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大學教育的缺失，人們已經(jīng)談得很多。比如，嚴重的重理輕文。這在學科的設置、科研經(jīng)費的分配、學校管理者的任用、院士的設置等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表現(xiàn)得清清楚楚。比如，重視實用技術培養(yǎng)而輕視人文素質(zhì)培養(yǎng)。這與當下文化發(fā)展的趨勢是一致的，社會需要的是工具，學生要學的是謀生手段，一切都在實用化、工具化。但是，我覺得問題還不在這里。某些學科因為社會急需而被重視，某些學科因為并非急需而不被重視，這是正常的。人們要學一種東西，當然要問：學它有什么用？這也是很自然的。我同意謝泳的說法，忽視人文教育是從來就有的問題，也是世界各國都有的問題。在美國，也是應用學科比文史哲更吃香。所以，我們大學教育的缺失不在于重理輕文，也不在于重視實用學科而輕視基礎學科。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大學對人文社會學科并非不重視。只要看一看學生在校四年的課程設置，你就會看到，即使是理科，屬于人文社會學科的課程也很多。那些公共課大多屬于文科而不屬于理科。學校沒有強迫各學科的學生都學高等數(shù)學或物理化學，也沒有強迫學生學公關禮儀或公文寫作，卻在思想品德名義下開設了不少課程，而且往往是必修課。我們的教育方針是“德智體全面發(fā)展”，而且“德”是放在第一位的。如此看來，怎么能說我們的學校重理輕文呢？重理輕文一般只表現(xiàn)在對老師的使用、對學科的建設和對科學研究的支持力度，而不表現(xiàn)在對學生的要求和培養(yǎng)。在對學生的培養(yǎng)方面，更重視的恰恰是“文”�？上У氖牵�重視思想教育的結果卻是學生喪失了思想的能力，重視德育的結果是大面積的道德滑落。所以，這里的問題不在于重理輕文，而在于我們既有的這種所謂“人文”教育存在的偏差，正是這些偏差導致了受教育者精神上的嚴重缺失。

　　概括地說，我以為這種缺失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知識的殘缺。我們的大學生雖然從小學到大學，已經(jīng)讀了十幾年書，學了很多知識，但是，關于人類社會發(fā)展歷史和人類文明的共同遺產(chǎn)，卻知之甚少。他們不是不愿意知道，但是，我們沒有讓他們知道。是的，我們?yōu)楹⒆觽兲峁┝藲v史教科書，但我們提供的教科書有很不可靠，存在大量的遮蔽和改寫，因而提供的知識往往是片面的，而且常常并不真實。有遮蔽，有改寫。遮蔽掉的東西孩子們當然不知道了，改寫過的東西則提供虛假的知識。遠的且不說，以二十世紀為例，在這一百年中，中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人類得到了什么教訓？思想者們留下了什么遺產(chǎn)？我們的教科書顯然沒有告訴孩子們。五四過去幾十年，真面目已經(jīng)模糊不清，歷史只留下了內(nèi)個抽象的概念。記得有一年紀念五四，某大報刊出了一串名字：李大釗、魯迅、聞一多……黃繼光、雷鋒、張海迪。沒有陳獨秀、胡適這樣的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也沒有傅斯年、羅家倫這樣的學生領袖。一百年前中國發(fā)生了什么，孩子們不知道；
五十年前中國發(fā)生了什么，孩子們不知道；
甚至十年前中國發(fā)生了什么，孩子們也不知道。一次次的政治運動打擊的主要是人文學者，它造成了精神傳承的斷裂。1957年北大學生高喊繼承五四精神的時候，事實上已經(jīng)不清楚五四的歷史；
70年代末思想解放的時候，一代年輕人已經(jīng)不知道1957年思想的前沿；
進入90年代之后，80年代也成了模糊不清的影子。一代又一代，看上去前仆后繼，不乏探索者，但每一代進行的探索都幾乎是從零開始。因為前代人的努力被掩埋，后起者對他們常常一無所知。

