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殷紅:臧老季老哥倆好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這些天,報紙和網(wǎng)上到處是“誰盜賣了季羨林的藏品”的報道和題為“被拍賣的季羨林藏品”的照片,其中一幅書法的題款是臧克家老人贈季羨林“先生”的。這件事使我無數(shù)次地想:臧老啊,您的書法是真是假,天知否?您知否?臧老駕鶴西去將近5年,我從來沒忘記過他。首先是我父親與臧老同年同月同天去世。其次是臧老的大女兒臧小平曾是我在文藝報工作時的同事,小女兒鄭蘇伊是我現(xiàn)在的同事。蘇伊的辦公室與我門挨門,她天天在我眼前晃,她天天會說起病著的鄭曼阿姨,我也就天天會想起臧老。關(guān)于前面提到的報道和照片,我和蘇伊以及她的家人都看到了。我讓她回家問媽媽,蘇伊回話說,我們?nèi)胰硕伎戳耍J為這張照片上的“臧克家手跡”,從詩的內(nèi)容上看,是我爸爸1991年為《百壽長卷》題寫的,也正式發(fā)表過,他也曾為朋友書寫過這首詩;
從字跡上看,詩本身的四行字比較像爸爸的筆體,但左上角“羨林先生雅正”這6個字,絕不是他親筆所寫。我問蘇伊作出這種判斷的根據(jù)是什么?她說,我爸爸和羨林叔叔是極好的朋友,兩人有著近60年的深厚友誼,他們之間這么多年來,凡我看見聽見的,見面或書信往來,都是直呼其名,贈書贈詩,題款時也都是用“老友”,從不互稱“先生”。“羨林先生雅正”這6個字筆跡明顯不是我爸爸的,這樣稱謂也是不可能的。
看到眼下轟轟烈烈爭論臧老書法真?zhèn)蔚膱蟮,我想到兩位可親可愛的老頭兒都曾和我談起過他們之間的友誼。2001年年底我去看望臧老,那天,臧老的夫人鄭曼阿姨違醫(yī)囑特許臧老到客廳接待我們。老人被夫人和家庭服務員攙扶著坐到一個墊著厚厚椅墊的藤椅上,那時臧老身體非常衰弱,瘦骨嶙峋。他看到老朋友們顯得很興奮,像個孩子似地向我們“告狀”:他們不讓我站,也不讓我坐,就讓我躺著。
去看臧老前幾天我才去拜訪過季老,進到客廳我就問臧老,你和季老關(guān)系那么好,客廳里掛了這么多書法,怎么沒有掛他的字?臧老說,我們倆是幾十年的老朋友,是打出來的交情,都在心里掛著呢,不用掛墻上。
臧老家客廳的四壁掛滿友人贈給臧老的書法條幅,充盈得那間10來平方米的小客廳“墨氣逼人”。臧老指著他的恩師聞一多和郭沫若、葉圣陶、茅盾、王統(tǒng)照、俞平伯、唐弢、何其芳、端木蕻良、張光年的題字,充滿感情地說:這些都成了歷史,都是歷史啊。他指著沈從文先生的題字說,你看,他的字有隸書的味道。我說,看上去草了些。他叫勁兒似地說:那也是隸書。他又讓我看老舍先生的字:“學知不足,文如其人”?吹奖南壬囊皇踪浽,臧老說,冰心的這首格律詩也寫得很不錯。所有條幅中最搶眼的是一個大大的“壽”字。這是劉海粟先生90歲時為臧老80歲生日寫的,落款是“年方90”,臧老反復說了幾遍:一個“方”字用得多有意思,多有意思啊?搓袄夏敲锤吲d,我又追問他為什么說和季老“不打不成交”。
季老和臧老都是山東人,年輕時就都好舞筆弄墨,但他們認識比較晚,原因是從1935年到1946年的十一年間季老在歐洲。臧老樂呵呵地告訴我,那些年他們雖未曾謀面,卻有機會打筆墨官司。臧老的詩集《烙印》里有一首寫洋車夫的詩:“一片風嘯湍激在林梢,/雨從他鼻尖上大起來了,/車上一盞可憐的小燈,/照不破四周的黑影。/他的心是個古怪的謎,/這樣的風雨全不在意,/呆著像一只水淋雞,/夜深了,還等什么呢?”這首八行詩發(fā)表于1932年。臧老笑說,最后兩句我用的是設(shè)問句,羨林當時就寫文章批評我,說我不了解勞苦大眾,是站在旁人的立場寫窮人。我沒反駁他,心想,這是詩的一種表達方式,我怎么會不知道洋車夫是想多拉幾次,給家里的老婆孩子多帶點吃的東西填肚子呢。他那時就批評我是手持寶劍追蒼蠅,說我滑稽,認為最后兩句是敗筆。臧老說這話時笑得可開心了,就像回憶老哥倆兒時的游戲。這場沒有結(jié)論的官司導致了他們終身摯友的緣分。
聽蘇伊說,臧老去世的消息一直沒敢告訴季老,怕他受不了。其實,也沒能瞞住他。因為季老的秘書發(fā)現(xiàn)了他悄悄寫下的《痛悼克家》一文,文章深情回顧了他們幾十年的情誼。我去拜望季老時,他也說過,當年回國就住在克家的家里,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醉酒就是1946年中秋節(jié)和克家在一起。季老說:“忘記了是從什么時候起,我們有了一個不言的君子協(xié)定:每年春節(jié),我必然會從西郊來到東城克家家里,同克家、鄭曼等全家共進午餐?思姨焐窃娙,胸中溢滿了感情,尤其重視友誼,視朋友逾親人。好朋友到門,看他那一副手欲舞足欲蹈的樣子,真令人心曠神怡。他表里如一,內(nèi)外通明。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半句假話會從他的嘴中流出。”臧老也是年年春節(jié)都等季老,在他心中:“羨林不來不是春”。臧老去世后,鄭曼阿姨帶蘇伊去看季老,季老讓秘書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說是給小平和蘇伊的壓歲錢。其實,小平和蘇伊都是50多歲的人了,她們當然不肯再收這份壓歲錢。季老急赤白臉地說,你們就是到了70歲、80歲,在我眼里也是孩子!蘇伊和我說這話時淚汪汪的。
每次看望臧老都怕他累著,都不能和他多說話。2001年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臧老,和他告別時,臧老感嘆地說:“我年近期頤,老朽矣”,并用兩句詩表述自己的現(xiàn)狀:“老來病院半為家,苦藥天天代綠茶”。臧老興致很高,他不愿說再見,孩子般地扭動身體,使勁靠到椅背上,作出不愿走的樣子。我要為他拍照,他指著自己的嘴說,你等等,我不笑的時候你再照,我的牙掉了不少,一笑照出來不好看。我忙說還是笑的好看,你的笑是你重要標志之一。老人一聽更是呵呵地笑個不停,那么開心,那么單純,那么感染人。他終于同意回房休息了,邊走邊指著客廳里一盆品種非常特殊的草科植物說,這是一位老工人送來的,也不知道這花叫什么名字,這位工人師傅50年代和我探討過詩歌,今年不知怎么又找到我了,我已經(jīng)96歲了,這位工人說幾十年來常常惦念我,千方百計送來這盆花。說到這里老人又開心地笑了。
如今,這位愛笑的老頭兒走了,但我常常想到他笑的模樣,也讓我想起我的媽媽懷念我父親時詮釋臧老詩句“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說的話,只要你想他,他就還活著。(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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