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是一件舊事。

　　2006年早春，全國政協(xié)常委兼教科文衛(wèi)委員會主任劉忠德同志對超女提出了嚴厲批評，劉忠德說，應(yīng)當(dāng)讓老百姓多接觸高雅藝術(shù)，對于超女、超男，他認為是對藝術(shù)的玷污，觀眾懷著扭曲的心理在看這個（超女）節(jié)目。劉忠德同志很生氣地說，決不容許超女這種丑惡現(xiàn)象繼續(xù)存在下去。一時輿論大嘩，網(wǎng)友們紛紛在網(wǎng)上進行譴責(zé)。

　　這種動輒就給壓大帽子的行為，中國人并不陌生，文化大革命期間，有的人就因為喊錯了一句口號、念錯了一句《毛主席語錄》而被認為階級立場有問題，遭到殘酷批斗，甚至于無奈自殺。所以，聽到“不容許”之類的話，不陌生。但是，時間之河畢竟流淌了半個世紀，歷史畢竟在向前發(fā)展，所以人們對于諸如此類的言論就感到刺耳起來，覺得發(fā)生了多么嚴重的事情。其實，事情也不是那樣嚴重，從公民社會的觀點看，無非是一個人說了一句什么，聽聽而已，不必計較，哪怕說話的是一個神經(jīng)不健全的人。

　　可是話又得說回來，畢竟，我們身處的還不是一個公民社會，這樣，什么人說的話就變得要緊起來——話是“全國政協(xié)常委兼教科文衛(wèi)委員會主任”劉忠德同志說的，而全國政協(xié)教科文衛(wèi)委員會又是重要的“參政議政”機構(gòu)，劉忠德同志這一番話恐怕就不是一般說著玩玩了。大家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也正和這個人的這種身份地位有關(guān)。如果建筑工地上扛鋼筋的民工說了同樣的話，不但沒有人理會，工頭或許還會因為這個人神經(jīng)不對頭而將其開除。劉忠德同志不是扛鋼筋的民工，他不必擔(dān)心被工頭開除，他的崇高地位決定了他說的不是一般的話，而是對人有深刻影響的話，這樣的話必然含有某政治意味�；蛟S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李銀河女士才說劉忠德的話反映的是專制主義遺風(fēng)。我同意李銀河女士的觀點，但是我要有所糾正：在我看來這不是專制主義的遺風(fēng)，這是切切實實的專制主義的表現(xiàn)。

　　我們先不從政治層面討論這個問題，我們講一講人與人交往的一般禮儀——中國傳統(tǒng)習(xí)俗上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兩個人的談話中，要尊重對方，要注意傾聽，甚至不要打斷對方的話……但是我們沒有看到類似情景，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人突然就火了，指著另一個人的鼻子，喝道：“你給我閉嘴！”另一個人一定十分驚愕，不知道為什么要讓閉嘴，就小聲嘟囔幾句�！澳阍趺粗�你？你還要說呀��？你到底想死還是想活？！”談話顯然就進行不下去了，因為這已經(jīng)不是談話，而是進入到了被強盜脅迫的情境之中了。換一句話說，平等相待，讓人說話，是人與人交往的一般禮儀要求。不讓人講話，只由著你一個人嚷嚷，其他人只有聽的份，沒有插話的份，還有意思嗎？所以說，沒有意思。不管你身份地位如何，這樣做就沒有意思了。

