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小人過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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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俗話:“君子不計小人過!币馑际堑赖赂呱械娜瞬灰嬢^某些道德低下的人所犯過失。我覺得這話很好,倘若你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做了不義之事,沒有必要非得說出個青紅皂白,能過去就過去,算了。事實上人們正是用這種方式保持這個讓人不省心的社會基本和諧的,否則人人針尖對麥芒,事情無論大小非要弄出個我是你非,那就誰也別想過安生日子了。
但是,這里有一個限度,這就是你遇到的是一般的小人還是不一般的小人,小人的“過”是一般的過失還是不一般的過失。如果是不一般的過失,你的不計較恐怕就不單單是個人的道德選擇問題了,它在“不一般”的層面也應當給出解答,這就是:在維護正義還是縱容非正義之間做出選擇。這一點,對于小人之上的大人物尤其要緊,我們甚至可以說,如何對待小人——縱容他還是約束他——將決定大人物的選擇是君子的選擇還是義士的選擇,這將直接導致大人物在最終意義上是君子,是義士,還是小人——小人之上的小人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事情變得如此復雜?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只是偶然想起而已。但是一個人想起些什么必定有某方面的緣由,誰沒事就會想到“君子”、“小人”以及小人之上的人的事情?
我必須得承認了:讀史讀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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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中國專制社會已經(jīng)延續(xù)了幾千年,在這漫長的時間長河里,社會的基本結構、政治法律制度、社會運行規(guī)則沒有發(fā)生任何實質上的改變。李慎之先生說過,并不是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一切,而是制度決定一切。制度所決定的這“一切”里面,其中就有人的道德情感狀態(tài)。“道德情感狀態(tài)”是一個廣義概念,它還包含有很多子項,比如皇帝的皇權主義、仁愛美德之心或者暴戾殘缺的本性,大臣的忠君意識或者“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弄權行為,人民大眾膽怯懦弱的順民性格……這里面,當然包括被我們稱之為“小人”的人。
小人到底是一些什么人?古語有言:“十君子治國而不足,一小人亂邦而有余!边@樣說來,小人就是或者說主要是一些亂邦的人!皝y邦”,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禍國殃民,江青、康生、張春橋者流。此類人在中國歷史上猶如過江之鯽,層出不窮,下面僅舉兩個離現(xiàn)實遠一些的例子。
齊國國君齊桓公好色,當他的絕世美艷的妃子長衛(wèi)姬臥病不起、不思茶飯之時,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御廚易牙看到眼里,認為巴結皇上的機會到了,就跟齊桓公說:“長衛(wèi)姬不吃飯是因為別人做的飯不好吃,如果讓我為她做飯,她一定就會吃了!饼R桓公大喜,說:“那好呀!你就給她做一頓飯試一試!币籽朗钩鰷喩斫鈹(shù),用找到的所有山珍海味為長衛(wèi)姬做了一頓珍饈,長衛(wèi)姬果然吃了下去,并且還要吃,幾天之后,病就痊愈了。長衛(wèi)姬很感念易牙的伺候,多次對齊桓公說易牙的好話,易牙在齊桓公面前就得到了走動的機會。有一次,齊桓公開玩笑對易牙說:“我還從來沒有吃過人肉,不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易牙回到家里,竟喪心病狂地把自己親生的三歲兒子殺了,做成了一道菜,奉獻給齊桓公。齊桓公覺得鮮美無比,問是什么肉?易牙說:“這是我兒子的肉!饼R桓公起初厭惡,進而一想,此人為了效忠于我,竟然把自己的兒子都殺了,可見其心,對易牙就更加恩寵,朝廷中的大事甚至也和易牙商量。于是,后面的歷史就開始嚴格地遵循歷史自身的規(guī)律向前發(fā)展:正是這個為了齊桓公可以犧牲親生兒子的易牙,早有謀反之心,終于找到機會,在齊桓公病重之機發(fā)動宮廷政變,滅殺了齊桓公。