　　二是價值的混亂。應該承認，我們的時代正處于一個價值嚴重混亂的時期，而且我們的精神也不是一種很健康的狀態(tài)。我們曾經(jīng)瘋狂，人格曾被扭曲，精神中至今含有一些毒素。原因當然比較復雜，從大處講，20世紀是一個充滿災難和邪惡的世紀，在這個世紀里，世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人類經(jīng)受了太多的苦難。兩次世界大戰(zhàn)，法西斯主義，極權主義，奧斯維辛，古拉格群島，文化大革命，紅色高棉……恐怖和血腥對人的影響是巨大的，它不可能使人變得健康。過去我們常說“經(jīng)過血與火的洗禮”如何如何，其實，血與火的洗禮很難使人變得健康，而是很容易使人心靈扭曲，精神變態(tài)。它可以使健康的文明對自身產(chǎn)生懷疑，也可以使不健康的東西惡性膨脹，因而破壞了人類文明的基本價值尺度，甚至使正義與邪惡、文明與野蠻都失掉了區(qū)分的標準。當一些野蠻、殘暴被視為天經(jīng)地義的時候，人類文明的一些普遍觀念就被破壞無遺了。具體到中國，我們經(jīng)歷過文革那樣的歲月，一切都被搞亂了，基本價值幾乎都被顛倒。當然，文革結束后的二十年中情況有了新的變化，但是，一方面是“撥亂反正”在精神領域并沒有能夠完成；
另一方面是當一些荒謬的價值觀被拋棄之后，健康的價值并未歸位，而是出現(xiàn)了一個所謂“價值真空”。人們追求實利，不再關心價值問題。所以，現(xiàn)在的孩子們往往是小事上聰明，大事上糊涂。

　　三是道德底線的崩潰。因為社會的腐敗和道德的墮落，我們已經(jīng)失掉了起碼的道德底線。我從來不愿進行道德說教，也不愿對人進行道德評判，但是，作為文明社會的人，無論如何應該有起碼的道德底線。比如對不幸者的同情，對人類和大自然的愛，等等�？上В�我們已經(jīng)沒有。大學生道德墮落甚至犯罪的事情不斷見報。有些人為此而驚呼。其實，無論殺死同學還是殘害動物，一切都不奇怪。不是大學生特別不好，而是大環(huán)境如此，讓他們到哪里去學好？整個社會風氣壞了，別想學校會好到哪里去。讓我們想一想吧，我們的社會能給孩子們提供什么樣的榜樣！一般來說，見死不救總是不應該的吧？但我們身邊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事：幾十個地方官看著一個女孩子在水中掙扎，竟沒有一個人伸手救援，眼睜睜看著她活活淹死；
七十老人病倒在路邊，呻吟、掙扎，行人都繞道而去。這是什么問題？孩子們也學會了，懂得了不要“找麻煩”。在正常環(huán)境中駭人聽聞的事，在我們身邊卻已經(jīng)司空見慣。我們還有什么道德底線？人類共同遵守的那些道德底線都被破壞了。比如愛好和平，我們的孩子卻會為殺人叫好，而且把惡魔當作英雄；
比如同情和憐憫，我們的孩子們卻面對恐怖和災難而歡呼；
比如反對暴力，我們的孩子卻常常被暴力文化所包圍。從文革時期“打！打！”“殺！殺！”的戰(zhàn)斗呼叫，到今日電視里持續(xù)播放的“血”、“劍”、“恩”、“仇”，再加上文化經(jīng)典所承載的“該出手時就出手”，這種教育和熏陶，后果可想而知。所以，沒有對弱者的同情，沒有對生命的敬畏，沒有對和平的珍惜，也沒有對自然的熱愛，更沒有起碼的道義感。

　　如果說教育的缺失，我以為這是更重要的。從事教育的人，有責任填補這種缺失。（200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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