　　如果把事情放到政治層面，就更加不應(yīng)當(dāng)了。我們目前正在建構(gòu)和諧社會，和諧社會最重要的特征是社會公平，社會公平的重要特征是讓人講話，讓人講話的重要特征是容許人們用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娛樂和消閑——事實上，從改革開放以來，從中央到地方，從領(lǐng)導(dǎo)到群眾都是這樣做的，經(jīng)過大家的努力，雖然不能說整個社會已經(jīng)十分和諧，但是在娛樂領(lǐng)域，最近若干年大致上沒有出現(xiàn)什么劍拔弩張的局面，甚至可以認為基本上是和諧的�，F(xiàn)在突然有一個人斷喝 “決不容許”，還真的有些不適應(yīng)，恍如隔世，仿佛又回到了革文化命的年代。這一聲斷喝在社會層面、人的心理層面造成如此嚴重的不和諧，或許是劉忠德同志始料未及的。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劉忠德同志為什么就敢用這種不合適的方式說這種不合適的話？我想，劉忠德同志的神經(jīng)肯定是正常的，也就是說，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和做什么，并且，作為“全國政協(xié)常委兼教科文衛(wèi)委員會主任”，他必定也知道這樣說的后果，那他為什么還要這樣說呢？想來想去，我找不到解釋，只能想象是兩樣?xùn)|西起了作用，這就是：地位和膽量。正是這兩樣?xùn)|西使這個人覺得自己有權(quán)力封殺他認為必須封殺的娛樂。

　　先說地位。權(quán)力為權(quán)力的來源負責(zé)，地位也只能為地位的來源負責(zé)。劉忠德同志之所以敢于違拗眾多民眾的意愿勒令取締超女表演，最根本的原因是這些民眾（包括很“丑惡”的在臺子上蹦蹦跳跳的超女）不是他的地位的來源。既然這些人不是他權(quán)力和地位的來源，他就不必要考慮這些人的意愿，就可以把那么多人參與的娛樂活動判定為“丑惡”。假如這些“丑惡”的人是構(gòu)成他權(quán)力和地位的一部分選票，他還這樣說嗎？他不會這樣說的。

　　光有地位也不行，還得有膽量，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有那么位置比劉忠德高或者低的人，人家為什么都沒這樣說，唯獨劉忠德同志這樣說了呢？這還需要膽量。這種膽量最重要的精神特征就是不害怕任何人，甚至連上級也不害怕，反正在這個地盤上，是我說了算的，我不讓你蹦蹦跳跳你就不能蹦蹦跳跳，沒有什么可說的，我不在乎什么民眾或者歷史的羞辱。既然這樣，那就真的沒了辦法，誰能夠阻止住一個準(zhǔn)備豁出性命去做一件事情的人呢？這讓我十分敬佩——現(xiàn)在，為了維護一種自己所珍重的價值觀，能夠舍生忘死的人越來越少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驚呼：劉忠德，英雄乃耳！

　　但是，讓我們回到自然狀態(tài)，回到常識，這就是：超女活動是不是真的像劉忠德同志所認為的那樣丑惡？我不是一個喜歡看娛樂節(jié)目的人，我知道超女的時候，冠亞軍名次已經(jīng)產(chǎn)生，我看到幾個可愛的女孩子脫穎而出，在臺子上蹦蹦跳跳，感覺很好。我不知道在這之前這個節(jié)目到底有哪些“丑惡”的內(nèi)容。僅從年輕人對于這幾位演員喜愛的程度上即可以看出，這是一次成功的大眾娛樂活動。突然聽到劉忠德同志的話，的確感覺突兀�！白臃囚~，安知魚之樂？”看樣子劉忠德同志不知魚之樂；
不但不知道魚之樂，還要像魚鷹一樣把魚弄死。

　　引用一句小學(xué)生都能夠引用的話：“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我堅決捍衛(wèi)你說話的權(quán)利�！边@句話，通常被用來描述人和人之間某種健康的交往狀態(tài)，或者說是某種主張，某種精神，某種價值觀。你當(dāng)然可以蔑視說這是資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我們的價值觀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我就有權(quán)力不讓你講話！看你能怎么樣？！”

　　能怎么樣呢？不能怎么樣。禁播一部如實反映生活的電影，禁演一出非主旋律的戲劇，查封幾本政治上有害的書籍，抓幾個在敏感時期亂說話的人……誰都不能怎么樣，所以，這次也不會怎么樣，劉忠德同志盡管說，盡管做，誰也怎樣不了——兩年過去了，在我的印象里，親愛的劉忠德同志也的確沒有因為說了這樣不該說的話被怎么樣。

　　我擔(dān)心的倒是，長此以往，怎么得了？！

　�。�2008-7-26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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