秦國丞相趙高指鹿為馬的故事更加耐人尋味;鹿仝w高為了試探自己在皇宮和皇帝胡亥面前的權威,故意把一只小鹿帶進宮殿,對胡亥說:“這是一只小馬,我現(xiàn)在把它獻給陛下!焙ゴ笮Γ骸斑@怎么會是馬呢?這分明是一只小鹿呀!”趙高笑道:“陛下你認錯了,這就是小馬。不信你可以問一問文武大臣。”當時趙高的權勢已經(jīng)到了無人敢于說不的程度,誰敢說那不是小馬而是小鹿呢?所以,大部分人都指證說是馬,只有幾個剛正阿直的人堅持說那是鹿。見此情形,皇上胡亥也不敢違拗趙高的權勢,只得說那的確是一只馬。散朝,趙高誅殺了把鹿看成鹿的大臣,然后對胡亥說:“皇上之所以一開始把馬看成了鹿,是因病所致!苯ㄗh請巫師看一看。胡亥無法拒絕趙高,于是,一個經(jīng)趙高授意的巫師進宮了,診斷和掐算之后,煞有介事地說,皇上的確是病了,所以才一度把馬看成了鹿,建議皇上到阿房宮靜養(yǎng);噬贤瑯訜o法拒絕趙高的這一安排,于是,皇權旁落到了趙高手中,自此,大秦帝國朝野,“君卿以下至于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困之實,咸不安其位!保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沒有多久,陳勝起義“奮臂于大澤而天下響應者”眾,趙高逼宮,脅迫胡亥自殺身亡,試圖完全掌握秦國政治、軍事大權,然而,強大的秦帝國內里已經(jīng)空虛,終于二世而亡。
其他諸如忘恩負義陷害伍子胥的奸臣伯嚭,大搞裙帶關系的潑皮無賴楊國忠,口蜜腹劍的陰謀家李林甫,向嘉靖皇帝進讒言導致忠臣良將夏言被誅殺的嚴嵩,結黨營私濫殺無辜的魏忠賢……都是此類小人,篇幅所限,無法一一展現(xiàn),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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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能夠看出,這些“亂邦”小人和我們日常生活中喜歡小偷小摸、散布流言飛語、做損人利己之事的小人有很大區(qū)別,他們最大的特征是其小人之過進入了國家政治進程,它產(chǎn)生的危害就不僅僅是某些個人或某一部分人了,而是整個國家和社會。上面兩個例子,不就導致了國家滅亡這樣一個嚴重的后果嗎?所以,這些小人在社會政治學意義上就有了一個更加貼切的名字:陰謀家。
那么,究竟是什么東西使這些小人成為了陰謀家呢?權力,仍然是權力。換一句話說,是封建皇權制度導致了小人們的政治權力無限膨脹,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者也。從歷史觀點來看,正是封建皇權制度和中國別具特色的宮廷政治導致了小人的層出不窮。甚至可以說,沒有皇帝的昏庸無度、窮奢極欲、荒淫殘暴,小人就不會投其所好、逢迎拍馬、唯權是謀、為非作歹、嫉賢妒能、助紂為虐、陷害忠良、認賊作父、賣國求榮……可見小人和皇帝是孿生子,是彼此的淵源。
我們做一個假設:假設齊桓公和秦二世胡亥的皇權被一種制度設計所束縛,假設有一種機構能夠對皇上的好惡和決定做出評估和限制,假設所有的權力都被置于相對性的位置當中,假設決定這個國家政治生態(tài)狀況的不是某種絕對權力,而是齊備的法律制衡和根據(jù)社會契約建立起來的運作規(guī)則,假設皇宮外面的老百姓的意志能夠有一條體現(xiàn)通道……掌握國家政權的政治力量難道會有機會成為類似于黑手黨性質的勢力嗎?易牙、趙高之類的奸佞小人還有多大的活動空間呢?他們喪失了活動空間,也就喪失了權力增殖的機會,權力的本質和人性惡就不會糾合成為更大的惡,這種惡就不會最終傷害到人民和國家,皇帝也不至于因為計算不周而失去江山,掉了腦袋。
這樣說來,這個話題似乎有了某種程度的政治色彩,但是我的本意不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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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本意誠如標題所示:“小人過”。小人有哪些過失?哪些過失能夠被寬宥,哪些不能被寬宥?這對在這個世界上討生活的人來說,不是什么理論問題,更不是所謂的政治問題,而是每天都能夠遇到的現(xiàn)實問題,是你接連不斷的普通日子中一個無法避免的組成部分,是你隨時隨地都要面對并且必須做出選擇的問題。
如果一個人不是無知或者出于內心虛弱的話,就應當能夠看到和感覺到,目前人的生存空間已經(jīng)嚴重惡化了。盡管黨和國家制定了一系列規(guī)章、法律,盡管社會仍然被正確的價值觀所指引,但是,在某些地方,尤其是在人們身處其中的具體環(huán)境當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小人當?shù)溃窃跐撘?guī)則支配下對顯規(guī)則幾近于公開的嘲弄,是對上阿諛奉承、投其所好、逢迎拍馬、陽奉陰違、唯權是謀,對下賣官鬻爵、寡廉鮮恥、嫉賢妒能、狐假虎威、為非作歹、唯利是圖……此類人欺上瞞下、陽奉陰違,權力所及之處成為其“家天下”,成為為所欲為的獨立王國,他們結幫拉派、獨斷專行、爾虞我詐、屠戮良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用卑劣的小人行為構畫出一幅晦暗的社會圖景。
怎么辦?
