

          四 戰(zhàn)后的自由主義運動

          

          從1943年下半年開始,中國出現(xiàn)了一股強大的自由主義運動,圍繞著國民黨的“還政于民”、戰(zhàn)后中國政治秩序的安排等熱點問題,開展得轟轟烈烈,不僅在公共傳媒上占據(jù)了輿論的制高點,而且進入了實際的政治操作程序。前者自然是“觀念人物”的汗馬功勞,而后者則要歸功于以民盟為首的“行動人物”的不懈努力。

          從成立之初到抗戰(zhàn)勝利的短短四年期間,民盟已經(jīng)迅速成長為遍布全國主要城鄉(xiāng)、擁有三千名盟員(大都為知識界精英)、僅次于國共的第三大黨。鑒于當時暫時出現(xiàn)的和平氣氛與力量均勢,民盟成為各方都要努力爭取的舉足輕重的砝碼。1945年秋天召開的民盟一大,宣布民盟是“一個具有獨立性與中立性的民主大集團”,其神圣使命是“把握住這個千載一時的機會,把中國造成一個十足道地的民主國家”。大會通過的政治報告及其綱領(lǐng),可視作中國自由主義運動的大憲章。

          在這部由羅隆基起草的自由主義大憲章中,中心的理念和架構(gòu)依然是社會民主主 義。社會民主主義思潮發(fā)展到40年代,在國際上變得更加洶涌澎湃。尤其是戰(zhàn)后英國工黨的執(zhí)政,給中國的自由主義者以巨大的精神鼓舞。知識份子普遍認為戰(zhàn)后的中國民主模式,應(yīng)該也可以仿效英國工黨所施行的“中間道路”;
        在政治上實行英美式的議會民主政治,在經(jīng)濟上參照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平等原則,也就是所謂的“拿蘇聯(lián)的經(jīng)濟民主來,充實英美的政治民主!

          盡管民盟的這一中間道路在學理上的依據(jù)并不充分,但它緊緊地抓住了中國當時兩大主要社會問題:國家政治體制的不民主與社會財富分配的不公正,并富有針對性地提出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施政改革方案。這一方案能夠在1946年初被國共兩方所接受,成為政協(xié)五項決議的藍本,證明了它的確是一個出色的、有效的改革綱領(lǐng)。在這以前,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如以胡適為代表的《努力》和《獨立評論》派)所關(guān)心的往往是都知識份子感受最深刻的政治不自由,而對社會底層(尤其是農(nóng)村)更關(guān)切的社會公正和經(jīng)濟平等問題漠然無視。這樣,他們既不能回應(yīng)民粹主義的深刻挑戰(zhàn),即資本主義發(fā)展中 的社會公正問題;
        也遠遠游離中國社會底層的最基本需求,也就是羅斯福著名的“四大自由”中所稱的“免于匱乏的自由”。民盟的社會民主主義中間道路,則成功地將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原則相結(jié)合,從而有效地回應(yīng)了民粹主義提出的深刻挑戰(zhàn),滿足了社會底層的經(jīng)濟平等要求。

          可惜的是,國共之間的分裂與內(nèi)戰(zhàn),使得這一出色的社會民主主義綱領(lǐng)無法獲得其實踐的機會,中國也就從此與自由主義的中間道路失去交臂。一旦戰(zhàn)爭的暴力替代了理性的對話,自由主義也就失去了其生存的最基本空間。1947年民盟被迫解散,象征著自由主義運動在中國的毀滅性挫折。

          

          五 最后一次回光返照

          

          自由主義運動的失敗,固然有其不可抗拒的客觀情勢,但從其自身檢討,也有諸般因素值得反思。首先是社會基礎(chǔ)的單薄。一般地說來,自由主義運動總是由自由知識份子所發(fā)動,但它成功與否,并非完全取決于知識份子,而有賴于社會結(jié)構(gòu)的深刻變遷,尤其是中產(chǎn)階級的崛起。自由主義在輿論上的聲勢浩大,并不意味著社會層面的力量雄厚。精神的優(yōu)勢不能簡單地折換為物質(zhì)的實力。然而,中國的自由主義者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以為中國的社會是中間大、兩頭小,國共分別代表兩頭小的,而自己代表“那占人口大多數(shù)的中間層”,包括農(nóng)民、小知識份子、中產(chǎn)階級等等。但是在缺乏體制保 障的情況下,“代表者”與“?被代表者”根本無法建立利益上的固定聯(lián)系,所謂“代表”,只是一廂情愿的書生氣想像。而且,即使實現(xiàn)了自由選舉,真正主宰社會的,也并非那些在人數(shù)上占優(yōu)的底層民眾,而是控制了較多資源的階層。但作為自由知識份子政黨的民盟,與中產(chǎn)階級的精神與社會的聯(lián)系是那樣地脆弱,以致于后者從來不曾幻想民盟會是一個本階級利益的代表者。后來左翼份子批判民盟是“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政黨”,對于羅隆基他們來說,真是一個有苦說不出的冤枉。因為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從來不愿正視社會中利益集團的分化,只是抽象地宣稱自己代表“民眾”或者是“廣大的中間階層”!

          另一方面,一場溫和的政治變革,不僅需要社會各階層的支持,同時也需要政府中開明的民主派人士的呼應(yīng)。在國民黨內(nèi)部,不是沒有這樣的民主派,比如以張群為首的“政學系”就屬于此類。在20、30年代,分別有王世杰、翁文灝、吳鼎昌等好幾批自由主義知識份子入閣國民黨政府,他們成為“政學系”的中堅力量,也是促成二戰(zhàn)以后短暫的和平民主新局面的重要人物。長期以來,政府內(nèi)外的民主派人士保持著良好的個人私交,也有著千絲萬縷的政治聯(lián)系。如果這些人士能夠里應(yīng)外合,影響國民黨內(nèi)的最高決策層,那是有可能履行政協(xié)五項決議,實踐民盟提出的中間道路的(自然,也同時需要中共的通力合作)。然而,“政學系”這批官員雖然具有一定的民主意識,擁有出色的行政領(lǐng)導能力,卻缺乏明確的改革意向和政治主張,一旦蔣介石的意見為國民黨內(nèi)的強硬份子CC派和黃埔系所左右,“政學系”諸人立即顯得軟弱無力,束手無策。事實表明,他們只是一群出色的行政官僚而已,而不是有著堅定信念和果斷意志的政治家。體制內(nèi)部民主派的土崩瓦解,也預示著體制之外的自由主義運動,最終只能是一場徒勞的精神悲劇。

          民盟的被迫解散,使得自由主義者的陣營迅速分化,一部分本來具有民粹主義傾向的人士向左轉(zhuǎn),出走香港準備北上解放區(qū);
        而在戰(zhàn)后一直在時政上保持沉默的胡適,此時似乎與哈耶克(F.A. Hayek)為代表的西方“新古典自由主義”遙相呼應(yīng),在僅有的幾次關(guān)于自由主義的演講和文章中,都強調(diào)民主政治與極權(quán)政治的不可調(diào)和,對極權(quán)政治在學理層面作出了尖銳的批評(胡適的這種“新古典自由主義”立場后來為殷海光所繼承)。他寧愿選擇威權(quán)主義的國民黨,而不愿與在他看來與蘇俄極權(quán)政治無異的中共合作。然而,一部分最堅定的自由主義者,在非此即彼的十字路口,拒絕以現(xiàn)實的邏輯作選擇,他們遵從內(nèi)心的信念和良知,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堅守著自由主義的最后堡壘。

          于是,在1948年初,自由主義在中國出現(xiàn)了一次悲壯的回光返照。在全國很有影響 的《大公報》異乎尋常地連續(xù)發(fā)表社評,論述自由主義者的信念、自由主義者的時代使命,公開亮出了自由主義的旗幟。聲譽顯著的《觀察》周刊也接連刊載了施復亮、楊人葆等人的文章,鼓吹自由主義;
        而北平的一批名教授在國民黨內(nèi)開明人士的支持下,也成立了中國社會經(jīng)濟研究會,創(chuàng)辦《新路周刊》,提出了一個“政治制度化、制度民主化、民主社會化”的“初步主張”?。一時間,處于困頓中的自由主義在輿 論上形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高潮。有意思的是,在以前的自由主義運動中,哪怕是運動的最高潮,自由主義打的都是別人的旗號,比如民主主義、社會主義等等,自家的徽記反而躲在背后,彰而不顯。到了自由主義大受挫折,幾乎回天乏術(shù)之時,真正的旗幟反而義無反顧地亮出來了。這是自由主義最富道德勇氣和理性自覺的時刻,因為無論是“民主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在國民黨的三民主義與中共的新民主主義理論之中,都有對應(yīng)的框架可以接納,因而它們的內(nèi)涵也變得模糊不清、意義多歧。而自由主義,在國共兩黨那里,都被當作可怕的外來妖魔,遭到一致的痛斥和抵制。惟有這樣的旗幟,才是自由主義者的真正徽號,才是一面名副其實的大旗。遺憾的是,等到這面大旗理直氣壯地撐起的時候,迎接它的已經(jīng)不是燦爛的滿天朝霞,而是凄慘的落日余暉了。

          美國學者格里德(Jerome B. Grieder)在評論中國的自由主義的悲劇時這樣寫道:“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失敗,并不是因為自由主義者本身沒有抓住為他們提供了的機會,而是因為他們不能創(chuàng)造他們所需要的機會。自由主義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中國那時正處于混亂之中,而自由主義所需要的是秩序。自由主義的失敗是因為,自由主義所假定應(yīng)當存在的共同價值標準在中國卻不存在,而自由主義又不能提供任何可以產(chǎn)生這類價值準則的手段。它的失敗是因為中國人的生活是由武力來塑造的,而自由主義的要求是,人應(yīng)靠理性來生活。簡言之,自由主義之所以在中國失敗,乃因為中國人的生活是淹沒在暴力和革命之中的,而自由主義則不能為暴力與革命的重大問題提供甚么答案。”

          然而,歷史不能以成敗論英雄,更不能以此判斷真理與謬誤。雖然,自由主義在現(xiàn)代中國失敗了,但并不意味著它所選擇之方向最終是無意義的。很多東西的價值,要隔相當一段歷史歲月才看得清楚。自由主義的歷史傳統(tǒng)豈非如此?不管現(xiàn)代中國的自由主義是多么的幼稚,它留下的精神傳統(tǒng),特別是社會民主主義的思想實驗,對未來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道路選擇,很有可能是一筆價值連城的歷史遺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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