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逆來順受,即使被欺辱也敢怒不敢言,因為他知道抗爭的代價;
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平安就是!保岸嘁皇虏蝗缟僖皇隆,吃虧總強于招禍;
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妥協(xié),“有什么辦法?胳膊擰不過大腿呀!”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隨遇而安,“忍著吧!別人都在忍,我有什么不能忍的?”當然,也有人選擇了與小人同流合污,成為小人梯階上更下一層的小人……總之,在“小人過”面前,很少有人熱血沸騰,揭竿而起,據(jù)理力爭,伸張正義,結果是,小人更加肆無忌憚,更加變本加厲,更加厚顏無恥,更加色厲內荏……而善良的普通人的生存環(huán)境也就更加惡化,人的道德良心更加壓抑,人的善良本性更加冰冷。
讀到這里,讀者一定以為我要譴責人們做出的種種妥協(xié)了。不,我不譴責——我沒有理由譴責人們?yōu)榱似桨驳鼗钪龀龅娜魏芜x擇,任何人都沒有理由。為什么要譴責呢?在強大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人經(jīng)常就像卡夫卡在《地洞》中描寫的小動物那樣處在驚恐之中,害怕莫名其妙的危險會不期而至,害怕因為某些可能的疏忽而丟掉性命……這時候你能夠譴責他懦弱嗎?你不能。你不能的理由還有:你自身就這樣懦弱,你同樣處在危險之中,你也和所有人一樣面臨選擇,并且,你極有可能做出與上述人選擇相同的任何一種選擇。
看樣子沒法兒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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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真的就沒法兒辦了嗎?讓我們從現(xiàn)實生活中離開,重新回到離現(xiàn)實遠一些的例子當中。在第一個例子里,易牙的三歲親生兒子沒有辦法,即使這個可憐的孩子看出父親是一個小人,也無法指著父親說:“汝不義,必死!”他只能被父親殺掉,只能被父親做成一道肉菜呈獻給齊桓公;
在第二個例子里,那些因為正確地指認了鹿是鹿的人也沒辦法,因為當他們做了這樣的指認之后,趙高馬上就把他們殺掉了,他們沒有了說話的機會。那么誰有辦法?皇帝——齊桓公和胡亥。
這兩位同志雖然最終為小人所害,但是至少在易牙殺子的時候、趙高指鹿為馬的時候,他們仍然是掌握生殺大權的國君。如果他們的眼光高遠一些,看得出小人的危害,潑出性命也會將易牙、趙高之類危害國家社稷的小人“殺無赦”。他們?yōu)槭裁床粴⒛?我理解,是私利和恐懼使他們做出了錯誤的選擇。不要以為皇上就沒有私利和恐懼,從齊桓公和胡亥身上,我們看到的完全是普通人的算計,在這個過程中,這兩樣東西就像三千宮娥吸盡了皇上的精氣一樣消解了天子“奮揚武德,烹滅強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極”之志,使他們變得屑小而委瑣,成了小人階梯上位的“小人”,喪失了解決問題的良機,最終害了國家社稷,同時也害了自己。
當然,也有這樣的情況:小人完全阻隔了皇帝對下情的了解,就像更大職位的人不了解基層單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樣。這屬于被蒙蔽——如前所述,小人有無數(shù)方法蒙蔽他的上司——不在本文談論范圍之內,不贅。
政治哲學的一般道理告訴我們,不能把社會正義寄托在個別人,哪怕是君王的道德修養(yǎng)之上,社會正義只能來自人民對政治事務的廣泛參與,來自正義制度的程序設計……但是人應當講道理——兩千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們尚處在對理想制度的呼號和改革過程之中,你怎么可能要求兩千多年前的齊桓公和胡亥同志有此先見之明呢?
可見,歷史僅僅是歷史,是不能被隨意改寫的。值得注意的倒是:我們打算留給后代什么樣的歷史?這既是無權無勢的老百姓的歷史,也是有權有勢的官人的歷史——這無論對于國家還是對于一個單位系統(tǒng)都一樣——全看怎樣書寫了。
( 2006-4-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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